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翠琴,劉鳳霞
(1.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2.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廣東 廣州 510545)
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1925—1964)是20世紀美國最具代表性的南方女性作家之一。因其作品嚴肅深刻的主題及獨特的藝術風格,她被評論界一致公認為繼福克納之后美國南方最杰出的作家[1]。奧康納在作品中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尤為突出的是一批生活在狹小天地里孤陋寡聞的婦女群。筆者以這些女性形象作為研究對象,探討奧康納矛盾糾結的女性觀。
奧康納的許多作品都以南方農場為背景,人物主要包括女主人、她們的孩子以及黑人奴隸,鮮有男性家長的角色。例如:在《火中之圈》《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格林利夫》《善良的鄉(xiāng)下人》《救人如救己》《啟示》《聚合》等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女性家長,即具有男性特征的“雌雄同體”的寡母形象,她們不再是男權社會中男性的附屬品,她們具有獨立的人格和話語權,她們如同傳統(tǒng)男性角色,獨自扛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解讀奧康納的這些“無父”[2]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奧康納試圖通過塑造這些顛覆傳統(tǒng)的“雌雄同體”群像,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進行解構,從而解構傳統(tǒng)男權話語。
因為奧康納受過高等教育,所以對于她所處的時代而言,她在女性問題上的見解是前衛(wèi)的、特立獨行的。她的這種批判意識特別體現(xiàn)于她對傳統(tǒng)母親形象的深刻反思上。她筆下的許多女性形象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女性附庸角色的抗拒。另一方面,天主教把女性定位為弱勢角色[3-4],奧康納作為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卻不贊同女性亦步亦趨模仿男性的生活方式,試圖篡奪男權傳統(tǒng)賦予男性的角色內容與特權。但在《火中之圈》《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格林利夫》等作品中,家長型女主人公屢遭挫折失敗,充分體現(xiàn)了她這一矛盾思想。
事實上,這些人物及奧康納筆下類似境遇中的其他人物,并未真正失去她們的女性特征,只是有時候把自己女性家長的權力發(fā)揮到極其夸張的程度。這些女性也許顯得不那么討人喜歡,但她們在失去男主人的世界里設法生存的智慧值得贊揚。
盡管這些被蘇珊娜·波森(Suzanne Morron Paulson)稱之為“強勢型”的寡婦都對她們的雇工極為苛刻,但在她們所共同面臨的經濟境況之下,她們的爭強好勝是合乎情理的。路易斯·韋斯利(Louise Westling)指出,在奧康納主要創(chuàng)作時期的20世紀四五十年代,南方對于自己經營農場的寡婦的敵意與內戰(zhàn)剛結束時的情形一樣:在那個時期,試圖管理自己事務的寡婦被認為是“傲慢的”[5]。這些女性也許有意識地采取了男性的倫理標準,因此,摒棄了女性自身特征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她們幾乎也別無選擇。
