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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小鳥和星星

2022-11-23 02:28:33西小麥
特區(qū)文學(xué)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妻子教室

西小麥

那天下午,他蹺著二郎腿,在教室最前頭的椅子上坐著。他穿的西褲,褶子壓著褶子,里面藏著多余的肉。他左右腿換了一下,褶子和肉也跟著換了方向。學(xué)生和他之間有一張講桌隔著,半身高,他覺得很安全,可以不停地變換左右腿,漏出皮鞋沿口處的紅襪子。他盯著紅襪子看,心想,為什么要穿紅襪子?放下二郎腿,兩個膝蓋輕微而高頻地抖動了幾下,他像打了個尿戰(zhàn),然后彎下腰拉了拉褲腳,徹底蓋住那抹亮麗的紅。

一堂復(fù)習(xí)課講完了,力與反作用力,已知小球重量、懸崖高度和跌落所用的時間,來驗證重力系數(shù)。剩下的時間同學(xué)們可以做模擬題,鐘表在教室最后面的墻上掛著,表的右側(cè)是紅色的高考倒計時貼,100天。

他發(fā)現(xiàn)有學(xué)生試圖盯著他的腳踝,于是快速瞄了一眼講臺的下沿,把兩雙包裹紅襪子的皮鞋向內(nèi)慢慢挪動,藏在講桌內(nèi)側(cè)。他三十六歲,今年是他的第三個本命年,妻子給他買了紅襪子,一共七雙,換掉了他之前那些黑的、灰的、白的冷色調(diào)的襪子,就是圖個吉利。買七雙是按星期來的,他并沒有印象今天穿的是哪一天的襪子,低下頭,把大腿向外側(cè)撇開,拉起褲腳,紅襪子內(nèi)側(cè)靠近皮鞋沿口的位置赫然印著一對工整的白字,星期三。妻子如此精心地為他準備襪子,他不知道該怎么想這件事,也許她是想要一個兒子,也許他們該要一個兒子了。

妻子是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對審美有一套獨特的標準,家具擺放位置的安排、衣著品位與顏色搭配都頗具風(fēng)格,紅襪子的靈感來源于一幅名畫《女人、小鳥和星星》。她站在名畫展覽的畫框前,攬著他的手臂時,他感覺皮膚有些微的刺疼,她掐了一下他,你看這個女人像不像懷孕了?他仔細打量這幅畫:一個挺著大肚子的黑線輪廓、鳥腳、長發(fā)、頭頂是藍底天空下的十字黑星。他沒看出什么道道,只是說了句,這肚子紅得很鮮艷啊。妻子記住了,從此他的襪子開始變成紅色,本命年只是一種說辭,她想讓他極力想起那幅畫,紅色生命力的張揚。妻子說過,女人過了四十,子宮會皺縮,成為一個小肉球。他坐在課桌后的凳子上盯著紅襪子想象小肉球是什么樣,他覺得這就是一句虛假的概括,譫妄的總結(jié),胡亂的陳述。他不是特別排斥要孩子,只是還沒有準備好對一個生命承擔(dān)起責(zé)任。他喜歡安穩(wěn)的生活,他要做生活的掌控者,任何意外帶來的失控感都是他所恐懼和逃避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回到縣城做了中學(xué)教師,經(jīng)別人介紹認識了妻子,一直過著重復(fù)、穩(wěn)妥的生活。盯著露出來的紅襪子,他感覺它們變成了一雙紅色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腳踝,為什么女人結(jié)婚之后都想要孕育一個生命呢?他想要站起來走到門口透透氣。

突然,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同學(xué)從凳子上起身,像是被什么彈起來似的,動靜巨大,是凳子和后桌子摩擦的聲音,這聲音把其他人都吸引了。所有人轉(zhuǎn)頭看他。男孩身子往側(cè)邊過道一挪,大跨步跑動,從班級中間位置到教室最前端,踩上講桌右方的窗臺,跳了下去。

