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英 盧仙娥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袁昶與許景澄為浙江同鄉(xiāng),中同榜舉人,又在“庚子事變”中同時罹難,世人將二人與稍后被難的兵部尚書徐用儀、戶部尚書立山、內(nèi)閣學士聯(lián)元并稱“庚子五大臣”。袁昶除短暫外任蕪湖海關(guān)道外,早年長期充任總理衙門章京;許景澄則數(shù)度擔任駐外使節(jié)。至后期,又均出任負責外交工作的總理衙門大臣。這種同鄉(xiāng)、同年、同官的經(jīng)歷使得二人關(guān)系頗為密切。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初三日,正值義和團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時任總理衙門大臣的袁昶和許景澄被清廷處死,上諭稱二人:“屢被人奏參,聲名惡劣。平日辦理洋務(wù),各存私心,每遇召見時,任意妄奏,莠言亂政,且語多離間,有不忍言者,實屬大不敬?!?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上諭檔》第26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27頁。所謂召見時“莠言亂政”的指控,自是針對二人迭次參加討論局勢的御前會議而言,關(guān)于此事已見諸史料,皆云二人力主剿拳和洋。然而在袁、許被殺之后,有關(guān)二人曾三次聯(lián)銜上疏,主張鎮(zhèn)壓拳民、保護使館,并彈劾袒護拳民的幾位權(quán)臣,由此觸當政之怒的說法卻不脛而走。涉及“庚子事變”的著述,如惲毓鼎《崇陵傳信錄》、羅惇曧《拳變余聞》、李希圣《庚子國變記》、佚名《西巡回鑾始末記》、王彥威《清季外交史料》、濮蘭德《慈禧外紀》等皆有所記錄。至趙爾巽主編《清史稿》,亦于袁昶傳中采用其說,此事遂成為信史。
與此同時,對上疏事件持懷疑態(tài)度的也不乏其人。如高枬在本年十一月初七日的日記中即云:
石生知茂在,趕來,講袁二、三折,皆上海好事人偽作。竊好事人之筆墨,博覽者零雜,清真者淺快,求所謂拗折縐透者,未嘗多見。至于文法,更不講求,況持論正大乎!石生又以為,徐氏言袁一日曾在伊門求見九次,既求見之,必不劾之。(2)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室編:《庚子記事》,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220頁。
其后章梫于宣統(tǒng)年間供職國史館,其所作國史傳稿有袁昶傳記,曾于文后附有考證文字,云:
三忠授命后,海內(nèi)傳袁忠節(jié)三折稿甚著……余在史館復(fù)纂許文肅傳,即據(jù)以輯錄。迨復(fù)纂袁忠節(jié)傳,初輯者備錄三折,顧亞蘧前輩瑗復(fù)纂,刪其后二折,簽云:“實未入奏?!庇嘤直椴檐姍C、內(nèi)閣奏事處各檔,五月以后,七月初三日以前,實無袁忠節(jié)折件。許文肅有二折,亦均言他事。則袁之第一折亦未入奏者,因并刪之,兼刪許文肅傳與袁合疏之事。嗣恭讀光緒二十七年正月十二日上諭……則三折之未入奏,益無疑義矣。(3)章梫:《一山文存》卷3,民國七年嘉業(yè)堂刊本,第18a頁。
章梫認為軍機處、內(nèi)閣奏事處的檔案中未發(fā)現(xiàn)袁昶、許景澄的上奏記錄,且光緒二十七年初,西安行在寄發(fā)上諭,否認蒙難諸臣有保護使館之奏。這兩點也成為后世質(zhì)疑上疏事件的有力證據(jù)。如研究者孔祥吉、陸玉芹、戴玄之等人,或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軍機處《錄副奏折》《朱批奏折》《隨手登記檔》《早事檔》《議覆檔》中翻檢而無所得,遂提出否定性的看法;(4)孔祥吉:《袁昶〈亂中日記〉殘稿質(zhì)疑》,《史學月刊》1991年第2期;陸玉芹:《庚子事變中被殺五大臣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第138頁。