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豪,李勝梅
“修辭立其誠”內(nèi)涵流變及對漢語修辭學和修辭實踐的影響
張子豪,李勝梅
(北京語言大學 預科教育學院,北京 100083)
“修辭立其誠”如何客觀解讀,學界認識并不一致,綜合各家說法,大致可以理解為“(更好地)修整(或修治)語辭(包括言語和文辭)以有效表達真意建立誠信”。“修辭立其誠”作為一種觀點,在文學、哲學、辭章學、翻譯學等諸多學科中得到進一步闡釋,發(fā)生了內(nèi)涵流變。作為漢語修辭學的重要學科命題,引發(fā)了系列討論,如“修辭立其誠”是否為漢語修辭學的學科之源、“修辭”實踐是否必須遵循“立誠”原則等。作為名言熟語,在言語實踐中被廣泛引用,以展示古文功底和文采,增強言語表現(xiàn)力和說服力,但大多僅就字面理解為寫作之法或為人之道,這種修辭實踐可看作“語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的主觀發(fā)揮和充分利用。
“修辭立其誠”;內(nèi)涵流變;學術(shù)影響;修辭原則;修辭實踐
“修辭立其誠”出自《周易·乾·文言》,原文如下:
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
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
“修”有“修飾”“整飾”“修理”“修省”諸說。其中,“修飾”指采用最好的方式表達,多數(shù)學者持此說法。
“辭”有“言辭”“文辭”“語辭”“言辭與文辭”“卦爻辭”“卜辭”“文治教化”諸說。
“立”一般認為是“建立、樹立、表達”的意思。
“其”是指示代詞作定語,主要有三種解釋:(1)修辭者(的);(2)所修之辭(的);(3)兼表修辭者與所修之辭(的)?!捌洹奔扰c中心語“誠”密切相關(guān),也與所回指的對象有關(guān)。
“誠”主要有三種解釋:(1)“誠實”,多數(shù)學者持此觀點;(2)內(nèi)容符合事實,情感真誠,是“天之誠”(客觀真實)和“人之誠”(主觀真誠,誠實)的結(jié)合;(3)“中正之心,敬畏之情”[1]72。
1.“修辭”與“立其誠”之間的關(guān)系
“自我”處于“本我”和“超我”之間,位于人格金字塔的中間層,對于“本我”和“超我”起著調(diào)節(jié)作用,換句話說“自我”是“本我”和“超我”的平衡者,是自己意識的存在和覺醒。瑪麗有著支離破碎的“本我”和病態(tài)發(fā)展的“超我”,導致其在各個階段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迷失的“自我”。
關(guān)于“修辭”和“立其誠”之間的句法語義關(guān)系,大致有兩種看法[2]:一是主從關(guān)系(即“前提論”),強調(diào)“修辭”和“立誠”為一件事,“修辭”的前提和目的是“立誠”;二是并列關(guān)系(即“結(jié)合論”),強調(diào)“修辭”和“立誠”為兩件事,“辭”為“文”,“誠”為“質(zhì)”,一外一內(nèi),相輔相成。多數(shù)學者贊同“前提論”。也有觀點認為“誠”依賴于“言”[3]、“修辭”需要“立其誠”[4]。
2.“修辭立其誠”整句話的原意
孔穎達《周易正義》釋為:“辭謂文教,誠謂誠實也。外則修理文教,內(nèi)則立其誠實,內(nèi)外相成,則有功業(yè)可居?!盵5]此說影響較大。但有學者認為此處“修辭立其誠”不是講立言之道,而是講一種職業(yè)活動的操守[6]。王齊洲解釋為:“要求修辭者持中正之心,懷敬畏之情,對自己的言辭切實承擔責任,采用最好的方式予以表達,并預期達致成功”[1]72。李索和荊宏認為:“‘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的文本意義可以大致理解為:修飾言語文辭建立他的誠信,用來營守功業(yè)。”[7]91
孔穎達的解讀影響很大,但其“修理文教”的說法存在爭議。周策縱認為“辭”無“文教”義,全句應(yīng)釋為“修飾語言文辭和建立他的誠實”,明確提出“修辭”和“立其誠”應(yīng)視作平列的兩件事[8]。概而言之,孔、周的分歧在于對“修辭立其誠”成分義(即“修辭”的意義)的理解不同。而林雄洲認為“修辭立其誠”并非平列的兩件事,而是表示目的關(guān)系的一件事,全句應(yīng)理解為“(為政者)修繕教辭以顯立其已有之誠”[9]。概而言之,周、林的分歧在于對“修辭立其誠”成分之間的關(guān)系(即“修辭”與“立其誠”的關(guān)系)的理解不同。成分義和成分關(guān)系都屬于文本內(nèi)部因素。與文本研究相關(guān)的文獻還有丁秀菊[10]等。李索和荊宏將“修辭立其誠”文本理解的研究現(xiàn)狀概括為:“主要分歧集中在對‘修’‘辭’‘其’‘誠’意義的理解和對‘修辭’與‘立其誠’二者有無關(guān)系、有何種關(guān)系的認識上”[7]90,點穴非常到位。
