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笑瑩
一
那只喜鵲就在門口的冬青樹上,自打阿爺從醫(yī)院回來后,喜鵲的叫聲就時斷時續(xù)。
阿爺半夜被喜鵲的聲音吵醒,要甘小梅給他穿好衣服,說連長來了,在窗外喊他列隊。過一會又要甘小梅給他找槍,敵人在窗外叫得囂張,他要去殺敵。阿爺幾次想要站起來自己找,但都失敗了,他像在冰上滑步的人一樣,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顫顫巍巍站起來,無法向前。
阿爺一九五七年當?shù)谋痪帕晖宋?,當時他隨部隊去了南沙群島駐守過,他總說起演習(xí)時的場景,沖鋒槍端一天下來,胳膊酸得幾近沒知覺,他驕傲于自己拿過的“神槍手”稱號,盡管已無對證,授獎那一幕或許只能在他自己的腦海里無數(shù)次回放。但甘小梅記得阿爺說過,某天夜晚,他們換防歸來,看到沙灘與海面的交界處,有一片藍瑩瑩的光,一直沿著海岸線鋪展開,他們以為是某種新型武器,本地的戰(zhàn)友告訴他們這些內(nèi)陸來的人,這是一種叫“藍眼淚”的發(fā)光藻。甘小梅沒有見過海,后來在給女兒買的科普書里面,她才真正看到了“藍眼淚”,學(xué)名叫希氏彎喉海螢。阿爺還說,他當時最想當?shù)氖菨撏П?,?jù)說水下能看到發(fā)光的水母,再深一點,能看到腦袋前吊個燈的大嘴巴魚。甘小梅沒見過水母,只在菜市場買過海蜇皮,丈夫秦照松告訴她,這就是水母。
阿爺退伍后回了蕪湖,拿著在部隊攢的錢蓋了房子結(jié)了婚。甘小梅出生時,家里只有一張阿爺在部隊時的合影,阿爺說得多了,甘小梅小時候能叫得出照片上每個人的名字。除此之外,軍旅生涯似乎并沒有改變阿爺?shù)纳?。只是有一次,阿爺蹲在地上刷牙,甘小梅墊著腳尖輕輕走過去,促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爺一個轉(zhuǎn)身,將甘小梅擒住,甘小梅在阿爺?shù)难劾锟吹搅伺c平常不一樣的東西,她呆住了。阿爺將她放下,繼續(xù)刷牙,然后讓她整理好書包去上學(xué),回來要考她識字。
直到凌晨一兩點,阿爺才消停。挨到天亮,樹上又起了一串長長的鳥叫,阿爺用手指著窗外,嘴里嘟嚕著“槍”……甘小梅不理會他,她將阿爺?shù)哪X袋抬起,把枕頭拿了出來,氧氣管歪了歪。阿爺張開嘴,顴骨突出,臉色白蠟蠟的。甘小梅將氧氣管往他鼻孔里送了送,他才好過點。她又把他穿著的那件毛衣脫下,換上一件薄羽絨服,把他扶起來坐著。早上四點多的時候阿爺尿濕了床,當時換了床單,進了臘月,夜里的空氣刀子一樣,所以挨到天亮甘小梅才推開窗戶換換氣。窗戶是九十年代的搭扣式,合頁上生了銹,需要使力才能推開。甘小梅探出半個身子,將枕頭和毛衣對著外面拍了拍灰。她看到冬青樹的枝頭上堆著紫色的果實。那只喜鵲在吃果子,聽到響動,飛走了,只?;蝿拥臉渲ΑK掌鹫眍^和毛衣,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看到黃家瑜站在門外的馬路邊,穿著一件軍大氅,手里夾著香煙,往她所在的房里看。
甘小梅關(guān)了窗,拉上窗簾,把枕頭塞在阿爺背后,他的眼睛睜著,嘴里依舊念叨著“槍”。甘小梅拾起門邊的拖把,用力拖了拖地面。床邊地面上有一塊怎么也拖不干凈,是阿爺前一晚打翻了面后留下的污漬,當時甘小梅急著給他換尿墊,沒來得及收拾,面湯在地上結(jié)住了,掃完后留下黑黑的一塊。
長久以來,老宅只有阿爺一個人住,地面還是水泥的,昨天回來時甘小梅給老宅來了個大掃除,清理出一籮筐的垃圾,其中最多的是煙蒂,主要分布在床邊一米范圍內(nèi),尿桶里結(jié)了一層黃黃的尿垢,甘小梅在電話里托丈夫秦照松去買個新的。秦照松說,就拿這個舊的湊合著吧,能不能撐到過年都是未知數(shù)。甘小梅聽到那邊有洗麻將的聲音,秦照松說,不跟你說了,人不夠,我得打幾圈湊個數(shù)。秦照松在縣城開了家茶葉店,兼賣煙酒,店里放了兩臺麻將機,親朋好友得空進去玩幾圈,秦照松抽幾百塊錢的坐莊錢。他要看店,看護阿爺?shù)呢?zé)任就落到了甘小梅的頭上。