或據(jù)章梫所引上諭進而推斷此事必無。(5)戴玄之:《義和團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0頁;陸玉芹、李榮慶:《袁昶、許景澄庚子“三折”質(zhì)疑》,《史學月刊》2007年第5期,都引述此電文作證據(jù)。此外,程明洲、錢恂等人也都從不同的角度對袁、許上疏之事提出了質(zhì)疑,程氏認為是后人為了給榮祿開脫罪責進行的偽造(6)程明洲:《所謂景善日記者》,《燕京學報》1940年第27期。,錢氏則認為“許文肅人與筆均極謹慎,袁昶則粗暴性成,二人必不肯聯(lián)銜上折?!?7)錢恂編、致之校點:《金蓋樵話》卷7,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3頁。
疏稿之實情究竟如何,當另撰文探討,上述的這些質(zhì)疑意見也都不同程度地推動了這一事件的研究。然而通過考察“庚子上疏”事件的傳播過程,了解其如何從一隱秘的政治舉動而廣為大眾所知,以至成為義和團運動中的標志性歷史事件被寫入史書,則可以從另一角度深化對這一史事的認識,有助于廓清歷史的迷案。
關(guān)于上疏一事的最早記錄,當屬袁昶本人在日記中所書“昨擬急救目前危局折,即約竹筼于今晨同上之”一語(8)袁昶:《亂中日記殘稿》,光緒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條,袁允橚等編:《太常袁公行略》附錄,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商務(wù)印書館石印本,第20頁。,所指即世傳三疏中的第一疏。有關(guān)此疏之真?zhèn)?,前人已有較為充分的論述,主要認為第一疏的內(nèi)容與《亂中日記殘稿》及《上慶親王請急剿拳匪書》相似,在思想上有一致性;《袁京卿請剿拳匪奏疏遺墨》石印本筆跡與袁昶手書相同;當時士大夫談?wù)撊钑r,或疑二、三疏為偽作,但未懷疑第一疏。因此基本認定該疏出自袁昶之手。且從奏疏中所談到的細節(jié)而論,亦可增加佐證,如云:“臣去年冬曾以勞乃宣說帖商之總署諸臣,奏明請旨飭下東撫辦理,旋因東撫辦有頭緒,遂寢未奏。”與《袁忠節(jié)公手札》光緒二十五年臘月二十四日致勞乃宣書:“承示尊撰《義和拳邪教源流考》并書后一首……弟于時局之利病,一年中未有所獻替,久嘆寒蟬,故雖欲代奏而中止。”(9)《袁忠節(jié)公手札》,臺灣藝文印書館1976年影印本,無頁碼。兩者對讀,若合符節(jié)。袁昶疏中又云:“上年臣詢提督程文炳……臣于上年十一月十三日,蒙恩召見,其時東省拳匪借仇教為名滋事,臣曾面奏系邪教倡亂,應(yīng)預(yù)為撲滅各情。” 而《申報》所載十一月十三日《京報全錄》:“召見軍機、袁昶、程文炳?!?10)《京報全錄》,《申報》1899年12月26日??苫ハ鄥⒆C。又疏中云:“前月東撫袁世凱遵旨覆陳一折,言萬無招撫編為營伍之理,言之最為切實明白?!辈椤对绖P全集》四月二十一日有《覆陳拳民私團公練必不可行折》(11)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5冊,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41頁。,即疏文中所指。無論是袁昶本人經(jīng)歷,還是勞乃宣說帖、袁世凱奏折,其事其時,非親歷無以知其詳,故此疏若為偽作,斷不至如此嚴密。
考慮到袁昶曾將其這一時期的日記錄副并寄給張之洞參閱,因此張氏的湖廣總督行轅應(yīng)是對袁昶、許景澄聯(lián)銜上疏一事較早的知情者。只是袁昶向外省大吏傳遞信息事屬機密,故知曉此事之人即便在張氏幕府中也不會太多,因此除了黃紹箕將此錄副日記傳抄外(12)葉景葵《卷盦札記》1941年三月載有“閱袁爽秋先生日記,黃鮮盦舊藏,楊志林紹廉手錄以贈翰怡”一語,轉(zhuǎn)引自柳和城編:《葉景葵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1頁。按:葉景葵所見乃楊紹廉自黃紹箕抄本轉(zhuǎn)錄者,黃氏抄本今藏于浙江省博物館。