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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

2022-11-23 01:27:24于則于
特區(qū)文學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娥王楠絲絨

于則于

紅絲絨是一款蛋糕的名字,加了色素的紅色蛋糕和白色奶油相間分層,切開來,像異星地貌,引人無限遐想。紅絲絨也是一家餐廳名字,就開在電影學院旁邊。沒有招搖的門臉,沿著鐵柵欄走到盡頭,綠化帶掩映一條小路,走進去,盡頭一個小門,推開就是。紅絲絨由民居改建而成,地方不大,卻裝修得頗有風格。充分利用地下室,營造出層層疊疊的空間感。突然進去,似山重水復(fù)。向里走,又燈火輝煌,柳暗花明。

紅絲絨的紅絲絨蛋糕很好吃。老板娘在紐約生活過,在布魯克林的咖啡館里做女招待。后來發(fā)達,歸國后開了這么一家。從裝修到菜單,幾乎全搬布魯克林形式。宣傳也說是紐約風情,布魯克林再現(xiàn)。餐廳墻上,除赫本、嘉寶、夢露和馬龍·白蘭度一眾男女明星倩影外,掛滿伍迪·艾倫電影海報。也是逢上好時候,文藝思潮崛起,夕陽落葉,遠方和詩,正滲入生活種種。紅絲絨名頭響遍高樓巷弄,每日排隊,都排到下一個路口。繁忙時候,甚至需要交警維持秩序。

不過這都是以前。等我上大學時,紅絲絨早已風頭不再。顧客減少,店內(nèi)裝修也褪色破敗,顯出頹勢。桌布和桌上鮮花每日換過,尚能簇新,可不小心蹭到桌腿,已無法避免沾上油污。老板娘隱居二線,請一位女經(jīng)理總管其事。女經(jīng)理有自己的理念,經(jīng)營中融入東方元素,餐盒里放進竹木筷子。蛋糕牛排外,兼賣鱔絲魷魚紅燒肉。白瓷茶杯換成一次性杯子,餐巾也換成衛(wèi)生紙。說中西合璧,其實不倫不類。不過也正因如此,紅絲絨價格才跌入民間,要不然,像我這樣的電影學院學生,根本消費不起。

我差不多是大三時發(fā)現(xiàn)紅絲絨的。一位學長畢業(yè),在紅絲絨定下包間,十幾個人,胡鬧到半夜。紅絲絨蛋糕好吃,一起吃飯的同學惦記幾天,約我再去,慢慢成為常客。等我們拍畢業(yè)作品,老師讓分組討論,也是約在紅絲絨,從下午茶討論到晚飯。

拍畢業(yè)作品,學校給經(jīng)費,但很少,只夠吃幾頓飯。好在同時提供設(shè)備,不用花錢。小組七個人,各自拿出故事,有校園愛情、有家庭倫理、有古裝武俠,也有警匪兇殺、外星移民,可每個故事,真要拍出來,演員、場地、燈光、攝影、剪輯、特效,至少都得幾萬塊錢。討論一天,只能挑最省錢的故事報上去。然后定下安排,我和老胡、王楠寫劇本,其他人去找演員,借設(shè)備,拉贊助。

老胡跟我一個宿舍,吃住都在一起,讓我們寫劇本,也是方便討論。王楠是女生,住家里,不常來學校,但只有她有筆記本電腦,能把劇本打印出來。我們便約好每天去紅絲絨碰頭,將我跟老胡討論的內(nèi)容說給王楠聽,她打字記錄。

我們準備拍的題目叫《憶秦娥》,是知青故事。一個下放安徽北方的上海男青年,和當?shù)嘏诵《甬a(chǎn)生愛情。男青年回上海,答應(yīng)會回去娶小娥,卻沒有。后來男青年結(jié)婚生子,和小娥更是斷了音訊。多年后,一個女孩來上海,找到男青年,說她是小娥女兒,也是男青年女兒。小娥死了,所以來找他。故事的結(jié)局有兩種,一種是男青年認下女兒,帶她回家,和現(xiàn)在的妻子、孩子,一家團圓。還有一種是男青年不承認,女孩糾纏,男青年報警,弄得雞飛狗跳。我和老胡各執(zhí)一種結(jié)局,吵得很兇。我從拍攝角度,說前一種結(jié)局更好拍。他則從藝術(shù)角度,說第二種更符合現(xiàn)實,拍出來,也更具張力。問王楠,她說兩種結(jié)局都好。不知道是真的沒有意見,還是故意和稀泥。

說話多費口水,容易渴,茶很快喝完。喊服務(wù)員來續(xù)水,續(xù)兩次,到第三次,服務(wù)員干脆把熱水壺留下,讓我們自己倒。紅絲絨的服務(wù)員有四五個,來多了,看每個都眼熟,但讓我仔細分,又分不清。把熱水壺留給我們的服務(wù)員是小娥,我們就是那時候注意到她的。當然她原名不叫小娥,小娥是我們給她的名字。

最先注意到小娥的,不是我,是王楠。那天也許是忙,也許是嫌我們煩,小娥把熱水壺留下,不客氣地說一句你們自己倒,就扭身走了。我和老胡沉浸在劇本里,哪管得上服務(wù)員的態(tài)度。只有王楠不參與我們討論,無聊,才注意到這些。我抬頭,看她一直盯著小娥看,問怎么了。王楠讓我跟老胡看小娥,看她動作和臉上表情,然后問我們說,你們覺不覺得,她就是你們說的那種,又柔軟又堅強的女人?

又柔軟又堅強,是我跟老胡最先達成一致的意見。我們都認為,這是小娥應(yīng)有的性格。小娥當然是漂亮的,但不能太漂亮;清純,又不能太清純;世俗,又不能太世俗;普通,又不能太普通。男青年回上海,說會回來娶她,她相信他。但男青年沒回來,她也覺得正常。畢竟是大城市的人,走都走了,怎么可能再回來。怪只怪她自己傻。不過又不甘心,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就不顧別人眼光,堅持把孩子生下來,撫養(yǎng)長大。她也固執(zhí),一直不愿寫信告訴男青年,他有這么一個女兒。直到臨死,不放心女兒一個人,才說出真相。

經(jīng)王楠一說,我跟老胡都追著小娥看。還故意把她叫過來,裝作點單,偷偷觀察她的長相和臉上表情。

商量過后,我們讓王楠去跟小娥溝通。她是女生,更容易取得信任。王楠果然不負眾望,沒多久就跟我們匯報戰(zhàn)果,說小娥沒拒絕。電影學院每年畢業(yè)生拍作品,紅絲絨都沒少被取景。女經(jīng)理也好,服務(wù)員也好,或多或少都參與過,甚至有臺詞。小娥沒拒絕,應(yīng)該是以為和往年一樣。但如果我們找她當主角,至少得幾天時間空出來,不能工作。我們怕王楠沒說清楚,下次去,他專門把小娥叫過來,坐下,仔細跟她說故事梗概。果然,小娥說利用下班時間可以,平時不行。我們想到她會這樣回答,也商量過,可以給她報酬。她問給多少,我們說一個數(shù),她沉思半天,答應(yīng)說再想想,也要跟經(jīng)理商量,看能不能請假。有客人喊服務(wù)員,她答應(yīng)著,急慌慌站起來,忙去了。

隔兩天,我們再去紅絲絨,找小娥,卻找不到。問其他服務(wù)員,她們都說不知道。女經(jīng)理從外面進來,問我們找小娥做啥?我們說找她拍電影。女經(jīng)理卻突然說,拍電影拍電影,就因為你們這幫人,才把好好一個小姑娘帶壞了。說完走開,再不理我們。我們一頭霧水,坐下來,偷偷問來點單的服務(wù)員,才知道小娥跟女經(jīng)理吵了一架,吵得狠,被趕走了。我問小娥去哪里了?她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們都覺得惋惜,但找不到人,也沒辦法。商量還是按原來的想法,跟表演系借一個師妹出演。