每年高考前的春季,老師們也會參加學(xué)生運動會。他穿著寬大的籃球衫,挺著隆起的肚子,扮演裁判,站上鋼架,把炮子槍口放在鐵板上發(fā)令,運動員猛地躥出去,像此刻的這個男孩一樣。他愣在講臺后面,覺得剛才那個瞬間,教室變成了操場,男孩輕盈地跨了一個欄,跌落五樓的天井。身體某個機關(guān)被觸動了,他的思緒開始從紅襪子上轉(zhuǎn)移,慢動作在大腦皮層深處回放,最后嘭地一聲,通過眼睛、鼻孔、嘴巴、耳朵眼往外冒,盡是些說不清的焦躁。他屁股發(fā)燙,環(huán)顧四周,其他學(xué)生像雨后的蘑菇般一個個站起來。教室后墻的鐘表嘀嗒嘀嗒,還有最后三分鐘,他就可以離開了。他沒動,也沒敢往窗臺位置挪近一步。所有人共同聽到的,還有一瞬間的爆裂聲。他仔細揣摩這聲音,想起那天畫展回來的路上,他把車拐進超市的停車場,熄火后點煙抽。妻子購物回來拎了一兜蘋果和一個西瓜,準備拿去學(xué)校供小學(xué)生畫素描。車重新打火,西瓜在后備廂里不?;问帲拮影烟O果遞上去,他啃了一口。妻子說,你好像吃到了一個蟲子。他扭頭看,咬痕的邊緣有一個小孔,但沒吃出來別的味道。妻子把蘋果向下甩了甩。他繼續(xù)說,要么就是蟲子跑掉了,要么是我真吃了,你說是我倒霉,還是蟲子倒霉?車子停好后他們出來,妻子從包里拿出一盒每個月都會買的計生用品說,我給它們剪個洞怎么樣?他手里拎著的西瓜一下子從塑料袋里鉆出來,嘭地落在了地上。

還有100天高考。他參加過各種誓師大會,三百天,二百天,一百天……只要是哪里松懈了,喇叭一喊,人們就會聚集起來,吼幾嗓子,擰成一股粗繩。他早上提前來到誓師大會的現(xiàn)場,幫忙擺放塑料方凳,橫豎共一百二十,整齊劃一地碼在操場綠油油的假草上。原本操場上的白色球門被挪放到角落,換上旗子。旗桿有十米高,底端有寬大混凝土半米高臺固定,風(fēng)來時,可以看清旗幟上的八個大字,“十年寒窗,百煉成鋼”。字可能會變,但旗桿他看了十幾年,比看他的妻子還久。

等現(xiàn)場安排完畢,物理老師留下來檢查塑料方凳最后的平整度。眼角、手臂、指頭末端與每一排的方凳保持一條直線,他反復(fù)檢查結(jié)束后,太陽還沒有爬上操場斜東方居民樓頂層的屋檐。站在旗桿下,他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拽起西褲,用兩只腳夾住旗桿,紅襪子露了出來,羽絨服緊緊地貼著圓管,他雙手上下交錯握住,試圖把自己變成一只猴子,但他還是沒能爬上去一步,他胖了。他記得小時候,從學(xué)校的圍墻翻進去,直往操場跑,找到旗臺,身體貼緊老舊的旗桿,三下五除二,他就能把自己掛于頂端,俯瞰夜晚的校園。而實際上把自己掛在旗桿頂端的不是他,那個夜晚一起的還有比他強壯的劉暢,穿著白色的校服,膽量沖破了軀殼的限制,躍上桿頭。劉暢說,從這邊望出去,天是紫的。他聽不清,風(fēng)太大。劉暢又說,如果這個桿子可以再高十米,我能從山頭看到大海。他還是聽不清,他們之間好像不止隔著風(fēng),還有距離和高度。膽小的他還在校門之外,苦苦扒著墻頭,羨慕地抬頭仰望著這位空中飛人,聽劉暢在黑暗中大喊,像是鉆出夜的光。