,寓目文獻中尚未見有幕府中人在拳變初期談及此事者。另一方面,處于旋渦中心的北京城里,袁、許的直諫舉動在二人被戮前后即已有所流傳,如當時困守東交民巷使館區(qū)的日本人服部宇之吉在七月初八日獲悉袁昶、許景澄被處死的消息,即于日記中寫道:“今日得京報,言總理衙門大臣許景澄、袁昶二人以大不敬罪處死,但未詳何日?!瓋扇私宰蚤_戰(zhàn)以來直諫不諱,遂招讒間致此?!?13)服部宇之吉:《北京籠城日記》,轉(zhuǎn)引自錢恂編、致之校點:《金蓋樵話》卷7,第80頁。然而,這些私人的傳抄和記述,在當時的影響范圍非常有限,真正將此事宣之于眾的,乃是來自報刊的新聞報道。在袁、許二人被殺后的第八天,《申報》便引述某絲業(yè)人士自北京來電稱:“月初某日,許竹筼侍郎及袁爽秋京卿同時奏請剿匪,詞甚懇切,不虞事被拳匪偵悉,竟要于路而戕之?!?14)《大臣遇害》,《申報》1900年8月5日。報道內(nèi)容真?zhèn)螀?,可以理解為?zhàn)亂時期信息來源的不確定性所致,但這里提到了許景澄、袁昶同時奏請鎮(zhèn)壓義和團,使得大江南北的讀者知悉了這一舉動,從而很自然地將上疏事件與袁、許被殺聯(lián)系起來。隨后八月十七日《申報》又載《紀許、袁二公被戮緣由》一文,援引自京師南下者的話說:“既出,復(fù)會銜上疏,不稱旨,留中數(shù)日。及楊村失陷,二公復(fù)會疏,略謂團匪初起,不難撲滅,主謀不善,養(yǎng)癰貽患,以至兵連禍結(jié),九廟震驚,乞速誅謀臣,以冀挽回危局。疏上,皇太后震怒。”(15)《紀許袁二公被戮緣由》,《申報》1900年9月10日。內(nèi)容盡管仍存訛傳,但增添的細節(jié)卻使得事件顯得更加真實可信。同時須注意到,該報道最早提及了奏疏的內(nèi)容,雖然相當簡略。而在次日出版的《中外日報》對奏疏的內(nèi)容就有了較為詳細的描繪:
日昨袁侍郎之家屬由京南下,本館親往訪問,承以詳細情形見告……據(jù)云:先是五月下旬及六月中旬曾兩次拜疏。首疏大旨謂義和拳能避槍炮,乃愚人自愚,大不可信,臣等往東交民巷親見尸骸狼藉,顯被洋槍擊斃,此等不法之民愈縱愈橫,宜剿不宜撫?!问璐笾贾^春秋之義不斬來使,此次因亂民肇釁,攻毀使館,不合公法,激怒各國,以一敵八,自古為戒。請旨保護使館,仍以剿匪為第一要義。榮相既擁重兵,宜事權(quán)歸一,應(yīng)撫應(yīng)剿請飭榮相相機行事,不宜另簡重臣,以致分歧?!柿孪卵?,西兵麇集,勢將直撲京師,二公……遂又會銜上疏,大旨謂拳匪始萌之際,一旅之師足以剪除,乃養(yǎng)癰成患,以至于此。親而天潢貴胄,尊而師保樞密,莫不信為神術(shù),屢創(chuàng)不悟。(16)《追述袁、許二公遇害事》,《中外日報》1900年9月11日,轉(zhuǎn)引自路遙主編:《義和團運動文獻資料匯編·中文卷下》,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00頁。
宣稱報道來源于對剛抵達松江寓宅的袁昶家人的采訪??梢酝茢?,前此一日《申報》所引“自京師南下者”的話應(yīng)同樣是指袁氏家人而言。袁昶于七月初三日受刑,家屬于七月十二日離京南返,戰(zhàn)時道路梗阻,海舶停運,應(yīng)系陸路間行,故抵達松江應(yīng)即在八月中旬左右。(17)蕭穆《敬孚日記》光緒二十六年閏八月初一日條:“何霞齋來訪,伊于七月十二日由京城護送袁爽秋太常家眷至松江,現(xiàn)由松江至上海?!?《上海圖書館藏稿鈔本日記叢刊》第39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181頁)按:何霞齋即桐城人何則琳,系袁昶所聘家庭教師兼幕僚。袁昶死后,何則琳護送袁氏家眷自京返回松江,應(yīng)在稍事安頓后離開,故推測其抵達松江的時間當在八月中旬左右。那么,《申報》《中外日報》的報道即是袁昶家人安抵松江后第一時間對事件真相的披露,這里面既有新聞媒體追逐時事熱點的因素,也不排除袁氏家人想通過這樣的方式為袁昶正名的意圖。而之所以選擇《中外日報》作為主要報道方,當與該報主事者汪康年系袁昶舊友,且其辦報活動曾受袁氏資助等情誼有關(guān)。(18)袁昶:《漸西村舍日記》,光緒二十二年七月十六日,手稿本,上海圖書館藏。
