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敏
(湖北科技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湖北 咸寧 437100)
作為語言中一種重要的語義表達范疇,程度范疇的表達關(guān)注的是事物性質(zhì)的量性、量級和量幅。數(shù)量范疇強調(diào)的是量,程度范疇強調(diào)的則是量的程度高低,即量級和量幅,以及它們的增減。因此,程度范疇的語義特性就對組合結(jié)構(gòu)進行了制約,只有當句式中的組配成分具有[+性質(zhì)][+量幅]等語義特征時,它們才與程度范疇達成了語義,才能構(gòu)成合理的語義結(jié)構(gòu)。程度范疇的這種語義選擇表現(xiàn)在句法層面,最常見的就是允許性質(zhì)形容詞與程度范疇表達形式組配,同時,程度范疇的表達,無論在語音層面、詞匯層面,還是句法層面,都有一定的選擇性。北京話如此,崇陽方言亦是如此。
崇陽縣地處湘鄂贛三省交界處,其方言歸屬大體上被認為是贛方言大通片。崇陽方言的程度范疇可以通過語音手段、詞匯手段和句法手段三種表達方式。
與多數(shù)語言一樣,崇陽方言重音和拖長音有加強程度的作用,比如“幾多人啰!好多人??!”句中,雖然程度副詞“幾”也強調(diào)程度深,但如果此時還伴隨著重讀“幾”并拖長其發(fā)音,則更突出“人多”的程度。
崇陽方言主要通過性狀表達法(包括“XA”式形容詞、“X噠A”式形容詞、重疊式形容詞等)和程度副詞兩種方式表達程度。性狀形容詞或多或少都有表達程度的意味,比如:“墨黑”雖然描述“黑”的性狀,但意義上肯定比單音節(jié)形容詞“黑”的程度深,“墨究姑噠黑”的性狀描述更為生動,同時表意上“黑”的程度又得到進一步的強調(diào)。陳光(2008: 35)稱之為“隱性量”,尤其是重疊式“本質(zhì)上高于一般程度的性形狀量”[1]。
與北京話相同,崇陽方言表達程度的句法手段也主要是通過述補式中的程度補語來表達程度高低,這部分內(nèi)容亦即本文討論的重點。程度補語指能表達程度高低的補語成分,與程度副詞是兩個概念。程度副詞可以作補語,但是并非所有的程度補語都是程度副詞。因此,厘清這兩者的關(guān)系,才能更好地分析崇陽方言的程度補語。
程度副詞是一個相對封閉的類。按量級來分,崇陽方言常用的程度副詞有:低量副詞“有點子、稍微、幾乎”;高量副詞“點把、很、蠻、悶、太、特別、煞、死、緊、急”;變量副詞“更、越接”。但是,這些副詞的句法功能還有差異,正如趙日新(2001)在研究漢語的程度補語時所說:“程度補語表示程度和幅度,只表示程度高,不表示同樣的程度和較低的程度;而程度狀語可以表示各種程度?!盵2]通過觀察,我們也發(fā)現(xiàn),崇陽方言動補結(jié)構(gòu)中形容詞或動詞的選用,對補語結(jié)構(gòu)中程度高低的選擇有語義制約作用,即大部分的形容詞或表達心理活動、感覺的動詞,其后所接的補語多是高量或極量類程度副詞。比如下面這組句子:
(1a)今噠有點子熱。今天有點熱。
(1b)*今噠熱得有點子。
(1c)今噠熱得點子。今天熱了點。
(1d)今噠熱得很。今天很熱。
該組例句中,“有點子”就只能在句中充當狀語,作補語時句子就無法成立。如果確實要使用程度補語的句型,就得換成形容詞“點子一點”或者表高量的程度副詞“很”(表意就有了改變)。
因此,這也給了我們啟發(fā):程度副詞和程度補語之間有很大的雙向選擇性,那么崇陽方言哪些程度副詞可以作程度補語?進入補語結(jié)構(gòu)的程度副詞是否因句法結(jié)構(gòu)需要而受到某些形式上的制約?按上文所述,似乎只有高量副詞才能作程度補語。可是,這里有個問題:即便是同樣高量的程度副詞,也不是每一個都可以作補語,比如崇陽方言中高量副詞除了“很、蠻很”以外,其它的都只能作狀語而非補語。所以還需要進一步分析論證。另外,除了部分程度副詞外,還有哪些成分可以充當程度補語?崇陽方言的這些表現(xiàn),與北京話的程度范疇表達有哪些異同?
