陳洪兵
(中交三航局工程物資有限公司,上海 200120)
圍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爭議自其入法之前一直持續(xù)至今,在諸多反對的聲音中,以既判力理論為出發(fā)點駁斥該制度存在必要性的觀點最為有力。盡管彼時“既判力未入法”或許成了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民事訴訟法典中占據(jù)一席之地的理由,但時至今日,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司法實踐界對于判決既判力的接受程度越來越高,“既判力入法”已成趨勢,此時就有必要重新對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進行檢視。適格原告問題是關系到這項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和其他制度是否存在矛盾沖突以及是否會被濫用的重要問題,因而需要在既判力理論的視角下對其進行再探討,尤其是要在理清制度源起的前提下立足中國實際進行討論。
第三人撤銷之訴從尚未入法時起就因其設立的必要性在學術界掀起了較大爭議,有學者認為,這一制度的功能在于能夠預防通過民事訴訟程序侵害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現(xiàn)象發(fā)生,比如惡意訴訟、冒名訴訟、虛假訴訟等。[1]然而,由于惡意訴訟侵害的必須是訴訟中的當事人,且完全可以通過強化證據(jù)制度進行處理,故在這種情況下并不能滿足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條件;而冒名訴訟則可以通過由對方當事人提出當事人適格的抗辯并由法院進行審查來進行規(guī)制;主要的問題在于虛假訴訟,它是典型的通過訴訟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也是第三人撤銷之訴立法理由中的主要預防對象。[2]
然而,上述理由卻明顯反映出立法者對判決效力缺乏足夠的認識。依據(jù)大陸法系的通說觀點,既判力作為判決原有效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既能夠約束訴訟中的雙方當事人,防止重復起訴,又能夠約束法院,防止矛盾判決。既判力非常重要的一個特征就是其相對性,即判決只約束訴訟的雙方當事人而并不會對案外第三人產(chǎn)生約束力,且第三人即使是以與前訴相同的事由針對前訴的原告或被告提起訴訟,法院也不得以一事不再理為由拒絕對其訴訟請求作出判決,最終作出的判決亦不存在與前訴矛盾的情形。由此可見,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確立能夠?qū)崿F(xiàn)兩個層面的目標,一是在實體法層面確保糾紛的終局解決,[3]使通過判決確定的實體法上權利義務關系維持在一種穩(wěn)定的狀態(tài);二是在訴訟法層面,為未參加訴訟的第三人提供防止其利益受到他人訴訟侵害的程序保障機制。
既判力相對性原則與第三人撤銷之訴之間存在著先天的不可調(diào)和之處。在判決既判力的理論框架下,在雙方共謀的虛假訴訟以試圖逃避債務的情形中,因為判決只在訴訟當事人之間發(fā)生效力,并不能對拘束訴訟外的第三人,故第三人完全能夠另行提起訴訟,以行使債權人撤銷權的方式來實現(xiàn)對受損權益的救濟,沒有必要受到第三人撤銷之訴6 個月不變期間的限制;而在虛假訴訟侵犯第三人財產(chǎn)權的情形中,現(xiàn)行法已經(jīng)有第三人申請再審制度,設置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造成了兩制度功能上的重合和立法資源的浪費。此外,就舉證責任的負擔來說,在認為先訴判決具有事實預決效力的中國,不管第三人是提起另訴還是第三人撤銷之訴,其所要承擔的舉證責任都是差不多的。由此可見,在既判力制度的框架下,第三人撤銷之訴存在的必要性是令人懷疑的,至少將規(guī)制虛假訴訟作為制度設立主要目的的理由是站不住腳的。
