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之 岑貞霈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就筆者目力所及,“王逸……所作《楚辭章句》只有十一卷”說,出自黃靈庚[1];《楚辭章句》的《七諫》“以下五篇”——黃先生所說的《七諫》《哀時命》《九嘆》《惜誓》《大招》之注,其出自王逸之手向無異議(1)此前,學(xué)者多僅認(rèn)為《九思》之“序”與“注”非王逸作。其實,《九思》之“序”與“注”同樣均為王逸所作,詳參岑貞霈、力之《〈楚辭·九思〉序/注作者辨及辨之方法問題》(《中國詩學(xué)》,2019年第7期)。;異議亦始于黃先生,即其王逸未注《七諫》“以下五篇”說。黃先生認(rèn)為:“王逸所輯《楚辭》本有十六卷(篇),但是其所作《楚辭章句》只有十一卷,依次為《離騷》、《九辯》、《九歌》、《天問》、《九章》、《卜居》、《漁父》、《招魂》、《招隱士》、《九懷》。有可能王逸作《楚辭章句》未竟而卒,故但存十一篇,而《七諫章句》以下五篇皆闕然未注,故六朝時期流傳《楚辭章句》只有十一卷。今本《七諫》以下五篇的注釋,恐非出自王逸,蓋深得王逸注《楚辭》微旨奧義者所作。大概為其子王延壽或王逸之后、東漢一無名氏所作,然仍托名為‘校書郎中王逸作’?!盵1](2)黃先生后已注意到“王延壽死在王逸之前”,參其點?!冻o章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之《前言》。又,黃先生此《前言》與其《楚辭章句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之《增訂版前言》二者,其相關(guān)觀點一仍《〈楚辭〉十七卷成書考辯》一文。其理由主要有二:一,據(jù)唐前相關(guān)文獻(xiàn),王逸《楚辭章句》只有十一卷/十一篇;二,“《七諫章句》以下五篇”與“只有十一卷”之“六朝時期流傳的《楚辭章句》”存在差異[1]。
黃先生之文獻(xiàn)功力殊為深厚,于“《楚辭》學(xué)”作出過杰出的貢獻(xiàn),尤其是于王逸之學(xué),向為筆者所十分敬重。然筆者認(rèn)為其說雖大啟吾人之思,卻難以成立。而這些問題本身,關(guān)涉到《楚辭》最重要注本——《楚辭章句》之整體性等十分重要的學(xué)術(shù)問題,故殊有進(jìn)一步研討之必要,而迄今為止,尚未見有學(xué)者對黃先生上述觀點作系統(tǒng)之辨證。另外,關(guān)于《九思章句》,黃先生之“《九思序》及其注,絕非東漢時人所作,而作于六朝之世,極有可能在南朝劉宋之后”[2]說同樣是難以成立的,然此前筆者已為文說之[3],故茲主要是辨證其王逸“所作《楚辭章句》只有十一卷”說與王逸未注《七諫》“以下五篇”說。
黃先生認(rèn)為,六朝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十一卷十一篇,范曄《后漢書》王逸本傳沒有說《楚辭章句》篇數(shù)“有問題”,而《文心雕龍·辨騷》所說“當(dāng)是劉勰當(dāng)時所據(jù)《楚辭》本子的篇目”,《隋志》之“屈原……著《離騷》八篇”包括《九辯》[1],等等。而在筆者看來,這些問題均甚有進(jìn)一步商榷之空間與價值,茲別而說之。
為了證明六朝流傳的《楚辭章句》是十一卷十一篇,黃先生引《后漢書》王逸本傳之“王逸……著《楚辭章句》行于世。其賦、誄、書、論及雜文凡二十一篇”后說:
令人不解的是,王逸所著賦、誄、書、論、雜文以及《漢書》皆有篇數(shù),唯獨《楚辭章句》語焉不詳,未著其篇數(shù)。……說明范氏著《王逸傳》時,并不存在《楚辭章句》有“十六卷”或“十七卷”的本子。但是,范氏沒有具體記載《楚辭章句》的篇數(shù),只籠統(tǒng)地說“其賦、誄、書、論及雜文凡二十一篇”。這段文字是有問題的。好在今有六朝遺物《王逸集》的“象牙書簽”得以參證,這個疑案也由此可以破解?!跋笱罆灐庇涊d云:“初元中,王公逸為校書郎,著《楚辭章句》及誄、書、雜文二十一篇?!彼^“二十一篇”者,原來包括《楚辭章句》在內(nèi)。這正是范氏《后漢書》記載疏誤之所在。[1]
“‘二十一篇’者,原來包括《楚辭章句》在內(nèi)”云云,顯非圓照。張政烺《〈王逸集〉牙簽考證》說:“此牙簽與本傳之文繁簡雖殊,而大端則一。”[4]204這當(dāng)是符合實際的。在引姚振宗之“案史言賦、誄、書、論,論或即此《正部論》,當(dāng)時編入本集二十一篇中?!兑饬帧份d王逸《正部》十卷。十卷者,別有集二卷見下《別集類》。蓋阮氏《七錄》分此八卷入此類,馀二卷入《文籍部》,本《志》仍之也”之說后,張先生“按”云:“姚氏之說是也?!盵4]205筆者亦認(rèn)為姚說近是。而此“象牙書簽”所說的“二十一篇”不可能“包括《楚辭章句》在內(nèi)”。黃先生于此恐百密一疏了——沒有注意到范曄說到傳主注書/文與著書/文之不同:前者往往不說多少篇,如黃先生上揭文所引《馬融列傳》之“注《孝經(jīng)》《論語》《詩》《易》三《禮》《尚書》《列女傳》《老子》《淮南子》《離騷》,所著賦、頌、碑、誄、書、記、表、奏、七言、琴歌、對策、遺令,凡二十一篇”[1];而后者則多說之,如卷八十上《文苑列傳》之“杜篤……所著賦、誄、吊、書、贊、《七言》《女誡》及雜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論》十五篇”[5]。其實,整部范曄《后漢書》無一處是將所注詩文之篇數(shù)與所著詩文之篇數(shù)相合的。概言之,據(jù)范氏未著《楚辭章句》“篇數(shù)”,那是無法說明其“著《王逸傳》時,并不存在《楚辭章句》有‘十六卷’或‘十七卷’的本子”的。黃先生又說:
《隋書·經(jīng)籍志》:“梁有王逸《正部論》八卷,后漢侍中王逸撰。亡。”又有“《王逸集》二卷”。……《正部論》八卷本,雖在隋、唐之世已佚,然至今尚有遺文殘簡,如,《藝文類聚》卷八三《寶玉部》上“玉”條引王逸《正部論》云:“或問玉符,曰:‘赤如雞冠,黃如蒸粟,白如豬肪,黑如純漆。玉之符也?!睋?jù)此可以斷定,《正部論》八卷(即八篇)屬于“雜文”之類。《王逸集》二卷(即二篇)當(dāng)是包括“誄”“書”“賦”“論”等的王逸的詩文總集。如果《隋志》記錄可靠,在“二十一篇”中除去《正部論》八卷,再除去《王逸集》二卷。則六朝時期所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應(yīng)為“十一卷”本(即十一篇)。[1]
此可謂“百密一疏”——“《王逸集》二卷”怎么可能“即二篇”,而其“當(dāng)是包括‘誄’‘書’‘賦’‘論’等的王逸的詩文總集”?何況,即就今存文獻(xiàn)言,如“賦”,古書尚引有其《荔支賦》《機(jī)婦賦》與《瓜賦》(3)前二者,分別見《藝文類聚》卷八十七“菓部下·荔支”與卷六十五“產(chǎn)業(yè)部·機(jī)”;后者,見《齊民要術(shù)》卷二“種瓜第十四”。等。概言之,范氏這段文字根本沒有問題;而此“象牙書簽”記載對證明《楚辭章句》有多少篇沒有任何意義。換言之,這里的“六朝時期所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應(yīng)為‘十一卷’本(即十一篇)”云云,乃緣說者于相關(guān)文獻(xiàn)之“關(guān)鍵處”解讀存在疏忽所致。