另有學者從文本外部的時代背景入手說明“修辭立其誠”的內(nèi)涵,如:王齊洲認為“修辭”反映從巫史作辭、正辭、用辭到春秋時期政教和外交辭令的發(fā)展,“立誠”則強調(diào)歷史傳承的官守職業(yè)精神和敬慎持中的文化心理[1]72;查屏球則認為“修辭立其誠”的原始意義與早期銘文寫作有關(guān),是從銘文寫作活動中總結(jié)出來的寫作理念,反映古人希望通過向神展示誠心以獲得佑助[11]125。
理解原意時,本文認為可注意如下幾點:1.具體還原“修辭立其誠”中各成分的語義,清晰把握成分之間的句法關(guān)系。2.不孤立地看單個句子,要看句子所在的那段話(尤其是其中的“進德、修業(yè)、忠信、居業(yè)”),否則容易望文生義。3.在完整的篇章中理解,否則容易斷章取義。“修辭立其誠”的上一段有:“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修辭立其誠”與“閑邪存其誠”結(jié)構(gòu)相似且內(nèi)容相關(guān),因此應(yīng)該將“閑邪存其誠”與“修辭立其誠”聯(lián)系起來,在更大的篇章中理解。4.結(jié)合時代的社會文化歷史背景,從詞義和句法結(jié)構(gòu)的角度看當時“修、辭、立、其、誠”的語義和句法性質(zhì),從做人做事原則的角度看當時人們對“修”“辭”“誠”之間關(guān)系的理解和倡導。關(guān)于其原意,已有諸多文獻論及,本文重點在于探討其內(nèi)涵流變及對后世的影響,故暫不結(jié)合以上四點逐條展開詳細論述。
基于上述四點,并綜合各家解讀,本文認為,“修辭立其誠”可以大致理解為“(更好地)修整(或修治)語辭(包括言語和文辭)以有效表達真意建立誠信”。
作為孔子的解經(jīng)名句,“修辭立其誠”容易作為重要的理論觀點在不同學科中加以闡釋,特別是當該說法與學科的關(guān)鍵性特征有某種一致性時。不同時代、不同學科學者所作闡釋頗不一致。諸種闡釋主要是“舊瓶裝新酒”(借形表意),可以說是借“修辭立其誠”之“瓶”裝所論學科待售之“酒”。當“修辭立其誠”進入一門學科后,在學科內(nèi)部發(fā)生語境吸收,其內(nèi)涵進行了隱喻性或轉(zhuǎn)喻性調(diào)整和演變,相關(guān)語義成分得以凸顯,而其他語義成分被有意無意地遮蔽,由此更接近闡釋者想要表達的學術(shù)觀點,適應(yīng)所論學科的理論體系建設(shè)需求。
文學是以語言為手段,通過塑造形象以反映社會生活、表達思想感情的一門藝術(shù),這與“修辭立其誠”所反映的觀念高度契合,因此“修辭立其誠”自然成為中國文學討論語言文字與社會生活、思想感情之間關(guān)系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先看古代文論,劉勰《文心雕龍?祝盟》提道:“凡群言發(fā)華,而降神務(wù)實,修辭立誠(筆者注:“修辭立誠”可視為“修辭立其誠”引用中出現(xiàn)的言語變體),在于無愧。”[12]劉勰之后不斷有學者借“修辭立其誠”闡發(fā)自己的文學觀。對此,有學者將“修辭立其誠”稱為“古代文學思想的原論之一”[11]125?,F(xiàn)當代文論中,“修辭立其誠”同樣備受關(guān)注,朱光潛將其視為文學批評的重要原則之一[13],姜飛從文學史的角度提出以“修辭立其誠”為旨趣的“誠論”是中國固有的文學真實理論[14]?!靶揶o立其誠”甚至出現(xiàn)在高中語文寫作教材中,以案例的形式教導中學生“寫作既要有文采,更要有真實情感”。文學理論語境下的“修辭立其誠”內(nèi)涵發(fā)生流變,吸收文學對文與質(zhì)、辭與情關(guān)系的思考,突出“藝術(shù)真實性”“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立言在誠)”等,可以大致理解為文學創(chuàng)作要表達真情實感。
“修辭立其誠”沿用于其他學科,同樣發(fā)生內(nèi)涵流變。如北宋理學家對“修辭立其誠”有獨到的解讀,強調(diào)“修省”(1)以對應(yīng)于“修辭”,如程顥認為:“‘修辭立其誠’,不可不仔細理會。言能修省言辭,便是要立誠。若只是修飾言辭為心,只是為偽也。”[15]在北宋理學的語境下,“修辭立其誠”內(nèi)涵流變?yōu)樾奘⊙赞o以立誠,偏重探討人的自身品性修養(yǎng),而不強調(diào)言辭的修飾。再如翻譯學,嚴復將“修辭立其誠”作為翻譯三原則“信、達、雅”中“信”的理論依據(jù)[16],將“修辭立其誠”具體理解為譯文要準確,不偏離作者原意。再如辭章學,鄭頤壽指出“修辭立其誠”是辭章活動的一條重要原則,要求辭章內(nèi)容符合“誠”的標準[17]。在辭章學的語境下,“修辭立其誠”內(nèi)涵流變?yōu)檗o章內(nèi)容要“誠”。各家均將“修辭立其誠”的理論意義作了引申或發(fā)揮,成為闡述自己的理學主張、文學主張等的立論之據(jù)。
