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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鳥

2022-11-23 01:45:06章程
特區(qū)文學(xué)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豐年鴿子大爺

章程

兩年前,許豐年還在建筑公司上班時,母親令他回家相親,被安排和他相親的姑娘,叫曹宜。相親那天早上八點,母親把他叫醒,起來,拾掇干凈點,也算對得住人家姑娘。說著,母親遞給他一面鏡子,你自己瞅瞅這副鬼模樣。許豐年斜睨了一眼,看到鏡中的自己滿臉胡茬,頭發(fā)出油,臉比大學(xué)的那幾年胖了一圈。

大一時,女生們說他像宋仲基。他得意得很,對當(dāng)時的女朋友“大爺”—他總是這樣喚她—透露了這個說法。大爺說,別臭美了。大爺是個警惕性很高的女生,她嗅到了伺機潛伏在暗處的對手們的氣息,不敢輕敵,她們共同盯著一頭叫“許豐年”的獵物。讓對手們放棄捕獵是不可能的,堵不如疏。她憑借著自己對許豐年的深刻了解—他沒有強韌意志力—制定了一個簡單計劃:用四年時間,任他胡吃海喝,而她自己則不吃晚飯,每日兩餐,只吃蔬菜沙拉。成效果然顯著。畢業(yè)那年,一米八高個的許豐年從一百二十斤漲到了一百六十斤,而大爺消瘦如初。情場上狩獵和現(xiàn)實中不同,隨著飼養(yǎng)的獵物體重增長,她察覺到環(huán)繞著的獵人們的眼睛也變少了。許豐年意識到這是一個陰謀時,為時已晚。他曾試圖補救,控制飲食,堅持鍛煉。但一周后,他放棄了,安于在情場上由誘餌淪為雞肋,并不由得感嘆女人心真是狠毒。不過,當(dāng)著大爺?shù)拿?,他用“高深莫測”一詞替換了“狠毒”。

又發(fā)什么呆,母親打斷許豐年的回憶。到時候相親可別又出神了,她說,還是同地方的人好,外地人咱吃不準(zhǔn)。許豐年想回母親道,父親不也是外地佬嗎?你怎么還嫁了他。他又一想,還是不說為好。

母親在房間里教育他的時候,老姐的兒子在隔壁的房間哭了起來,老姐怎么哄都沒用,突然生了氣,再哭,再哭把你送到你的賭棍老爹那里。小外甥一歲半時,某天,她帶著兒子突然回了家。母親給他打了電話,讓他把原先的那間大房間騰出來給他老姐和小外甥用,老姐先前住的小房間則給他住。母親說,也就借用個兩三天,頂多一周,氣消了,就回去了。沒想到,老姐一住就是三年,最后婚也離了。母親對此頗有怨言,這房間住兩人還湊合,現(xiàn)在又平添兩人,難免礙手礙腳。他回家時,母親會暗地里對他抱怨,原本是個大房間,被老姐越用越小,母親補充道,我以前生小孩時可不會這樣。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回道,媽,差不多得了。

但話剛一說出口,他立馬后悔了,他留意到她眼神里閃過哀戚,很快又掩飾好。母親的性格,乃至人生,都像是一個收納箱。他們把臟物丟給她,她都照單全收。他并不在意老姐瓜分了他的空間。

他不想住在原先的房間。他在H市讀本科時,只要母親不在家,他會帶大爺?shù)郊依?,兩人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他的臥室。大爺總是想掌管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臥室里的陳設(shè)當(dāng)然也難逃她掌心。他在研二下學(xué)期,讀了大衛(wèi)·哈維、亨利·列斐伏爾等人論述空間的書,察覺到意識形態(tài)對于空間的滲透和改造,和大爺對他房間陳設(shè)的改變?nèi)绯鲆晦H?;秀敝校氚堰@個想法分享給她,但隨即醒悟:他和大爺分手了。在那間房里,他經(jīng)常失眠,記憶漫過他,試圖和黑夜一同謀殺他。他拼力頑抗,遍體鱗傷。

小外甥的哭聲,好似撲騰著熱氣的一鍋粥,越哭越烈后,又有如眾鍋齊鳴。母親以其凌厲的作風(fēng)當(dāng)機立斷,丟下他,跑向隔壁房間。出房間前,她嘀咕了一句,這家子就沒一個像樣的男人。