畢業(yè)作品是分組拍攝,對小組每個人來說,都一樣重要。但一段時間下來,還是分出主次,我跟老胡對劇本討論得多,更上心,成了領(lǐng)頭。而我和老胡,兩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明明有更好的演員,不能用,非要用其他人,都有些不能接受。宿舍里說到半夜,嘆氣到半夜。關(guān)燈后,老胡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喊著說,上海能有多大,一個大活人,我就不信找不到!他說得有道理,人不見了,找到就是。第二天,我們又去紅絲絨,瞅著女經(jīng)理不在,仔細問跟我們透過消息的服務(wù)員。她先不愿說,我們談條件,跟她說可以讓她也在電影里出鏡。她沒興趣。一年到頭,找她出鏡的電影太多。還是王楠機靈,提出可以幫她弄一張電影首映的門票。首映上能見到不少明星,她才心動,掏出手機,給我們小娥的電話號碼。

紅絲絨是提供住宿的。小區(qū)里租的兩室一廳的房子,隔開,放幾張上下鋪的床,做成宿舍。小娥其實哪里也沒去,就在宿舍躺著呢。雖然打過電話,但我跟老胡敲門,她打開,還是驚訝地問我們怎么來了。我們進去,跟她說來龍去脈。她讓我們坐,但椅子上都丟著衣服,沒法坐。她彎腰收拾,我跟老胡讓她別收拾了,我們不坐,站著就行。她又要給我們倒水,我們也沒讓她倒。她似乎一時不知該干什么好,就手里拿著衣服,愣愣地站在那里。

時值下午,陽光正變得柔和,寥寥散散飄進來,落在屋里、桌子上、椅子上、地上。小娥背靠窗戶,陽光也落她身上,塑一層金黃的殼子。她背后,窗戶外,是水杉樹。濃重的綠色作為背景,襯托之下,竟有幾分凝重肅穆。我心里觸動,突然想,這個女孩子,其實有更大可能。

老胡問小娥,是不是因為我們,她才跟女經(jīng)理吵起來的?小娥點頭,但嘴里又說不是。她早就受夠了,不想在紅絲絨干下去。但又沒那么快找到別的工作,就先歇幾天。老胡說,那正好可以來拍我們的電影。小娥抬頭看老胡一眼,沒說話。我猜出她的想法,問她是不是擔心報酬,如果是,我們可以比那天說的再多出一點兒。老胡朝我猛使眼色,我沒理他。我說這話,就是想好了,不管她要多少錢,我都自掏腰包付她。但小娥要的不是錢,她在紅絲絨干幾年,還有存款,她擔心的是沒地方住。她跟女經(jīng)理是親戚,硬要住這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其他服務(wù)員會有意見,冷嘲熱諷,讓人受不了。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我跟老胡住宿舍,沒有辦法,只能答應(yīng)她盡力想辦法。臨走時,我跟她確認,是不是只要幫她找到地方住,她就答應(yīng)拍我們的電影。她點頭說可以。

其實我們有地方,電影故事里,好幾場戲都是在室內(nèi)拍。為此,小組一個同學,借到朋友的叔叔的一套公寓。那個叔叔人在北京,家里房子空著,正好給我們使用。我打電話給同學,讓她去問,能不能借久一些。答案是可以,一兩個月都行,只要不弄得太亂。我心想,肯定不會弄太亂的,就算我們弄亂,小娥也會收拾干凈。果然,幫小娥搬家那天,她就用實際行動證實了我的想法。那天,小娥甚至還做一桌子飯菜,有雞有魚,我們幾個人吃得不亦樂乎。

小娥找回來,其他演員也找得差不多,劇本定下來,就可以開拍。但學校人多,設(shè)備得預(yù)約排隊,我們約的時間在兩周后。這兩周里,我們就認真打磨劇本,同時也請表演系同學教小娥演戲。我們不指望她一鳴驚人,但多少學一點,總比什么都不會強。每天碰頭,公寓便取代紅絲絨,成了我們的新基地。浸在里面,討論劇本,倒騰服裝,或是練習拍攝。吃飯時間,就湊錢買菜,讓小娥做。自給自足,自娛自樂,一時間,公寓也成了我們的桃花源。

小娥工作多年,但年齡跟我們差不多,待在一起,相處融洽,漸漸沒了芥蒂。吃飯時,聽我們討論時,或是看完電影,躺在沙發(fā)上休息時,她偶爾也跟我們說她的經(jīng)歷。零零碎碎,拼在一起,就是她的故事。說不上跌宕起伏,倒也并非平平無奇。

小娥跟故事里的小娥一樣,都是安徽北方人,講一口濃重的方言。聲母f和s不分,“叔叔”說成“敷敷”,“水”說成“肥”。她十九歲時,相親,嫁給鎮(zhèn)上一個人。隔年,生一個兒子。兒子生病,拖拖拉拉,總治不好。夫家迷信,找人算過,說是小娥命里帶煞,克子克夫。丈夫自負身體康健,不怕小娥克他,但公婆擔心,逼丈夫跟小娥離婚。小娥舍不得孩子,但也害怕自己真是煞星,害了孩子,只能離開。也是巧,小娥離開不久,兒子病就好了,再沒犯過。鄉(xiāng)下人沒有忌諱,添油加醋,把一件事說得神乎其神,成了傳說。小娥自然更成了人見人畏的魔王。不僅再嫁不出去,甚至家里也沒法待。有意無意,父母總拿話說她,想讓她遠遁他鄉(xiāng),再別回來。家里還有其他弟弟妹妹,有她在,他們都得受人指指點點。小娥也想離開,可沒人指引,又不知該朝哪兒去,沒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剩一條死路。

小娥說,那時候真的什么都想好了,農(nóng)藥也買好了,如果不是還想再看一眼兒子,就真的喝農(nóng)藥死了。正是去看兒子的路上,遇見外地回來的初中同學,改變了她的命運。

初中同學去外地的時間早,又很少回來,不知道小娥的故事。小娥則不愿意說。兩個人站在太陽底下,半天也沒說到重點。初中同學母親去世,是回來辦喪事的,剛?cè)ユ?zhèn)上訂了酒席,回去等人送。當?shù)仫L俗,紅白喜事,酒席都是去縣里買食材,請大師傅來家做,沒有訂現(xiàn)成酒席的。小娥多嘴問一句,初中同學說,多費幾個錢,我也能早點兒回去。初中同學把去外地說成“回去”,讓小娥大為驚訝,心里一陣翻騰,再細想想,一下子冒出眼淚來。初中同學問她怎么回事,她沒再隱瞞,把自己的困境通通訴出。初中同學聽完,竟沒安慰她,也沒表示同情,只罵她傻,罵她死腦筋,不知變通。這一句罵,倒比多少句安慰都更貼小娥的心,多年的委屈,多年的困頓,終于找到突破口,滾滾涌出,號啕大哭起來。初中同學沒攔她。小娥哭夠,擦干眼淚,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一眼天上。天上,藍是藍,白是白,無比清晰。

初中同學說,煞星就煞星,沒人愿娶,我們還不稀罕嫁呢,又不是離開男人不能活。初中同學不讓小娥去鎮(zhèn)上看兒子,省得被他們打出來,丟人現(xiàn)眼。而是拉她回去,幫忙辦喪事。到家,小娥才真正見識初中同學的本事,一個女人,原來也可以活得有模有樣。