問題在于,我國現(xiàn)行法律尚未將判決既判力理論成文化,在一些學者看來,這似乎也成為了第三人撤銷之訴存在價值的一個方面。有學者認為,在既判力制度缺失的中國,第三人有可能無法通過另行提起新訴的方式實現(xiàn)對受損權利的救濟,那么第三人撤銷訴訟在當下就可以發(fā)揮填補漏洞的作用。[4]這樣的說法似乎有所偏頗,第三人撤銷之訴并非是中國本土理論發(fā)展和司法實踐的產(chǎn)物,而是從法國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移植而來的,這兩個地區(qū)的民事訴訟法都有關于判決既判力的明文規(guī)定,盡管因為立法傳統(tǒng)以及理論上的出發(fā)點不盡相同導致兩個地區(qū)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側重點不同——法國側重于對第三人實體權利的保障,臺灣的制度則更強調(diào)要保障第三人的程序性權利,但卻絕對不是作為一種在既判力制度缺失情況下對第三人利益保護進行漏洞填補的制度而存在的。因此,對該制度的設置持懷疑態(tài)度的學者就提出,既判力理論想要在我國的成文法中獲得一席之地原本就有著來自既有制度和理念的阻撓,第三人撤銷之訴又為其平添了新的障礙,這就使得正處于制度化構建過程中的既判力理論可能遭受觀念上的排斥。[5]
應當肯定的是,作為在大陸法系國家民事訴訟中發(fā)揮著極其重要作用的既判力理論,就實現(xiàn)判決的公平正義,保障當事人權利的終極實現(xiàn),促進糾紛解決的經(jīng)濟性、一致性而言經(jīng)受了各國長期司法實踐的檢驗??梢哉f,為了彌補我國有關判決效力制度的欠缺,將既判力制度吸收進我國民事訴訟法典是必然的趨勢。[6]實際上,隨著理論以及立法技術的發(fā)展,在法律規(guī)范中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既判力理論的身影。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解釋》第247條針對重復起訴作出了禁止性規(guī)定,這是判決既判力的直接體現(xiàn);第248 條裁判發(fā)生法律效力后出現(xiàn)新事由可起訴的規(guī)定反映的是既判力的時間范圍;第296 條將第三人撤銷之訴中錯誤內(nèi)容限定為判決、裁定的主文以及調(diào)解書處理當事人民事權利義務的結果的規(guī)定體現(xiàn)了既判力客觀范圍的內(nèi)容;此外《民事訴訟法》第54 條的規(guī)定則是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的表現(xiàn)。如果說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與司法解釋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既判力”的字眼,司法實踐中卻是已經(jīng)有了較為明確的表達。在最高人民法院2017年公報案例之《香港大千國際企業(yè)有限公司與于秋敏、海門市大千熱電有限公司申訴、申請民事裁定書》中,最高人民法院在裁判理由中明確寫道:“鑒于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和法律穩(wěn)定性,第三人撤銷之訴在原告適格性問題上,應當嚴格遵守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3 款的規(guī)定……”,此外,僅以“既判力”為關鍵詞在無訟案例庫中進行檢索就能夠發(fā)現(xiàn)有16224 篇民事判決,這說明既判力的理論在司法實踐中被運用得越來越多,雖然可能仍會有不少誤用的情況發(fā)生。上述立法和司法實踐中的現(xiàn)象表明,既判力最終被制度化在我國已經(jīng)是大勢所趨。因此,在既判力理論的框架下重新檢視第三人撤銷之訴是很有必要的,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落實進法律條文中后第三人撤銷之訴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有存在的必要,制度的適用范圍又是如何?要回答這兩個問題,不可避免地要對第三人撤銷之訴中適格原告的范圍進行準確的界定。