阿爺之前在醫(yī)院住了大半年,起因是剛?cè)胂臅r有天清早,他吃了一碗湯圓,卡了喉嚨,咳出了血。送去醫(yī)院做內(nèi)窺鏡,食管里遍布大大小小的瘤子,拍片子,肺部也有陰影。他才說,去年冬天開始,吃飯就總是噎著了,一碗飯吃幾口就要就著茶順一順,后來開始咳血,一直在小診所當肺病治,他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事。
三輪化療后,癌細胞不可遏制地擴散了。入冬后,阿爺一天比一天弱,一開始還能下地走走,后來腳步發(fā)虛,說話舌頭捋不直,隔一會就開始咳嗽,有時咳出痰,有時咳出血,高燒不止。有一天他說他夢到死了十來年的老友,喊他去屋里吃肉。阿爺這輩人迷信,夢到死去的人是不祥的征兆,何況是被邀請進屋。醒來后,他顛三倒四地對甘小梅講了夢境,說一定要回甘家圩,這一點說得很清楚。甘小梅本來打定主意讓他在醫(yī)院挨到最后的,雖然無藥可醫(yī),但在醫(yī)院,好歹有營養(yǎng)液和氧氣供著,也能讓他舒坦點。
甘小梅去辦公室找醫(yī)生,問他能不能出院。醫(yī)生點點頭說,能回家,但家里得備好氧氣瓶,他現(xiàn)在的肺就是個擺設(shè),杜冷丁也不能帶回家,只能開點口服藥。甘小梅縮著膀子退回了病房。晚上,阿爺已經(jīng)燒糊涂了,護士把他手上的針管拔下,回流的血汩了出來,甘小梅說了句小心點,護士沒說話,走的時候門摔得“砰”一聲響。甘小梅打電話給哥哥甘大為,沒打通,她又給外甥甘旭發(fā)微信,過一會才接到甘大為的電話,用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甘小梅說,阿爺情況不太對,要不拉到合肥的醫(yī)院吧,縣醫(yī)院不大行,連個燒都退不了。阿爺睜開眼睛,像是突然清醒的樣子,對電話那頭喊,大為,讓小梅送我回甘家圩,家里有肉,你們回去吃肉。
隔壁床的老人開始叫疼,聲音打著顫,像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的雨線,時斷時續(xù),時長時短,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高喊一聲。電話那頭的甘大為說,要不還是按照阿爺?shù)囊馑?,送他回甘家圩吧,老一輩人最講究落葉歸根。甘小梅問怎么弄回去,她沒車,打車肯定是沒有司機愿意接的。甘大為沉默了一會兒說,讓旭旭開車送爺爺回去吧,我不方便。甘小梅又問,那總得請個護工吧,家里不比醫(yī)院,什么都要我一個人來。甘大為沉默了一會才說,我現(xiàn)在在南京談生意,過段時間回去。這樣,我讓旭旭給你送點錢過去,現(xiàn)在不是過去了,錢要省著花,妹妹你就當幫幫哥,也讓阿爺舒坦點……
二
甘旭開車將阿爺和甘小梅送回甘家圩老宅,又去超市買了一堆日用品和米面油、速食產(chǎn)品等,甘小梅打開廚房的水龍頭,水喉深處一陣抽搐似的嘔出一股銹水,好一會,清水才流出。
甘旭說,姨,這房子大半年沒住人了,要不你跟爺去我家吧。甘小梅說,你那是新房,明年結(jié)婚要用的,你爺爺要是腦子是清醒的,也不會想去你那里。甘旭說,也行,那要有啥需要,你給我打電話。
甘小梅將屋里屋外的地面掃干凈,換了房里不亮的燈泡,把后院的雜草扯干凈了,從里面找到一個已經(jīng)蔫在藤上的南瓜,電線上掛著幾只枯黃、露出半截瓤的絲瓜,應(yīng)當是春天的時候阿爺種下的。一整個夏天和秋天,這座老宅都處于無人看管的狀態(tài),門口水泥路面的斷裂處冒出了雜草,葡萄樹葉子已經(jīng)黃了,果實落到地上,漚成了一個個銹色的斑點……
這座宅子是一九九九年哥哥甘大為建的,那幾年村里的羽毛球廠一個接一個冒出頭來,馬路上常年有大卡車進出,甘大為的廠子也上了道,他選了村頭這塊空地,前靠馬路,方便貨車進出搬貨,后靠東清湖,清洗羽毛的污水好排出去。三層的建筑,設(shè)計成“凹”字形,有聚財?shù)囊馑?。前院連著馬路,鋪了水泥,羽毛洗干凈后白花花一片曬在院子里。后院另起了兩層小白樓,買了十幾臺羽毛球切片機回來,每一臺機子上都有一個年輕的女工。這里既是家,也是工廠,同時也是員工宿舍,最多的時候,有十五個外村來的女孩子住在這里,房間里打了通鋪睡下,女孩子們下工后排隊進浴室,洗完澡后又端著一盆換洗衣物,在壓水井邊打水洗衣。阿媽給她們做飯。甘小梅想起阿媽,總會聯(lián)想到蒸汽頂著高壓鍋氣門的聲響,燉鴨湯的氣味混著燒蜂窩煤的味道,彌漫在白色的蒸汽當中,阿媽罩著一件圍衣,在廚房的幾口鍋之間周旋。