初中同學的母親,一輩子受苦,如今死了,初中同學想讓她在那世過得好點兒,要給她買一具柏木棺材。沒想幾個爺爺輩的老人,卻站出來說初中同學的母親命薄,受不起柏木棺材,勸她換成桑木,柏木棺材可以留給她父親。初中同學沒跟他們辯駁,回房去,拎一個提兜回來,掏一沓錢,摔在桌上。問夠不夠再買一具柏木棺材,不夠還有。幾個老人嘴里的話被憋回去,紛紛搖頭走了。小娥看向初中同學,想她不應(yīng)該把錢摔在桌上,而是摔在他們臉上。他們,所有人,都摔一次,才真是解恨。不過很快,小娥就聽到傳言,說初中同學在外面不正經(jīng),要不然哪能掙那么多錢。晚上,初中同學留小娥住下,跟她睡一張床。小娥雖然不信傳言,但心里別扭,還是找借口推辭,摸黑回去。

喪事結(jié)束,初中同學帶小娥一起“回去”。那是南方一個城市,火車下來,又坐汽車,才到。小娥看初中同學甩出那一沓錢的氣勢,一路上設(shè)想,她肯定是住豪宅,吃燕窩鮑魚。到了,看見逼仄的出租屋,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初中同學在這城市里,不過是開夜班出租車的司機。急著回來,是因為出租車每天都得交錢,少干一天,就虧一天的錢。

丟下東西,初中同學進衛(wèi)生間梳洗,換好衣服,就要出門工作。小娥問,剛回來就去上班,不累嗎?初中同學說,累有什么辦法,誰掙錢不累,要不然你以為我是怎么掙的錢,躺床上掙的么?小娥想起前幾天聽到的傳言。一路上,她其實都在擔心,如果初中同學拉她下水該怎么辦。如今看來,擔心全是多余。初中同學讓小娥自己收拾睡覺,不用等她,同時拿一頂鴨舌帽扣在頭上,對著鏡子扶正。出門時,她打一個響指,跟小娥說明天見。她那股氣勢,跟她在葬禮上,把錢摔在桌上的氣勢一模一樣。小娥看見,才稍稍安心。

初中同學讓小娥多住幾天,慢慢再找工作。但小娥著急,每天下午,初中同學睡醒后,就拉她出去轉(zhuǎn)悠。但小娥膽小,在街上,看見店面招工,也不敢上去問。最后還是初中同學托人,讓她去一個超市上班,管中午和晚上兩頓飯,每月工資三千五百塊錢。對小娥來說,三千五百塊是大錢,拿到手,不知該放哪里。請初中同學吃飯,她坐在對面,初中同學跟她說放好了,別剛領(lǐng)回來就丟了。小娥不傻,聽懂她話里意思,從中數(shù)一部分,付她房租。沒想初中同學卻不收,不管小娥怎么說,她都不收。倒弄得小娥糊涂了,不知她什么意思。周末,大白天,初中同學睡覺,小娥沒事,也躺在床上。半夢半醒,感到一只手伸進她衣服,慢慢摸進去。她沒十分拒絕。結(jié)束后,初中同學去梳洗,她躺在床上,腦子里想,原來這才是一切的根源。

小娥跟初中同學又住了幾個月,到年底,謊稱回老家,坐車去了別的城市。她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知道該怎么找工作,怎么找住的地方,怎么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生存。但不管到哪里,她都覺得不安全。差不多兩年時間,她換了七八個地方,都沒有跟初中同學在一起時的那種安全感。直到她交一個男朋友,躺在男朋友懷里,才稍稍安心。兩年時間,她無時不在懷念初中同學,卻又不敢打電話給她。她是身上帶著烙印的煞星,她害怕那種關(guān)系,會讓她更加毀了自己。

小娥是跟男朋友來的上海,男朋友顧家,知道她那些故事后,勸她還是要跟家里和解。幾年過去,小娥早已沒有之前的恨,對家里的人,也更多是同情。猶豫幾次過后,終于打電話回去。她父母竟很擔心她,兩個人聽到她聲音,都哭起來??蘼暯?jīng)過幾百里地傳播,聽在小娥耳朵里,十分微弱。不過就是這微弱的哭聲,打破了她所有的防御。原來恨一個人,并不會像電影里說的那樣天長地久。再想到那時候,她為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恨,差點兒喝農(nóng)藥死去,真是傻呀。她也哭,抱著男朋友哭。他們已經(jīng)住在一起,都是結(jié)過一次婚的人,沒那么多避諱。男朋友跟小娥發(fā)誓,不管她是煞星也好,魔王也好,他都一定娶她。小娥看著他的眼睛,心里一陣感動。但也僅就是一陣感動。在一起幾個月,她漸漸察覺出男朋友跟她原來丈夫一樣,都不是性格堅強的人,并不值得托付終身,已經(jīng)生出退意。沒多久,她從父母嘴里知道,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在上海,混得風生水起。父母讓小娥去投靠,她就離開男朋友,去投靠那個親戚。那個親戚,就是紅絲絨的女經(jīng)理。

小娥管女經(jīng)理叫六姨,不知道怎么排的次序。六姨是年輕時嫁到上海來的,丈夫是工人,下崗后就在家領(lǐng)退休金。六姨不得已,才出去工作。沒想才華出眾,沒幾年,就從小攤販做到紅絲絨經(jīng)理。六姨父母已逝,兄弟姐妹嫌她進城后,眼眶子高,都不來往。小娥主動找上門,她很歡喜,專門留她在紅絲絨當服務(wù)員,方便照顧。小娥不是不識趣的人,見六姨有意栽培,便對工作很上心,不想給她丟臉。小娥以為六姨跟初中同學一樣,都是憑自己本事吃飯的人。沒想六姨卻跟她說,工作再好,都不如找個好男人。六姨眼里的好男人,首先得是上海人,有上海戶口,有房子。離開后,小娥跟男朋友還有聯(lián)系,六姨知道,馬上就命令她,不準再有來往。小娥便順著六姨的話,和男朋友徹底斷了聯(lián)系。不過男朋友的存在也提醒了六姨,讓她意識到,得抓緊時間給小娥物色一個好男人。

六姨眼里的好男人標準這么高,小娥以為不會有人符合條件,但沒多久,六姨就找到一個。好男人姓葛,四十二歲,沒結(jié)過婚。而且家世清白,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在盧灣區(qū)的房子,早晚由他繼承。難得的是,好男人還有份好工作,在社區(qū)圖書館管理圖書,吃公家糧。

六姨跟小娥說的時候,只說以上這些好聽的,其它的,一句沒說。小娥問,這樣的好男人怎么會輪到我?六姨沒正面回答,只說是她命好。但一見面,小娥就知道了答案。這樣的好男人,其實身材矮小,縮肩弓背,又病懨懨的,伏在桌上不停咳嗽,不時吐出一口口白痰。

小娥和他約在咖啡店見面,火車座的位置,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不過好男人一張嘴,一股濃重味道撲面而來,小娥不得不換到另一邊。好男人問她怎么了,她說那邊風大。好男人也要換到另一邊。小娥趕緊問他,你也怕風?好男人為示身體強壯,不怕風,才沒有換。不過好男人一直咳嗽,咳得狠,似乎肺都要咳出來。小娥問他沒事吧。他搖著手說沒事,最近感冒,還沒好。坐夠了,好男人建議出去走走,小娥跟他出去,沿一條河向前走。不知是河邊風大,還是怎么,好男人咳得更厲害,小娥為好男人的身體考慮,趁勢告辭。

在公交站臺,好男人突然攥住小娥的手,兩手握著,跟她說他工作不忙,有時間再見呀。小娥嘴里答應(yīng)著,說好的好的。同時用力抽出手,慌里慌張地跳上一輛公交車。公交車并不是她要乘的那一輛,只能到下一站,再下來,等后面的車。

好男人有肺結(jié)核,小娥親眼看見,他拿下來的手帕上有血。但六姨不承認,說他要真有肺結(jié)核,早被送進肺科醫(yī)院了,哪能還在外面跑。六姨說,就算我真是害人,為什么不害餐廳其他人。這話倒有幾分道理。