在男權社會中,為了謀求生存,《火中之圈》《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格林利夫》中的“雌雄同體”的女性人物均展示出了難能可貴的能力。這些女性堅定地認為女士作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一個術語,她們有權享有尊敬、保護,有權占有周圍人的勞動。
這些故事中的基本情節(jié)都有相似之處:這些人物都從她們的亡夫那里繼承了農場,但繼承的錢財卻微乎其微,不得不自己經營農場,這有悖于她們成長過程中通常被訓導的傳統(tǒng)的南方淑女角色。故事中,在家庭范圍內,女性的權力是毫無爭議的,雖然在傳統(tǒng)上,南方女性并不涉足公眾場所或經濟領域。而因為故事中的女性所繼承的農場融私人與公眾兩種場所于一體,這些農場為她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場所。因此,每位女性都把她們的農場作為家庭的延伸來看待、經營。
在《火中之圈》中,科普太太試圖使她的3位不速之客的舉止變得像紳士,期望他們表現(xiàn)出應有的順從。從她的這種努力中可以看出,科普太太起初對這些孩子作了錯誤的判斷,用一種純粹母性的方式控制他們,這與她對工人們所采用的方式截然不同。作為一位女性管理者,她期望這些孩子對她禮貌、恭敬。因此,當這3個從亞特蘭大的房屋開發(fā)公司逃跑出來的孩子拒絕她不誠懇的母性的關心的時候,她震驚了。評論家瑪格麗特·韋特(Margaret Whitt)指出:“在科普太太對付那些入侵的孩子的時候,在她身上絲毫找不到威嚴的女農場主的蹤影,她以南方淑女的身份對他們講話。”[6]
科普太太完全有理由相信她的手段會在這些孩子身上產生作用。令科普太太困惑不解的是:她給這些孩子提供食物,盡力使家里變得溫馨,但這些孩子不僅忘恩負義,還不斷挑戰(zhàn)她的經濟權威,甚至拒絕承認她對土地的所有權。
盡管科普太太起初相信,正如她能夠控制手下的黑人工人和莎草一樣,她也能夠控制她農場上所有破壞性的、非人性的力量。但從她對“火”的偏執(zhí)態(tài)度中可以看出,她后來開始明白她的控制究竟有多么微弱。
事實上,由于男孩子們拒絕執(zhí)行科普太太要求其去滅火的命令,科普太太最終也發(fā)現(xiàn)在最關鍵的時刻她沒有任何權威。科普太太與奧康納筆下的大多數(shù)單身母親一樣,作為有控制欲的母親是失敗的。
與科普太太一樣,《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中的麥金太爾太太最終對她的工人失去了控制,以失去她的農場而告終。吉扎克初來乍到,即幫助麥金太爾太太控制住了整個農場。因為麥金太爾太太早已厭倦了工人們對自己的不敬,當最終雇傭了一個勤勞、誠實、有見識的工人吉扎克時,她開始獲得一種力量感、權威感,開始對工人行使她的權威,她宣布驅逐了一長串寄生于她的“白人垃圾”家庭。但她最終發(fā)現(xiàn),她只是暫時擺脫那些無用的貧窮“白人垃圾”和黑人,因為她必須與這兩類人中的男性合謀,以便擺脫吉扎克。正如科普太太偏執(zhí)地認為“她在火災中失去了一切”一樣,麥金太爾太太也擔心失去賦予她權力的社會秩序。由于麥金太爾太太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母性權威,她只是一個比她年長許多的男人的遺孀,而且又無子嗣,擁有強大的社會基礎對她來說至關重要。她能夠忍受“白人垃圾”的懶惰、“黑鬼”的偷竊,是因為在她看來,那些層次的人天生就具有這些特征,這些行為只是強化了業(yè)已形成的社會秩序,即把黑人置于社會底層、貧窮白人置于中間、她自己置于最上層。