我們看到,后世文學理論家、理學家、辭章學家、翻譯家等紛紛從各自視角和立場出發(fā)對“修辭立其誠”進行解讀。這一方面說明“修辭立其誠”富有深刻的內(nèi)涵,具有強大理論張力,不同學科、不同學派都能從中得到理論上的啟發(fā),獲得理論高度的提升,塑造并獲得歷史悠久的學術(shù)形象和接受印象,另一方面也說明人們其實未能追本溯源,尚未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原意。
在品讀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學科背景的學者對“修辭立其誠”所作各種不同的注釋及觀點闡發(fā)時,筆者認為,應(yīng)區(qū)分哪些是客觀解讀、哪些是主觀提倡:研究者認為“子曰……”究竟提出了什么樣的觀點?研究者是否同意那樣的觀點?這是性質(zhì)不同的兩個問題。有學者認為“中國古人講究‘修辭立其誠’,有思想著之于文字,無不是出于本心”[18],這主要是客觀解讀。也有學者將其理解為寫作的原則,認為“立言要重在誠”[19],這是主觀提倡。
雖然“修辭立其誠”自《周易》提出后經(jīng)歷流變,內(nèi)涵逐漸豐富,但其核心意義并未發(fā)生根本改變(它“就在那里,不增不減”,就看世人如何將其攬入自己學問之懷表達“心意”)。從本質(zhì)上看,“修辭立其誠”提出了言語形式(“辭”)和言語內(nèi)容/意義(“誠”)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強調(diào)語言使用時言語形式和思想內(nèi)容的統(tǒng)一,并涉及人的言語行為與如何做人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這正是很多學科(如哲學、文學等)都關(guān)注的基本問題。如理學,將“修辭立誠”與“正心”“誠意”聯(lián)系起來。如文學,童慶炳認為藝術(shù)作品由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構(gòu)成,而美就在于內(nèi)容與形式的交涉部[20]。因此可以說,涉及形式和意義關(guān)系的討論,涉及人的言行與如何做人之間關(guān)系的討論,正是“修辭立其誠”能夠進入不同學科的重要原因。
與“修辭立其誠”最直接相關(guān)的學科自然是漢語修辭學。漢語修辭學論著探討“修辭”一詞的來源和作為術(shù)語的“修辭”的形成過程時皆提及“修辭立其誠”句。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開篇即寫道:“修辭本來是一個極熟的熟語,自從《易經(jīng)》上有了‘修辭立其誠’一句話以后便常常連著用的。”[21]由此引發(fā)與修辭學相關(guān)的更多話題:
“修辭立其誠”的“修辭”與修辭學的“修辭”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修辭立其誠”是否可以作為漢語修辭學的學科源頭?有學者認為“修辭立其誠”的“修辭”與現(xiàn)代的“修辭”存在引申關(guān)系,如張文治提出:“孔氏(筆者注:指孔穎達)以‘修理文教’釋‘修辭’,雖與后世解作‘修飾文辭或言辭’者不同,然后世修辭之義,實自此引申?!盵22]持相似觀點的有袁暉和宗廷虎[23]等。也有學者持否定態(tài)度,如鄭子瑜認為:“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比《文心》更早的著作有‘修辭’二字連用,而它又確是指‘修辭’這一學科的名稱而說的,我們就姑且以梁代劉勰所著《文心雕龍》的《宗經(jīng)》篇和《才略》篇中的‘修辭’二字連用是修辭這門學科的名稱的源頭吧?!盵24]持相似觀點的有倪景熙[25]等?!靶揶o立其誠”究竟能否視為漢語修辭學的源頭?如果我們區(qū)分如下幾種情形,這個問題也許會少些爭議:1.“修辭”二字最早連用的文獻,“修辭”一詞最早作為修辭學研究對象的名稱(作為術(shù)語)的文獻,二者不一定相同;2.“修辭”什么時間作為術(shù)語出現(xiàn),人們什么時間開始探討修辭問題,二者不是一回事。