在據(jù)“象牙書簽”記載而“已解決了”《后漢書》王逸本傳之“二十一篇”如何后,黃先生接著究“六朝時期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十一卷本,包含了哪些篇目?其篇次先后又是怎樣的”等問題。其云:
劉勰《文心雕龍·辯騷》則透露出一條很重要的信息:“故《騷經(jīng)》《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yuǎn)游》《天問》,瓌詭而惠巧;《招魂》《招隱》,耀艷而深華;《卜居》標(biāo)放言之致,《漁父》寄獨任之才?!浴毒艖选芬严?,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自《騷經(jīng)》至《九懷》凡十一篇,當(dāng)是劉勰當(dāng)時所據(jù)《楚辭》本子的篇目?!白浴毒艖选芬韵隆?今按:引文作“已”)云云,則指《七諫》、《九嘆》、《哀時命》以下漢人的《楚辭》作品,不包括《九懷》一篇在內(nèi)。那么,劉勰所依據(jù)的《楚辭》本,《九懷》一卷殿其后。值得注意的是,劉勰以《招魂》、《招隱》兩篇同類并列,且《招魂》在《招隱士》之前,這與《楚辭釋文目錄》前十一卷的篇次稍有區(qū)別,這就是:《離騷》、《九辯》、《九歌》、《天問》、《九章》、《遠(yuǎn)游》、《卜居》、《漁父》、《招魂》、《招隱士》、《九懷》。說明《楚辭釋文》雖為五代的王勉所作,但是《楚辭釋文》的篇次,基本上保留在南朝蕭梁之前王逸《楚辭章句》的舊貌,確實要比以作者時代先后為次的今本目錄古奧。[1]
于此,“自《九懷》已下”即以“《九懷》”為“已下”之上限,故劉勰不評及“自《九懷》已下”各篇。因之,“不包括”云云乃思欠周之所致也。故“自《騷經(jīng)》至《九懷》凡十一篇,當(dāng)是劉勰當(dāng)時所據(jù)《楚辭》本子的篇目”說顯然是不能成立的。何況,即使“不包括”云云能成立,由于還存在“已下”數(shù)篇,“劉勰所依據(jù)的《楚辭》本”便自然不止十一篇。此其一。其二,黃先生辨劉勰合《招魂》而論者為《招隱》而有注云:
《招隱》,原作《大招》,據(jù)《楚辭章句》明正德黃省曾、高第刻本與明隆慶朱多煃刻本改?!冻o釋文目錄》以《招隱士》為第九、《招魂》為第十,故劉勰《招魂》、《招隱》合而論之。說明劉勰所據(jù)《楚辭》目錄的篇次,與《釋文目錄》同。后人據(jù)以作者時代先后為次的今本,易《招隱》為《大招》,訛也。[1]
這可謂就部分說部分而忽視就整體以考察部分,如就《辨騷》之“故《騷經(jīng)》《九章》……《漁父》寄獨任之才”說作整體性的考察,便不難看出:劉勰“合而論之”者,乃緣其內(nèi)容與風(fēng)格方面之共性而非關(guān)乎“篇次”。即據(jù)此僅知其所本為王逸《楚辭章句》,而對考察是書篇次如何則沒有意義?!芭c《釋文目錄》同”云云,非是。試看:
①《騷經(jīng)》,②《九章》,③《九歌》,④《九辯》,⑤《遠(yuǎn)游》,⑥《天問》,⑦《招魂》,⑧《招隱》,⑨《卜居》,⑩《漁父》(《辨騷》);
①《離騷》,②《九辯》,③《九歌》,④《天問》,⑤《九章》,⑥《遠(yuǎn)游》,⑦《卜居》,⑧《漁父》,⑨《招隱》,⑩《招魂》(《釋文目錄》)。