好男人打電話到紅絲絨來,再約小娥出去。小娥不去,好男人就到紅絲絨來,占一個座,點一杯飲料,從晚飯坐到打烊。剛開始,紅絲絨其他服務(wù)員還拿小娥開玩笑,沒多久,就聯(lián)合起來,一致讓六姨趕他走。好男人來紅絲絨,就那么坐著,不多說什么,也不糾纏。六姨覺得沒那么嚴重,大不了拿他當客人就是。再過幾天,好男人病情加重,咳嗽更厲害,影響其他客人,六姨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但請神容易送神難,六姨跟好男人說幾次,讓他不要再來,他都不聽。六姨找到他家里,讓他父母勸誡,他才從紅絲絨消失。

六姨還要給小娥介紹其他人,小娥跟六姨說,要都是這種癆病鬼,還是算了。小娥話說得不客氣,六姨聽了,自然不舒服,嫌小娥不識抬舉。小娥則嫌六姨勢利,給她介紹對象,只看家世,不看人品,并不是真的替她考慮。又聯(lián)想到父母跟她說老家親戚都不跟六姨來往的話,在電話里,難免跟父母抱怨幾句。不知怎么,這些話傳到六姨耳朵里,兩個人,從此生出嫌隙。小娥跟我們說,其實她早就想離開紅絲絨,上海這么大,這么多餐廳,何必非困牢在紅絲絨。我們這才知道,我們想找她拍電影,她原來也想利用我們。

我跟老胡感嘆,發(fā)生在小娥身上的故事,比我們要拍的故事,不知道精彩多少。老胡說,不一樣,我們要拍的故事,是拍腦袋想出來的,而小娥的故事,是用幾十年時間,親身經(jīng)歷過的,沒有誰好誰壞,只能說各有各的特點。我理解老胡的意思,不過給我們上課的老師,課堂上說過很多次,電影、小說永遠寫不過生活。我跟老胡說,要是早點認識小娥,我們就不會拍什么知青故事,而是拍她的故事了。老胡說,全中國的女人,大概都有跟小娥類似的故事,要是拍,八百年也拍不完。八百年后會怎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國女人的故事肯定永遠都拍不完,拍完了,就不會再有電影了。

兩周時間轉(zhuǎn)眼過去,設(shè)備到手,我們開始拍《憶秦娥》。按照計劃,第一天,先集中把幾場重頭戲拍完,然后再補細節(jié)。重頭戲里,小娥每場都要參加,而且是一人分飾兩角,既是小娥,又是小娥的女兒。拍之前,我們跟小娥講得很詳細,她表示都聽懂了。在公寓里試拍,也沒問題,真正開拍,她卻怯場很厲害。不進鏡頭還好,一進鏡頭,就僵硬得像塊木頭。嘴巴張著,就是說不出話。我跟老胡急得跳腳。最后沒辦法,只能讓她先這么張著嘴,不說話,后期再把聲音配進去??蛇@個問題解決,接下來,小娥又有新的問題。一上場就發(fā)抖,站都站不穩(wěn),根本沒法拍。

我們只能停下來,慢慢做小娥的工作,讓她深呼吸,放輕松,別緊張。先是王楠她們幾個女生跟她說,后來,我跟老胡也上去,教她怎么站位,怎么做動作。教得差不多了,重新開機,小娥卻還是不行。這下,大家就都沒耐心了。不知道誰說一句,不行就換人唄。小娥聽見,臉一下子變得雪白,捂著臉,從我們中間跑開去。我們是在鄉(xiāng)下一個村里,稻田中間,拍知青勞動的場面。我怕小娥跑太遠,會迷路,跟王楠使一個眼色,讓她跟上去。老胡也叫王楠一聲,讓她過去看看。王楠就跟過去了。我看向老胡,老胡攤攤手,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

讓小娥演主角,主要是我跟老胡的主意。小組七個人里,除了王楠支持我們,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意見?,F(xiàn)在弄成這樣,他們更是不滿意。等小娥跟王楠走遠,他們都聚過來,問我和老胡怎么辦。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反問他們,他們意思都很明顯,讓換人。飾演女二號的,也就是男青年妻子的女演員,她的戲都在城里,沒跟我們來鄉(xiāng)下,沒人可換。不過小組里另一個女生說,實在不行,她可以演。還有來幫忙的一個學妹,也說她可以。我問老胡,他跟我一樣,還是想讓小娥再試一下。甚至他的態(tài)度,比我還要堅決一些。那時候小娥消失不見,也是老胡堅決要找她,我們才又找到她。如今他態(tài)度依然堅決,我也不好意思退縮。再說幾句,就跟其他幾個人吵了起來。

吵也吵不出頭緒,他們幾個,干脆罷工,扛著機器,離開稻田走了。我和老胡站在稻田中央,哎哎哎喊著。他們頭也不回。

沒辦法,我們只能先去找小娥和王楠。他們在一條河邊,兩個人都在草地上坐著。小娥兩只手抱住膝蓋,看著河水,一動不動。王楠則不停地用手揪旁邊的草葉子,朝河里扔。我們過來,王楠問我們,其他人呢。我跟老胡都沒回答。而是走到她們旁邊,像她們一樣坐下來。

河邊風景不錯,我拿相機拍了幾張照。王楠問我拍啥呢。我說隨便拍拍。說完,又轉(zhuǎn)過身去拍她們。鏡頭里,我看見小娥眼睛紅著,應(yīng)該是哭過。我能理解她的傷心,但一時又不知該怎么勸慰。說實話,我對她也有點兒生氣,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試拍的時候明明都好好的,可誰想,真上場就不行了。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跟老胡看走了眼。我雙手持著相機,跟鏡頭里的王楠說話,讓她笑一笑。王楠不笑,反而皺起眉頭。我說,你不皺眉頭還好,一皺眉頭,就像受委屈的小媳婦。王楠作勢要打我,我躲開,她沒打到。但她也聽出,我是故意這么說的。王楠拍一下小娥肩膀,跟她說,他說你是小媳婦呢。我們逗著,小娥抬頭看我們幾眼,這時才撲哧一聲笑出來。我抓拍到她笑的樣子,很好看。我給王楠看,王楠接過去相機,讓小娥一起看。小娥看一眼,說不好看。王楠又遞給老胡看,老胡說,是不錯。老胡又說,我們不會看錯的。說得沒頭沒腦,但正撞到我心里,弄得我一陣慚愧,臉上也熱起來。說到底,我還是不如老胡,沒有他這份對人信任到底的堅持。王楠也懂他的意思。小娥應(yīng)該也懂。半天,幾個人,都沒再說話。

小娥的問題,真說白了,是源于自卑。再說起來,我們問她原因,她終于承認,是覺得自己不是演電影的料,不可能演得好。而且她又說到煞星的話,說不管是誰,離她太近,都會變得不幸。我們當然不信這一套,讓她不要再提起。又紛紛拿話鼓勵她。既然我們都選擇信任她,那么,除了耐著性子鼓勵,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們也都很認真地跟小娥說,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就這么放棄,太可惜。想讓她再試一次。小娥挨個把我們看一遍,沉吟半天,終于點頭同意。

去找其他人之前,我們拿著劇本,跟小娥再試一次戲??吹贸觯《鹨埠芘?,想把戲演好。她認真地聽我們講解,每個動作,都重復(fù)做好幾遍。我們也很認真地教她。尤其是老胡,不停地說要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弄得我和王楠都插不上話。王楠就靜靜地看著,我則向后退幾步,趁機拍了不少鏡頭。說不定后期都用得上。直到我們覺得差不多了,才去找其他人。