句法結(jié)構(gòu)上,崇陽方言程度補語的句法表現(xiàn)與北京話并無二致,除了黏合度特別高的少數(shù)補語如“煞”“死”外,很大一部分都需要借助標記詞“得”來表達,即“A+得+程度補語”。但是這個程度補語的詞性,值得關(guān)注和探討,主要包括程度副詞、形容詞、名詞,以及一些非典型的程度副詞,甚至還有短語等。
從句法形式的角度看,北京話的程度副詞作補語有三種入句情況:“A+得+程度副詞”“A+程度副詞+了”“A+程度副詞”。崇陽方言則只有兩種:“A+得+程度副詞”“A+程度副詞”。也就是說,崇陽方言沒有北京話中“好極了”“餓慌了”“累壞了”這類說法,取而代之的就是另兩種句式結(jié)構(gòu),分別說為“好得很、好煞”“餓得發(fā)慌、餓煞”“累得點把很、累煞”等類似表達。下面分別探討崇陽方言這兩類充當程度補語的程度副詞。
1.“A+得+程度副詞”
該格式中的程度副詞其實只有一個:“很”,而且此處表高量的“很”,在崇陽方言中還未必是副詞。該格式中的“A”主要是形容詞或者表示心理活動、感覺的動詞;標記詞“得”必須出現(xiàn)。換句話說,崇陽方言“A+得+程度副詞”的結(jié)構(gòu)其實有且僅有“A得很”這一種格式。先觀察幾個典型例句:
(1a)伊哈得很。他傻得很。
(2a)我箇腳痛得很。我的腳疼得很厲害。
(3a)今噠冷得很,爾要多著點子。今天非常冷,你要多穿點。
(4a)莫擔心伊,伊箇日子好得很。別擔心他,他的日子好得很。
看起來,這里的“A得很”跟北京話里的結(jié)構(gòu)和表意都差不多,比如:以上這些句子都僅能使用表意高量的補語結(jié)構(gòu),中低量的都不行。要想表達程度低等,則需要借助句式的狀語成分,如“伊有點哈他有一點傻”“我箇腳有丁點子痛我的腳有一丁點疼”“今噠有點子冷今天有點冷”。
但是崇陽方言有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如果形容詞謂語是傾向于貶義的話,這些“很”前面還可以加其它程度副詞修飾,比如上述三例可以分別改成:
(1b)伊哈得蠻/點把很。他傻得很。
(2b)我箇腳痛得蠻/點把很。我的腳疼得很厲害。
(3b)今噠冷得蠻/點把很,爾要多著點子。今天非常冷,你要多穿點。
(4b)*莫擔心伊,伊箇日子好得蠻/點把很。
例(4b)無法成立。其它如“高興得很”“漂亮得很”“舒服得很”等褒義傾向的形容詞,都不可以在補語“很”加上“蠻/點把”了。
這一特點也提示我們,崇陽方言程度副詞“很”就是由形容詞“狠”虛化而來的,當它處于補語位置時,其形容詞性受句法限制得到凸顯。因為漢語中,充當補語是形容詞的句法功能之一。既然是形容詞,其前就可以繼續(xù)加程度副詞修飾,于是就有了“A得蠻/點把很”的句式。語義上,“狠”的表義傾向于“兇狠”等貶義意味,因此修飾貶義形容詞謂語時,其形容詞語義得到加強,可受程度副詞再修飾,前后表義比較和諧。而“A”為褒義形容詞謂語時,補語“很”則只能作為虛化后的程度副詞表義,才不至于前后意思突兀不協(xié)調(diào)。聶志平(2005:61-64)論證過漢語補語位置的“很”是由“狠”發(fā)展演變而來的[4],該文在考察歷代文獻以后,得出合理的處理建議:“應該把‘X得很’中的‘很’與‘很X’的‘很’分開處理,把前者記作‘很1’,后者記作‘很2’,即把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中的‘很’看作兩個詞:‘很1’是形容詞,‘很2’是程度副詞。”崇陽方言中的“很”,恰是證明此論述的有力材料。崇陽方言中,“很”極少被用作狀語修飾謂語(除非是受共同語影響,特意文氣地說話),一般使用“點把、蠻”等詞表達類似的意思,但是作程度補語,則只能是“很”而非“點把/蠻”。也許我們應該說,崇陽方言中的“很”就相當于北京話中的“很1”,是個獨特的形容詞而非副詞。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其在崇陽方言中只能充當程度補語的獨特用法。