警察來得迅速,一組到天井內(nèi)封鎖現(xiàn)場,一組到教室內(nèi)了解情況。救護車的電話是他撥打的,說話支支吾吾,但也算準確地報出了上班十幾年的工作地點和事故具體位置,教學(xué)樓1號天井,化糞池蓋旁。急救人員檢查后搖頭,為男孩蓋上白布。他一時間還不能準確地知道那家伙是誰,動作迅速,勇猛,他眼神沒跟上,況且他的學(xué)生里,其中一些確實很會跨欄。他只是在課堂的最后幾分鐘里想了想紅襪子的事,一場陶冶情操的畫展,一個爆裂的西瓜。也許他不該穿紅襪子,這理應(yīng)怪他的妻子。他一下子找到一個出口,從西褲左側(cè)口袋掏出手機,打開微信,質(zhì)問妻子為什么要給他買七雙紅襪子,并說不該去看那個抽象畫。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擊,力度很大,手機屏幕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在妻子回復(fù)之前,他什么都不想說,抬頭,發(fā)現(xiàn)學(xué)生依舊在教室里待著,他們坐得密集,乍看很完整,不會覺得少了一個。教室后墻的鐘表仍嘀嗒嘀嗒,他額頭有汗沁出,盡管三月初的天氣依然寒冷。

妻子回復(fù)他,本命年穿紅襪子,腳下平安,好運連連。他咽下口水。兩位警察站在講臺兩側(cè),等他開口,仿佛真相在他嘴里。他逼自己平靜下來,我是物理老師,關(guān)于重力沒做過這樣的實驗,怎么說呢,以前家里的貓從四樓窗臺失足掉下去過,但也就那一次,它在地上打滾,接著爬起來跑了,鉆進綠化帶里,再也沒找到過。它當(dāng)時的體重是十三斤,天氣挺好的。

他的名字?我得看看點名表,我近視度數(shù)高,尤其是一緊張,總是看不清。再說了,窗臺不高,又沒有防護網(wǎng),如果想跳下去,對誰來說都不費勁。有沒有罵過學(xué)生?我不記得,罵過或者沒罵過,我也不記得是不是罵的他了。他們有時候長得都一樣,這不是借口。一切來得太快了,根本來不及做什么,而且我的腳動不了。也就還有兩分鐘,我得去四班了,他們進度快一些,要復(fù)習(xí)光的折射,我還準備了一段視頻,看來是放不了了。這一耽擱,課,他們語文老師準搶去了。你們知道嗎,還有一百天孩子們就要高考了,其實時間也挺長,不用緊張。但是把這個東西換一種說法,就會產(chǎn)生緊張的情緒,比如,還剩三個月,是不是可怕了。一個警察在聽,一個警察在記,他們都沒有打斷。他覺得氣氛融洽極了,這兩個警察認真的樣子像是他的學(xué)生,甚至有一種想要公布選任他們做物理課代表的沖動。

晚上回去,飯菜豐盛,油燜大蝦、糖醋鯉魚、四喜丸子,總之是一些平時不常見的佳肴。妻子從臥室出來,像是做好飯又去睡了一覺,揉著眼睛。他們在餐桌前面對面坐下來,中間是那些肉類,他仔細看了看,還有結(jié)婚時岳父送的葡萄酒。他疑惑地盯著她,她素顏的臉有些暗黃,頭發(fā)盤在腦后,嘴角止不住上揚,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他想說說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拐著彎說也可以,例如今天學(xué)校里出了個事,不算小,就在上課的教室里,高度是5層,地點是窗臺和天井,速度不低,撞擊力度不小……他還在琢磨。妻子說,你今天怎么突然問起紅襪子和那幅畫?胡安·米羅畫兒童畫,像是小學(xué)生一樣,線條歪七扭八的,你可以隨意闡釋,你看著像鳥,它就是鳥,你看著像個孕肚,它就是待產(chǎn)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墨綠色的睡衣,像一株年邁的植物,說這句話的時候滿臉都堆著笑。他說,明白了,吃飯吧。妻子說,生活總是要變的,不論你是否做好了準備,逃避沒有用。突然降臨就是上天的恩賜,恩賜就是計劃外的驚喜。胡安·米羅拿起筆的時候,絕不會知道自己在畫生命。妻子的手如蜘蛛般爬過餐桌,鋪在他的手背上。他還是想說點什么,但沒有。他拉著她走進臥室,推倒,去床頭柜尋找計生用品,他不允許有任何差錯,力與反作用力在做功。那件事根本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在課堂快結(jié)束時想了一下紅襪子的事而已,氣氛沒變,環(huán)境沒變,人卻突然少了一個,他不知道該生誰的氣,翻身,加大了力的撞擊。