許豐年心說,可不是嘛。

沒上學(xué)前,許豐年一直跟著父親各地跑,那些地方都在山里,荒蕪而衰敗。當(dāng)時,他老姐被交給奶奶帶,還是住H市。但他還小,母親不放心。每次,他父親都會租一棟房子,安頓他和母親。但都選擇在山村的邊緣處。父親做事歷來謹慎。父親工作的地點不在村里,而是更僻遠。在外工作半月,再回來數(shù)日?;貋砗蟮母赣H,身上會帶著一股濃烈的煙味。但據(jù)他所知,父親從不吸煙。他問父親在什么地方工作?父親指指連綿一片的遠岫,對他說,在山那邊,你找不到我的。他望向?qū)γ?,白云連山,綿延天際,如生出重重疊疊的魅影。但他不信找不到那地點,他一定能找到。在家的日子,父親常帶他去山里認鳥。他還記得長尾雉在空中飛舞時,尾巴拖得很長,舞姿曼妙?;蚁铲o的聒噪聲總能引起他注意。一只灰色的鳥立在樹枝上,顧盼自雄,陽光打到它的羽翼,他覺得它像一位大俠,而父親告訴他那叫珠頸斑鳩,它因為筑的巢很簡陋,而被調(diào)侃為豆腐渣工程的董事長。

此外,父親還教他認識了黃鸝、鵓鴣、樹鶯、斑鳩、交嘴雀和灰鹡鸰。彼時的他,連這些字如何寫都不曉得,而父親卻已將它們視為摯友。他問父親,你為什么能認識這么多鳥?父親臉上蒙著一層陽光,說道,我對輕的東西感興趣。

長大后,他經(jīng)常買教人認鳥的圖冊。當(dāng)他讀大一時和大爺在一起后,大爺也經(jīng)常和他一起在郊外認鳥。H市屬于盆地地貌,周圍多山。一進到山嶺間,他的眼睛銳利得像刀子。眾鳥的翼、喙、足,乃至眼圈、覆羽等細節(jié),都是他辨認它們的依據(jù)。父親教的鳥的名字,他記得有限,畢竟他那會兒還小,他辨識鳥的知識主要還是靠長大后看識鳥圖冊建立的。把鳥的名字傳遞出時,他會覺得父親棲于他身體里,用他的嘴巴說話。

他五歲那年,父親帶他們?nèi)チ私鳌⒏=ǖ纳嚼?,越來越往南。等父親的工作地點遷到廣西、廣州一帶山里時,他到了該上小學(xué)的年紀(他沒上過幼兒園),母親和他回到了H市的家里,父親繼續(xù)待在山中。據(jù)說,他之后的工作地遷往了老撾和緬甸,最后去了柬埔寨。父親會開著小轎車回家,并帶回很多時新玩具……

這幾年,他數(shù)次產(chǎn)生過強烈念頭想和母親談?wù)摳赣H,但在那件事發(fā)生后,關(guān)于父親的任何言語都是不允許出現(xiàn)的。許豐年想過,他一旦說出父親的名字,這個家就會像火車脫軌一樣墜下去。

在成為這個家庭里唯一能扛事的男人前,許豐年有過遠大理想。

他想過當(dāng)律師,想過搞園林(母親回到H市后一直在做這行),還想過成為建筑師(他所學(xué)的專業(yè))。他的志向如此紛雜,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在時間里受錘了。建筑行業(yè)加班過多。有一次,許豐年加班,太困,趴桌上睡著了。睡意步步逼近,把他圍住。他一度想抬起身來,卻又倒了下去,全身軟綿綿,被夢的重量所壓倒。醒來時,大概凌晨兩三點,只有頭頂?shù)哪潜K燈是亮的,項目組成員都走了,除了他。他們走的時候沒有叫醒他,諾大公司只剩下他一人。周圍一片漆黑,只有這一小塊是亮的,像倫勃朗的畫。不對,光哪兒還會打到人呢。這個時代的倫勃朗得把周圍畫得亮閃閃,而人是反襯的暗影才對。黑夜長在人的身體里。

他知道,黑夜是如何生長出來的。

他研一結(jié)束后,大爺研究生畢業(yè)了,早于他兩年。建筑學(xué)的本科需要讀五年,而他考研多考了一年。因而,大爺畢業(yè)后,他還要繼續(xù)上兩年學(xué)。他本不覺得這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沒想到,愛開始分解動搖僅用了半年不到的時間。大爺去了S市工作,S市的一切都在強調(diào)速度的重要性,向來不甘于人后的大爺起先斗志昂揚。情感上,她能得心應(yīng)手地剿滅對手,工作上則未必如此。兩人對于生活的想法變得不完全鉚合。直到大爺告訴他“你每天的關(guān)心讓我有了心理負擔(dān)”,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逃了課,乘高鐵去S市。那是一個工作日,他到她公司樓下時已近中午,沒有給她發(fā)消息。她和四五個同事一起下樓,穿著工作服,身材瘦削,站起來時像一柄劍插在劍鞘里。他和她只是互看一眼的瞬間,他就讀懂了她眼中的埋怨。對于細節(jié),他總是如此敏銳,以至于大爺曾經(jīng)不愿意和他看懸疑片,因為影片里所有的蛛絲馬跡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并且他直覺準(zhǔn)確,能迅速猜出之后的劇情發(fā)展。他以博爾赫斯的一個短篇小說作為類比,那個小說里的主角受苦于其相片式的記憶力。他的苦惱也很相似,他想減弱自己的觀察力,但不能做到。