無論“修辭”作為術(shù)語的來源是否可以追溯至“修辭立其誠”,無論“修辭立其誠”能否視為漢語修辭學的源頭,它都已成為漢語修辭學的核心觀念,進入學科理論體系,對漢語修辭研究產(chǎn)生深刻而持久的影響,使?jié)h語修辭學呈現(xiàn)出不同于西方修辭學的面貌、內(nèi)涵和研究旨趣?!靶揶o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將“修辭”與“立誠”“居業(yè)”相聯(lián)系,強調(diào)修辭行為的道德性和社會性。而西方修辭學發(fā)源于古希臘的訴訟,以演說和論辯為核心,強調(diào)修辭行為的知識性和個體性,如亞里士多德《修辭學》認為“修辭術(shù)”是“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的說服方式”[26]。漢語修辭學更為關(guān)注修辭與社會文化、倫理道德的關(guān)系,西方修辭學則發(fā)展出論辯理論。二者對修辭行為的評價和思考也體現(xiàn)出差異,“中國人重視修辭的倫理性,主張修辭立其誠,而西方則比較喜歡把修辭作為戰(zhàn)勝對方的手段”[27]。
“修辭立其誠”并不是一個表示概念的詞語,而是一個表示判斷的命題,因此在內(nèi)涵流變過程中容易脫離客觀解讀,添加使用者個人的主觀認識,導致成為爭議性的話題(2)?!靶揶o立其誠”直接引發(fā)的另一個修辭學熱點話題就是“修辭立其誠”是否可以看作漢語修辭活動的原則乃至漢語修辭學的原則?多數(shù)學者支持以“修辭立其誠”為修辭活動的原則,主張“修辭”必須“立誠”,王希杰的觀點比較有代表性:“現(xiàn)代修辭學的一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就是要抓住這個‘誠’字,把它作為修辭的基本原則,一個最重要的出發(fā)點?!盵28]但也有學者對以“修辭立其誠”為修辭原則的觀點進行了反駁:高萬云、鹿曉燕從“不可能、不可靠、不可行”三方面說明“修辭立其誠”不能作為“修辭”的總原則[29];周強從西方修辭學的角度提出建立在“誠”基礎(chǔ)上的“修辭”在實踐中未必奏效[30];霍四通認為修辭學是語言科學,講求論證,故“修辭立其誠”最多只是修辭的原則,而非修辭學的原則[31]。上述不同觀點的交流,使學界對“何為修辭”“何為修辭學”及“修辭與修辭學存在何種關(guān)系”等根本問題的理解更加清晰、深刻。
除引發(fā)修辭學理論話題外,“修辭立其誠”還是漢語修辭學的重要學術(shù)資源。張煉強討論修辭學史研究時指出:“‘修辭立其誠’,治修辭學史當然也要立其誠?!盵32]汪國勝論述修辭教學的“立誠觀”時指出:“修辭教學還應(yīng)該讓學生明確:修辭固然是要講究語言表達的藝術(shù)性,但又不是純藝術(shù),修辭還要‘立誠’,切忌虛情假意,應(yīng)該把孔子提出的‘修辭立其誠’視為修辭的一項基本原則?!盵33]對于漢語修辭學而言,“修辭立其誠”作為漢語修辭學的重要學科命題,既具有學科建構(gòu)的價值,又具有指導修辭實踐的價值。
前文第二、三節(jié)主要論述了“修辭立其誠”在學術(shù)語境中的內(nèi)涵流變及其對漢語修辭學的深刻影響,本節(jié)接著論述其對漢語修辭實踐的廣泛影響,并由此進一步思考言語成品的潛能發(fā)揮及“語言文字可能性”問題。
在言語交際過程中,“修辭立其誠”常被當作古人名言來引用。已有多部名言名句詞典、文學理論詞典、寫作詞典收錄“修辭立其誠”詞條,如《中國古代名句辭典》《引用語大辭典》等。
直接引用古人簡潔凝練的名句,可展示古文厚學功底,增添古雅文采,使表達言簡意賅,增強言語表現(xiàn)力和說服力,如:“要想在科學研究領(lǐng)域有所成就,就必須具有自強不息的鉆研精神,厚德載物的博大胸懷,崇德重義的價值信念,修辭立其誠的治學態(tài)度。”(引自陳奎元《學問有道——學部委員訪談錄》序言)修辭實踐中如此直接引用“修辭立其誠”,體現(xiàn)了使用者對古雅厚學文采的追求和修辭努力。
對于作為熟語的“修辭立其誠”,現(xiàn)代漢語階段人們引用時往往不考慮其原初語境,而是僅就字面理解為“說話要誠實可信”“寫文章要誠實”“要說老實話,做老實人”“立論要尊重事實”等。這樣的理解,主要是主觀提倡,而非基于學術(shù)考證的客觀解讀。具體而言,今天的人們在使用時往往將“修辭”簡單理解為“說話寫文章”,甚至根據(jù)表達的需要延伸至“做事做人”,將“誠”理解為“誠實、老實、不騙人”,并就“修辭”和“誠”作出自己的價值評判,再加上“要”表示主觀倡導,告誡人們“修辭”“要”“誠”,教育人們要注重品德修養(yǎng)。至于“立”和“其”的意思,以及“修辭立其誠”原句與其上下文之間的關(guān)系,則大都忽略,可謂顧“此”而失“彼”。