2.“A+程度副詞”
這類程度副詞主要是“煞”一個,構(gòu)成“A煞”結(jié)構(gòu),但與之相關(guān)的有個“A煞人”“A死人”也很常用。崇陽方言可以用“A煞、A煞人、A死人”三種結(jié)構(gòu)來表示“A極了”“非常A”之意,構(gòu)成表示極量程度的述補結(jié)構(gòu),三個結(jié)構(gòu)表意幾乎相同。其中的A是單音節(jié)形容詞或單音節(jié)動詞。該結(jié)構(gòu)在崇陽方言里形成固定結(jié)構(gòu),能產(chǎn)性強,表示“使人感到極度難受”之義,語用上往往指因過量而導致的不適,尤其是“A煞人”“A死人”結(jié)構(gòu),它們的謂語中心形容詞一般傾向于中性詞(能因極量或超量引出貶義意味)或者貶義詞,而不用“好”“美”等褒義詞。例如:
(5)今噠煩煞。/今噠煩煞人。/今噠煩死人。今天特別煩。
(6)個水焐煞。/個水焐煞人。/個水焐死人。這水特別燙。
(7)港里箇水凍煞。/港里箇水凍煞人。/港里箇水凍死人。河里的水非常冷。
(8)伊屋噠箇狗惡煞。/伊屋噠箇狗惡煞人。/?伊屋噠箇狗惡死人。他家里的狗兇惡極了。
雖然三種結(jié)構(gòu)表意差不多,但相較而言,“A煞”的使用范圍最廣,用于補充說明褒義形容詞也能成立,如“伊個婆婆好煞她的婆婆特別好”?,F(xiàn)代漢語中,受程度義“死”的排擠,近代漢語中廣泛使用的程度補語“煞”幾乎不再使用,但是崇陽方言則是相反的情況。崇陽方言里,“A煞”的使用最常用,而“A死人”的使用范圍最受限,可能是因為這種說法是受共同語影響而產(chǎn)生的,而“A死”在崇陽方言里幾乎不說??赡苁沁@個原因?qū)е缕渑溥m性始終不及本地方言內(nèi)部產(chǎn)生的“A煞”。另一方面,“A煞人/死人”中“人”的虛化程度還不高,因此該結(jié)構(gòu)的表意需要“A”這個形容詞謂語能對人產(chǎn)生影響,否則句子要么不成立,要么表意比較別扭,比如上述例(8),“伊屋噠箇狗惡死人”就有些不合邏輯,可以說“伊屋噠個狗吵/呱/嚇死人他家里的狗吵/鬧/嚇死人”。因為“兇惡”不能直接對人產(chǎn)生傷害,更不至于“死人”,但是“吵/鬧/嚇”卻可以直接對人產(chǎn)生影響,使人極度難受甚至夸張到“死人”的地步。
也正是因為上述原因,這種結(jié)構(gòu)用在“把”字句里面,就只能是“V/A+煞”。因為語義中暗含的“人”已經(jīng)在介詞“把”后面出現(xiàn)了,而且“人”是泛指,“把”后引出的人物對象是特指的,同現(xiàn)在一個結(jié)構(gòu)中表意有沖突。所以“把”字句中的程度補語只能用“A煞”。比如:
(9)么聲音???把我嚇煞。什么聲音啊?把我嚇死了。
(10)伊家噠在打電話,把滿屋箇人吵煞。他們在那里打電話,把滿屋子的人吵死。
(11)爾也不話下子,把伊家噠等煞。你也不說一聲,讓他們等了好久。
(12)爾往阿邊去下子,把個小張擠煞。你往那邊去(坐)一點,(免得)把小張擠得不行。
崇陽方言中,該類格式常用的表達有:煩煞(人)/死人︱吵煞(人)/死人︱忙煞(人)/死人︱痛煞(人)/死人︱熱煞(人)/死人︱冷煞(人)/死人︱擠煞(人)/死人︱走煞(人)/死人︱跑煞(人)/死人︱?qū)懮?人)/死人︱等煞(人)/死人︱趕煞(人)/死人……
關(guān)于“煞”的來源,袁斌(2003)[5]、徐繁榮(2004)[6]、唐賢清(2011)[7]從各角度均作了考察論述,基本認為是由“殺”發(fā)展演變而來?,F(xiàn)代漢語方言里,還有“殺”作程度補語的遺留。按《漢語方言地圖集》(語法卷021)的調(diào)查,以“很熱、熱很、熱得很”為例調(diào)查方言點里的“程度副詞形”“形程度副詞”“形得程度副詞”的情況,得出結(jié)論:以“熱殺”為例,該說法至少留存在以下浙江省的各地方言中:開化、昌化(舊)、于潛(舊)、臨安、桐廬、富陽、諸暨、上虞、蕭山、杭州、余杭、孝豐(舊)、武康(舊)、崇德(舊)、德清、海寧、桐鄉(xiāng)、嘉興、嘉善[8]。崇陽方言“煞”的用法也提供了這方面的類型學語料。