幾年前甘小梅在路上碰到過一個女人,她先認出了甘小梅,她說出自己的名字,甘小梅從刻滿皺紋的雙眼間看到了女人年輕時的樣子,女人的帽子上有細碎的絨毛,像是剛從廠里下班。她對甘小梅說,待過這么多家工廠,始終是當年你家阿媽對我們最好,只有她會跟我們一起吃飯,給我們做紅燒魚和毛豆燒仔雞,你阿媽炸魚做得好,舍得用香油,炸得酥酥的,一點也不焦,我后來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炸魚。
女人說得很認真,她的鋁制飯盒裝在塑料袋里,掛在電動車上,她騎車走后,經(jīng)過減速帶,那個飯盒因為顛簸發(fā)出“叮咚”一聲空洞的響。東湖村的女人幾乎個個都有這樣的飯盒,她們拎著飯盒進羽毛球廠,再拎著回家。大多數(shù)廠里的食物都很單調(diào),夏天吃絲瓜炒蛋或者紅燒冬瓜,冬天吃蘿卜豆腐或者白菜燉肉,不是什么精細菜,不講究料理次序和刀工火候,一鍋燉即可。米飯需要女工們自己帶,工廠能最大程度地節(jié)約成本。
二〇〇七年,甘大為的羽毛球廠搬到了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擁有了單獨的職工食堂和宿舍。他戴著紅花和副縣長拍了一張握手照,掛在辦公室里,甘小梅去過那間辦公室,一整面雞翅木中式書柜,落地水族箱里養(yǎng)著紅艷艷的鸚鵡魚,皮質(zhì)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擺著整套的功夫茶具,金蟾茶寵張大了嘴巴,銜著一枚銅錢,又招了親戚家一個大專畢業(yè)的孩子做秘書,一口一個姨地叫她,讓她坐在按摩椅上等“甘總”。
打那以后,老宅這邊只留著阿爺和阿媽住。當年阿媽去世時,來吊唁的人開的車停滿了門前整條馬路,花圈靠在老宅的墻壁上,一層又一層,白茫茫一片。樂隊穿著紅色的制服,肩膀上帶著黃色穗帶,頭上戴著黑色的絨帽,小號擦得錚亮,號手們鼓著腮幫子吹了大半天,甘大為包了一封萬元紅包給他們。
由榮轉(zhuǎn)枯,好像就是一夜之間的事。甘大為在澳門輸了兩個億,廠子又因為環(huán)保不達標被勒令關(guān)門整改,供貨商拿不到貨款,在家里和廠子里蹲著,逮到了甘大為,擰開自來水管,接上皮管,往他鼻子里灌水。甘大為說,灌吧,要命一條,要錢沒有。后來就誰都找不到他了,工廠被貼上封條后,甘小梅回老家看阿爺,總能看到門口蹲著幾個要債的,門縫里塞著法院的傳票。甘大為發(fā)跡時,家里常有揣著現(xiàn)金的村民過來,錢放在甘大為的廠子里,按兩分息算,年底再按本息結(jié)賬,也是一項進賬,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妥,甘家家大業(yè)大,不會訛這點錢。倒是這一點點小錢,喂大了甘大為的胃口,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甘大為跑了,家里就只有阿爺守著。有時到了飯點,阿爺還會招呼要債的人留家里吃飯。甘小梅要接阿爺回自己家,他脖子一揚,說,我走了,人家以為我們都跑了,鬧出事就不好了。
阿爺住院后,老宅徹底無人了,黃家瑜是最早來茶葉店找甘小梅的人。當時正逢中秋,醫(yī)院里住院的老人中有好幾個被子女接走過節(jié)的。阿爺問甘小梅,大為今天回來嗎?甘小梅說,我跟旭旭說,讓他給你通視頻。阿爺靠在枕頭上說,帶我回茶葉店吧,吃個團圓飯。甘小梅打了車帶阿爺去店里,不多久黃家瑜推開店里的玻璃門,喊了聲叔。甘小梅招呼他坐在店里的沙發(fā)上。阿爺沒什么力氣,微微抬抬手說,中午留下來吃飯吧,你找不到大為,我也找不到,住了三個月院了。阿爺伸出三根手指頭比畫著,歇了會兒,喉頭動了動,像是把眼淚咽下去一般,說,住了三個月醫(yī)院,他就來看過我一次!