鑒于我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并非是本土理論發(fā)展和司法實踐的產(chǎn)物,因而有必要對制度發(fā)源地的法國和臺灣有關該制度的基本情況有一個清晰的認識。關于制度設立的目的問題,《法國民事訴訟法》明確,第三人撤銷之訴是為了防止案外第三人受到判決的侵害而設立的,為此賦予第三人就原判決的訴訟標的重新提請法院審理的權利。法國的學術界多認為,該制度背后的法理基礎是判決不可損害任何聽審權利未被保障或沒有進行權利防御準備之第三人的思想。雖然第三人藉由判決效力的相對性,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獲得一定的權利保護,但實際上卻仍有可能遭受損害。此時,設立第三人撤銷之訴就能夠在以下三個方面獲得實益:第一,基于法律關系復雜性所產(chǎn)生的問題,例如對于不可區(qū)分執(zhí)行之地役權,若僅對共有人之一作出判決,這種承認地役權的判決,就有可能對其他共有人造成相當程度的損害。第二,雖然學理上有嘗試將判決第三人效力及其實質(zhì)確定力加以區(qū)分,然而實際上判決效力原則雖然僅能在參與訴訟的當事人間起到作用,但卻仍然可能及于其他第三人,例如保證人或建筑標的之占有人等,對于這類判決所引發(fā)的被直接第三人效力波及的第三人,應藉由第三人撤銷之訴予以救濟。第三,比較沒有爭議的是,訴訟當事人主張他的代理人惡意侵害其權利的情形,這是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債權人撤銷權在程序法中擴大適用的體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在訴訟中第三人原本可以藉由參加訴訟的方式來阻止對其不利的判決的作成,第三人撤銷訴訟卻是在事后阻止了損害實際的發(fā)生,因而實務上有將此二者適用范圍進行類推適用的情形存在。[7]這是一種從保護第三人實體權利角度出發(fā)進行的論證。
臺灣的情況則有所不同,臺灣《民事訴訟法》更強調(diào)第三人撤銷之訴在程序法上的意義。依據(jù)臺灣民事訴訟法立法理由的說明,第三人撤銷之訴設立的目的在于為遭到判決效力影響的第三人構建一種事后保障程序,這種程序與法院依職權告知當事人參加訴訟的制度結合形成了確保糾紛一次性解決并為當事人提供程序性保障的機制。具體說來,一方面,有利于保證民事糾紛得到實質(zhì)性解決,當事人與第三人之間實體法上的權利義務得到妥善地調(diào)和,進而提高司法程序解決爭議的經(jīng)濟與效率;另一方面,從保障第三人合法權益的角度出發(fā),第三人畢竟是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被他人之間的訴訟結果所波及,因而有必要在制度設計上賦予其某種形式的程序保障,充實判決效力擴張的正當性基礎。[8]這種論證思路實際上更為注重第三人撤銷之訴對第三人訴權的保障以及對判決效力擴張性的影響,故而是偏向于程序法意義的。
對比兩地學者關于制度存在目的與實益的論證,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都將判決效力的擴張性作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理論起點,這種擴張性使得判決的既判力不僅僅約束案件的雙方當事人,也有可能波及案外的第三人。盡管二者的既判力制度架構于不同的學說基礎上進而導致了論證思路的不同,法國偏向于實體法說,臺灣則以訴訟法說為基礎建構既判力制度。就既判力的性質(zhì)而言,它具有實體法和程序法兩個層面上的含義,即它既作用于當事人雙方又作用于法院。[9]因此兩地實際上都是在既判力制度的框架下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并沒有對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形成實質(zhì)上的突破,而是將其嚴格限定在判決效力擴張的情形下予以適用。反觀我國,正是由于目前還沒有在成文法中構建完善的既判力制度,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設立才會招致爭議。