《格林利夫》中的梅太太不僅與奧康納筆下的其他女性人物一樣,不能與她的后代和工人和睦相處,而且與她筆下其他獲得權力的女性一樣,極其重視業(yè)已形成的社會秩序。梅太太的生活方式已經完全男性化了。丈夫去世后,她不僅接管了他的農場,也接替了他的男性角色,在周圍5位男性的同化影響之下,她在生活中更加堅定不移地扮演著男性角色。同大多數(shù)男性一樣,她將事業(yè)功名看作判斷人生價值的惟一標準,處處表現(xiàn)出極強的進攻性和控制欲。當她注意到“白人垃圾”格林利夫家的男孩子們突然崛起時,擔心他們可能變成一個“小團體”,因此感到不安。但不同于其他女性土地所有者,梅太太沒有男人幫助她管理家務。與格林利夫家相比,她的兒女們對業(yè)已形成的秩序是一個更大的挑戰(zhàn),他們公開蔑視自己的母親。
梅太太與科普太太、麥金太爾太太一樣,都抱怨她們懶惰、寄生蟲似的雇工。但一旦這些女性失去了經濟權威這個附加的武器,她們幾乎無法生存。雖然梅太太極力與男權社會抗爭,自以為有能力控制格林利夫,但事實卻恰恰相反,被控制的反而是她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梅太太的失敗從另一個側面肯定了與她對立的格林立夫,從而肯定了男權社會,她自己卻不得不面對著日益衰敗的局面,直至被那頭公牛頂死。筆者認為,這一暴力事件與梅太太之死隱含了奧康納對女性主義者的警示:如果一個女人完全放棄傳統(tǒng)女性的角色,轉而在事業(yè)上試圖與男性比肩,甚至試圖壓制以至控制男性,那她將無法獲得真正的獨立與自由。美國評論家克萊爾·卡漢思(Claire Kahane)曾指責奧康納仇視女性,認為梅太太是奧康納厭女情結的產物。這樣的結論顯然過于表面化,梅太太的悲劇發(fā)人深省,它透視出奧康納對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女權主義運動的獨特見解。她清醒地意識到,女性放棄自己的角色,去追求與男性完全平等的做法極其危險,因為女性最終難以走出男權社會的樊籬。
因為兒子的冷漠,梅太太生活中幾乎“沒有男人”,因此,她與科普太太、麥金太爾太太一樣,認為自己的農場之所以能正常運轉,完全依賴于自己的獨自操勞。3位女主人公都把自己經營農場的努力稱之為“工作”,然而她們無一人從事真正的體力勞動。對她們而言,“工作”即是持續(xù)不斷地發(fā)號施令、行使男性的權力。
奧康納筆下大多數(shù)獲得權力的女性都認為,盡管手下的工人幫助她們獲得了財富,但同時也對她們的權威構成了挑戰(zhàn)。梅太太感覺到格林利夫不愿承認她的權威,因為在她試圖管教不敬的兒子們時,遭遇了徹底的失敗,而格林利夫恰巧親眼目睹了她的窘境。而且,如果農場存在一個由黑人工人構成的底層階級——這個階級會對白人雇主表現(xiàn)出本能的順從,那么梅太太可能會被樹立為一個權威性的人物,但遺憾的是,梅太太的農場正好缺乏這樣一個階級。
梅太太嘆息缺乏一個經營農場的男人,她要求格林利夫兄弟把公牛趕走,但因為她是女人,他們不理會她。顯而易見,別人之所以這樣對待她,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她的“弱勢”身份。由于強硬男性角色的缺失而使自己被輕視,梅太太試圖借助強硬、苛刻的要求對此進行彌補。
奧康納筆下很多獲得權力的女性都是如此,梅太太也不例外,對于工人的違抗,她除了抱怨幾乎束手無策。一直以來,雖然格林利夫家的雙胞胎備受梅太太的 “欺壓”,但他們現(xiàn)在擺脫了對她的經濟依賴,與他們的父輩相比,他們對她更加置若罔聞。盡管梅太太設想憑借統(tǒng)治農場的鐵腕手段成為一個真正的權威人物,但她根本沒有任何權威可言!與科普太太、麥金太爾太太一樣,為了在男權社會中擁有權威,梅太太對手下的工人、晚輩發(fā)號施令、說臟話,但實際上她的這種做法極其錯誤。這正是奧康納筆下被授權的女性最終的失敗之處。雖然她們因為擁有土地和雇工而可以暫時行使自己的權力,但在她們竭力模仿傳統(tǒng)男性角色時,她們犧牲了傳統(tǒng)女性所擁有的極其珍貴的品質。當她們把傳統(tǒng)女性的附庸角色轉變?yōu)轭U指氣使的管理者時,她們也同樣遭遇了失敗:她們的雇工因為被輕視、斥責,逐漸心生怨恨,甚至對她們的命令置若罔聞。
與科普太太、麥金太爾太太一樣,梅太太也發(fā)現(xiàn),在關鍵時刻,她的工人拋棄了她:在公牛攻擊她時,她要求格林利夫處死公牛,但格林利夫卻置若罔聞。正如波森所指出的,格林利夫拒絕阻止公牛,以便報復這個曾經打壓他而現(xiàn)在正在失去力量的女人。正如當時多數(shù)類似故事的結局,真正的男性力量最終會勝出。