第二天,風(fēng)從窗口往教室里吹,他站在講臺上有些發(fā)抖,走過去關(guān)窗,頭往下看,感覺五層極高,化糞池井蓋很小,被大片淡紅色覆蓋,像落下一片異常大的杜鵑花瓣。昨天下午水管沖洗將近兩個小時,聲音很大,像是用來掩蓋意外帶來的恐慌。他沒有關(guān)窗,無意識地從棉服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上,吸了兩口后反應(yīng)過來,趕緊捻滅?;剡^頭去,滿屋子同學(xué)怪異地盯著他,他把煙彈出去說,張德碩。像是點名,沒有人回應(yīng),他又說,張德碩,張德碩。

距離高考還有九十九天,張德碩當(dāng)了逃兵。男孩選擇物理課,也許并不是有意為之,調(diào)查還在繼續(xù),家長及其親人在校門口聚集。操場一角有處缺口,鐵門只能過一個人,鎖是近來打開的,像是專門為而他開,穿過操場時他總是不自覺地看一眼旗桿,“十年寒窗,百煉成鋼”。他覺得劉暢好像在那上面,對著他大喊,慫恿他再爬一次。他縮起脖子,緊了緊棉服,快步走掉。

男孩家長從物理習(xí)題冊里找到一封信,警察說跟他沒什么太大的關(guān)系。他不明白信為什么不夾在語文書里,數(shù)學(xué)習(xí)題集里,塞進籃球里或者堵在豎笛的某一個孔里。他極力回想自己是否針對過某一個學(xué)生,打他或者罵他,但是想不出結(jié)果。他一直都只是一個懦弱的人。

兩個周末過去了,他在小區(qū)花壇邊抽完煙,朝著單元門走去,上了四樓,推開門,妻子窩在長形沙發(fā)上,半蓋著毛毯,電視機里播放著懸疑劇。起風(fēng)了,他去關(guān)窗戶。她說,告訴你個好消息,你過來。他脫下棉服掛在衣架上,坐到她旁邊。我現(xiàn)在就是畫中的女人。他沒明白。妻子繼續(xù)說,驗孕棒在茶幾上。他愣了兩秒鐘,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又是一條生命,你真剪了幾個洞?妻子笑出聲,我沒那么幼稚,大概是天意吧。他覺得自己努力掌控的生活正在被打亂,窗戶沒有關(guān)好,冷空氣闖了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妻子將毯子一角給他,你知道嗎?最前面幾天非常重要,最好不要動,什么也不要做。他說,我們現(xiàn)在就是什么也沒做。她點點頭。電視里有幾個人正在被追趕而跳樓。上方墻面的表,嘀嗒嘀嗒,聲音細微而緊密。

少了一個人又多了一個人,他莫名地心慌起來,又問妻子,為什么非得是紅襪子呢?妻子把腹部的睡衣展平,撫摸著肚子說,你看,好運氣來了吧??蛷d飄進雪花,窗戶被吹開,他忘記扣鎖了,玻璃會滑動,起身去處理,手里同時拿著一個裝滿梅干、葡萄干和小堅果的玻璃碟子。他站在窗前,窗臺半米高,雪花飄到臉上,窗外樹葉已經(jīng)發(fā)白,過一夜,將會把什么都埋掉。小碟子突然掉到地上,玻璃和食物碎散一地,老婆嚇得一激靈,尖叫了一聲。手抖了,他慌忙解釋??墒撬氖謴膩頉]有抖過,他的粉筆字寫得異常有力,畫的圓比圓規(guī)畫的還圓。