他們都在最近的村子里,車站旁邊的小飯店,坐著吃東西呢。我們進去,他們都不理我們。我和老胡主動跟他們說話,說再試一次,不行就換人。他們這才態(tài)度緩和,幾個人也把頭碰在一起,合計過,答應(yīng)我們。已經(jīng)耽誤太久,我們來不及吃飯,就讓王楠買一點兒拎著,邊走邊吃。給小娥時,她卻表示說不餓,吃不下。

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重新架好機器。我看到小娥的手在抖,走過去,伸手握住。她嚇一跳,驚訝地看著我。我想像好萊塢電影里演的那樣,跟她說,相信自己,你行的。但張一下嘴,沒能說出口。我就那么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直到她全身放松下來,手不再抖了,我才松開她。開始拍,她果然表現(xiàn)得好很多,雖然身子還很僵硬,但至少動作都跟得上,臺詞也能念出來,不用后期再配音。一路拍下去,竟出奇地順利,幾場戲,很快拍完。不過考慮到其他人的意見,故事里小娥的女兒,我們還是換了一個人演。小娥的女兒戲份多,比小娥還多。換人后,小娥成了女二號。老胡跟小娥道歉,小娥搖頭,表示沒什么。她自覺已經(jīng)很拖累我們,能夠通過換人的方式解決,讓她安心不少。

公寓我們借了兩個月,之前說好的,戲拍完,小娥先不急著離開,多住幾天。萬一后期要補戲,也找得著人??晌腋虾雅暮玫膽蜻^了一遍,發(fā)現(xiàn)根本不用補。因為整個戲,都沒有救了。不僅是小娥的演技,還有其它很多沒有預(yù)料到的問題,都像觸手一般,把整個故事朝深淵里拉。就算能剪出來,也絕對不會是我們想要的效果。老胡猛拍一下腦門,長嘆一口氣,我也嘆一口氣。對著他,兩個人面面相覷。

重拍是不可能的,只能先剪出來,看看效果再說。老胡不愿意動手,說那就是一坨屎,他已經(jīng)沾一身屎了,不想再沾。老胡的態(tài)度驚訝到了我,要知道,從頭到尾,最堅持的都是他??赊D(zhuǎn)念一想,我也就明白了。愛之深,責之切。老胡為這個故事付出太多心血,拍這么爛,他不想再碰。慶祝拍攝完成的聚會上,老胡不停喝酒,喝多了,坐在飯店門口哭。號啕著說人生無趣之類的話,弄得很難看。我讓其他人先走,讓王楠把小娥也帶走,只自己留下來,陪老胡坐著,等他冷靜下來。說實話,電影拍成這樣,也是我沒想到的,但也不至于不能接受。我也不想碰,可這是畢業(yè)作品,還得上交學校,不交,我們小組七個人,誰都別想正常畢業(yè)。

老胡不參加,我只好和小組里另一個人一起,把電影剪出來。一邊剪,一邊討論。我們是在宿舍里剪的,老胡也在。討論的話被老胡聽見,他突然插嘴進來,打斷我們,說屎就是屎,永遠不可能變成黃金。讓我們不要再為這坨屎費心思。另一個人嫌老胡說得難聽,差點兒動手。我從中勸著,不過也嫌老胡沒有責任心,都推給別人就算了,如今還在這里冷嘲熱諷。等另一個人走了,我也忍不住抱怨幾句。老胡不喜歡聽,差點兒又跟我吵起來。我氣憤,干脆收拾東西,去公寓那邊剪,晚上也不回去住,眼不見心不煩。

公寓有兩間房,之前我們在公寓胡鬧,弄得晚了,錯過地鐵,也都會留在公寓里睡。女生和小娥住一間,男生住另一間。我們也把兩間房分別稱為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女生宿舍有床,男生宿舍只有一張沙發(fā),我們就蜷著身子睡沙發(fā),或是在地上打地鋪。早上起來,圍到桌子上,吃小娥做的早飯。

剪電影的那幾天,另一個人嫌地上不舒服,每天還回學校睡,只有我自己住男生宿舍。女生宿舍里,也只有小娥。吃早飯,我們面對面坐著,都不說話。我在想電影,而小娥,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一天,我給小娥買菜的錢,順嘴問她,工作找得怎么樣。我注意到,她幾乎每天下午都出去,八成是去找工作了。果然,她跟我說,有兩個地方可以去,不過都不提供住宿。要工作,得先租房子。我點頭,跟她說,在上海就是這樣,工作不難找,房子才是最難找的。小娥感嘆,說也去看了房子,租金都很貴,十幾平米,就得花掉半個月工資。她在考慮,要不離開上海算了,去其它城市,也不是不能活?;蛘哌€回紅絲絨。我看著她,也不禁感慨,因為拍我們的電影,她才離開紅絲絨,再回去,不知要受怎樣的白眼。但我也沒辦法,只能說些不輕不重的話安慰她。反倒是她自己想得開,說紅絲絨畢竟有六姨在。六姨是她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不可能放任她不管。她說得悲切,頭低下去,似乎就要垂下眼淚。我跟她說,都是我們不好,如果不是我們,她現(xiàn)在還在紅絲絨干得好好的,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陷入兩難境地。她突然抬起頭,看著我說,如果沒有你們,我不可能經(jīng)歷這一切。雖然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真的很美。確實,對她來說,拍電影只是一場夢。夢醒了,該回去端盤子,還得回去端盤子??蓪ξ襾碚f,卻沒有什么夢,只有一個十分頭痛的大問題。

小娥眼睛轉(zhuǎn)一圈,看著公寓說,什么時候我也能在上海有這樣一套公寓就好了。我苦笑,心想我也想在上海有這樣一套公寓。不過馬上,一個念頭在我心里生起:如果再套一個故事,我和小娥的故事,導(dǎo)演和女演員的故事,插入到《憶秦娥》里,說不定這部電影還有救。我后來想,確實是小娥的那句話激發(fā)了我,把她想象成公寓女主角,想象成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止是電影的一部分,再把生活放進電影中,成為電影的一部分,才會有那個故事套故事的火花在我腦海里炸開。但實際上,那幾天,我也無時無刻不想著《憶秦娥》的故事,想著該怎么把那些拍得很爛的鏡頭,重新組合,好變得更好一點兒。連做夢,也都是跟故事里的知青和小娥相關(guān)的場景。小娥的那句話,只是讓我打開了另一種思維。

有了拯救辦法,我馬上想到的是跟老胡商量。但轉(zhuǎn)念之后,又覺得還是不跟他說的好。老胡情緒轉(zhuǎn)變太快,大起大落,給了他希望,如果不成功,不知要怎么數(shù)落我。不跟老胡說,也就不用跟其他人說,只到最后,拿出成片來,給他們一個驚喜。而且考慮到小娥的演技問題,我決定偷拍。沒人知道,才能顯得更真實。

攝像機架在墻角,打開,不讓小娥知道,她沒有負擔,也就都和平常一樣,表現(xiàn)十分自如。當天晚上,我就試了一下,果然效果很好。剪切到原來的故事里,就有種元電影的感覺。之前拍的那些鏡頭,也因為加上一種“有意為之”的濾鏡,變得高級起來。

雖然導(dǎo)演和女演員的故事可以很簡單,事實也確實如此。但偷拍幾個鏡頭后,我就不再滿足我和小娥之間的故事。我想要更多。我開始引導(dǎo),故意和小娥聊跟電影相關(guān)的話題,聊王楠怎么一眼就看中她,說她是那種又柔弱又堅強的女人。也聊電影拍攝過程中遇到的問題,聊我跟老胡之間的矛盾,等等。小娥很善于傾聽,跟她聊天,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更多是我在傾訴。我所有的壓力,情緒上的焦慮,都得以發(fā)泄,并被小娥撫慰,整個人變得輕松很多,情緒也好起來。小娥發(fā)現(xiàn),好幾次問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情。我只跟她說,電影快剪完了,效果很好。小娥要看,我不給她看,故意說是為了最后的驚喜。小娥笑著說,你們這些拍電影的,都神神秘秘。