這樣的舉措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世人對忠諫被戮的官員素來抱有同情,尤其是在京師淪陷、兩宮西逃之際,得益于“東南互?!睅淼陌捕ōh(huán)境,南方地區(qū)的士民更加認可袁昶、許景澄等人剿拳和洋思想的正確性。此后報章的評論皆為包括兩人在內(nèi)的蒙難諸臣感到惋惜,而松江的地方官員也親臨袁宅進行慰唁(19)《云間近事》,《申報》1900年9月22日。,賦予了此時仍背負漢奸惡名被朝命處死的罪臣以不甚相稱的禮遇。
經(jīng)過報刊的報道,袁、許上疏事件遂廣為人知。至當年閏八月二十一日《清議報》第六十期刊載《袁爽秋京卿請剿拳匪第一疏》,率先發(fā)布了奏疏的全文,即袁昶日記中提到的《急救目前危局折》的內(nèi)容,更是將世人對上疏事件的討論推向了新的高潮。與耳聞其事相比,閱讀疏稿帶來的沖擊力顯然更加強烈,正如時人所謂有“涕洟滿紙,只為蒼生;咳唾九天,可盟白水”之感。(20)《袁京卿請剿拳匪奏疏遺墨書后》,《新聞報》1901年4月18日。《清議報》為康有為、梁啟超等“保皇派”所創(chuàng),是“維新”之喉舌,故對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勢力多有抨擊。雖然袁昶入職總理衙門后曾奉命究辦捉拿康、梁等事(21)《廖壽恒日記》,光緒二十四年(1898)十月,張劍、鄭園整理:《晚清軍機大臣日記五種》,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630—636頁。,但其為當政者殺害,“天下冤之”(22)《浙紳公呈擬稿》,朱家英整理:《許景澄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69頁。,無疑又站到了慈禧等人的對立面。因此《清議報》對奏疏的刊載,一方面當然是出于辦刊宗旨介紹中國近事,另一方面也是借機宣揚慈禧的罪狀。
只是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清議報》如何獲得奏疏的底稿?據(jù)該報所載“疏稿”后附識語云:“此稿系從北京友人帶來抄本,系五月二十二日袁京卿請一事權(quán),以剿拳匪之初稿也。讀畢泫然,特錄之以供眾覽。”(23)《袁爽秋京卿請剿拳匪第一疏》后附識語,《清議報》1900年第60期,第13頁?!氨本┯讶藥沓尽痹圃疲Z焉不詳,察其內(nèi)容與《袁京卿請剿拳匪奏疏遺墨》完全相同(24)袁昶第一疏手稿曾以《袁京卿請剿拳匪奏疏遺墨》為名石印行世。,《奏疏遺墨》即袁昶所上第一疏的底稿,可以斷言亦是《清議報》抄本所自出。而袁昶之子袁允橚等人所編《太常袁公行略》,后附該奏疏全文,題目改為《請亟圖補救之法以弭巨患疏》,內(nèi)容較《奏疏遺墨》稍有不同,并于題下注云:“庚子五月二十二日。此第一疏稿,系照初次底稿抄出,原題《急救目前危局折》,旋經(jīng)增潤,會同許大臣奏上。其稿已失,惟此稿較石印手跡最初本又稍詳。”(25)《請亟圖補救之法以弭巨患疏》,袁允橚等編:《太常袁公行略》附錄,第14頁。此注似欲交代所附奏疏之來源,然其言含混。所謂“石印手跡最初本”當指《袁京卿請剿拳匪奏疏遺墨》而言,既云石印手跡系“最初本”,又云《行略》所附奏疏為“照初次底稿抄出”,然則究竟石印本為初稿?抑或《行略》所據(jù)底稿為初稿?實在令人費解。又按《行略》所附以袁允橚、梁肅、榮叟三兄弟名義《致上海中外日報館書》稱:
洎先君盡節(jié)次日,住宅即為亂民與兵匪肆行焚掠,故先人遺稿僅得略事密揀,間行帶出。要者因置坐室,已多被劫毀。第一疏手跡僅全,余各疏稿均已僅得抄底,其未至毀失,亦幸矣。(26)《致上海中外日報館書》,袁允橚等編:《太常袁公行略》附錄,第29頁。