他跟校長請了三天假,說陪妻子安胎,校長囑咐他要配合調(diào)查,并沒有多問。他終于還是把校園事件咽進肚子。碎渣第二天一早才被他徹底收拾干凈,早起他站在窗臺做了幾個擴胸動作,扭了扭脖子,仿佛一個要上場的拳擊手,腳下卻被昨晚遺留在地面的玻璃硌到了,還好沒出血。他俯下身子一一拾起它們,食指不小心被劃破了,傷口不大,血是擠出來的,像落上去的露珠。回到臥室,妻子睡得安穩(wěn),翻了個身,沒醒,上衣半撩,肚皮從被子里露出來,小腹平坦,沒有印象中孕婦的模樣。時候尚早,再過好大一陣,肚皮就會隆起來,胎兒從中逃出,爬到他的身邊,會好奇指尖的小血泡,詢問一切無法理解的疑惑。他把手指放進嘴里,吸吮,血微甜,像他在車里咬過一口的蘋果,某種環(huán)路被接上,他這才走進廚房。他把蛋液倒進碗里,用筷子打散,因為忘了蒙上保鮮膜,兩個雞蛋蒸出來滿是孔洞,像用久了的海綿。于是他重新操作一遍,把雞蛋羹端出廚房時,客廳沙發(fā)上潑進一盆光,雪半夜就停了,正在加速融化。他感覺剛好,身子處處活絡(luò)起來:我此刻如天上的星,光射進女人,小鳥在妻子的腹中。他給自己的生活賦予意義,妻子還在睡,甚至發(fā)出低沉的呼嚕聲,他小跑過去,坐在床沿,說,想不想吃點東西?

他們還是點了外賣,雞蛋羹他自己吃,妻子吃了半個豬蹄,他又下單兩個玉米,手機里說豬蹄、玉米有保胎作用,她不信,但還是看得出高興。就是困,電視也不想看,吃完玉米后她問他,想個名字?他瞬間怔在那里,腦子里只有一個名字,張德碩。中午妻子又睡了,他去公園溜達。公園里有很多老頭,聚集在一起下象棋,他喜歡站在旁邊忍不住指點一下,結(jié)果常常換來令人厭煩的表情。他眨了眨眼,額頭被什么東西擊中了,用手抹去,是白色黏稠的糊狀物,他被不知道哪里來的鳥糞擊中了。用手背擦干凈額頭,他又找了一塊扁大的冬青葉子拭去手背的鳥糞,對著老頭們說,你們應(yīng)該感謝我。像在跟空氣說話,老頭們沒人看他,他們還在棋盤里。他繼續(xù)說,鳥糞應(yīng)該落在你們頭上的。

他離開老頭群,往前面走,人行道上還堆積著些許骯臟的積雪,從街心公園走到銀座廣場,從銀座廣場到澗溪水橋,再從澗溪水橋走到了匯寧中學(xué)。他就在匯寧中學(xué)教書。來到學(xué)校門口對面的馬路,他看著學(xué)校的大門,牌匾是高三某個學(xué)生的書法作品,筆力雄健,仿佛要橫掃一切。除了牌匾是黑白的,還有一個巨大的條幅也是黑白的,用兩根桿子撐起,條幅下跪著一個女人,抱著一張相框,是張德碩。他隔著馬路看著,女人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他這個陌生人。事情發(fā)生不久,學(xué)校就把他支開了,他禮貌地笑,回應(yīng)她。

校長在軟椅上摸著扶手抽煙,門窗緊鎖,辦公桌煙灰缸里疊滿了煙蒂。他端坐在辦公桌前方的沙發(fā)上,把褲腿用力向下拽,不想展露一點紅色,襪口處還是“星期三”三個白字。氣氛像極了一場審訊。不太好辦,你說說吧,校長說。他說男孩跳下去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喊了,并且試圖去拉住,去拯救,然后雙手撐住窗臺向下張望,看到一片模糊的白布。這顯然是不成立的,白布是后來蓋上去的,他并沒有看到男孩的樣子。他只是為讓自己的行為更加符合某種道德倫理的評判。最后他補充說已經(jīng)在第一時間向警察解釋了,那時的話才是最接近事實的。