此外,北京話的程度副詞“很、極”既可以作狀語,也可以作補語;而崇陽方言里的“很”和“煞”都只能作補語,不能作狀語,與只能作狀語的程度副詞(如“點把、蠻、點子”等)形成句法互補。這也是一大特色。
除了程度副詞“很、煞、煞人、死人”能作程度補語外,崇陽方言還有其他成分也能充當程度補語,主要是兩大類:
1.形容詞、名詞,以及一些非典型副詞
這些非典型副詞從動詞或形容詞虛化而來,但虛化程度還不高,如“緊、急、不行、不得了、要死、行得”等。如果不考慮詞性,崇陽方言能充當程度補語的詞,按量級也可以分為:低量詞,中量詞和高量詞。低量詞有:一點子、有點子、丁點子、丁嘎嘎;中量詞有:一般般子、還可以、還行得;高量詞有:很、要死、緊、不行、不得了、冇得法、煞、死、急,其中“煞、死、急”還可以稱作超量或極量詞。這些詞有些虛化程度不高,句法功能有限,并非典型的副詞。例如:
(13)我比伊高得丁嘎嘎。我比他高一丁點。
(14)今噠好得點子。今天好點了。
(15)個湯箇味道一般般子。這個湯的味道非常一般。
(16)阿塊梆噠伊著得還可以。那件背心他穿得還可以。
(17)個事伊制得還行得。這件事他做得還行。
(18)我崽餓得不行。我兒子餓得不行。
(19)把得別個撈去了幾百塊,心痛得要死。被人騙去了幾百塊,心疼得要死。
(20)伊小氣得不得了。他小氣得不得了。
(21)伊屋噠窮得桄榔響。他家里窮得叮當響。
(22)昨日考試,伊緊張得冇得法。昨天考試,他緊張得沒有辦法。
與此類似的結(jié)構(gòu)還有“A+不過”“A+多了”等,都表示程度很深。其中“A多了”一般用于比較句中,或者句式里暗含比較意,而且“A”可以是單音節(jié)形容詞,也可以是雙音節(jié)形容詞。這些特點都跟“A(丁)點子”很像?!癆多了”表示程度加深很低,“A點子”則表示程度深一點。例如:
(23)今噠比昨日強多了。今天比昨天強多了。
(24)個女好看多了。這個女人好看多了。
(25)伊心噠煩不過。他心里很煩。
(26)個些人擠得屋噠吵不過。這么多人擠在屋里很吵人。
葉南(2007:211)通過考察程度副詞作狀語和補語的不對稱性,認為作補語的程度副詞都是從動詞或形容詞虛化而來[9]。而且,這些動詞和形容詞“虛化程度是比較明顯的:意義大都空靈虛化,功能黏著定位,語音形式上可以輕讀,不好把它們看作形容詞或動詞。它們與形容詞的語義特征相比,缺少靜態(tài)的狀態(tài)性和性狀的程度性,與動詞相比也缺少動作的依存性和動作的動態(tài)性。它們是語法化的程度副詞。它們與作狀語的程度副詞(如“十分、非常、特別、比較、有點兒、萬分、很”等)比較,有比較明顯一致的程度意義”。例句中“不行、要死、桄榔響”等補語,經(jīng)由夸張表述轉(zhuǎn)而有一定程度的虛化,形象表達程度深,而非真的“不行了,要死了,響聲大”等意義。
關(guān)于崇陽方言里比較有特色的“A得緊/急”,湯傳揚(2017:73)通過考察近代文獻和現(xiàn)代方言中的程度補語“緊”“很(狠)”的使用情況,考證出“緊”作程度補語在明代中期出現(xiàn),明清時是南北通行的用法,清中葉后失去優(yōu)勢,到現(xiàn)代漢語階段只保留在南方方言中的個別方言點(如吳語);程度補語“很(狠)”興起于江淮流域,在清中葉后擠掉“緊”占據(jù)使用優(yōu)勢,而后向北向西擴散,直至擴散到現(xiàn)代漢語,并廣泛存在于諸多方言之中[10]。由此可見,崇陽方言中“A得緊”的用法是近代漢語的殘留,并與吳語存在相似之處。從類型學意義上來看,這也是提供了崇陽方言贛語與吳語有部分關(guān)聯(lián)的證據(jù)。湯文(2017:78)中還提供了“熱得緊”的方言說法分布情況,證明其存在于浙江(淳安、浦江、義烏、遂昌、分水),福建(浦城、寧化、清流、長汀、連城),湖南(道縣)。而少數(shù)情況下,“緊/急”的意義有一定的虛化,作為程度副詞修飾形容詞,比如:
(27)伊困得急/緊。他非常困。
(28)個天晏得急/緊。這天色很黑了。
但是崇陽方言“A得緊”的虛化程度還沒這么高,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用作形容詞,作補語修飾動詞,表示動作行為的急切急迫。比如“我要走得緊/急我要趕著/急于離開”,“個事安排得急/緊這件事安排得很急”。這些都是使用“緊/急”的形容詞用法。而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能作程度補語修飾形容詞,比如不能說“熱得緊/急”“好得緊/急”“快得緊/急”等。
2.其它類型補語
比如虛化后的各種短語,如“不曉得要哪樣不知道要怎么樣”,或者各種其他格式的短語,一般也表示程度比較深,甚至有夸張的成分。例如:
(29)我箇崽吵得不曉得要哪樣。我兒子吵得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30)我對個條路熟得閉倒眼睛都走得倒。我對這條路熟悉得閉著眼睛都會走。
(31)個幾日日日落雨,落得人都要發(fā)霉了。這幾天天天下雨,下得人都要發(fā)霉了。
語義上,程度補語主要表達程度(量幅)的變化,多數(shù)是加深,可以是加深低量、中量、高量和極量等四種不同程度。如上文所有例句幾乎都是表達程度加深的。另外,“A點子”“A多了”兩類還含有比較量的含義,分別表示相較之下程度的多少。如:
(32)我箇手機大了點子,個包擱不落。我的手機大了一點,這個包裝不下。
(33)練了幾日箇字,伊寫得好看點子了。練了幾天的字,他寫得好看些了。
(34)今噠買箇菜粉噠好吃多了,明日再去買點子。今天買的菜薹好吃多了,明天再去(多)買點。
(35)伊買了臺新電腦,快多了。他買了一臺新電腦,(運行)快多了。
上述四個例句中的“大了點子”“好看點子”“好吃多了”“快多了”都具有較明顯的比較義,雖然被比項沒有直接出現(xiàn),但是根據(jù)語境,聽話者可以很容易將其補充出來;且比較量的量幅具有單向發(fā)展性,即量幅加深,“多”就是其指向。
語用上,程度補語程度一般位于句子末尾, 是信息焦點。因此往往附帶了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情態(tài)和情感傾向, 有感嘆句的表達功能。這也和程度補語語義分布傾向量幅高即程度深有關(guān), 尤其是常用的程度補語往往是表高量、極量的副詞(“很”“煞”“死”),或帶有夸張表達的格式“不行、要死”等等,句式主觀量增強,主觀評價色彩濃重,主觀情感表達強烈。因此,相對于程度狀語,方言這種口語交際中更多使用程度補語來凸顯說話者強烈的褒貶傾向。比如崇陽方言“今噠蠻熱今天很熱”是簡單陳述,“今噠熱得很今天熱得很”“今噠熱煞今天熱死”則傳遞出說話者更多的煩躁。有意思的是,崇陽方言里,能做狀語的表示“很”義的程度副詞“蠻、點把、特別、悶”都不能做程度補語,而能做程度補語的程度副詞“很”“煞”又都不能做程度狀語。這種句法選擇就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語用因素制約。
綜上,句法結(jié)構(gòu)上,崇陽方言程度補語主要有兩種:有標記詞“得”的和無標記詞的黏合式,即分別是“A+得+程度補語”和“A/V+程度補語”。前者的程度補語包括程度副詞“很”,形成“A得很”結(jié)構(gòu),還包括形容詞、名詞、虛化后的固定詞組及各類短語;后者的程度補語主要是程度副詞“煞”,形成方言中常用的“V煞(人)”結(jié)構(gòu)。語義上,程度補語的表義受謂詞影響,且具有單向性,即基本只向變化加深這一個方向去發(fā)展。語用上,程度補語具有強焦點性和強主觀性特征,并對句法選擇產(chǎn)生一定的制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