這樣故意的引導(dǎo)也很有效果,到晚上,我把偷拍的鏡頭看了一遍,比想象中的還更好。但光聊天,更像采訪,不像電影。隔天,我跟小娥去買菜,拍些室外的鏡頭?;貋?,又偷拍她做飯吃飯的情形。她還是一樣的問題,不上鏡,怎么都好;一上鏡,立即變得全身僵硬。但我已經(jīng)知道,這不是她能力的問題,只是經(jīng)驗問題,假以時日,慢慢調(diào)教,她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好演員。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時間調(diào)教她,便還是用偷拍的方式。

我決定給故事增加一些細節(jié)。吃飯時,故意裝作被魚刺卡住,吞一大口米飯,用力往下咽。小娥端水給我,又拍著我的背,幫我向下順氣。因為干太多活,小娥的手粗糙有力,但她拍的動作很輕柔,沒幾下,就拍得我心里癢起來。我想起之前在稻田里拍戲,她緊張得手發(fā)抖,我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她才不抖。那一刻,我突然轉(zhuǎn)過身,又抓住她的手。我承認,我這么做,更多的因素是為了電影故事。攝像機還開著呢,抓住她手的瞬間,我甚至還朝攝像機看了一眼,以確保我們都在拍攝范圍內(nèi)。不過抓住她的手,也不能完全說沒有一種沖動。

我看著小娥。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整,也因為跟王楠她們學了不少美容化妝技巧,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柔和起來,不再似過去那么生硬。她像一壇酒,雖還沒最終釀成,但正在發(fā)酵成熟,已經(jīng)有香味飄出來,讓人迫不及待地想嘗一口。我慢慢地向小娥靠近。而小娥,忽然閉上了眼睛。我便不再顧慮,俯下身去,用嘴唇銜住她的唇,把舌頭伸進她嘴里。下一刻,我放開小娥的手,兩只手摟到她身后,把她拉到我身上。小娥的兩只手,也都放到我身后,把我緊緊抱住。再之后,我們就去了臥室床上。

發(fā)展得太快,遠超我的預(yù)期。結(jié)束后,我有點尷尬,躺在床上,裝睡著。小娥抱著我躺一會兒,自己起來,去衛(wèi)生間洗漱。我聽見水流的聲音,想著要起來,到另一個房間去??缮碜影l(fā)軟,又懶得動。沒想就睡著了。我只睡了很短的時間,十幾分鐘吧,起來,見小娥不在屋里,也沒多想。只立馬去檢查攝像機拍到的內(nèi)容。前面的擁抱和吻都拍到了,只可惜,攝像機放置的位置,拍不到床。不過這也夠了。套到《憶秦娥》的故事里,已足夠豐富電影的層次。

我忙著剪輯,沒注意小娥什么時候回來的。出去倒水,才看見她坐在桌子前,眼睛愣愣地看著前方。我走上去,抱住她的頭,在她額上親一下。你還好嗎?我問她。她驚訝地看著我說,都好呀。我說,你好就好。便放開她,去廚房倒水,又去衛(wèi)生間撒尿。出來時,她伸手攔住,問我又要熬夜嗎?這些天,我差不多天天都是剪電影到天亮,跟小娥吃完早飯,才去睡。我點點頭,跟小娥說,你睡你的。就端著水杯回房間去了。等再把杯子舉到嘴邊,我才忽然想到,小娥似乎是有話要跟我說。不過出去看時,小娥已經(jīng)不在桌子前了。我小心地走到她房間門口,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也沒有動靜。我猜她應(yīng)該是睡著了,就又回房去。有事明天再說。

電影剪得順利,我整個人,也十分興奮,到早上,還精神百倍,一點兒也不困。小娥起來,在衛(wèi)生間梳洗。我走出去,偷偷從后面把她抱住,把她嚇一跳。我把臉埋在她背上,跟她說謝謝你。她不懂我為什么道謝,問我指的是什么。我沒解釋。過半天,她推開我,好繼續(xù)把臉洗完。她臉上涂的洗面奶還沒洗干凈,我故意抹一把,幫她抹開,像過生日,往壽星臉上抹奶油。洗面奶沾我手上,一股清新的味道沖到鼻間。我跟她說,你真香。她說,你真臭。我聞聞身上,一夜熬下來,確實一股餿味。便脫干凈衣服,打開水龍頭,準備洗澡。衣服丟地上,她一件件幫我拾起來,拿去外面放好。她溫柔的動作,像極了一個妻子。一瞬間,我恍惚起來,想永遠就這么下去。

可電影的事還橫在我心頭。洗澡的時候,我想著,經(jīng)過昨夜的剪輯,電影已經(jīng)基本完美。但如果再補入一些場面,可能更會有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意思。到時候,也可能會更驚艷。尤其是想到我們幾個老師,都是新浪潮的忠實擁躉,這么拍,拿到優(yōu)秀畢業(yè)作品獎也說不定。

而這么想著,我的身體也有了反應(yīng),等洗完,便故意沒穿衣服走了出去。

小娥在廚房呢,忙著弄早飯。見我光著走進來,害羞地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我。我自然是不管她,直接從后面把她抱住。這次,我沒抱她去床上,而是在客廳的餐桌前,進入了她。經(jīng)過我的調(diào)整,餐桌的位置,剛好在攝像機拍攝中心。餐桌上有燈,光線也最好,是整個舞臺的中心。

我把電影剪了兩個版本,一個是按照原來拍攝計劃的版本,三十六分鐘長。一個是我增加偷拍鏡頭后的版本,四十分鐘。長度差不多,但看完就會發(fā)現(xiàn),完全是兩個不同的電影,后一個,比前一個好太多。

我跟小娥說電影剪好了,她要看,我給她看第一個版本,連她也覺得不好。但她沒明說,只說跟她想得不太一樣。我讓她細說說,她想的是什么樣?她說不出,想一會兒說,反正不是現(xiàn)在這樣。我當然不介意,反而覺得她眼光好。因為我拿這個版本給小組其他人看時,他們竟然還覺得不錯。不過后來我知道,他們不是真的覺得不錯,只是看電影終于成型,雖然爛,但應(yīng)該能通過審核,順利畢業(yè),松一口氣。

只有老胡不滿意,應(yīng)該是十分不滿意,看完后,大搖其頭。一直說,這肯定不行。我故意不理他。想到他之前撒手不管,還跟我吵架,便故意急急他。不過也沒讓他急多久。反正電影已經(jīng)剪成,我也早已不再生氣,沒必要。也是忍不住想跟他炫耀,就私下給他看了第二個版本。果然,老胡一下子被震住??赐?,他跟我說,你竟然,天吶,竟然還可以這樣!我預(yù)備好他會驚訝,沒想竟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我拍拍他的胸口,讓他冷靜一下。他雙手抱著頭,手指插在頭發(fā)里,跟我說,他沒辦法冷靜。其實剪完電影后那幾天,我也一直處于發(fā)燒狀態(tài),頭暈暈的,沒法冷靜。我知道我干了件了不得的事,可到底多么了不得,還得需要人鑒定。老胡的態(tài)度是一種鑒定,鑒定結(jié)果很積極。無疑是一桶油,澆在我熊熊燃燒的火上,燒得更旺。但我需要的是一桶水,一桶冰冷的水,澆在我頭上,我才能意識到電影以外的問題。但那時候,我身邊的人都給不了我這桶水。他們都只就電影談電影,不談其它。甚至到最后,連我的老師們,也都沒有問過演員的問題。他們在電影拍攝之前,警告過我們,要注意解決演員的問題,不要產(chǎn)生糾紛。電影拍成,他們默認我們已經(jīng)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只有王楠,她因為了解小娥的出身來歷,得知我是偷拍后,說過幾句擔憂的話。但不管是我,還是小組里其他人,都沒放在心上。