支開同事后,她走向他,怎么不找個咖啡館等?他沒說什么。之后的一切在這個時刻起了褶,并且卷了邊。他后來怎么也捋不平情感里這些隆起的或翹起的部分。他研二上學(xué)期結(jié)束后,她和他說有個同事很照顧她,她不知道怎么拒絕。他說,就這樣吧,好聚好散。她打來電話,聲音里帶著哭腔,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他心說,我不懂嗎?把任何一個七年拉長,那漫長的時間都能讓人心生畏懼??勺罱K,情感不以時間論短長,還有比這更輕的事情嗎?他只記得自己隨后說了很多話,對方什么也沒說,在掛電話的前一刻,他聽到她說“那我的感受呢”。他一愣,另一頭傳來電話掛斷的聲音。此后,他再也聯(lián)系不到她了。

如果說,早年的他是曠野里被數(shù)個獵手緊盯的獵物,那么,現(xiàn)在的他則是籠子里的困獸。他成天把自己困在寢室里,拉上窗簾,每天晚上出門,為晚上和次日買回一堆零食和酒,喝酒成了他人生中最危險的激情。

那時,除了洗澡和上廁所外,他看了難以計數(shù)的恐怖片,直至看到嚇人的場面竟滋生出生理性的反感。他不記得他看了多久,每天昏天黑地,看著都一樣。他拉開窗簾,室外的強光讓他的瞳孔急劇收縮—被黑暗包圍太久,眼眸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了光明。他開門,從寢室里走出時,垃圾也隨之漫了出來。他大笑。這笑聲如此空洞,不像是喉嚨發(fā)出的,倒像是在胸腔里鼓蕩了一陣,逃逸而出?;艘徽麄€下午,他才把垃圾清理完。寢室樓下三個垃圾箱被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衣服松垮,手中轉(zhuǎn)動煙盒,沾滿灰塵的手指停住,順勢摸出一支煙,送到嘴邊,掏出打火機,點上,動作成熟老練。他叼著煙,一臉頹態(tài),目光被垃圾箱上“垃圾回收”四字粘住。他心想,不如把我也回收了吧。

相親這天,當(dāng)許豐年站在房間里的豎鏡面前,他分辨不出自己的體重究竟是在大爺?shù)挠媱澙镩L出的,還是那段成天看恐怖片的時間里長出來的。但都不重要了。隔壁的小外甥停止哭泣后,母親又走進他房間囑托他和女方見面時需注意的事宜。他說,曉得的。

他自覺這天的相親,自己毫無勝算。他見過曹宜的照片,母親對她贊不絕口,有福相啊。他見到她本人比照片上更“富貴”一點時,并不意外。他也胖。一個胖子沒有權(quán)利評論另一個人胖。他幾乎快忘了兩人吃飯時聊了什么了。話題都是他開啟的,曹宜只作回答,并不延展,好似一位禪宗高僧,回答總是簡潔干脆,就差對他進行當(dāng)頭棒喝。兩人會在對話的中間陷入無言??諝庵袕浡聊?。

那晚,母親神秘兮兮地挪進他房間,說道,對方父親傳達來女方意思,說你這人還行,能處。你也老大不小了,記住往后少惹人家生氣。他心生納悶,這就能處了?母親一直站在他房間里,試圖和他再說幾句話。他找了個借口,說想喝點水,溜出房間。在手拿到水杯的那一刻,他心頭咯噔了一下。大腦里有某種東西炸開了。他垂下眼瞼,想避開廚房白瓷磚上的木架子和其上的玻璃瓶罐(他早能憑預(yù)感判斷出它們的位置),但它們還是沖到了他眼前。他勉強睜開眼睛,你們就一塊來吧!

不止它們,這房間里的落地?zé)?、地毯、衣架、桌布和掛鐘,都撞了過來,占領(lǐng)了他的視野。本科期間,他和大爺都愛逛宜家,兩人給家里添置了不少物件。一個人或一樣物件,在空間里待久了是會留下形象的,即便這形象不像黑澤清在一部恐怖片里拍的那樣—死者把自身的影子落到了角落的墻壁上,固定成人形的暗影。此刻,過去的幻影穿過了他。

他像悼念死者一樣,試圖悼念死去的愛情,卻被母親的一句“我還有事要跟你交代”給打斷。記憶里的景象粉碎了。他沒忍住,吼道,有完沒完啊。他放下杯子,遲疑了數(shù)秒才松手。他快步走進房間,甩上門,砰地一聲。