黃家瑜站起來,看著阿爺說,令澤叔,我也是沒辦法了,八月節(jié),我也想好好過,我家的去年查出乳腺癌,端午節(jié)前就走了,要是大為能還我錢,用上好藥,說不定她還能吃到今年的月餅。我兒子對象談了兩年了,沒錢買房,女孩子現(xiàn)在不愿跟他了,他傷了心,也不愿回來了。令澤叔,我是妻離子散!
秦照松和稀泥一般,扶著黃家瑜坐下說,兄弟,一個村的,我老丈人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他都見不到甘大為,我這個做妹夫的就更見不到了,他還欠我三十萬呢!見到他,我肯定把他帶到你面前。黃家瑜直起身,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只五百毫升的樂果農(nóng)藥水瓶,“啪”一聲重重擱在茶幾上,對阿爺說,令澤叔,別人說的沒用,我就信你,你要是說這錢還不了,今天我就喝下這藥水,一了百了。
甘小梅說,還,沒說不還。我阿爺年紀大了,你再逼也沒用,我哥欠你多少?
黃家瑜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晃說,一百萬。
阿爺靠在甘小梅身上,無力地擺擺手說,家瑜,我這條命你拿去,我這條命你拿去……
甘小梅扶住阿爺?shù)募绨?,肩胛骨硌得她手疼,她對秦照松說,過年過節(jié)的,又是藥水瓶又是死的,照松,你給家瑜拿一萬塊錢過節(jié)費。秦照松挪到收銀臺,慢悠悠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現(xiàn)金,自顧自說,這還是明天要給人的貨款。他把錢放到驗鈔機里數(shù)了數(shù),八十一張,還差一千九,甘小梅用微信給黃家瑜轉(zhuǎn)了過去。黃家瑜收了錢,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張起了毛邊的欠條,在上面空白的地方添上“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收到甘小梅代甘大為還款,人民幣壹萬元整”。
黃家瑜把錢和欠條揣到口袋里,又拿起桌子上的樂果瓶,對阿爺說,令澤叔,小梅妹子,不打擾你們過節(jié)了。
三
氧氣枕頭一點點癟下去,阿爺睡下了,甘小梅打開門,黃家瑜縮在一棵水杉樹旁—他在等甘大為回來看阿爺。
甘小梅從屋子里推出一架鐵質(zhì)板車,是過去羽毛球廠運貨用的,她推著板車上了路。黃家瑜問,吃過了?。扛市∶伏c點頭說,你要不進屋坐會兒?外面風(fēng)大。黃家瑜說,不了,你這是?甘小梅指了指馬路對面說,去醫(yī)院拖個氧氣罐回來。
沿著村里的馬路走了十分鐘,就上了國道,新開的仁濟醫(yī)院就在馬路對面,民營,看不了什么大病,最多管個感冒發(fā)燒,甘小梅想去看看能不能租到氧氣瓶。路上車速很快,她幾乎是跑著過了馬路。她感到自己很久沒有跑這么快了,在醫(yī)院扶阿爺解手,或者用輪椅推他出去散步的時候,總是要格外小心。她他帶著阿爺,像揣著一件陶瓷花瓶,不能跑不能跳,更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氐礁始役缀?,阿爺臥床,她也來不及收拾自己的窩,就在阿爺?shù)拇策呁蠌埬景?,鋪上被子湊合著睡覺。從廚房到臥室,她數(shù)過,大約要三十幾步路。她進了醫(yī)院,問窗口里的工作人員,哪里能租到氧氣罐。工作人員告訴她,押金五百,一罐氧氣五十,租金每天十塊錢。甘小梅問,一罐氧氣能用多久?對方說,兩天。甘小梅想了想說,那就先租一罐吧,她掏出微信打算付款,想了想又說,還是租兩罐吧!