在我國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中,有資格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包括有獨三和無獨三。問題在于,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依據(jù)判決效力的相對性完全可以提起另訴而不必要受到第三人撤銷之訴6個月不變期間的限制,這樣設定的實益似乎僅在于確保糾紛的一次性解決,從而實現(xiàn)訴訟經(jīng)濟、提升訴訟效率,但是弊端卻是容易讓人們產(chǎn)生中國沒有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認識并對之后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制度化構成既有制度的障礙,著實弊大于利。而在無獨三的場合又可分為三種情形:第一種是主動申請參加訴訟,此時已不能滿足第三人撤銷之訴要求的提出者沒有參加原來訴訟的要求,故不能適用該制度;第二種是人民法院通知了其參加訴訟卻因不能歸責于其自身的原因而沒有參加訴訟,依照我國《民事訴訟法》第56 條第2 款之規(guī)定,即便其沒有參加訴訟,若法院判決其承擔責任,無獨三便享有當事人的權利義務,也就是說其有權通過上訴或是再審的方式維護其合法權利;第三種是法院沒有通知其參加訴訟,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受到了判決效力的拘束,這之中就包含既判力主觀擴張的情形,在這種情況下,第三人當然可以就錯誤的生效裁判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有關適格原告的制度設計存在以下兩大問題:第一,制度的功能與其他制度重合,主要是與再審制度(包括案外人申請再審),令人質(zhì)疑該制度是否具有其獨立的價值。第二,與既判力相對性原則有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在既判力制度尚在形成期的我國容易給人以不存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印象,從而給日后既判力制度的成文化制造既有制度的障礙。
就第一個問題而言,有臺灣學者指出,通常的再審救濟(包括案外人申請再審)的目的是促使法院對原訴訟標的重新進行審理,進而全面推翻原判決,而第三人撤銷之訴涉及到的僅僅是原判決損害第三人合法權益的部分,并非是完全否認原判決,因此后者實際上并不會對原判決確定的權利義務關系造成猛烈的沖擊。從這一點上來考量,第三人撤銷之訴似乎仍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而為了解決第二個問題,可以把視角轉(zhuǎn)回到制度發(fā)源地的法國以及繼受的臺灣。如前所述,判決效力的擴張性是第三人撤銷之訴存在的原因,是故盡管兩地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有關原告的規(guī)定都不盡詳細[10],卻依然可以從制度設立的目的出發(fā)將“第三人”解釋為受到判決效力擴張性影響的第三人,從而達到體系上的協(xié)調(diào)。我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在設立的理由上本就有斷章取義之嫌,沒有充分考慮到被移植地的民事訴訟理論背景,僅僅為了回應所謂的社會需求就武斷地移植,為本土民事訴訟理論與制度的發(fā)展人為地增加了不必要的障礙。為了消除這種不良的影響,應當參照被繼受地的解釋方法,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原告限定在受到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影響的第三人中。
既判力主觀范圍的擴張是指,為了確保已作出判決的實效性并在所有與爭議標的相關的人之間作出統(tǒng)一處理,將原本只及于訴訟當事人雙方的判決效力一般地擴張至案外第三人的情形。[11]在這種情形下,案外第三人同當事人一樣不得就已經(jīng)過判決確定的權利義務關系提起訴訟,即便提起,后訴法院的判決中也不得有與前訴判決相抵觸的內(nèi)容。一般認為,大陸法系民事訴訟理論中既判力主觀范圍的擴張主要有兩大類六小類,分別是:對特定第三人的既判力擴張(包括:訴訟承繼人、訴訟擔當時的利益歸屬人、訴訟請求標的物的持有人、退出訴訟的人)和對一般第三人的既判力擴張(包括:人事法律關系訴訟的既判力擴張、團體法律關系訴訟中的既判力擴張),下面分別就這些情形下第三人能否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進行分析論證:
1.訴訟承繼人