他用手指摳著沙發(fā)皮套,不敢喘氣,想到久遠之前的那個晚上,劉暢踩著他的背翻過圍墻,掛在旗桿頂端俯瞰一切,展開胳膊,只用兩只腳鉤住旗桿,像一只雄鷹。他羨慕劉暢的勇敢和無畏,當(dāng)時如果踩上背的是他,他一定會抓緊旗桿。他等啊等,哭聲漸小,急救車和警車從正門進入,又從正門出來,他溜進去,旗桿底下一攤血跡。一個聲音劃破寂靜,孩子怎么樣?他渾身汗毛直豎,孩子不是當(dāng)場就死了?校長說,我說你對象肚子里的。

胎兒去做了檢查,情況不太好。其實幾周大的胎兒能看出什么,他不太相信。妻子回家后就開始哭,看什么都不順眼。他陪著她坐在沙發(fā)上。她看看電視機,看看茶幾,再看看窗臺,猛地把眼神落在他身上,開始指責(zé)他那次掉了碟子。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就這么不想要嗎?你就這么壞嗎?她一直說。他腦子嗡嗡的,是不是因為他壞,在最后三分鐘里過度關(guān)注紅襪子,讓教室沉默了,才導(dǎo)致張德碩從五樓飛出去,沉默是滋生邪惡的溫床,男孩被魔鬼裹挾,不受控制地飛奔,掠過他身邊時,甚至都不瞧他一眼。他是始作俑者。

妻子神經(jīng)緊張,把事情歸結(jié)于他,家里的燃氣管老化,可以聞到膠皮味;廚房下水槽堵塞,一堆剩飯菜葉會往上涌;陽臺窗玻璃布滿鳥糞,不清理就是鳥界的破窗效應(yīng);醫(yī)院排隊號碼超過一百,不停地有人咳嗽,有人哭。如果這個孩子沒了,我就和你離婚,她最后說。靜默,眼淚一顆顆從下巴滑落到地板上,啪嗒啪嗒,仿佛是那天教室后墻上的鐘表聲,只剩三分鐘了啊。妻子還在哭,他陷入恍惚,好像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哭,兩種聲音彼此上下、內(nèi)外交錯重疊。

抱相框的女人把他從澗溪水橋上推下時,他完全沒有料到半米深的水會讓他如此接近死亡。

橋不高,水也不深,他站在橋邊等女人從匯寧中學(xué)門口往這邊走,這是女人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他觀察幾天了。事出必有因,他想知道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讓張德碩沒有任何的猶豫。難道一時癔癥,黑板和窗戶都分不清了?他有時候就這樣,站在教室里久了,滿視野里仰著的人頭會錯位,安在不同的軀干上,異常恍惚。尤其是事件發(fā)生后的這幾天里,他常常有一種錯覺,如果妻子躺著不動,恰巧不打呼,他會渾身冒汗,想去驗證她是否還有呼吸,但又會為這種愚蠢的想法而嘲笑自己。精神上的高壓必然會帶來行為上的錯亂,可張德碩的高壓又來自哪里呢?同學(xué)關(guān)系,高考,老師?他覺得他們像兩條相交的平行線,不符合邏輯又脫不了干系。他攔住了女人說,我是他的物理老師,那天發(fā)生得太突然……女人的眼睛不大,紅腫,兩個褲子的膝蓋處已經(jīng)明顯磨損,她像是一時間找到了點燃導(dǎo)火索的打火機,兩只手使勁抓住他的領(lǐng)口,像是怕他逃跑,一雙眼睛怒視著他,口中不停地說,你為什么不攔住他,為什么見死不救,你害死了我的兒子啊!女人的憤怒像一頭野獸向他撲來,他任由女人推搡,不小心腳底打滑,失去重心,仰了過去,他還沒來得及問女人信里寫了什么。西邊的天空被夕陽染紅,他雙腳朝天,看不清腳踝上紅襪口處是星期幾,風(fēng)從耳邊掠過,不知男孩在墜落時什么感覺,是痛苦還是解脫。