她抬著氧氣罐,一點點滾動著出了醫(yī)院的門,發(fā)現(xiàn)黃家瑜站在板車旁邊,手上戴著皮手套,冷得跺腳。他沒多說話,只是接過氧氣瓶,和甘小梅一頭一尾將兩瓶氧氣提上了板車,又用繩子拴好。黃家瑜在前面拉板車,甘小梅在后面照看著。穿過國道,就是通往村子里的馬路,甘小梅看到道旁的水杉落了葉子,頂著碩大的鳥窩,看起來搖搖欲墜。這是晴天,陽光沒遮攔地灑下來,她出了點汗,覺得身上暖烘烘的,這是很久沒有的感覺。
他們將氧氣瓶抬進房間,阿爺睜著眼睛,張大嘴巴。黃家瑜喊了一聲“令澤叔”,阿爺抿了抿嘴巴,用舌頭潤濕了嘴唇,眼珠子隨著他們的走動而移動。阿爺盯著他看了會,從嘴里擠出幾個字:大為,你回來啦?快去吃鍋里的肉。甘小梅說,不大認識人了,還想著我哥呢。黃家瑜把管子接到氧氣罐的出氣口,擰了擰開關(guān),阿爺?shù)暮韲道锇l(fā)出一陣空水管來水般的響動。他現(xiàn)在呼吸都費力,甘小梅對黃家瑜說,估計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黃家瑜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摘下皮手套,甘小梅看到他的手上起了凍瘡。屋子里開了空調(diào),又上了熱油汀,比外面暖和不少,黃家瑜覺得凍瘡的地方開始發(fā)癢。他撓了撓,出了點血。甘小梅說,早知道剛才在醫(yī)院給你買點凍瘡膏。黃家瑜說,不礙事,早年在湖北扒藕落下的毛病,一到冬天就犯。甘小梅端來一盆溫水,讓他把手放到水里浸著,促進血液循環(huán)。
那只喜鵲飛回來了,在枝頭發(fā)出一陣鳴叫,阿爺扭頭看向窗外,嘴里說著,槍拿來,敵人在對岸……甘小梅開了窗,拿竹竿趕走那只鳥。
喜鵲叫,喪來報。甘小梅開口說,這只鳥從我阿爺回來就開始一直在外面叫……
黃家瑜說,你阿爺過去有把氣槍,上鉛彈,院子上擺幾個啤酒瓶,回回都能打中。有一年后河灘來了一群過冬的大雁,你阿爺打了十來只,拿鹽腌了,掛在廊下,一整排,路過的人都要贊一句腌得好。
當過兵的。甘小梅說著,起身關(guān)了窗,她問黃家瑜,你今天沒帶藥水瓶子吧?不瞞你說,我阿爺這病多半是我出錢在看,到現(xiàn)在實在沒錢了。
黃家瑜從大氅兜里掏出一瓶江小白,放在地上說,天氣冷,帶了酒。你放心,這阿爺?shù)氖挛铱丛谘劾?,我就找甘大為?/p>
甘小梅問,你家孩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黃家瑜開口了,他把雙手整個兒浸在熱水里,卻想起在冰冷的淤泥里挖藕的時候,他的手指不自覺地彎了彎,一股水流從手掌中流過。他說,你女兒在北京嗎?多大了?
在北京混著,不愿回來。開過年虛歲二十六了,屬鼠的。我倆前后腳結(jié)的婚,甘小梅說,你娶媳婦時我還跟我嫂子去看過,她娘家跟你一個村的。
當時我怎么沒看到你?黃家瑜問。
當時你的眼睛都在新娘子身上。甘小梅從熱油汀上拿過一只熱著的橘子,剝開,自己吃了一半,留一半在熱油汀上,示意黃家瑜吃。