在《格林利夫》中,通過主人公梅太太的命運,奧康納表達了她在男權社會中所持有的女性觀:女性如果放棄自己的角色,按照男性的生活方式追求與之平等的地位和權利,勢必再次蹈入男權社會的窠臼,難以取得真正的獨立和自由[7]。
梅太太、科普太太以及麥金太爾太太僅是奧康納小說中“雌雄同體”的家長型女性主人公中的3位。她們都極力維護她們眼中的南方社會等級制度,但正是這種對幻想的等級制度的維護導致了她們的覆滅。
這3位女性最終沒能把傳統(tǒng)上兩種性別角色的一些必要特征結合起來,她們失去了從丈夫手里繼承過來的對農場的控制權。實質上,她們3人最終都成為了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盡管韋斯利堅持認為,奧康納似乎想表明獨立的女性權威是反常理的,因此必須被男性擊碎,但事實是由于她們對于傳統(tǒng)男權社會標準的絕對依賴,這些女性從未擁有過絕對的權威。盡管筆者并不贊同這些女性,但對于她們的命運,又懷有一定的同情。
在男權社會中,女性不可能獲得成功,奧康納筆下的故事印證了這一觀點,因為無論多么酷似男性的行為也無法彌補這樣一個事實,即在她們?yōu)榱松姹仨毧刂频娜说男哪恐?,這些被授權的女性仍然低人一等。這反映出奧康納對女性在男權社會中保持個性獨立與自由缺乏足夠的信心。
一方面,作為主要創(chuàng)作時期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女性作家,當時如火如荼的女權主義運動激發(fā)了她的女性意識,她試圖運用解構男性父權的書寫策略,形成以女性當家作主的“無父”書寫或對父親形象閹割去勢的敘述策略[8]。男性不再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而是破壞者,不再是家庭的供養(yǎng)者和社會的中堅,而是寄生蟲、“殘疾的”亞當[9],因此,為了對抗、消解傳統(tǒng)男性形象,奧康納在作品中不遺余力地刻畫了眾多“雌雄同體”的家長型寡母形象,以使傳統(tǒng)男性形象邊緣化,并進一步將其徹底解構。
但另一方面,深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她已經“內化”了“父權制度”[10-11]下的文學和宗教傳統(tǒng),加之當時社會的男權意識才開始瓦解,殘余勢力依然強勁,她又給這些“雌雄同體”的強勢女性安排了失敗的結局。因此,對奧康納作品的早期女權主義解讀中,很多批評家相信:奧康納接受了文學創(chuàng)作基于男性特權這一觀點,認為她對自己意欲篡奪這一特權的做法感到極其糾結與忐忑。凱瑟琳·海普爾·普羅恩(Katherine Hemple Prown)認真比對了奧康納的手稿和最終發(fā)表的定稿,對奧康納手稿中的女性形象與她們對男性形象的影響進行了細致的研究。普羅恩指出,奧康納的手稿及其作品中女性的逐漸失聲,揭示了“她所身處其中進行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要求她必須孝忠于男權主義價值觀”[12]。作為一位南方女性作家,奧康納為了得到認可,只能委屈求全、妥協(xié)讓步,以這種變通的方式與男權社會進行抗爭。莎拉·戈登(Sarah Gordon)從女性主義、心理分析和文學批評的角度解讀奧康納的小說。戈登運用自己所掌握的奧康納的傳記材料和她的散文與未發(fā)表的信件,證實了她作品中體現(xiàn)的自相矛盾的思想。
奧康納既試圖解構傳統(tǒng)男權社會的價值觀,又顧慮重重,這種糾結矛盾在她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奧康納筆下此類自相矛盾的“雌雄同體”的女性形象充分反映出她矛盾的女性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