他喝了幾口河水,鼻腔和耳朵眼都被灌滿,嘴巴里還有水草的味道,咕嚕咕嚕,他周身都在使勁,卻向更深處墜。雙臂在水中本能地向后擺動,沒什么用處,他不會游泳,腿胡亂蹬著。在綠色凝滯的河底,他掙扎中睜開雙眼,看到變形的相框,男孩像條水草似的飄在水中,扭來扭去。

學(xué)校門口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牌匾上的字每隔一個月就會換,現(xiàn)在是另一個學(xué)生的書法作品,同樣筆鋒雄勁、生機勃勃。他站在教室外,學(xué)生們抬頭看著講桌,講桌上有一個小球和一缸水。這是一堂課的伊始,講臺上的物理老師將帶領(lǐng)同學(xué)們進行浮力的專項復(fù)習(xí),他一看就明白。班里有同學(xué)注意到他,他低下頭,溜著墻邊逃了。他清楚地知道校長辦公室的位置,閉著眼也能走到。有兩個校長在辦公室等他。一個月沒怎么打理自己,頭發(fā)長勢使自己有些像愛因斯坦,紅襪子還在穿,妻子每天都給他換,但什么也不問了,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那天妻子趕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人從水里撈了上來,一雙陌生的手在他眼前晃著,他不敢去抓,怕是張德碩。手越來越深,一把抓住了他。他醒來時躺在醫(yī)院里,妻子坐在床沿上正調(diào)節(jié)點滴的速率。他看向妻子說道,我吃掉了蟲子,你說倒霉的是我,還是蟲子?

校長說,我們已經(jīng)在校園里一層以上高度的窗戶上,都安裝了金剛網(wǎng)。這句話說得緩慢、具體、精準。校長又說,也幸虧這件事,發(fā)現(xiàn)紕漏,讓安全重回正軌,孩子們才能專心學(xué)習(xí)。校長說,我們這里教學(xué)環(huán)境也不錯,除了學(xué)生人數(shù)少,較為偏遠,也正是需要人才的。他不知道是哪個校長在說話,但他知道沙發(fā)沒變,右手邊扶手表面的皮革,他上次已經(jīng)用指甲摳出了一個洞,這次洞變得更大了,像一只不會眨的眼睛在凝視他。

將近一個半月后,他再次講了滿滿的一堂課,學(xué)生們都在認真聽,沒有人低頭看他紅色的襪子,白色的字是星期一。講臺比之前要矮很多,教室里一共三扇窗戶,都安裝了灰色金剛網(wǎng)。沖動是會因為煩瑣的裝置受到抑制的,并且很有效,很安全。校長安排他在一樓,縱使極為沖動的學(xué)生在耐心地打開金剛網(wǎng)下方的鎖扣后,跨過窗戶,也只能算是逃課,跟死亡完全不掛鉤。校長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給你演示。在兩個人不同時在場的情況下,他勉強可以分出來,這是一個身材略胖、正在空教室里翻越窗戶的校長,大腿抬起,搭在窗臺上,身子一扭轉(zhuǎn),就站在了他的對面,隔著開著的窗。

下課鈴響時,他還沒有講完,滔滔不絕,像個倒置的水罐,不停地傾倒知識,都是課本上的那些東西,教學(xué)十幾年的他基本不用怎么思考。腦袋里在放影片,那個男孩、公園的鳥糞、抱相框的女人、懷孕的妻子和新生命,他想要理清自己的生活,重新獲得生活的支配權(quán)。沒有學(xué)生從座位上站起來,都以為他要拖一會堂,五分鐘過去了,他拿著粉筆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數(shù)字,100。同學(xué)們不知所以,教室后墻上同樣掛著高考倒計時貼,68天。有位女孩尿急,站起來,從座位中段過道往講臺走,速度稍微快了一些。他飛奔上前,坐在地上,死死抱住女孩的腿。