他從水中抽出雙手,殘留的熱度持續(xù)了一會兒,他看著從自己雙手上冒出的熱氣漸漸變淡,直到消失。他想起結(jié)婚那天的事,新娘子穿的是一身紅襖子,上面有金絲盤扣,她的發(fā)髻上別著一圈絹布做的粉色桃花,從右側(cè)頭頂一路延伸到耳后。他把在羽毛球廠做維修工時沾滿機油的衣服收起來,換了一身咖啡色西裝,打了紅色的領(lǐng)帶。他坐在租來的紅色的桑塔納上去迎親,牽著新娘子的手下車時,親戚們對著他們?nèi)鰩装阉榈牟AР始?。晚上他脫掉妻子的那件紅襖時,在她脖子后頭發(fā)現(xiàn)了一片彩紙,她說,難怪今天總覺得脖子后頭癢得很。那一天的一切都是新的,往后的每一天都像窗戶上貼著的紅色喜字一樣,一點點褪去色彩,那件咖啡色西裝他后來沒有機會再穿。
在羽毛球廠修了三年機器后,兒子出生了。他跟隨叔叔去了湖北,叔叔的腰里常年揣著二鍋頭,他們一人喝幾口,毛孔里都透著熱氣后,再穿上連體膠衣下湖,冬天,荷葉枯了,筆直的稈上掛著褐色的葉子,他扯開那些葉子,彎下腰,用手從淤泥里摳出藕,血便沖到頭頂。叔叔說,他認識的好幾個扒藕的人都是這么走的,高血壓,沒注意,一彎腰,血沖上來,一頭栽到泥巴里。
他把半個橘子塞到自己的嘴里,瞥見甘小梅穿了一雙運動鞋,說,上次在茶葉店,看你穿的那雙靴子,很好看。
甘小梅低頭,將橘子皮放到鼻子邊使勁嗅著,她幾乎要被那氣味嗆到了。
我阿爺這個樣子,甘小梅說,我哥要是回來,你別進屋談要債的事吧,我想我阿爺走得安生點。
曉得。黃家瑜戴上手套,說道,我就在外面等你哥,不進來打攪你們。
四
電話響了,是秦照松的號碼,那頭一團亂糟糟的聲音,有個人說,弟妹,照松醉得厲害,你回來照看照看。
甘小梅背過身,壓低聲音說,讓他喝,喝死了我再去收尸。
你去看看吧,你阿爺這里我看一會兒。黃家瑜擰開酒瓶的蓋子,喝了一小口,酒精的味道在室內(nèi)彌漫開來。
甘小梅步行上了國道,在公交車等候亭里站了二十多分鐘,才來一輛車。她上了車,臨近年關(guān),有鄉(xiāng)鎮(zhèn)上來的老人挑了一筐雞去賣。老人頭上蓋著綠色紗布圍巾,穿一件玫紅色的羽絨服,上面被火星燙出幾個洞,露出里面的羽絨。司機說,老人家,你的雞屙屎了,臭得很,連人帶雞十幾口,就收你兩塊錢,都像你這樣,我就不賺錢了。老人說,過去公交一塊錢就能坐,車是公家的,你也是拿工資的,我把筐子往里收一收,保證不讓你吃虧。她把筐子往腳邊挪一挪,里面?zhèn)鱽硪魂國Q啾聲。她又說,我這可不是一般的雞,都是野生的,這兩天老頭子從老林子里捉回來的,油光水滑的,紋路多好看。燉了湯,補得很。
甘小梅看到籮筐上扎了一張尼龍網(wǎng),野雞伏在里面,棕色的尾羽拱在尼龍網(wǎng)上。甘小梅問老人,這雞怎么賣?老人說,我這純正的野雞,一只兩斤六七兩是有的,現(xiàn)在也不上稱了,一百八一只賣給你,我在外面賣都是一百一斤的。甘小梅挑了一只肥點的雞,對老人說,一百五能拿不,能拿我就要。老人說,中。甘小梅付了錢。老人在下一站下了車。車子開動后,有人提醒甘小梅,雞買虧了,這一看就是飼養(yǎng)的山雞,不是什么野雞,一斤最多二十塊錢。甘小梅一手掐住兩只雞翅膀,提著雞,讓司機停車,司機說沒到站,不能停。甘小梅拍打著車門,有人拉住她,說你這個人怎么回事,出交通事故了怎么辦?司機把車靠在路邊,嘴里說,怕了你,下車吧。