所謂訴訟承繼人是指在既判力標準時后,訴訟當事人以外的其他人承繼了當事人的實體權利義務從而獲得了當事人的實體地位,包括一般承繼人和特定承繼人兩種類型。前者是指當自然人死亡、法人當事人消滅時,承擔當事人權利義務的人;后者則是依法律行為或法定原因,在判決確定后承擔當事人權利義務的主體。訴訟承繼人與訴訟承擔人不同,前者發(fā)生在判決確定后,而后者則發(fā)生于判決中,因此前者當然不可能具有當事人的地位,但是后者卻是當事人。我國對于有獨三和無獨三的認定原則上僅在訴訟前以及訴訟進行的過程中,而不是訴訟后。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經(jīng)濟審判工作中嚴格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若干規(guī)定》第9 條之規(guī)定:“受訴人民法院對與原被告雙方爭議的訴訟標的無直接牽連和不負有返還或者賠償義務的人,不得作為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通知其參加訴訟。”而在訴訟承繼的情形中,承繼人往往在原訴進行的過程中與系爭標的沒有任何法律上的利害關系,比如公司合并的情況,假設被合并公司是原訴的敗訴方,無論是依據(jù)實體法上的規(guī)定還是按照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基本理論,其依據(jù)判決要對勝訴方承擔的責任當然地由合并后的公司承擔,然而合并后的公司在原訴時并不存在,如何能作為第三人被通知應訴?繼承的場合也類似,繼承人在被繼承人死前與原訴系爭標的同樣沒有直接的牽連,故其不能成為原審訴訟的第三人。因此,在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嚴格限定為有獨三和無獨三的情況下,訴訟承繼人就不具備適用該制度的主體資格了,其只能通過案外人申請再審的方式維護自身利益。當然,如果訴訟承繼人對于原訴勝訴方有著自己固有的防御方法,比如善意取得的抗辯,那么當然可以通過另訴以主張權利。
2.訴訟擔當時的利益歸屬人
訴訟擔當是一種權利歸屬主體與管理處分權相分離的情況,主要有法定訴訟擔當和意定訴訟擔當兩種類型。前者是指根據(jù)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由第三人對原本屬于他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通過訴訟進行調(diào)整的情形,比較典型的有代位債權人、破產(chǎn)管理人;后者是指第三人經(jīng)權利義務關系主體的授權,獲得行使訴權的權利,從而取得當事人資格的情形,典型者如訴訟代表人。就債權人代位訴訟情形下既判力擴張的問題,有學者將其稱為“對立抗衡型”的訴訟擔當,在這種情形中,被擔當人受到擔當人勝訴判決效力擴張的影響,擔當人的敗訴判決效力不能及于被擔當人。這種觀點固然有利于對被擔當人利益的保護,但是對次債務人而言卻談不上公平,因為他本不必要就同一債務重復承受訟累。我國的代位權訴訟制度的規(guī)定似乎較上述觀點更為合理,《合同法解釋(一)》第16 條賦予法院在債權人代位權訴訟中依職權追加債務人為第三人的權力,這實際上將債務人定位為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使其獲得了一定的程序保障,其在訴訟中可以針對自身的權利作出攻擊防御措施(雖然地位仍然不及當事人),為判決效力擴張至債務人提供了一定的正當性依據(jù)。而當債務人由于一些不能歸責于其自身的原因,沒有能夠作為第三人參加訴訟時,第三人撤銷之訴又恰好能夠作為一種事后的保障程序為其實現(xiàn)權利救濟提供可循之徑。由于既判力的擴張,債務人不能通過另訴來主張對次債務人的債權,于是其當然可以通過撤銷原判決的方式來主張其對次債務人的權利,這樣的制度設計剛好能夠平衡債務人與次債務人對于程序性權利保障的需求。
在破產(chǎn)管理人的情形中,破產(chǎn)管理人與破產(chǎn)企業(yè)的關系并不是一種代理關系,而是基于法律規(guī)定的管理關系,依據(jù)《破產(chǎn)法》第25 條,破產(chǎn)管理人的職責主要有:管理處分債務人財產(chǎn)、代表債務人參加訴訟、仲裁或其他法律程序,破產(chǎn)管理人代表債務人參加訴訟的法律后果要歸屬于債務人。按照當事人適格的理論,破產(chǎn)管理人的存在是一種例外,他是基于概括管理處分權行使訴權的,并非以破產(chǎn)企業(yè)的名義而是以其自己的名義參與民事訴訟,然而我國司法實踐中的做法卻明顯與這一理論相悖。在裁判文書的當事人信息一欄中,法院通常將破產(chǎn)企業(yè)作為當事人,而將破產(chǎn)管理人作為“訴訟代表人”。有學者認為,這是因為從《民法通則》開始,我國一直將企業(yè)法人的破產(chǎn)與企業(yè)法人的清算視為同質(zhì)性事件,并且認為由于此時的法人并未注銷登記,其法律人格尚存,具有相應的權利能力,能夠以自己的名義作為當事人參加訴訟,進而認為清算組所開展的清算活動,實際上就是破產(chǎn)企業(yè)權利能力的體現(xiàn)。[12]這種做法使得我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無法適用于相關的案件,破產(chǎn)企業(yè)只能通過申請再審的方式實現(xiàn)權利的救濟。