夜深的時候,妻子從被窩里把他踢醒,他們半坐在床頭,睜著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睡和醒都是一個瞬間。黑夜遮蓋過來,他往空氣中伸手,撥了幾下。妻子問,你在干什么?他說,有東西擋住我了。一陣沉默過后,妻子跟他說,校長來了電話,你今天干了什么,你自己說說吧。又是一陣沉默,他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春天已經(jīng)來了,萬物復(fù)蘇,窗外一片漆黑,好像小區(qū)停了電,一盞亮著的燈都沒有。妻子問,你為什么摸女孩的大腿?他回頭,站在臥室的窗邊看她,面目不清,有一團淡黑色的霧籠罩了她。他皺起眉,妻子臉部的輪廓略顯分明,鼻梁逐漸突出,頭發(fā)變短,嘴唇厚實,變成了張德碩。妻子繼續(xù)說,你能留在學(xué)校,我已經(jīng)盡力了,難道你以為很容易嗎?他回過神來,說,所有教室的窗戶都安裝了金剛網(wǎng),所有的。我看了所有的樓層都有。妻子繼續(xù)問,你為什么摸女孩的大腿?他鉆進被窩,重新躺好,背身對著妻子,像是自言自語,他起來得實在太快了,我不知道他會跳下去,五樓,他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也許就是你的襪子,你非讓我穿紅色的襪子,每天批改作業(yè)滿眼都是紅色,血一樣的顏色。

妻子下床,打開燈,把他所有紅色的襪子用黑色塑料袋打包,丟進垃圾桶,又不滿意,從垃圾桶拎出來,打開臥室的窗戶,直接丟了下去。她說,那盒套是我剪了洞,我三十八歲了,女人不是星星,不能一直掛在天上。還有,孩子沒了。

上午四節(jié)課的中段,是一個較大的課間,足足有二十分鐘,運煤卡車會準時在周四的這個時間停在學(xué)校門口。他從鍋爐房里出來時滿身是灰,屋里是五米到頂?shù)木薮箬F鍋爐,圍度六米,管道連接鍋爐房外的開水間,課間會有學(xué)生前來打水,他和學(xué)生經(jīng)常照面,但從不說話。他把灰黑色小推車的翻斗清理干凈,剩余的煤渣統(tǒng)一推倒在屋外的煤堆上,然后等到下課鈴響起來時,卡車也就差不多到了。教學(xué)樓有六層高,正對學(xué)校大門,和鍋爐房圍出一個廣場,樓后還有更高的白楊樹,在這個夏天掛滿油亮的葉子,風(fēng)一吹,遍地像是鋪滿了陽光。他安靜地坐在小推車的邊沿,頭發(fā)和胡子已經(jīng)很長了,校長勸他收拾一下,他說又不上課,就是個燒鍋爐的,怎么臟不是臟。這個校長瘦瘦的,個子很高,說話很和藹,見誰都先微笑。今年是他搬進鍋爐房旁邊的小屋子住的第十二年,他早已不穿紅襪子了,一切都好了起來,只要他不站在教室里,不和學(xué)生產(chǎn)生聯(lián)系,就沒有意外發(fā)生。

下課鈴響了,運煤的卡車準時出現(xiàn)在校門口,他看到司機停下車,跳出車外,開始抽煙,于是起身推著小推車往校門外走。廣場有學(xué)生從教室跑出來,他沿著教學(xué)樓外墻,溜著邊走。外墻從六層到底層掛有兩個條幅,他沒仔細看過,后撤了幾步,定睛打量,條幅上寫著“十年寒窗豐羽翼,今朝搏擊翱長空”和“十年寒窗磨一劍,今朝出鞘試鋒芒”。

十年,他想著自己的十年,不用再對任何人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一個人生活好像更輕松。他專心低頭推著車,霎時,一聲巨響,雙眼被濺滿滾燙的紅色,抬手去擦,擠眉照見灰黑色小推車里,多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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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區(qū)文學(xué)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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