兩相比較,更易明白《辨騷》之與《釋文目錄》,難有什么關(guān)系。而由于后面有“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招魂》《招隱》”之“《招隱》”顯然是如唐寫本作“《大招》”(4)楊明照先生說:“‘招隱’,徐火勃校作‘大招’。馮舒云:‘“招隱”,《楚辭》本作“大招”。下云“屈宋莫追”,疑“大招”為是。’按徐校馮說是。唐寫本、張乙本、訓(xùn)故本、廣廣文選并作‘大招’,未誤?!?氏著《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頁)顯而易見,楊說是符合劉勰之意的?!扒?、宋逸步”自然以“屈、宋”之作為范圍,如何會涉及淮南小山之文?總之,無論如何,據(jù)《辨騷》所說,都是無法得出“自《騷經(jīng)》至《九懷》凡十一篇,當(dāng)是劉勰當(dāng)時所據(jù)《楚辭》本子的篇目”這樣之結(jié)論的(5)龔紅林先生之“黃靈庚依據(jù)出土的魏晉或北朝文物之‘象牙書簽’,證實六朝時期流傳的是‘王逸注《楚辭》十一卷’本,并依據(jù)《文心雕龍·辯騷》文得出《楚辭》十一卷的篇目及順序:《騷經(jīng)》(注:《離騷經(jīng)》)、《九章》、《九歌》、《九辯》、《遠(yuǎn)游》、《天問》、《招魂》、《招隱》、《卜居》、《漁父》、《九懷》。亦推論《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屈原‘《離騷》八篇’之篇目:《離騷》《九辯》《九歌》《天問》《九章》《遠(yuǎn)游》《卜居》《漁父》”(《屈原作品篇目及真?zhèn)翁骄康氖枥砼c思考》,《云夢學(xué)刊》2018年第4期)之說,未為圓照。。
關(guān)于這一問題,黃先生指出:
《隋書·經(jīng)籍志》說:“楚有賢臣屈原,被讒放逐,乃著《離騷》八篇?!薄端逯尽愤@個說法,與漢代“屈原賦二十五篇”又不相同。如果據(jù)《楚辭釋文目錄》來觀照,其實也不難理解。漢人尊《離騷》為“經(jīng)”,居于篇首,故六朝以后凡屈原《離騷》以外之作,皆以《離騷》稱之。如,宋晁補(bǔ)之作《重編楚辭》十六卷,“首篇曰《離騷經(jīng)》,后篇皆曰《離騷》,余皆曰《楚辭》”?!夺屛摹纺夸?,自《離騷》至《漁父》為八篇。《隋志》所謂“乃著《離騷》八篇”,正是指《離騷》《九辯》《九歌》《天問》《九章》《遠(yuǎn)游》《卜居》《漁父》八篇?!毒呸q》本是宋玉之作,以其次于《離騷》之后。之所以如此……是依據(jù)屈原作品的內(nèi)證?!峨x騷》:“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天問》:“啟棘賓商,《九辯》《九歌》?!眱衫毒呸q》皆在《九歌》之前。所以,盡管《九辯》為宋玉所作,王逸還是據(jù)此排列,置《九辯》于《九歌》之前。近從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得見王國維手校汲古閣《楚辭補(bǔ)注》本,發(fā)現(xiàn)王氏在《楚辭目錄》下有批語說:“按《九辯》、《九歌》,皆古之遺聲?!峨x騷》云:‘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故舊本《九辯》第二、《九歌》第三。后人以撰人時代次之乃退九辯(引者按:“九辯”應(yīng)加書名號)于第八耳?!逼湔f與吾若桴鼓相應(yīng)??梢?,《楚辭釋文》的目錄篇次,確是保留了王逸《楚辭章句》的舊貌。正因為如此,六朝人遂目《九辯》以為屈原所作?!度龂尽の簳り愃纪踔矀鳌芬皆唬骸皣畜K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边@兩語明明是出于《九辯》的詩句,非屈子所作,而認(rèn)定為“屈平曰”,就是一個顯證?!端逯尽贰鞍似闭f,說明《九辯》一篇不次《漁父》之后,而在《離騷》之后、《九歌》之前,混雜在屈原作品之中。六朝時期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是十一卷本,其篇目排列的先后次第,除《招隱士》一篇外,與《楚辭釋文》的目錄篇次基本相同。[1]