隔壁的小外甥又在哭了。

2021年初,疫情籠罩下的建筑行業(yè)并不景氣,許豐年辭了職。那時,他和曹宜已在一起一年多。他來到曹家的農(nóng)莊工作。農(nóng)莊里有鴿棚,也有果林,里頭種了一百多株藍莓樹。鴿棚位于農(nóng)莊西北角,和家宅隔著一片藍莓林。曹宜對他說,這個品種的藍莓大如荔枝。他驚嘆了一聲,心里卻想,夸張了吧。來的第一日,他認出了烏鵑、斑嘴鴨、長嘴鷸、蠟嘴鳥和灰喜鵲。他心想,這地方,看來是來對了。

曹家人都在農(nóng)莊工作,曹叔還雇用了三個小工,還有一個專業(yè)的馴鴿師。許豐年平日主要負責(zé)喂鴿子,并協(xié)助馴鴿師訓(xùn)練鴿子。雖然鴿棚每天都會清理,以防病菌。但一走進去,一股鴿子糞的味道還是會沖鼻而來。鴿棚有一百五十米長,共二十五間房。每間房里有四百羽左右的鴿子。成年后的鴿子才會放在房間里,幼鴿都是放在小籠子里,每個籠子四羽以下。每年二月下旬,曹叔的鴿棚會對外收幼鴿。鴿棚養(yǎng)訓(xùn)這些鴿子,但名義上它們屬于另一些人,這些人才是鴿子們真正的主人。在送到鴿棚前,每只鴿子都會套上一只鴿環(huán),憑這個鴿環(huán)來區(qū)分不同人的鴿子。

許豐年來農(nóng)莊時,恰好遇到鴿棚收幼鴿階段。鴿棚的鴿子不太認人,曹叔讓他在喂食時吹哨子,以培養(yǎng)它們的條件反射。許豐年總覺得鴿子們認得他,盡管他聽不懂它們發(fā)出的咕咕聲。他看著它們成長起來,從小籠轉(zhuǎn)移到房間。每間房有兩組跳洞,圓孔,連通內(nèi)外。鴿棚“開家”(即把鴿子們放出去自由飛)后,鴿子回來需要由跳洞進到房間。剛開始,鴿子們并不知跳洞有何用,在鴿棚屋脊上來回跳躍,繞著棚子飛,或圍著他飛來飛去。許豐年需要去趕它們,以讓它們熟悉這一通道。他對照料鴿子饒有興趣,甚至不討厭鴿子糞的氣味。對于鳥的親近感深植在他天性里。曹宜有次問他,喂食怎么用了這么久?他說,我和它們說了話呢。曹宜沒搭腔。她畢竟還沒像大爺那樣習(xí)慣他,他心想。

鴿棚的門后還掛了一把單管獵槍。五年前,此地出沒過野豬。野豬闖入了鴿棚,造成不小的損失。盡管在這之后,野豬沒再出現(xiàn)過,曹叔吩咐眾人不可掉以輕心,并說自己最近巡視農(nóng)莊,看到了野豬糞,猜想野豬又出現(xiàn)了。許豐年說,也許是別的動物的?曹叔說,這臭味遠非別的動物所能制造得出。他沒接話。這東西滑頭得很,跟人一樣,曹叔說。說完,曹叔盯著他的眼睛又說道,子彈在邊上的木柜里,萬不得已,不要去用槍。他心想,這玩意我才不會碰。他見曹叔神色嚴肅,說道,曹叔放心。

許豐年在農(nóng)莊感到自在??諝鉁焓幜怂男姆危澴由葎与p翅,忽而低飛,忽而環(huán)繞。鴿哨聲在天空中好似被染成了藍色。一切都讓他產(chǎn)生莫名的親切感,偶爾,一些特定的瞬間還會引起他的冥想。當(dāng)他望著空闊清澈的天空中來回飛行的鴿子時,會覺得世間的真理就藏在它們的穿行軌跡中。五月下旬,藍莓成熟,他在心里收回了先前對藍莓大小的不以為然。這些藍莓個頭即便不能說有荔枝那么大,至少也有小番茄或鴿子蛋那般大。有時,他覺得自己像走進了赫西俄德的《工作與時日》的詩里。久而久之,他又從這種親切感中辨認出恐懼的成分。兩種矛盾的情感互相摻雜在一起。他沉浸在復(fù)雜的感受中。這感受和他的本性相符,他知道它源于何處:這片山野,和他幼年的經(jīng)驗中的景物太像,連群山形狀也一模一樣(他總是太注意細節(jié))。與過去的不期而遇,令他難以從中恢復(fù)過來。他曾和大爺說過五歲時的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不斷在夢中重現(xiàn)。