在任意訴訟擔當?shù)拇砣嗽V訟的情形中,日本的民事訴訟法基于既判力擴張的原理,規(guī)定一旦選定當事人(相當于我國的訴訟代表人),該被選定的當事人擁有當事人資格,其他利害關系人就不再具有當事人資格,選定當事人所進行的訴訟活動的后果及于其他利害關系人。而我國由于民事訴訟立法的粗放以及既判力理論長期在立法上的缺失,現(xiàn)行法律中并無類似的規(guī)定?!睹袷略V訟法》第53 條、第54 條的表述仍然是被代表的“當事人”,而并沒有“利害關系人”或是“第三人”的表述,從而排斥了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第54 條第4 款后的規(guī)定,“人民法院作出的判決、裁定,對參加登記的全體權利人發(fā)生效力。未參加登記的權利人在訴訟時效期間提起訴訟的,適用該判決、裁定。”則保留了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的余地,只要未能參加登記的權利人能夠證明系非因其本人的原因而未參加先訴,那么就能夠作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原告提起訴訟。
3.訴訟請求標的物的持有人
此種情形中,標的物的持有人之所以持有標的物,是為了實現(xiàn)當事人或其承繼人的利益而非其自己的利益,換句話說持有人對標的物除了占有外不享有任何權利。在當事人之間就標的物產(chǎn)生爭議進而發(fā)生訴訟時,標的物持有人由于不享有任何訴的利益,因而不能作為有獨三或無獨三參加訴訟,故不滿足第三人撤銷之訴對提出主體的要求。
4.退出訴訟的人
大陸法系民事訴訟制度中設立有訴訟脫退制度,它是指訴訟進行過程中,訴訟當事人發(fā)生了實體法上權利義務的轉(zhuǎn)移,承繼當事人權利義務的第三人加入進了訴訟,原來的當事人認為繼續(xù)進行訴訟沒有必要或沒有收益便退出訴訟的情形。在這種情況下,退出訴訟的人仍要受到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的約束。訴訟退出制度在我國現(xiàn)行法中并無明文規(guī)定,但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解釋》第249 條與第250 條規(guī)定了類似的制度。在訴訟中民事權利義務轉(zhuǎn)移的情形下,受讓人可以申請作為當事人參與訴訟,人民法院準許的,原當事人應當退出訴訟,不準許的則將其列為無獨三。但是對于判決效力是否能夠約束原當事人,卻并沒有任何的說明。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認可判決效力對原當事人的擴張,同時該判決損害了原當事人的利益,且原當事人退出訴訟時并沒有任何主觀上的認識錯誤,也就是說其本人沒有過失,那么是可以作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原告的。
1.人事法律關系訴訟的既判力擴張
此種類型訴訟的典型特征是其判決結果不僅只對當事人有效,而且對當事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有效,換言之即具有對世效力,而一般的民事訴訟僅在當事人之間發(fā)生效力。典型的人事法律關系訴訟有婚姻無效之訴、撤銷婚姻之訴、確認婚姻成立或不成立之訴、離婚之訴、收養(yǎng)關系、親子關系的訴訟等,原則上這類型的判決對所有第三人都具有既判力,在這個意義上,既判力的擴張是僅針對在后訴中有可能提出與前訴判決內(nèi)容有相矛盾主張的第三人而言的,比如夫妻雙方的債權人,二人的子女等。以確認婚姻效力的判決為例,在臺灣的司法實踐中,存在著雙方的女兒以第三人撤銷之訴主張先訴婚姻無效判決不成立,進而確認自身系婚生子女身份的案例。