考其語意,第一疏的手跡底稿乃是遭焚劫后僅存之物,應(yīng)該是具有唯一性的,《奏疏遺墨》即是此手跡的石印本,然則又從哪里冒出另一個供《行略》所據(jù)的“初次底稿”呢?且由此可知,第一疏的底稿一直藏在家中,至袁昶蒙難后被家人緊急帶出,此后應(yīng)是隨同家眷攜至松江,并于次年初石印行世。(27)《鄭孝胥日記》,光緒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袁梁肅當日贈其袁昶奏疏石印本。詳見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805頁。這段時間,如果想要目睹奏疏底稿,只能通過袁氏家人。因此,《清議報》所得抄本,也一定是由袁家所藏底稿抄出,且抄錄時間應(yīng)該在袁氏家眷安抵松江之后至實際登載出來的一個月之內(nèi)。目前尚無資料證明由《清議報》這樣一家政治傾向極其鮮明的報刊登載奏疏全文,究竟是出于袁氏家人的選擇,還是其他抄錄者的自作主張,但至少可以肯定袁家有公布疏稿的主觀意愿,而且也預(yù)料到此舉會引起劇烈反響。這種輿論的風潮,不僅有利于為袁昶正名,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使袁氏家人獲得安全的保證,同時還可以打擊朝廷的頑固勢力以泄殺父之憤,自然是為袁家所樂見。
只是《清議報》在刊載第一疏之后,并未接著披露第二、三兩疏,最大的可能便是沒有獲得相關(guān)稿件。回溯《太常袁公行略》所記,第一疏題下小注較為詳細,但對于第二、三兩疏即《請速謀保護使館維持大局疏》《嚴劾大臣崇信邪術(shù)請旨懲辦疏》,則僅署上奏日期,而于疏稿的來源未作任何交代。雖然《致上海中外日報館書》有提到“余各疏稿均已僅得抄底”,但所謂“抄底”究系何種情況?是僅存片段,還是全稿完整保留?都未加解釋,給人以閃爍其詞之感。如果袁家當時擁有第二、三兩疏的全稿,想必不會遲遲不公布。但在中外開始議和之后,袁允橚、梁肅兄弟于十月中下旬左右回到北京,而就在同一時間,京畿地區(qū)的天津《直報》《北京新聞匯報》卻接連刊載了三疏的全文(28)葉昌熾:《緣督廬日記》,光緒二十六年十月至十一月,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80頁。,從時間與空間銜接如此緊密來看,恐怕不能僅以巧合論之。
需要指出的是,曾任袁昶幕僚的沈惟賢作有《記袁磢秋先生軼事》云:“世傳袁、許有三諫疏,其第一疏為袁先生手草(今有印本),第二第三則其女夫高子衡爾伊代擬?!?29)沈惟賢:《記袁磢秋先生軼事》,《人文月刊》1932年第3卷第9期。沈氏追隨袁昶多年,并結(jié)為兒女親家,后又與袁家同住松江,往來極為密切,所言當非無據(jù)。(30)沈惟賢不僅是《太常袁公行略》的審定人之一,且為袁昶之妻作《薛夫人家傳》,對袁家知之甚深。只是“代擬”一說易被理解為受袁昶指示而作,略欠精確(31)袁昶庚子年六月十三日致高爾伊書云:“存項均匯滬,如命大、次兒先歸,必求賢倩代為料理。……蘇浙情形如何?信局不通,南望悵悵。”(《澹隱軒藏札》,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民國間石印本,無頁碼)則顯示高爾伊當時正在南方,并不在北京,因此不可能為袁昶代擬奏稿。,應(yīng)說“重擬”較為合適。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一疏刊布后袁家獲得了普遍的同情,而第二、三兩疏所謂“抄底”并非全帙,因此在袁允橚、梁肅等人復(fù)述的基礎(chǔ)上,袁昶之婿高爾伊重擬了第二疏和第三疏,只是高爾伊本人從未寫過奏章,加上學殖不厚,因此在文法、語氣上均有欠缺,這也是造成觀者譏其陋劣的原因。此舉應(yīng)該是在九月、十月間進行的,如此才能保證在十月中袁氏二子北上時攜至京城,并及時通過報刊登載,獲取輿論的支持。這一切都是在中外開始議和的背景下進行的,其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推動對袁昶等人的平反。
對于參與談判的外國駐華公使們而言,除了索取巨額賠償之外,懲辦禍首與昭雪冤屈也是議和的重要條款。美國國務(wù)卿海約翰曾就此指示美國駐華公使康格說:“任何勸告對外國人采取友好行動,或者在外國人處境危險時給予幫助的中國官員,因此而遭到貶黜或其他懲罰性的對待,這對于外國人雖是間接的,但卻是實際上的一種侮辱。”(32)《海約翰致康格函》(1900年10月23日),天津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劉心顯、劉海巖譯:《1901年美國對華外交檔案·有關(guān)義和團運動暨辛丑條約談判的文件》,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45—46頁。當然,追恤主和派不僅是為了打擊清政府的頑固勢力,更可以借此拉攏中國的開明派,培植對外國友善的改革勢力,從長遠來看是非常有必要的。基于這樣的考慮,各國公使甚至將平反蒙難大臣作為開議的先決條件,那么對于接連掀動輿論風潮的袁、許“三疏”自然不會無動于衷。康格寫給海約翰的信中曾專門提到:
對總理衙門四位大臣袁昶、徐用儀、許景澄、聯(lián)元以及前戶部尚書、內(nèi)務(wù)府總管大臣立山,因為他們積極地反對政府采取瘋狂的犯罪行為襲擊外國人,以致去夏被斬首,我們要求對他們予以褒恤。……茲附寄袁昶和許景澄為敦促政府停止消滅外國人作出的努力,懲辦負責官吏和拯救帝國的三篇奏折的譯文。他們就是因為這些忠言而遭到殺害的。(33)《康格致海函》(1901年2月7日第527號),《1901年美國對華外交檔案·有關(guān)義和團運動暨辛丑條約談判的文件》,第84—86頁。
信函后附有“三疏”的譯文,顯然是將其作為要求褒恤諸臣的重要證據(jù)。而信中提到的人名的排序也是不能忽視的細節(jié),蒙難五大臣中,按照官職大小,袁昶應(yīng)該居末,但在康格的信中卻處于首要的位置,這種變化可以說是“上疏事件”造成的輿論影響力的折射。
作為議和另一方的清政府,迫于中外壓力,最終在當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下詔為五大臣平反,并開復(fù)原官。(34)《光緒朝上諭檔》第26冊,第481頁。但其諭旨中稱五大臣于召見時“詞意均涉兩可,而首禍諸臣遂乘機誣陷”的措辭卻引起了駐華公使們的不滿。光緒二十七年初,中方議和代表奕劻、李鴻章將這一情況報告西安行在云:
上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蒙恩將徐用儀等五員開復(fù)原官,當即恭錄諭旨照會各使。旋據(jù)該使等面稱,該五員實系力駁攻擊使館致罹大辟,代抱不平?!粗T國大臣所閱發(fā)鈔該五員之奏折,明與此語不符……查上諭內(nèi)“朝廷剿撫兩難,迭次召見臣工,以期折衷一是,乃徐用儀等重經(jīng)一再垂詢,辭意均涉兩可”,與廷臣同召對時所聞之語似有未符。使館內(nèi)來往傳話者眾口一詞,是以該使等不愿在公文中有此等隱括之語。(35)《李鴻章全集》第28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頁。
這封電文提供了很豐富的信息,駐華公使們所謂“諸國大臣所閱發(fā)鈔該五員之奏折”,事實上清廷甚至都沒有接收奏疏的記錄,也從無發(fā)鈔之舉,那么各國公使所看到的奏折自然不是來自官方渠道,應(yīng)該就是報紙刊載的袁、許三疏。而奕劻、李鴻章對于上諭的措詞同樣提出了疑問,“與廷臣同召對時所聞之語似有未符”云云,用語非常謹慎,但質(zhì)疑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尤其是奕劻,作為總理衙門領(lǐng)班大臣,被徐用儀、袁昶等視為可以“據(jù)情上達”之人(36)徐用儀:《致呂海寰書》,《庚子浙中三忠手札》,稿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是主管外交業(yè)務(wù)的官員們與最高統(tǒng)治者溝通的中介,同時也是召對廷臣之一,對當時的情況是很清楚的。若蒙難諸臣確無保護使館之奏,他完全可以直接向各國公使澄清,何以會冒著觸怒慈禧的風險提請復(fù)議呢?這種與慈禧的定調(diào)未能保持一致的舉動果然招致了嚴厲的批駁,西安行在隨后復(fù)電稱: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開復(fù)徐用儀等諭旨內(nèi),剿撫兩難語系專指拳匪而言,與攻擊使館無涉。徐用儀等亦并無力駁攻擊使館之奏,何從發(fā)鈔?近來各處報館往往捏造蜚語,聳人聽聞,各使難保非見報館所亂道,以致生疑。私刻之與官報,不難一望而知。至懲辦五員實因當時首禍諸臣藉端誣蔑,既經(jīng)開復(fù),已足昭雪,著與各使分析剖明,勿再異議。(37)王彥威、王亮輯,李育民、劉利民、李傳斌、伍成泉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9冊《西巡大事記》卷5,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783頁。