知名人士的引用和主觀闡發(fā)進一步擴大了“修辭立其誠”的影響范圍。如葉圣陶提倡“修辭立其誠”的寫作觀[34],錢谷融將“修辭立其誠”作為自己的學術(shù)原則[35],張岱年著有《修辭立其誠》一文,該文被編入高中語文教材。在“名人效應(yīng)”的推動下,人們往往脫離原文出處而采用知名人士的主觀闡發(fā),就字面理解為寫作之法(寫文章要尊重事實、寫真情實感)或為人之道(做人要誠實可信)。
實際上,這種為了實現(xiàn)特殊修辭目的而直接引用或化用已有語言資源(言語成品)的現(xiàn)象在修辭實踐中廣泛存在,對原形式的成分和意義的理解和利用往往根據(jù)表達者的臨時主觀語用需要而顧“此”失“彼”,被引用的語言資源在新語境下獲得新的臨時用法,當這種臨時用法的使用頻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時就會規(guī)約化,變?yōu)槌R?guī)用法,這是語言用變與演變的基本規(guī)律。比如《詩經(jīng)》名句“七月流火”,原意是暑熱開始減退,天氣逐漸轉(zhuǎn)涼,但在當代漢語階段卻被望文生義理解為“盛夏天氣炎熱”而被廣泛“化用”,甚至有人統(tǒng)計語料發(fā)現(xiàn),當前語用實際中幾乎未見“七月流火”表示天氣轉(zhuǎn)涼的例句。辯證地看,后人對古人某種言語形式的誤用、對古文名句原意的誤解,不一定全是壞事,此“七月”非彼“七月”,此“火”非彼“火”,同形而異義,引用者的誤用卻也發(fā)掘了該“形式”的表意潛能(利用了“七月”“火”的多指、多義),使“七月流火”可以承載兩種含義,在當代漢語階段煥發(fā)新的生命活力,這對“七月流火”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也正因為如此,有學者認為“七月流火”的新含義新用法應(yīng)該收錄進成語詞典。豐富既有言語成品及語言材料的表意能力,并促其約定俗成,進入詞匯系統(tǒng),這種修辭實踐對豐富詞匯系統(tǒng)的形義關(guān)系有貢獻,也是一件好事。言語成品一旦出現(xiàn),在保持其原意和原初語境特征的同時,還具有一定的獨立性,隨著語言使用者的主觀賦能,其各構(gòu)件成分所承載的其他表意潛能遇到新的語境激活,則與原意和原初語境“漸行漸遠”,流變出新的語義和用法?!靶揶o立其誠”“七月流火”等言語成品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
一方面人們可以使用語言系統(tǒng)的各種靜態(tài)單位,另一方面人們可以根據(jù)言語交際需要去引用并化用各種言語成品,這兩方面都是充分利用“語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并促使其發(fā)揮潛能,豐富語言單位和言語成品的顯能,更有效地為語言使用者服務(wù)。
作為孔子的解經(jīng)名句,“修辭立其誠”在不同學科中被加以闡釋,發(fā)生內(nèi)涵流變,如在文學理論語境下理解為文章遣詞造句要表達真情實感,在辭章學語境下理解為辭章內(nèi)容要“誠”,在翻譯學語境下理解為譯文要準確,不可偏離作者原意?!靶揶o立其誠”是漢語修辭學的重要學科命題,引發(fā)修辭學界對“修辭立其誠”是否為漢語修辭學的學科之源、“修辭”實踐是否必須遵循“立誠”原則等問題的討論。在非學術(shù)語境的修辭實踐中,“修辭立其誠”被當作古人名言來使用,以展示表達者的古文功底,增添古雅文采,使表達言簡意賅,增強言語表現(xiàn)力和說服力。人們對作為熟語的“修辭立其誠”的理解,主要是主觀提倡,而非客觀解讀,將其理解為寫文章要誠實或做人要言行一致,使用時難免顧“此”失“彼”。作為修辭實踐,“修辭立其誠”的不同用法和不同理解,是語言使用者對該言語成品的形式和意義關(guān)系的發(fā)展,是對“語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的能動利用,體現(xiàn)了表達者對言語成品的主觀語用需求。對“修辭立其誠”存在不同解讀和爭議,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沒有區(qū)分其原初意義和引申意義、客觀解讀和主觀提倡、學術(shù)研究和修辭實踐。
(1)“修省”指修身反省,《周易·震卦·象》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p>