說到小組里其他人,當我把第二個版本的電影給老胡看過以后,他很快就都給我捅了出去。其他人鬧著要看,我只好也給他們看。我讓他們保密,但還是沒多久,差不多整個畢業(yè)班就都傳開,說我們小組拍了部特牛X的作品。好多人跑來我們宿舍問,我跟老胡,只能盡力推辭,跟他們說都是瞎說。實在逼急了,才給他們看第一個版本的電影,糊弄過去。

不用說,到最后,電影還是得拿出來,所有人都看見了,并傳得神乎其神。也確實拿到最后的大獎,我們小組所有人,都開心地畢了業(yè)。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有學校老師會記得這件事,記得這部作品。學校檔案館里,或者還存有這部電影。但在外面,這部電影絕對沒有流傳,因為沒多久,我就知道,我做的這件“了不得的事情”,實際是犯了多么大的一個錯誤。

電影剪完后,我還和小娥一起住了幾天,也發(fā)生不少事。直到我把電影第一個版本拿給小組里人看,負責借公寓那個人,提及公寓的事,已經(jīng)借得太久,該還回去了。我告訴小娥。我以為她已經(jīng)做好打算,外面找了房子,隨時可以搬過去。但事實并非如此。她告訴我,從我跟她發(fā)生關(guān)系后,她就沒再出去找工作了,也沒再擔心以后的事。很簡單,她以為我會有辦法。她說,她愛上我了。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著急忙慌地告訴她,就像拍電影演女主角一樣,我們之間的事,只是另一個夢,遲早要醒過來的。我也許是說得太過直接,她沒聽完,就哭起來。我只能先把她抱在懷里,撫著她的肩膀說沒事沒事。

我跟她在一起,滿腦子想的都是電影,就算有什么心思,也不是男女戀愛那種心思。她不哭還好,她一哭,我更沒了耐心,想到的只有兩個字:麻煩。其實房子還可以再住一段時間,但我急著解決小娥這個“麻煩”,跟她說第二天得搬走。那時候,我臨近畢業(yè),很快就得找工作,找地方住。我后來想,如果我不是那么著急,等一等,或者對小娥更溫柔一點兒,事情也不會發(fā)展到后來那種地步。但我才二十二歲呀,又如何能做到瞻前顧后,思慮周全。

我松開手,扶起來小娥,讓她坐好。但小娥像傻掉了,不說話,也不吃東西。不管我跟她說什么,都只直愣愣地看著我,沒有反應(yīng)。我感覺到,是我的錯,有意彌補,也是因為害怕,那天晚上,一直摟著她睡,直到我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她還睜著眼睛,像是一夜沒睡。我又抱住她,安慰幾句,她還是沒反應(yīng)。在那種情況下,我自然沒辦法讓她出去找房子,也沒辦法讓她搬走。但不是有句詩說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我很快就想出主意,打電話給老胡,讓他來,跟我一起,把小娥,連她的東西,打個車,一起送到紅絲絨。我們不敢見紅絲絨的女經(jīng)理和其他人,只把小娥丟在紅絲絨門外的路口上,就急匆匆走了。

我終于還是不放心,跟王楠說,讓她有空去紅絲絨看看。她去看了,回來跟我說,沒看見小娥。不過她沒問紅絲絨其他服務(wù)員,說不定小娥已經(jīng)住進紅絲絨員工宿舍,只是那天正好沒上班而已。我又拜托另一位學妹,讓她去問。學妹問清楚了,小娥果然回去了。她病了幾天,休息好,已經(jīng)回去上班了。學妹也見到小娥,跟她聊了幾句,小娥說她不怪我。還讓我們也不要介意,有時間還去紅絲絨,她請我們吃蛋糕。就這樣,我放松警惕,以為危險解除,事情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后,畢業(yè)作品展映,我還專門讓學妹送幾張票去,請小娥和紅絲絨的女經(jīng)理,以及其他員工,一起來看。

展映要持續(xù)幾天,作為獲獎作品,我們的電影和其它兩部電影一起,排在第一場,開幕式之后。開幕式七點開始,七點半,《憶秦娥》開始播放。已經(jīng)有很多人看過真正的《憶秦娥》,流出各種傳言,學校里的老師和學生,都對這部電影很期待。六點鐘,小禮堂里已經(jīng)坐滿人。我們小組的人,提前在前排占了座位,等小娥她們來。等了許久,也不見人。正當我們都以為她們不會來了,才看見她們,手里捏著票,從外面進來。除了女經(jīng)理,紅絲絨里凡是我看著眼熟的員工,都來了。她們都化很濃的妝,打扮得很隆重。小娥也穿一條橘黃的裙子,十分扎眼。我和老胡招著手,讓她們到前排來。

我笑著跟小娥打招呼,夸她穿得真好看。小娥看我一眼,似乎是尷尬,沒說話。她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搶著說,不是你說的么,等電影放完,女主角還要登臺亮相,我們哪敢不穿得漂亮點兒。這話一定是學妹送票時,多嘴跟她們說的。確實,在過去的畢業(yè)作品展映上,有演員登臺致謝的,但那都是學校表演系的學生,學校故意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至于小娥,我不知道會不會讓她上去,不過如果我硬拉她上去的話,應(yīng)該也沒問題。就跟那個女孩子點頭說,是的是的。她們?nèi)硕啵徊粔?,我們小組里幾個人讓出自己座位給她們,一時間,嚷嚷著你坐這里,我坐那里,見面的尷尬混了過去。

沒座位,開幕式開始后,我們幾個男生就離開她們,到后面去站著。后面站著很多人,不僅沒座位,也沒有票,是開幕式開始后混進來的。

燈光暗下來,《憶秦娥》開始播放。小娥的一張臉打在熒幕上,隨著鏡頭后移,慢慢露出全身。小娥穿著灰白上衣和青色褲子,站在稻田中央。鏡頭拉遠,整個屏幕中除了她,剩下都是稻田的濃綠色。這是老胡的創(chuàng)意,也是他對我剪好的電影,唯一修改之處。對于色彩的運用,他比我更大膽。果然,這個開頭驚艷了小禮堂里的所有觀眾。我身邊,就有人小聲地嘀咕一句,牛。老胡在我旁邊,也聽見這話,用胳膊肘搗我一下。我知道他是心里得意,我也得意,差點兒沒笑出聲來。

三部電影放完,接下來是頒獎環(huán)節(jié),我們小組幾個人,都被主持人請上臺去。大紅的證書,我們每人一個抱在懷里,又舉過頭頂,和頒獎嘉賓合影拍照。頒獎嘉賓是小有名氣的電影導(dǎo)演,也是我們的學長,學校特意請回來的。他在發(fā)言中夸我們,說我們的電影很高級,已經(jīng)超越國內(nèi)大部分導(dǎo)演的作品。我們都很興奮。我們小組有發(fā)言機會,之前就商量好,由一名女生去說。她在發(fā)言中,提到我跟老胡,提到小組其他所有人,說這部電影是小組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結(jié)晶。我聽到這里,用肩膀碰碰身邊的老胡,老胡沒理我。如果不是在臺上,我肯定會說出抱怨的話。

那個女生提到小娥,說她也在現(xiàn)場。觀眾似乎都對小娥很感興趣,嚷著讓她上臺說兩句。主持人便順勢請小娥上臺。但主持人把話說了好幾遍,還是沒人上臺。主持人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們幾個,我跟老胡,趕緊跑下臺去找。觀眾席里,到處都沒有小娥的身影,也沒有紅絲絨其他員工的身影。問之前坐在小娥她們旁邊的人,他們都說沒注意,沒看見過。小娥她們,像是沒來過,或是,就那么憑空消失了。