甘小梅下了車,眼前是一個廣場,距離剛才老人下車的地方約有兩公里。甘小梅提著雞,上了廣場的臺階,她的鞋底紋路磨損了,不抓地,走在大理石地面上有點打滑。她看到一對古裝扮相的男女正在唱戲,女的穿著粉底紅花的對襟長褂,下著一條白色馬面裙,頭上戴著假發(fā)髻,臉上一層白白的粉,法令紋里嵌了不少粉,甩一甩水袖,蘭花指翹著唱起來。另一個是小生打扮,穿著水藍色褶子,頭戴盔帽。甘小梅走近,聽到他們在唱《梁山伯與祝英臺》,面前有三臺支架,上面放著手機,正在抖音上直播。十八相送那一段,女人的唱腔變哭腔,風(fēng)大,灌進女人的嗓子。甘小梅旁邊的人說,這個“祝英臺”嗓子不行,有點啞。唱完后,“祝英臺”用夾著本地方言的普通話說,天寒地凍,要過年了,家里年貨還沒打,大哥大姐們聽個樂,打賞點,小妹回家給呆子老公買點酒喝。三兩個人打賞了十來塊錢。一個男人說,祝英臺不跟馬文才在家,倒跟梁山伯唱戲?!傲荷讲卑阎Ъ芎褪謾C收起來,拖著長長的唱腔說,走了,明天不來了,一包煙錢都不夠。
人群散去,甘小梅才想起自己要找賣雞的老人。走出廣場,她看到人行道上擺滿地攤,賣春聯(lián)、鮮花、果脯、蔬菜的排成一條直線,她找不到那個老人,只好又等一輛公交車,回到茶葉店。
茶葉店的卷閘門開著一半,里面只剩秦照松和一個男人,甘小梅不認識這個人,男人看到甘小梅后說,弟妹,我回去了,家里還有事。秦照松躺在店里面隔出的一個小房間里,睡著了。甘小梅找來一根繩子,把雞爪子捆在一起,那雞撲騰著翅膀,想要站起來,勁兒用完了,屙了一泡屎。甘小梅打開收銀箱,數(shù)了數(shù)里面的錢,確認沒少,然后拿出掃帚,將地上的煙頭瓜子殼和雞屎掃干凈,啤酒瓶放進紙箱里。她走進小房間,秦照松被子蓋了一半在肚子上,腳上還穿著鞋。她把他的鞋脫下,一只褲腿剛脫下,秦照松踢了踢腿,甘小梅伸手,在他的臉上打了兩巴掌,手有點發(fā)麻,但秦照松依舊沒有醒。甘小梅又打了一巴掌,然后繼續(xù)脫他的褲子,從他的褲兜里掉出幾枚硬幣,叮叮當當落在地上。
甘小梅坐在麻將桌旁的椅子上,卷閘門開著一半,她看到外面來往的人的腿和腳。她把腳上的運動鞋脫下,從隔間的床底下翻出幾只鞋盒,找到一雙粗跟中筒靴穿上。她脫下厚羽絨服,換上一件狐貍皮大衣,對著鏡子照了照,額前的白發(fā)刺著她的眼睛,她決定等阿爺死后,得空去染個頭發(fā)。緊接著她就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她重新坐到椅子上,她感到身上發(fā)熱,或許是狐貍皮大衣的緣故。
手機響起,是甘大為打來的,他問甘小梅在哪。甘小梅說,在茶葉店,一會回去。甘大為又問,怎么能讓阿爺一個人在家。甘小梅說,我讓黃家瑜幫我看著會兒。甘大為說,你快回去,把他哄走,我在回去的車子上了,晚上去看阿爺。
五
甘小梅拎著雞走到甘家圩老宅的門口時,看到太陽在遠處的建筑工地那邊,被樓宇的剪影吞下去一大半,她面前的馬路前是一大片空地,工地的圍墻圈起來有六七年了,因為資金不到位一直沒有動工,只剩加拿大一枝黃花漫地生長,夕照在葉片上打出一縷縷金色,再往上,天收了熱度一般變成了鐵藍色。起了風(fēng),廊下的紅燈籠被吹動,穗子與穗子攪在一起。她進屋,把雞放到后院,那只雞開始啄食地上的泥土。她進了房間,黃家瑜扶著阿爺站在窗口。
那只喜鵲剛才又來了。黃家瑜說,你阿爺一定要捉到它。
他腦子不清楚了。甘小梅把阿爺扶回床上坐著,她把大衣脫下,蓋在阿爺?shù)谋蛔由?,他被覆蓋在寬大的狐貍皮下,像是消失了一般。甘小梅看到窗邊靠著一桿氣槍,問黃家瑜,你在哪里找到這把槍的?
在另一個房間找到的,就在墻后靠著,你阿爺要打鳥,我就找出來了。
怪危險的。
我回去吃晚飯了,你晚飯怎么解決?