小時候,在父親離開的前夜,他會醒得很早,或是根本不睡,只為能聽到動靜。父親是如何離開的,對他而言,充滿了神秘。他撐開昏昏欲睡的眼皮,聽母親的嗚咽,鞋子踩在木板上,幾聲雞叫和狗吠。行李早在晚上睡前就整理好了。也沒有太多的行李,只是一個手提袋,棕色,皮制。在一聲輕微的關(guān)門聲中,父親出門。他能聽到那腳步聲,甚至能聽見他用腳踢走碎石。有次,他沒有按捺住好奇心,克制了濃濃的睡意,繞開母親的房間,尾隨出去。那是一個四月的清早,山里還有薄霧,草木收身于霧中。他盯著父親,緊跟在他身后。父親沒選擇大路,而是挑刺藜交錯的小徑走。藤蔓葛蘿有如睡眠中被驚醒,不耐煩地貼著他,阻攔他,將夜露濡濕在他衣褲上。荊棘叢堅硬無比,帶著殺氣,把他手臂劃開數(shù)道。他走得悄無聲息,除了草木,沒驚醒一只沉睡的鳥。他踩著父親的腳印,像緊跟一頭獵物,往林野深處走去。

他看到遠處有一輛吉普車,立馬蹲下,委身于草木。草木分解了他的蹤跡,它們斜刺而出插向他眼前,如迷魂陣一般掩護住他。父親走過去,敲了敲駕駛室的車窗。門開了。父親往身后掃了一眼,眼神警覺得很,甚至有兇相,鋒利、冰冷。只有在父母吵架時,他才看到過這種眼神。那是一個他不熟悉的父親。父親顯然沒有察覺到他,隨即上了車。吉普車啟動,繞著山開走。這山不高,他想看他們駛?cè)チ四?。于是,他往那山頂奔去。一路上,荊棘丫杈,葉子像锨片,沒有林木給他讓路,都在猛烈阻攔他。但他不顧一切地飛奔。如果有飛鳥此時飛過,就會看到一個亡命之徒般的身影。

上到山頂后,他發(fā)現(xiàn)由山頂往下全是草木,根系邊緣長著暗綠的羊齒草。大地生出一層薄霧,霧氣很低,如一群游走的白象般涌向山體。莽莽的林木依舊沒有放棄阻撓他,甚至在他登頂后,它們也和霧氣勾結(jié),讓他看不見山下景象。世界并未變得遼闊,視線也未變得悠長。那輛車駛向何處,他無法看清。此時的他并不知曉,往后還會有很多次這樣的情形,但那些時候,他無法辨清的是命運,命運隱藏在薄霧中,伺機以待,伏擊他,而他不過是薄霧中的灰色陰影。他察覺手臂上有一點紅痕,懷疑這是被毛蟲嚙咬的,但在穿行過程中,毛蟲又被甩了下去。

倒是初日,此時眷顧了他。它從地表浮起,往上升。霧開始消散,該輪到霧四處逃竄了。如同宇宙被創(chuàng)造時的一個短瞬,林間涌進金光萬道。金光劈開莽叢,只為了照到他身上。很快,它們又被隱遁在更巨大的光芒里。這光芒照射出萬物的輪廓,但并不公平??傆邪到鞘侨展馑醇暗?。晨曦流淌。眾鳥醒來,鳴聲嘹亮,世界顯得幽靜無比。他沉浸在如創(chuàng)世紀般的寧靜里。這寧靜灌進他心頭。但這份寧靜,沒有持續(xù)多久。下山途中,山上遍布的干硬的野刺,仍舊沒饒過他。他被叢林那鋪天蓋地的氣息驅(qū)趕著,那股濃郁的氣息里充滿勃勃生機,以及陳舊和腐朽的死亡。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山林里走著,疲憊不堪,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只覺得頃刻間,一切都暗了下來。暮色四合。山間的夜晚冷沁沁。月亮隱匿在云層后。山路漫長,周遭黑蒼蒼,如鬼影幢幢,分不清峰嶺和峭壁。路徑一邊生長,一邊在身后消失。莽叢偶有聲響,大概是小蛇竄過。煙霾浮游在草叢上。

他抬起頭,看到高處有一團烏鴉的黑影,數(shù)以千計,盤旋于半空,如忽舒忽卷的黑云。烏鴉的灰黑色,和夜空深沉的晦暗并不同。這種微妙的分別,讓它們既能和夜色區(qū)分開,也能融入夜色。這群烏鴉,像是突然瞅準(zhǔn)了他,急速俯沖下來,亂紛紛。它們貼著夜晚的寒氣,猛撲向他的心臟。孤立的枯樹環(huán)繞著他,直插夜空。他害怕極了,打著冷戰(zhàn)。他看到群鴉的眼里閃耀著狡猾和瘋狂,聽到空氣被烏鴉翅膀扇動出的呼嘯聲。它的心怦怦地跳,一陣猛烈的震顫在全身傳導(dǎo)開。他閉了一下眼,放聲大哭。等他再次睜開眼,已不見那群烏鴉的暗影。隱約間,他聽到了母親叫他的名字。母親找到了他。