(2)具體詞語或概念的流變(或演變)研究數(shù)量很多,但命題流變卻很少有文章論及。命題流變的特異性及其具體過程、動因和機制都值得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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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notation Change of “andIts Influence on Chinese Rhetoric and Rhetorical Practice
ZHANG Zi-hao,LI Sheng-mei
(College of Preparatory Education,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 are not consistent in academic circles. Based on various opinions, this sentence can be roughly understood as “(better) modify (or adjust) expressions (including spoken and written language) to effectively express the sincerity and honesty”. As a point of view, “” has been further explained in many disciplines, such as literature, philosophy, the art of spoken and written language, translatology and so on. As an important subject proposition of Chinese rhetoric, it has triggered a series of discussions, such as whether “” is the source of Chinese rhetoric research, whether it is one of the rhetoric principles, and whether the practice of “” must follow the principle of “”. As a famous saying or idiom of the ancients, it is widely cited in specific speech practice to show the literary skills and talent of the expresser and enhance the expressiveness and persuasiveness of speech. However, most of them are literally understood as the method of writing or the way of being a man, which deviates from its original meaning. This rhetorical practice can be regarded as the use of "all possibilities of language".
“”(修辭立其誠); connotation change; academic influence; rhetorical principles; rhetorical practice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4.07
H059
A
2096-9333(2022)04-0041-06
2022-05-13
北京語言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修辭立其誠’的語義演變研究”(21YCX118);北京語言大學科研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專項資金資助)“新世紀漢語修辭學的學科發(fā)展態(tài)勢及國際中文教學背景下漢語修辭教學的若干思考”(22YJ010401)。
張子豪(1994- ),福建福州人,北京語言大學預科教育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修辭學、現(xiàn)代漢語語法;李勝梅(1965- ),安徽含山人,北京語言大學預科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修辭學、語篇分析、漢語國際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