在筆者看來,這同樣未免“百密一疏”。其一,《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楚辭》類小序之相關(guān)文字如下:
楚有賢臣屈原,被讒放逐,乃著《離騷》八篇,言己離別愁思,申杼其心,自明無罪,因以諷諫,冀君覺悟,卒不省察,遂赴汨羅死焉。弟子宋玉,痛惜其師,傷而和之。[6]
這里明明說的是“屈原……著《離騷》八篇”而“宋玉……傷而和之”,故此“《離騷》八篇”者斷不可能包括《九辯》。即《隋志》所說的“《離騷》八篇”之“篇次”與《楚辭釋文》的篇次不可能相同。而此“八篇”指的應(yīng)為《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yuǎn)游》《卜居》《漁父》及《大招》。理由是,王逸《大招序》曰:“《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蛟痪安睿刹荒苊饕??!盵7]清姚振宗云:“此以景差《大招》一篇為屈原作,故云‘八篇’?!盵8]近是。至于黃先生所引王氏之“批語”,其對佐證這“《離騷》八篇”是否包括《九辯》無任何意義。又,晁補(bǔ)之撰《重編楚辭》十六卷,確如其《離騷新序中》說的那樣——“首篇曰《離騷經(jīng)》,后篇皆曰《離騷》,余皆曰《楚辭》”。問題是,晁氏此“皆曰《離騷》”者,不包括宋玉之《九辯》而含其認(rèn)為是屈原所作的《大招》。即其與黃先生所說之意正相反。試看晁氏之說:
劉向《離騷楚辭》十六卷,王逸傳之。按八卷皆屈原遭憂所作,故首篇曰《離騷經(jīng)》,后篇皆曰《離騷》,余皆曰《楚辭》?!洞笳小饭艎W,疑原作,非景差辭,沉淵不返,不可如何也,故以終焉。為《楚辭》上八卷?!毒疟妗贰墩谢辍?,皆宋玉作,或曰《九辨》原作,其聲浮矣?!羷⑾蜃詈笞?,故其次序如此。此皆西漢以前文也,以為《楚辭》下八卷,凡十六卷,因向之舊錄云[9]。
這里有二點值得注意:第一,“屈原遭憂所作”之“八卷”者有《大招》;第二,“曰《離騷》”者,均為屈原“所作”。因之,黃先生據(jù)晁氏之“首篇”云云只能佐證其說無法成立。
其二,“依據(jù)屈原作品的內(nèi)證”云云,或可以說明前人“置《九辯》于《九歌》之前”具有某些理由。問題是,既然“《九辯》為宋玉所作”,其便不可能置之于屈原所“著”者中。即此“內(nèi)證”對證“《離騷》八篇”是否包含《九辯》,起不到任何作用。另外,說“置”者為王逸,也缺乏根據(jù)。總而言之,“《隋志》這個說法”,對“《楚辭釋文》的目錄篇次”是否“保留了王逸《楚辭章句》的舊貌”一事,毫無意義。因之,“六朝人遂目《九辯》以為屈原所作”說便失去了應(yīng)有之支撐。至于曹植《陳審舉表》引宋玉《九辯》“國有驥”云云而稱“屈平曰”,蓋因《九辯》為代屈原設(shè)言之作所致(6)參力之《楚辭學(xué)三題》,《廣西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7年第4期。。需要注意的是,代屈原設(shè)言之作與屈原之作非完全是同一回事。
一言以蔽之,“《隋志》‘八篇’說”完全沒有包括《九辯》之可能,故以其包括《九辯》來展開研討所得的結(jié)論均不能成立。如這里的“六朝時期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是十一卷本,其篇目排列的先后次第,除《招隱士》一篇外,與《楚辭釋文》的目錄篇次基本相同”說,即一顯例。
黃先生認(rèn)為,“《七諫章句》以下五篇”獨立為書而非王逸所注,至于六朝時期所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則“應(yīng)為‘十一卷’本(即十一篇)”。其云:
這兩種書在魏、晉六朝以前并行存在,各自獨立,沒有混合為一書。理由是:王逸作《楚辭章句》,重點注釋《離騷》。故《離騷章句》一篇最為詳賅,始釋字義,次釋句意,終講明章旨,是一篇標(biāo)準(zhǔn)的“章句”體。《九歌》、《天問》、《招魂》三篇內(nèi)容比較龐雜,也以“章句”體注釋其義?!毒呸q》、《九章》(《惜誦》一篇除外)、《遠(yuǎn)游》、《卜居》、《漁父》、《招隱士》、《九懷》諸篇內(nèi)容相對較為簡單,皆用韻文形式釋義,極少單獨釋字義。此為王逸所獨創(chuàng),或三言,或四言,或七言,言簡意賅,錯落有致。皆非標(biāo)準(zhǔn)的“章句”體。頗為值得深味的是,《七諫》以下五篇,內(nèi)容要比《九辯》、《九章》等更為單純、明白,若為王逸所注,則必用韻文的形式。恰恰相反,自《七諫》以后,注文皆一律用“章句”體,注文的行文風(fēng)格與前十一卷也略有差異,截然為兩種不同的書。或許這種韻文式的“章句”,繼作注釋者并不擅長,或是做不好,或是做不出來。[1]
確實,《七諫》以下五篇沒有“用韻文的形式”。然盡管如此,黃先生之《七諫》以下五篇王逸“皆闕然未注”說之種種理由仍均難以成立。首先,如上所說,《文心雕龍·辨騷》之“自《九懷》已下”包括“《九懷》”,而其“耀艷而深華”前之作品為《大招》而非《招隱》。其次,就《九章》注言,《橘頌》《懷沙》“以‘章句’體注釋其義”;《涉江》《哀郢》“以‘章句’體注釋其義”比“用韻文形式釋義”多;《抽思》“亂曰”20句除2句無注外均以雙句為一釋而“以‘章句’體注釋其義”,主體部分以一句為一釋而有連續(xù)的6句“以‘章句’體注釋其義”;《悲回風(fēng)》“用韻文的形式”與“以‘章句’體注釋其義”大略各半。再次,“更為單純、明白”云云恐只是黃先生之看法,至于王逸是否如是觀則不得而知。另外,在歷來公認(rèn)這五篇同樣為王逸注之前提下,“若為王逸所注,則必用韻文的形式”云云說明不了任何實質(zhì)性的問題。況且,就“用韻文形式釋義”言,《九懷》比《遠(yuǎn)游》更純粹。
黃先生又認(rèn)為“《七諫》以下五篇”與前十一卷的文字注釋多毫無必要的重復(fù),乃因二者所出非同一人之手。其云:
特別是文字的注釋,多與前十一卷出現(xiàn)毫無必要的重復(fù)。王逸《楚辭章句》十一卷注義雖然也有重復(fù)現(xiàn)象,但是,若所注詞義相對比較重要,故才不厭其煩?!镀咧G》五篇的注義重復(fù),多不在此列。如,《離騷》“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注云:“昭,明也?!薄洞笳小贰鞍兹照阎弧?,注云:“昭,明也?!薄短靻枴贰昂务T弓挾矢”,王逸只在《章句》中以“挾箭矢”注明之,沒有單獨為“矢”字作注?!镀咧G·謬諫》“機(jī)蓬矢以射革”,注云:“矢,箭也?!薄洞笳小贰皥?zhí)弓挾矢”,注云:“矢,箭也?!边@種重復(fù)注釋就顯得繁蕪、臃腫,完全沒有必要。如果出自一人之手,似乎沒有這種可能。又如,《七諫·初放》:“平生于國兮,長于原野。”注云:“平,屈原名也。高平曰原,坰外曰野。言屈原少生于楚國,與君同朝,長大見遠(yuǎn)棄于山野,傷有始而無終也?!薄毒艊@·離世》:“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fā)字曰靈均?!弊⒃疲骸把约荷行握?,伯庸名我為正則以法天;筮而卜之,卦得坤,字我曰靈均以法地也?!比绻辞笆痪眢w例,必皆省略,但注:“皆解于《離騷經(jīng)》。”決無作如此累贅的重復(fù)。這只能說明是出自另一人之手,才有可能造成這種不該重復(fù)出注而重復(fù)出注的情況。[1]