一到家,屁股觸到床板的一刻,他突然嘔吐得死去活來。他呼吸不暢,肚子里有群鴉飛動,橫沖直撞。他希望它們不飛不叫。沒東西可吐后,他還在干嘔。這次迷路事件,像影子一樣掠過他和母親。沒過多久,他就隨母親回到了H市。之后,他試圖走進過山里,但每次歸來,發(fā)燒和胃痙攣總是同時襲來。他恐懼至極,怕群鴉繼續(xù)在他的身體里攪動不止。直到他和大爺談戀愛后,他才敢再一次步入山林,并且出去后絲毫無恙。他的恐懼,伴隨著她的到來而逐漸消失。

當(dāng)他站在農(nóng)莊,不只是幼年的經(jīng)驗襲上心頭,所有關(guān)于大爺?shù)挠洃?,也紛紛涌上來。在對過往的追憶中,他看到了自己。那幾年,他和大爺不時往山林里去觀鳥。到了大四,他已然能隨手指鳥,一一說出其名和習(xí)性,而大爺頗有耐心地聽完他說的每一處細枝末節(jié)。在山腰的一個小亭子里,兩人走累后坐下。大爺說,聽你說這些,就好比看古人小說,要證明確有其事,就來一句“有詩為證”,一長串的詩緊隨其后。他說,一直覺得,只要能說出事物的名字,就能召喚出藏身于其中的精靈和鬼神。她問,那么,許豐年這個名字里,藏著什么呢?他說,藏著你。她一笑。那笑容像鳥一樣飛進他身體,充滿了他的靈魂。后來,她枕在他肩上睡著了。那是個明亮的九月天,陽光穿過樹梢,變得青綠且柔和,在她身上編制成細細密密的網(wǎng)。這網(wǎng)箍住他,把他的心臟越纏越緊。他心說,這女孩多好啊。愛意,在他的靈魂里生長了起來。

而曹宜并不喜歡鳥。

從九月份開始,許豐年的心情日漸低落和懊喪。

十月中下旬到十一月底,是鴿棚對養(yǎng)馴了大半年的鴿子進行比賽的階段。鴿棚對參賽的鴿主們收取參賽費,主辦方從總共收取到的費用里,抽出一部分作為比賽的獎金。曹叔的鴿棚進行的是三關(guān)賽。第一關(guān)是熱身賽,把鴿子拉到兩百公里外的地方,讓鴿子們飛回。第二關(guān)是預(yù)賽,鴿子需飛三百公里。第三關(guān)是決賽,五百公里。五百公里,基本就是跨省。每一關(guān)比賽,以飛回的鴿子數(shù)目多者為勝。每關(guān)的獎金也各不相同。鴿子飛行的速度,遠遠超出了許豐年的想象,它們中飛得快的,能達到每分鐘一千多米。

在比賽階段之前,九月開始“強制家飛”,十月開始“路訓(xùn)”,兩者都是把鴿子們拉到外面放,讓它們回家。但路訓(xùn)的路程更長,從兩公里到五十公里遞增,至少要進行十次。至路訓(xùn)階段,鴿子開始陸續(xù)丟失。鴿子丟失被稱為“游棚”,即飛遠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每次路訓(xùn)都是許豐年最揪心的時候,他觀察到,馴鴿師為了提高鴿子飛回的效率,會采用人為干擾,不讓它們落地休息。有的鴿子變得懶憊,便一飛不返。而那些能飛回的鴿子,則是“聽話”的鴿子。但這種“聽話”是有代價的。很多鴿子回來都累趴了,還有的負了傷。第三關(guān)決賽階段尤為殘忍。它們飛回得越多,鴿主們在比賽中贏得的獎金便越高,可是路途漫漫,兇險無數(shù)。能飛回的鴿子,個個如同斯巴達勇士。

許豐年無法接受連鳥也要進入到人為設(shè)置的游戲規(guī)則中。并非只有人類才有內(nèi)心活動,當(dāng)鴿子測定好方位,預(yù)感到必須越過遙遠的距離才能返回時,它們必定心生恐懼。太殘忍了,他總是喃喃自語。他的孤獨和絕望羅列不盡。比賽進行得如火如荼,鴿子也日漸減少。鴿子越少,他的心就愈發(fā)往下墜。他希望鳥能把他的心系住,飛往高空。他時常想,那些沒能飛回的鴿子究竟去了哪?和以平原地區(qū)訓(xùn)練快速鴿的鴿棚不同,曹叔的鴿棚訓(xùn)練的是山區(qū)的耐力鴿?!奥酚?xùn)”的間隙,許豐年一偷著空,就往山林里面去,起初,他的念頭是想找到那些丟失的鴿子。他沒有找到過任何一只丟失的鴿子??伤饾u地在山野里越走越深。山林是神秘且可怖的怪物。對于這頭怪物,他有一種抽象的激情和模糊的渴望。