而在債權人向夫妻雙方主張債權的場合,婚姻效力的判決關系到是雙方共同之債還是一方之債,是應當以雙方共同財產(chǎn)還債還是僅一一方之財產(chǎn)還債的問題,進而最終影響到債權人是否能夠?qū)崿F(xiàn)其權利,因此債權人作為該判決的利害關系人應當是沒有疑義的。在中國法的語境下,此時的債權人可以作為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參與訴訟,而若其因不能歸責于自身的事由沒有參加訴訟,又由于判決效力的擴張不能提起另訴,則其完全可以作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原告通過撤銷原判決中不利于自己的部分來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2.團體法律關系訴訟中的既判力擴張
團體法律關系訴訟通常是指與公司有關的或是發(fā)生在公司內(nèi)部,涉及到公司集體成員權利義務的訴訟,比如公司設立無效之訴、股東大會無效之訴、公司減資無效之訴等。這種訴訟的特點是涉及到的權利義務主體較多,也很容易產(chǎn)生派生性的權利義務糾紛,為了使這些糾紛得到具有一致性的處理,防止產(chǎn)生矛盾沖突,且兼顧司法效率的考量,將判決既判力擴張性原理應用于其中是非常有必要的。然而,并非所有的團體法律關系訴訟糾紛都能適用判決既判力的擴張,理論上,這種既判力擴張的情形不包括訴求請求被駁回的判決,而只在訴訟請求被認可時才存在。其理由在于,判決駁回請求說明該請求與團體法律關系無關,同時也是處于對團體法律關系中其他主體訴權的尊重。[3]團體法律關系的判決原則上也具有對世性,這一點與人事法律關系訴訟的情形相似,其判決效力的擴張僅對在將來之訴中有可能提出推翻前訴判決主張的第三人而言。因此,若是團體法律關系的判決侵害了與判決結果有利害關系的第三人的利益,與前述人事法律關系中的第三人相似,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從上述分析中可見,在當前中國法的語境下,從既判力主觀擴張的視角劃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原告范圍能夠突出該制度自身的一些優(yōu)勢,主要體現(xiàn)在對第三人的程序保障以及糾紛解決的經(jīng)濟性和效率方面。實際上,上述論證是基于德日訴訟法說下的既判力擴張,而該說并不能囊括全部的判決效力擴張至第三人的情形。有時判決的效力并非直接地擴張至第三人,而是基于實體法上的聯(lián)系間接地擴張至第三人,這種情形下是否能夠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也應當予以討論。
判決的反射效是在既判力實體法說和訴訟法說相對立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由于既判力的實體法說能夠解釋為什么“當事人與第三人基于實體法上之從屬關系”能夠?qū)е录扰辛Φ臄U張,而訴訟法說卻不能解釋,因而便發(fā)展出了反射效的概念來說明此問題。反射效是指在判決既判力的作用下,判決反射性地對案外第三人產(chǎn)生影響,這種影響可能是有利的也可能是不利的,它和既判力的擴張是有區(qū)別的,因而使用單獨的稱謂對其進行界定。反射效和既判力擴張的主要區(qū)別在于,既判力的擴張是一種直接擴張效果,而反射效則是一種間接的作用。反射效既可以對第三人產(chǎn)生有利的影響,也可能對其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有可能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應當是反射效對第三人產(chǎn)生不利影響的情形。比較典型的情形是“合名公司承受的判決效力及于公司股東”以及“債務人獲得的判決之效果及于一般債權人”的情形。