我減肥,不吃的。
你又不胖。黃家瑜說完,甘小梅沒有搭話,他披上大氅,出了門。
甘大為回來時,特意走的后門。甘小梅問,你去南京談了什么生意,成了沒?甘大為說,你別管,顧好阿爺就行了,把窗簾拉好,那幾個要債的還在外面嗎?甘小梅把院子里的雞拎起來說,我哪里管得了要債的,你幫我把雞殺了,給阿爺燉點湯,今天剛買的,被坑了一百五,說是野雞。甘大為從廚房里找到一把刀,對甘小梅說,你當時在想些什么?打眼就能看出這是喂養(yǎng)的。他在自來水管上磨了磨刀鋒,甘小梅提著雞腳,他一手拽著雞頭,另一只手抄起菜刀,對著雞的喉嚨割下去,雞爪在甘小梅手里動了幾下,就沒力氣了。
甘小梅把燒好的熱水燙在雞身上,熱氣混雜著雞毛的味道撲鼻而來,她退了雞毛,剖開雞肚,從里面掏出內(nèi)臟。雞湯燉上的時候,她又把盆里的雞毛團成一團,她看到雞尾上的那兩根長長的羽毛,她想到以前的一些事。甘大為從東北帶回來第一車鵝羽時,全村都來圍觀,他們看著一袋袋羽毛被卸下來堆在院子里,對甘大為的決斷并不看好,這些羽毛氣味嗆鼻,看起來離羽毛球差了十萬八千里。甘小梅從袋子里掏出一把羽毛,里面還有半根生蟲的鵝翅膀,她丟掉鵝翅膀,手里還剩一根軟軟的羽毛。甘大為說,這個是飄毛,不值錢,最多染了色戴在頭上圖個好看,你扔下的那根是翅膀上的鵝翎,才是值錢的。
甘小梅把雞毛倒進垃圾桶里,又拎著垃圾桶要去倒。她進屋囑咐甘大為看著火。甘大為立在窗簾后頭探頭探腦。甘小梅拉開窗簾一角,看到一個香煙的紅點,黃家瑜咳嗽了一聲。甘大為拉好窗簾,坐到阿爺身邊的凳子上,不說話。
經(jīng)過后院那兩層小白樓時,甘小梅探頭往里看,屋子里空蕩蕩的。原本還有幾臺報廢的機器,阿爺總說能修好,不讓賣,他生病后,機器就被偷了,估計是被人當作廢鐵賣了吧。院子外面有大的垃圾箱,甘小梅倒完垃圾,立在那里,垃圾箱后,東清湖湖面泛著鐵色的冷光,幾稈瘦蘆葦立在上面。她小的時候,夏天要穿短衣褲下湖摘菱角,菱角的葉片是三角形,帶鋸齒,一根拉一根地鋪滿整個湖面。后來湖邊多了許多羽毛球廠,東清湖水就變成了灰色。
她走過小白樓,聽到悶悶的一聲響,起初她以為是馬路上的車胎爆了,可她并沒有聽到汽車駛過的聲音,她提著垃圾桶走進屋子,想起小時候跟著阿爺去打大雁那一天。
那時候她很久沒吃肉了,拿勺子底刮豬油桶,勺尖上一層薄薄的油脂在口腔里迅速融化,像雪飄進湖里,一下子沒了蹤影。阿爺洗完荸薺回來,放下扁擔(dān)上的網(wǎng)兜。天太冷了,甘小梅看到阿爺?shù)氖旨t得像煮熟的蝦,荸薺上沾著的水流淌到地上,寒氣更重了,她覺得自己迫切需要油脂和熱氣。
阿爺看到她拿著見底的豬油桶,對她說,走,湖邊來了群過冬的大雁,去給你打一只,晚上燉了吃。阿爺扛起槍,她跟在后面。她覺得打鳥很無趣,但她想要吃肉,想要暖烘烘的火爐和滾燙的燉肉,想要一整間屋子都是熱的水汽。他們沿著河堤走了很久,她看到湖面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冰,她丟了一顆石子進去,連漣漪都散不開幾圈。阿爺走在前面,很快他停在一棵樹后面,點了根煙,把氣槍對到眼睛前。甘小梅沒有跟著,她不喜歡靠槍太近。阿爺曾說,子彈不會轉(zhuǎn)彎,打不到你??伤傆X得那是一件危險的事。阿爺?shù)氖持缚吭诎鈾C上,她知道那是他在挑選獵物。一會兒,她聽到放槍的聲音,悶悶的,透過重重的空氣傳了過來,湖面上大雁霎時一同飛起,阿爺喚她的名字,他們走到不遠處拴水泥船的地方,把船繩解開,劃了它去湖面上撿大雁。薄冰和枯荷刮擦著船身,直到到了湖心處,水面尚有漣漪,漂蕩著幾根大雁留下的絨毛。被打中的那只大雁沒有死,它的翅膀上中了槍,無力起飛,但也不愿就此沉入水里,它張開翅膀,企圖再次起飛,一根根翎毛刀尖一樣在水和空氣中來回跳動,阿爺抓過它,擰斷了它的脖子,它的翅膀縮到了一起,被扔到船艙里。
甘小梅扔下垃圾桶,跑進房間,窗簾只開了一點,甘大為正扶著阿爺,阿爺端著那把氣槍,站在窗口,甘小梅把窗簾全部拉開,黑夜貼在冬青樹上,屋里的亮光打在樹上,不見那只喜鵲的蹤影。
但很快,那只喜鵲飛了回來,阿爺顫抖著想再次端起槍。
甘小梅跑出屋外,在黑暗中尋找那個香煙紅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