在山林深處,他認出了越來越多的鳥,以及發(fā)現(xiàn)了眾多無法叫出名字的鳥—它們或隱匿于灌木,或棲身于高枝,或陡然振翅飛起,或往林木深處滑翔。此前只在圖片上見到過的鳥,他也終于能在現(xiàn)實中見到。他在觀察中消磨時間。一種奇異且熟悉的感覺,重新占據(jù)了他。正是對這感覺的追索,令他想起自己曾和大爺說過的一個比喻:鳥,是樹林結(jié)的果實。

這果實很輕盈。他想起父親說過:為了飛行,鳥的骨骼構(gòu)造很輕巧,不像陸棲動物的骨骼呈蜂窩狀,比較重。他現(xiàn)在知曉鴿子骨骼僅占全身重量的二十分之一。

十一月上旬的一個傍晚,他回來時發(fā)現(xiàn)曹宜站在門口正等著他。她的關(guān)切中帶著清冷。他自知他將要面對審問,關(guān)于為何越來越荒疏工作。她問,你老是跑到山里做什么?他本想回說“去山林霧氣里游了泳”,但曹宜對他滿腦子的虛無浪漫不屑一顧,他的心不在焉令她費解。于是,他老實回道,看鳥。她說,家里已經(jīng)養(yǎng)了這么多鴿子,照顧不過來了,為什么還要頻繁外出看鳥?請成熟一點。他察覺到心里空落落的,這是第二位希望他“成熟一點”的女生。他說,一直以來的習(xí)慣,父親以前經(jīng)常帶我去認鳥。她說,別提你那個造假煙的父親了,他把你母親害得夠苦了?!霸旒贌煛比齻€字,刺痛了他,并燒著了他心底的毒素。他回想起曹宜和曹叔談起他父親時目光里掠過的輕蔑。但是,又何止他們,他父母的事早就被傳揚開了,被無數(shù)人的嘴巴嚼過。

他想起父親領(lǐng)回家的那個女人,衣著時尚,臉粉撲得厚足。母親曾發(fā)瘋似的拽住她,但被父親甩了一巴掌后坐在地上,開始扇自己耳光。后來,母親把頭擱在膝蓋間,放聲慟哭。上下樓層不少人都聚在他家門口,朝里望去,戴著關(guān)切的面具,但無非是圖熱鬧,攏談資。他擋在門口,注視著一切的爆發(fā)和收場。一條緊繃的繩子斷了。他腳擦著地,前后踢著,想要把發(fā)生的一切都抹掉。沒人敢從他身邊跨過去,像是有一堵墻從他身邊立起。他不知道,往后他還要上百次地立起墻,阻擋住吵架聲、摔碗聲、甩門窗聲、玻璃碎裂聲、拖著腳走路聲、低沉的哭泣聲。那上百道墻提供了某種具有欺騙性的不真實,讓他以為在墻的一邊,生活仍舊維持著體面和秩序,而墻的另一邊,他的母親并未慢慢衰老。

他時常會想起那個迷路夜里看到的群鴉,他會心生惶惑,那群黑暗的生物是不是已然沖到他身上,進了心臟。有一次,他做夢,夢到自己長出了雙翼、尖喙,手指變成鳥爪。他的肉與骨輕盈無比(仿佛一旦被觸碰,就能化為齏粉),處于一種奇怪的失重狀態(tài)。他成了一只鳥。身體引導(dǎo)著他(或是某種蠱惑的力量強烈地拽著他)飛過一片遼闊的水域,再飛向漫無盡頭的山林。群鳥停在枝丫間,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他也看它們,如被施了咒。在這個夢里,他只愛同類,并不愛任何人。

十一月下旬,山野沐浴在秋日不真實的光輝中。尤其是黃昏的時刻,天地如同一整塊燒化了的鐵。到了比賽的第三關(guān)。每一關(guān)比賽,都會丟掉上千只鴿子?;\子里的鴿子已零星可數(shù)。每次他看到那些空蕩蕩的籠子,也不知是該為那些失去的鴿子開心還是難受?;蛟S是開心吧,他心想,那些鴿子重新回到了山林和天空。進行第三關(guān)比賽的那天,這些精疲力竭的鴿子們被拉到了外省。早上七點放,下午一兩點飛回鴿棚。這些為數(shù)不多飛回的鴿子,近乎奄奄一息。他看著它們,像心臟被絞了好幾圈。那日晚餐時,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舒緩的,除了他。曹叔對他說,小許,有個消息現(xiàn)在可以和你說了,你母親怕影響你工作,之前一直不讓我說。他盯住曹叔。曹叔說,你父親在柬埔寨離世了。