從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這一點上來看,日本法上的合名公司類似于我國的合伙企業(yè)。依照我國民事訴訟法上的相關規(guī)定,合伙企業(yè)可以作為民事訴訟中的適格當事人,依據(jù)既判力相對性的原則,即便先訴判決合伙企業(yè)負有債務,在債權人與其股東的訴訟中,也理應不妨礙法官作出合伙企業(yè)不負有債務的判斷,但是反射效的理論認為,由于各合伙人之間存在著高度的信賴關系,每個合伙人的訴權利益通常由其共同委托的代表人來實施(《合伙企業(yè)法》第26 條、第27 條),可以說各合伙人當然地進行了任意的訴訟擔當,(實質(zhì)上仍然是既判力主觀范圍的擴張)即便將合伙企業(yè)遭受的敗訴判決之效力直接地及于合伙人,也沒有侵害其接受裁判的權利。由此,當其他合伙人發(fā)現(xiàn)原判決有錯誤,又不能通過向法院另行提起新訴的方式主張自己的合法權利,且其在原訴中的地位并不是當事人時,就可以通過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方式實現(xiàn)對權利的救濟。
在第二種情形中,除了債權人代位權和債權人撤銷權的情形外,一般債權人在通常情況下不具有對債務人財產(chǎn)實施處分的權能,而僅僅具有“從債務人的總財產(chǎn)中獲得償付”的法律地位。因此,當判決認可“某一財產(chǎn)不屬于債務人”的事實時,即便讓該判決的判決效力能夠作用于一般債權人,也并不會有任何不當。[2]值得注意的是,作為這種觀點發(fā)源地的日本并沒有在法律中規(guī)定有第三人撤銷之訴。如果認可這種觀點,就會擴大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范圍,受到不利益的一般債權人固然可以通過在另訴中提起債權人撤銷權來消除原判決給其帶來的不利益,也可以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來維權。雖然這在當下的我國是一種常態(tài),但是正如前述,這樣的做法一沒必要,二會給人以不存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印象,阻礙既判力制度在我國的建立,故僅允許債權人代位訴訟中的債務人來行使撤銷權即可,沒有必要將所有一般債權人都納入到適格原告的范圍內(nèi)。
綜上所述,認可反射效影響下的第三人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原告并不適合當下既判力制度尚未構建完成的我國,我國依然應當效法被繼受地的法國和臺灣,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原告限定在受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影響的第三人中。
我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中關于適格原告的規(guī)定與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存在沖突,會對我國將來規(guī)定既判力制度帶來障礙。參考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發(fā)源地的法國與繼受地臺灣的理論與實踐,發(fā)現(xiàn)第三人撤銷之訴仍有其獨立價值,主要在于保障受到既判力擴張影響的第三人的程序性權利。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宜參考法國與臺灣的實踐,將適格原告的范圍限定在受判決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影響的第三人中。在中國法的語境下,受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影響的第三人中,訴訟擔當情形中債權人代位權訴訟的債務人,代表人訴訟中未參與權利登記的人,退出訴訟的人,受人事法律關系訴訟以及團體法律關系訴訟判決既判力擴張影響的第三人,合伙企業(yè)的合伙人有可能成為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在當下我國既判力制度尚未構建的情況下,不宜將受判決反射效作用的第三人也接受為適格原告。必須表明的是,因筆者認識的局限性,上述所列并不能囊括所有可能的情形,故不能武斷地得出既判力擴張情形下第三人撤銷之訴適格原告范圍非常狹窄的結論,但較之當下該制度的適用情況,的確會受到限縮。歸根結底,第三人撤銷之訴是在既判力制度完備的條件下對既判力擴張至第三人正當性的補充,我國在沒有建立既判力制度的情況下對其進行移植是武斷的,也是造成種種爭議的原因。而該制度現(xiàn)有的矛盾和問題的解決,最終仍然要仰賴既判力理論在我國民事訴訟制度中的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