此即前述章梫所引上諭,直截指責各公使所閱奏折出自報館捏造,并非事實,這既是令奕劻、李鴻章等人轉(zhuǎn)達意見,也是告誡作為議和代表的二人不要在這件事上繼續(xù)糾纏。然而此時的慈禧猶如驚弓之鳥,歷次頒布的諭旨都將戰(zhàn)爭責任推卸得一干二凈,因而這種果決的否認并不能影響輿論對上疏事件的認可,這其中既有清廷公信力下降的緣故,另一方面則是國民更愿意接受忠臣直諫被戮的敘事話語,這不僅符合公眾對國之賢良的期待,也可以借此表達對清廷因應(yīng)失當、昏庸無能的不滿情緒。
經(jīng)過上述考察可知,由于許景澄無子,故在上疏事件的傳播過程中,袁氏后裔充當了重要的角色。與此同時,包括眾多師友在內(nèi)的士人群體對此事的一再揄揚,也成為將風傳事件定格為史實的推動力量。早在袁昶與許景澄被殺之后數(shù)日,密友樊增祥便作《四友詩》悼念云:“黃壚痛飲成千古,白首同歸更二人。顏子命如鸚鵡短,元輿血濺牡丹痕。”(38)樊增祥著,涂曉馬、陳宇俊校點:《樊樊山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90頁。又《一日》云:“一日遂亡雙烈士,炎霜晝下使人愁。和戎利大翻為罪,博物書成枉見收。龍比相從游地下,犢華遺恨指河流。銀濤白馬之江路,腸斷胥潮八月秋。”(39)樊增祥著,涂曉馬、陳宇俊校點:《樊樊山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90頁。所用典故皆喻二人以直諫遭戮。隨后消息傳遍大江南北,師友詠嘆此事者踵起,鄭觀應(yīng)《挽袁爽秋太常》云:“庸知抗疏扶危局,忠比椒山事更奇?!?40)鄭觀應(yīng):《羅浮偫鶴山人詩草》卷2,夏東元編:《鄭觀應(yīng)集》下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70頁。將袁昶比作明代因彈劾權(quán)臣致死的楊繼盛,“抗疏扶危局”云云,即指上疏事而言。至黃遵憲則明確道及此事,其時黃氏正在廣東嘉應(yīng)鄉(xiāng)居,對北方戰(zhàn)事一直保持關(guān)注,此一時期所寫詩歌中數(shù)次提到袁昶上疏之事。是年冬作《三哀詩》,詠袁昶一首云:
公官典客時,正值艱難際。初言義和拳,本出大刀會?!^言諸大國,各有白馬誓?!豢筒荒苋?,反縱瘈犬噬。問罪責主人,將以何辭對?封事兩留中,痛哭再上疏。彼賊敢橫行,實挾朝貴勢。奈何朝廷尊,公與匪人比。盲師胡涂相,驕將偃蹇吏。擲國作孤注,作事太憒憒。速請黃鉞誅,無得議親貴。幸清君側(cè)惡,斧鉞臣不避。當璧天子父,不敢為尊諱。……嗚呼批鱗難,況觸投鼠忌。朝衣縛下獄,眾口咸詬詈?!瓙汉乃暮鳎稳瞬挥隃I。……未知比干心,竟為直諫碎。……今日讀公疏,倘得行公意。四百五十兆,何至貽民累。(41)黃遵憲著、錢仲聯(lián)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93頁。
在悼念的同時,并復(fù)述了三疏的內(nèi)容,對清廷不能用其言反而刑其人表達了強烈的憤慨。其時距離三疏全文刊載未久,這種傳播的速度也從側(cè)面說明了士大夫們對此事的關(guān)注。