臺上,頗有經(jīng)驗的主持人已經(jīng)拿話擋過去,說這個神秘的女主角想繼續(xù)保持神秘。臺下一陣噓聲。主持人不管,繼續(xù)接下來的議程。我們小組的人下來,問小娥她們什么情況,怎么都不見了。我自然回答不了。

等再有小娥的消息,已經(jīng)是八月份。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作品緣故,我跟老胡被推薦到電視臺。對于電影學院畢業(yè)生來說,這是最好的工作,我跟老胡都很得意。畢業(yè)散伙飯,別人吃得愁腸百轉(zhuǎn),我們則吃得有滋有味。不過工作前三個月是實習期,其間,偶然聽到傳言,說電視臺只準備招一個人。我跟老胡,少不了要有一番競爭。我其實有信心,能贏過老胡。老胡也很明白,好多次,都故意說一些酸溜溜的話。一兩次,我沒當回事。五六次,我難免不舒服,拿話頂回去。我跟老胡的關(guān)系,也慢慢變得不那么單純。

開始時,我跟老胡一起在市區(qū)租房子,跟在學校一樣,睡上下鋪的床。但隨著兩個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差,我只能搬回家去,每天乘一個多小時地鐵上下班。就是在地鐵上,我接到學妹電話,她告訴我,小娥出事了。

出乎我的預(yù)料,精神病院的病房,跟一般醫(yī)院幾乎一模一樣。小娥住的房間,是那種常見的三人間,三張病床,每個病床前,放一個柜子和一個凳子。我被讓到凳子上坐。接待我的中年婦女,就在小娥的病床上坐下來。

看見是我,小娥似乎很驚訝,靠在枕頭上的身子直起來。我坐下,她才又靠回去。你怎么來了?她問我。我跟她說,是學妹去紅絲絨,從別的員工那里知道她生病,打電話給我,我才來的。我問她感覺怎么樣?她說沒事,已經(jīng)都好了,再過幾天就能出院。

學妹告訴我,小娥得的是躁郁癥,大喊大叫,摔東西,還咬人,紅絲絨的人沒辦法,才送她去醫(yī)院。我記得,之前她只是愣著不說話,沒有大喊大叫過。我想象不出她大喊大叫的樣子。如今看到她,穿著病號服,臉色蒼白,一點兒也不像傳說中的“武瘋子”。我便相信,經(jīng)過治療,她已經(jīng)好了。但坐床尾上的中年婦女忽然說,好啥呀,今天早上還摔了一碗稀飯。小娥臉上的神情變了,說,不是故意摔的,不小心沒拿住。

婦女是小娥的嫂子,她跟小娥他哥一起來照顧小娥,在附近借房子,一天好幾百塊錢朝外扔。小娥的嫂子積累了一肚子的話,說完一句后,再停不住,倒開水一樣倒給我聽。我只能嗯嗯地應(yīng)付著。小娥更是插不上嘴,到最后,干脆扭過頭去,閉上眼睛。小娥的嫂子差不多說了半個小時,還停不下來,我再坐不住,起來告辭。小娥要送我,從床上起來,跟在我身后,走到外面的樓梯口。小娥的嫂子也跟在我們身后,走到樓梯口。說完再見,我又看著小娥,問她真的沒事吧?小娥搖搖頭。我想再多跟她說幾句話,但被小娥的嫂子打斷,她讓我有空再來,多坐坐。我答應(yīng)說好,又對小娥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說完,不等她回答,腳下三步并作兩步,很快逃出去。

到外面,一個花壇邊,我才停下來,坐下想,這都是怎么回事。半個小時,小娥的嫂子說很多話,一大半是抱怨。說算命的早就說過,小娥命里帶煞,到哪兒都不會好。果然吧,就算逃到上海,也還是瘋了。關(guān)于小娥的病,也說了不少。從她嘴里,我知道小娥患的確實是躁郁癥,到醫(yī)院,還咬過醫(yī)生。醫(yī)生只能把她綁起來,給她腦子過了幾次電,才變得安靜。但時不時地,還是會突然變得暴躁,出院回家,也得靠藥物維持。

小娥怎么會生這個???那天在小禮堂,她看完那部電影了嗎?她是怎么想的?是因為那部電影,她才生病的嗎?我不敢想這些問題,因為我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無不都與我有關(guān)。是我害了她。

我跟自己說,我太忙了,忙著畢業(yè),忙著工作,才會忘記小娥。那次展映會后,也一直沒去紅絲絨看看,沒聯(lián)系過小娥。不過想到紅絲絨其他員工,她們也都去了電影展映會,應(yīng)該知道小娥當時的心情。我站起來,打算去紅絲絨問問。但馬上,我就又坐下去,朝自己臉上打一個巴掌。紅絲絨里,不管是女經(jīng)理,還是其他人,看見我,估計最想的都是給我一個巴掌。我不能去。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再去過。我不知道紅絲絨還在不在,沒人告訴過我。不管是王楠,還是學妹,后來都沒再去過。我們身居紅絲絨黑名單排行榜上,是他們不歡迎的人。

我也再沒有過小娥的消息。她出院后,應(yīng)該是跟她哥嫂回老家去了。小娥跟我們說過,在老家,她過得不好,如果不是初中同學帶她離開,她早就喝農(nóng)藥死了。雖然這才過去十幾年,但我真的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不是還活著。好多次,我想到她的臉,都是又模糊又遙遠。

每次我想到小娥,都會打自己一巴掌。替她打的。那時候我想不明白,但過去這么多年,我終于明白,她一定是恨我,所以才摔東西,咬人。她是想向我復(fù)仇。在醫(yī)院,她看見我的時候,有她嫂子在,她沒法動手。甚至沒法說她恨我。我不是沒想過,如果她嫂子不在就好了,如果我后來再去看她一次就好了。但我又想,就算沒有她嫂子,她真的會動手打我,或張嘴咬我嗎?

我沒再去看小娥,是因為害怕。我沒再去過紅絲絨,也是因為害怕。我不敢再面對她,不敢再聽到與小娥相關(guān)的任何消息。到現(xiàn)在還是不敢。瞧,人就是這么復(fù)雜。我一邊打自己,罵自己懦弱,一邊繼續(xù)懦弱著。

不過說起來,那時候我決定不再去看她,還有一個原因。那天,我在花壇邊坐了很久,看見不少去精神病院看病的人。有一個老人,坐在我旁邊,后來有一個年輕人來,應(yīng)該是他的家人,扶他起來,跟他說走吧。老人問年輕人,走去哪里?年輕人說回家。老人問,家在哪里?老人應(yīng)該是得了阿茲海默,忘記家在哪里,才會這樣問。還有一個孩子,六七歲吧,坐在輪椅上。但他坐不住,身體老是向下滑,推他的人,用一個帶子把他固定住,他才不向下滑。還有別的很多人,我看著他們,想著他們的故事。

我發(fā)現(xiàn),他們生病也好,失去記憶也好,都有他們自己的人生。我什么都做不了。對于小娥,我同樣也什么都做不了。

回去后,我放棄了電視臺的實習,把機會讓給老胡。我不敢再拍電影,甚至很少看電影。我不敢再去了解別人的故事。了解后,又什么都做不了,真的很讓人難受。我改行做了攝影師,先是在影樓給人拍婚紗照,拍寫真,攢一點兒錢,就去做獨立攝影師。

我喜歡拍女性,尤其是城市里的女性。很多人問我為什么,我說過不少理由,說她們是這個城市美麗的花,說她們背負著這個城市的故事,等等。但直到今天,我才敢說出真實的答案:我是在彌補年輕時犯下的錯。一種廣泛意義上的彌補。就像我給我的攝影作品集取名叫“梅花”,其實就是取自張棗的那句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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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區(qū)文學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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