他被巨大的恐懼攫住,恐懼從頭腦蔓延到四肢。眩暈和惡心深深地浸透了他。地面在腳下晃動,他幾乎要坐不穩(wěn)。曹叔繼續(xù)說,你父親離世時,賬面上有七十萬存款,他幾個兄弟爭著搶,隔了好幾天才通知你母親這個死訊,盡管他已經(jīng)和你母親離婚,但他們怕你去爭那筆錢。你母親則不想讓你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室內(nèi)的人和物,在許豐年眼前顫抖得更猛烈,也變得更模糊。他感到胸口窒悶,痛楚滿溢,并能聽到濁重的心跳聲。上一次有類似感受,還是和大爺分手時。餐桌上安靜得可怕,眾人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和曹宜訂婚后,各人看他的神情總是意味深長,認為他是沖著曹家這份產(chǎn)業(yè)來的,那些目光落在他的后背。他不想解釋,不然他會成為他們目光的囚徒。上一段戀情分手后,和誰走下去,他都無所謂。

很快,眾人開始討論今年收益—成年人的世界總是這樣,用一些僅有的喜悅?cè)テ疵钛a灰暗,累積的報名費扣除掉比賽要發(fā)出去的獎金以及一年以來的成本,就是這一年來的收入。

他起身,迎著夜色和寒氣走了出去。天上滿是烏云,眾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料想他想冷靜一番,沒去攔他。曹宜也沒追出。他穿入藍莓林。藍莓樹葉子落盡,枝干光禿禿。他覺得自己像走在深海水底,而藍莓林正淹沒在海里,朝天空伸展的枝丫,如同水草一樣在往上探。而后,他走進鴿棚的第一間房,看到幾只安靜的鴿子,它們會被留作種鴿,也會被拍賣,按照飛回時間快慢而定。飛回的第一名鴿子,自然能拍出最高價。今年的三關(guān)賽之后,所剩的鴿子不多。往年,倘若第三關(guān)比賽后飛回的鴿子多,還會進行“加站賽”,讓它們繼續(xù)比。這些鴿子背后的主人們,希冀著從它們身上獲取更多的獎金。他心想,這個社會把自私和冷酷滲透到了方方面面。

他取來一個籠子,拎起它,走遍了二十五間房。飛回的鴿子們,都被裝進籠子里。放下籠子,他從門后取下獵槍,又從一旁木柜里取出幾發(fā)子彈,上膛。他左手拎起鴿籠,右手抓過槍,往山間走去。

在一座黑黝黝的山脈前,沉重的寂靜籠罩山野,似乎無法被穿透。他打開了鴿子籠。一天里飛了五百公里,鴿子早已累乏,不像以前,一開籠就撲騰而出。他把它們趕出籠子,它們在地上踱步了一會,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天上飛,它們大概以為他又在讓它們返家。他看著空中的鴿群,想到了幼年時見到的那群烏鴉。在暗夜里,所有的黑白都失去了分別。他從沒有開過槍,但他在電影里看過演員使用獵槍。他根本不像是第一次用槍的,槍身的細節(jié)和操作的步驟,他無比熟稔。他對于細節(jié)的記憶力驚人地可怕,他以此領(lǐng)悟了這把槍的奧秘。他把槍托抵在肩上,手心滲出冷汗,但手一點不哆嗦。他屏住呼吸,準(zhǔn)星對準(zhǔn)鴿群,用食指扣動扳機,一連打了數(shù)槍,鴿群驚散。黑暗中,鴿子應(yīng)聲而落,墜地,發(fā)出沉悶鈍重的聲響,還有幾只鴿子,估計落到了樹梢上,稍過了一會兒,才啪嗒一聲,掉了下來。他忘記了自己開了幾槍,但不管它們是活著還是死掉,它們都自由了。

他又想到自己加班到半夜的那個場面,夢里,他泅泳得大汗淋漓。由水里上岸后,光從他身上抖落,從心上,皮膚上,散向夜的蘆葦蕩。頭頂?shù)臒袅林?,像是一名獵人,懷著對水鳥的心愿,要槍殺一個黎明和一個春天。這片蘆葦蕩,屬于獵人也屬于恐懼。

此時,他又想到了大爺,想到了母親,想到了老姐,想到了小外甥,想到了曹宜和曹叔,想到了幼年時的迷路,想到了像箭一樣射向他的群鴉,想到了碎裂,想到了恐懼,想到了父親說的那句“我對輕的東西感興趣”,想到了活著和死掉的一切。所有灰蒙的虛影,影影綽綽的記憶,他都想到了。

他聽到有腳步聲朝他的方向趕來,他不確實是否是曹家人聽到槍聲后循聲而來,那聲音不像是人,窸窸窣窣,迅疾無比,但均勻沉穩(wěn),并伴隨著尖細的嘶鳴。一個龐大的影子一躍而出,動靜不小。他感到脊椎骨幾乎被撞裂,疼痛至極。有一瞬間,他看到胸膛被劈開,十萬只黑色的鳥從他的胸膛飛出,飛到空中,黑壓壓一片。他覺得身體變得輕巧無比,隨風(fēng)飄了上去??罩屑婏w著雪片,輕盈純白,像鴿子的羽毛。

他輕得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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