“出現(xiàn)毫無必要的重復(fù)”“如果出自一人之手,似乎沒有這種可能”與“如果按前十一卷體例,必皆省略”云云,孤立地看,似甚有道理。然當(dāng)我們用就整體以考察部分的方法考察時,便恐其說明不了什么實質(zhì)性之問題。事實勝于雄辯,試看《楚辭章句》下面之例子:
(1)《離騷》“朝搴阰之木蘭兮”與《九歌·湘君》“搴芙蓉兮木末”下,注分別云:“搴,取也”與“搴,手取也”。(2)《離騷》“指九天以為正兮”與《九歌·少司命》“登九天兮撫彗星”下,注分別云:“九天,謂中央八方也”與“九天,八方中央也”?!短靻枴贰熬盘熘H”下,注云:“九天,東方皞天,東南方陽天,南方赤天,西南方朱天,西方成天,西北方幽天,北方玄天,東北方變天,中央鈞天?!?3)《離騷》“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與“茍得用此下土”下,注均云:“茍,誠也。”(4)《離騷》“忳郁邑余侘傺兮”與《九章·惜誦》“心郁邑余侘傺兮”下,注分別云:“侘傺,失志貌”與“侘,猶堂堂立貌也。傺,住也。楚人謂失志悵然住立為侘傺也”。(5)《離騷》“女嬃之嬋媛兮”、《九歌·湘君》“女嬋媛兮為余太息”與《九章·哀郢》“心嬋媛而傷懷兮”下,注均云:“嬋媛,猶牽引也?!?/p>
其實,此類例子可謂舉不勝舉——限于篇幅,茲不贅舉。概言之,以此例彼,思過半矣。
黃先生還說:“表面上看,《七諫章句》五篇之所以作得似與《九懷章句》以前十一篇一樣的整齊、劃一,這當(dāng)然是由于繼承者體會得王逸《章句》的原意;但是,最終還是體例或行文風(fēng)格、習(xí)慣方面反映出前后的差異,透露出了前后注者在學(xué)術(shù)作風(fēng)上有所區(qū)別的真相。如,《七諫·初放》:‘往者不可及兮,來者不可待?!⒃疲骸^圣明之王堯、舜、禹、湯、文、武也。欲須賢君,年齒已老,命不可待也?!浴摺癁椤ッ髦鯃?、舜、禹、湯、文、武’六人。其實這樣的詩句內(nèi)容同樣出現(xiàn)在前十一篇,《遠(yuǎn)游》:‘往者弗及兮,來者吾弗聞?!⒃疲骸省⑽宓?,不可逮也。后雖有圣,我身不見也?!瘎t以‘往者’為‘三皇五帝’。前后差異如此之大,令人不可思議?!眴栴}是,此若“令人不可思議”,筆者上面所舉之第2、4例,不更同樣如此?因之,“透露出了前后注者在學(xué)術(shù)作風(fēng)上有所區(qū)別的真相”云云,與客觀之整體觀照所得顯然不符。
另外,黃先生據(jù)《隋志》集部《楚辭》類小序之“后漢校書郎王逸集(7)據(jù)王逸《楚辭章句敘》之“逮至劉向典校經(jīng)書,分為十六卷”說,此“集”字不當(dāng)——或類《漢志》“雜家類”著錄“《呂氏春秋》二十六篇”,原注:“秦相呂不韋輯智略士作?!比欢?,《隋志》“雜家類”著錄是書,原注則作:“秦相呂不韋撰?!鼻严?,迄于劉向。逸又自為一篇,并敘而注之。今行于世”而云:
魏征說“今行于世”,“今”者,是指初唐,或許魏征已見到這樣的本子,所以才說這樣的話來。即是說,初唐時期,已將王逸《楚辭章句》十一卷與他人的續(xù)作《七諫》五篇章句合為編,于是才開始有《楚辭章句》十六卷本。在此以前,絕無此本。故《隋志》“楚辭類”下未見著錄王逸《楚辭章句》十六卷本,因為隋代未見此書。《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皆始著錄王逸《楚辭章句》十六卷,說明此書始于唐代。[1]
問題是,其一,正如黃先生所說的“《七諫章句》以下五篇,在魏、晉六朝之世確乎存在,其作者也確乎標(biāo)明為東漢的王逸”[1]。其二,“逸又自為一篇,并敘而注之”云云,說的乃后漢王逸《楚辭章句》全部為十七篇。即就“今行于世”言,“今”顯非“行于世”之始,而是其持續(xù)。其三,例以黃先生“因為隋代未見此書”云云,那么果真存在“《七諫》五篇章句”本,則“《隋志》‘楚辭類’下”何以沒有著錄?