至光緒二十七年二月,袁昶、許景澄歸葬浙江,京城官紳暨外國公使咸與致祭,昔日總理衙門僚屬唐文治亦在其列,并作《五君詠》吊蒙難五大臣,其中《袁公昶》“綠章萬口傳寅直,碧血千年怨子規(guī)”句有小注云:“公有《請剿拳匪疏》,忠肝義膽,可與椒山先生諫草并傳。”(42)唐文治:《五君詠五首有序》,《國專校友會集刊》1931年第1期。逮歸櫬抵達上海,東南士紳更是舉行了盛大的祭奠儀式,各家報館給予了跟蹤報道,一時萬人矚目,備極哀榮。據(jù)《申報》所錄當時挽聯(lián),如嚴復(fù)所作云:“善戰(zhàn)不敗,善敗不亡,疏論廷諍,動關(guān)至計;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皇天后土,式鑒精忠?!壁w鳳昌、劉樹屏所作云:“與立尚書、聯(lián)閣學同罹北寺奇冤,痛篋中諫草禾寒,淺土黃沙,正氣竟埋燕市血;配岳鄂王、于少保一例西湖廟食,望天半靈旗來下,云車風馬,忠魂長咽浙江潮。”(43)《三忠舉襄記》,《申報》1901年4月29日。盛宣懷等人則在祭文中稱“朝開明望,天子用咨,烈烈侍郎,侃直有詞。默契帝心,浩啟群疑,退復(fù)三疏,太常同之。”(44)《救濟善會紳士公祭徐許袁三公文》,《申報》1901年4月27日。就各人表述所見,盡管不久前清廷尚堅決否認袁昶等人有疏諫之舉,然而有關(guān)袁、許上疏的說法仍得到士大夫階層的廣泛認可,幾乎作為一種公論出現(xiàn)在對庚子事變的敘事中。
如果將這種現(xiàn)象理解為“民意”所向,亂后思定的清政府自然希望能夠妥順輿情,爭取士大夫階層的諒解,從而維持其統(tǒng)治。加上中外議和漸次進行,將來的巨額賠款仍須各地紳民配合征繳。因此面對著強大的公共輿論,清廷在處理蒙難諸臣事件時也開始放低姿態(tài),對照前后所頒諭旨,從下令正法時“聲名惡劣”“平日辦理洋務(wù),各存私心”的貶斥,到被迫將諸人開復(fù)原官時“宣力有年,平日辦理交涉事件,亦能和衷,尚著勞績”的勉強認可,再到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主動加恩錄用五大臣子嗣(45)《光緒朝上諭檔》第27冊,第271頁。,顯示出有意識的妥協(xié)傾向。而對于袁、許上疏事件的風傳,也不再刻意辯駁或澄清,如浙江紳士樊恭煦、楊文瑩、錢駿祥、高云麟、湯壽潛、沈曾植、勞乃宣、孫榮枝、陳豪等聯(lián)名呈請為徐用儀、許景澄、袁昶建立專祠,時任浙江巡撫任道镕代為奏請,其公呈寫到“拳匪亂起,兵事將開,皇太后、皇上召見大小臣工,面詢機宜。袁太常匍匐青蒲,敷陳剴切,侃侃不撓,為同列所嘆服。繼又聯(lián)銜上疏,力陳匪不可恃,釁不可成,請旨飭下大學士榮祿搜捕解散,保護使臣,斡旋危局。”(46)《浙撫任奏請準建徐尚書許侍郎袁京卿專祠折》,《選報》1902年第21期,“內(nèi)政紀事”。這些話與昔日西安行在極力否認蒙難諸臣有保護使館之奏,且詆其為報館捏造的說法是公然相悖的,作為封疆大吏的任道镕卻據(jù)以上奏,而清廷對奏折用語一向糾察嚴密,亦并未對此加以斥責,其間的態(tài)度頗堪玩味。
此后士大夫們在追述庚子事變時,往往將袁、許上疏當作既定的事實,或形諸詩歌,或?qū)懭雮饔?,如張之洞、俞樾、譚獻、俞陛云、何則琳等人,均有相關(guān)作品存世。至宣統(tǒng)即位,以五大臣“心存君國,忠蹇可矜”,均被易名之典,袁昶、許景澄以較低品秩而特謚“忠節(jié)”“文肅”,被賦予極高的尊崇。對于清廷而言,這種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卻恩施屢沛的做法意在對朝野爭執(zhí)的問題尋求緩和處理,借以拉攏人心。但對于士大夫們而言,這又意味著朝廷對上疏事件變相的承認,是經(jīng)過博弈之后“民意”最終占據(jù)了上風。
袁昶、許景澄等人以直諫遇害是震撼晚清政壇的大事,在這一事件中,袁、許等主和派與執(zhí)權(quán)柄者的分歧,實是朝廷中頑固保守派與開明派斗爭趨向白熱化的體現(xiàn),同時也曲折反映了清廷親貴與漢族士大夫、中央與地方矛盾的深化過程。亂后對上疏事件的認可與否,清廷與士林分別堅持各自言說的模式,又成為朝野博弈的一個焦點,從東南士大夫公開的高調(diào)祭祀“三忠”的活動便可窺見一斑。袁氏后人利用對此事的宣揚,借助外交層面的施壓,為袁昶等人忠烈形象的塑造推波助瀾,最終形成強大的輿論力量,迫使急于挽回民意的清廷做出了妥協(xié)。而 “庚子三疏”的風行天下,使人在感喟忠良被戮的同時,又加劇了士人階層對于清王朝的不信任感,從此與清廷離心離德,改良的思想逐漸為革命所取代,形成了反滿的涌動暗流??疾煸?、許庚子上疏事件的生成史,可以對當時政治文化發(fā)展態(tài)勢有更加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