總而言之,據(jù)王逸《楚辭章句序》之“今臣復(fù)以所識所知,稽之舊章,合之經(jīng)傳,作十六卷章句”(8)黃先生上揭文認(rèn)為這“十六卷章句”僅指《離騷》一篇,非是。另文詳之,茲不贅。、黃先生之“梁顧野王《玉篇》唐鈔本殘卷引《楚辭》及《章句》,出于《七諫》《九嘆》《哀時命》《惜誓》《大招》諸篇者甚多”[1]、《文心雕龍·辨騷》之“《騷經(jīng)》《九章》……《九歌》《九辯》……《遠(yuǎn)游》《天問》……《招魂》《大招》……《卜居》……《漁父》……自《九懷》以下”與《隋志》集部《楚辭》類小序之“后漢校書郎王逸集屈原已下,迄于劉向,逸又自為一篇,并敘而注之”等說,便可推知:《隋志》集部《楚辭》類著錄的“《楚辭》十二卷”“并目錄。后漢校書郎王逸注”者,雖“卷”作“十一”(不含“目錄”),然“篇”斷非“十一”,最有可能是包括屈原、宋玉以至王逸之《九思》在內(nèi)的十七篇。
綜上所述,所得結(jié)論有二:
其一,范曄《后漢書》王逸本傳盡管“唯獨《楚辭章句》語焉不詳,未著其篇數(shù)”,然無任何問題;“象牙書簽”記載的“王公逸……著《楚辭章句》及誄、書、雜文二十一篇”,其篇數(shù)不包括《楚辭章句》;據(jù)《辨騷》,得不出“自《騷經(jīng)》至《九懷》凡十一篇,當(dāng)是劉勰當(dāng)時所據(jù)《楚辭》本子的篇目”的結(jié)論;而“《隋志》‘八篇’說,說明《九辯》一篇……混雜在屈原作品之中。六朝時期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是十一卷本,其篇目排列的先后次第,除《招隱士》一篇外,與《楚辭釋文》的目錄篇次基本相同”云云,亦非圓照。概言之,凡此種種根據(jù)均既無一能證明“六朝時期所流傳的王逸《楚辭章句》應(yīng)為‘十一卷’本(即十一篇)”,亦無法斷其時“不存在《楚辭章句》有‘十六卷’或‘十七卷’的本子”。
其二,黃先生以“《七諫章句》以下五篇”非王逸注之主要理由有二:一者,“王逸作《楚辭章句》,重點注釋《離騷》”而以“標(biāo)準(zhǔn)的‘章句’體”為之,“《九辯》、《九章》(《惜誦》一篇除外)……諸篇內(nèi)容相對較為簡單,皆用韻文形式釋義”,而“《七諫》以下五篇,內(nèi)容要比《九辯》、《九章》等更為單純、明白……注文皆一律用‘章句’體,注文的行文風(fēng)格與前十一卷也略有差異,截然為兩種不同的書”。二者,“是文字的注釋,多與前十一卷出現(xiàn)毫無必要的重復(fù)?!@只能說明是出自另一人之手”。然而,其前者更多的只是黃先生主觀之看法,說明不了什么實質(zhì)性的問題;其后者為重點,然黃先生將前后“兩部分”置于整體中考察似有未細(xì)者在。況且,(一)王逸《楚辭章句敘》有“今臣……作十六卷章句”說;(二)據(jù)《玉篇》所引,正如黃先生說之“梁代的顧野王之前,《楚辭章句》舊本有《七諫》以下五篇,其以注文為王逸所作”[1];(三)《隋志》有“王逸集屈原已下,迄于劉向,逸又自為一篇,并敘而注之”說。一言以概之,“《七諫章句》以下五篇”非王逸注說不能成立。
于此,筆者雖不同意黃先生之說,然對其為“《楚辭》學(xué)”所作出之杰出貢獻(xiàn)與為在更高的層面上求是而勇于創(chuàng)新、探索之精神,深表敬意。至于拙文之不當(dāng),則祈黃先生與海內(nèi)外之方家不吝以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