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一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七輯有《吳命》篇,全文共9支簡,現(xiàn)存375字,其中,簡8由上下兩半段連綴而成,下半段原整理者作: “寡君問左右:孰為師徒,踐履陳地?以陳邦非它也,先王姑每大巸之邑”。①曹錦炎:《〈吳命〉釋文考釋》,載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21頁。雖然由于全篇竹簡殘斷嚴(yán)重,學(xué)者們對《吳命》簡文的編連、釋讀及詞句的理解還有不同意見,但對于句中的“大巸”,各方卻比較一致地認(rèn)為應(yīng)該釋為“大姬”,即西周初年陳胡公滿的配偶、周武王之女大姬。②參見宋華強(qiáng):《〈上博(七)·吳命〉“姑姊大姬”小考》,簡帛網(wǎng),2009年1月1日;侯乃峰:《上博藏竹書〈吳命〉“先王姑婡大巸”考辨》,《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3期,第5—12頁;王暉:《楚竹書〈吳命〉主旨與春秋晚期爭霸格局研究》,《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第115—124頁;王暉:《楚竹書〈吳命〉綴連編排新考》,《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2期,第60—65頁;王青:《“命”與“語”:上博簡〈吳命〉補(bǔ)釋——兼論“命”的文體問題》,《史學(xué)集刊》2013年第4期,第47—55頁;等等。大姬其人事跡如何?對于已嫁為他國之婦的女兒,周人因何時而提及?對《吳命》中“先王姑姊大姬”應(yīng)作怎樣的理解?此“大姬”之辭發(fā)生于怎樣的背景之下、具有怎樣的內(nèi)涵?以上問題,學(xué)界或尚未措意,或雖有一定見解但仍存可商榷之處,筆者試略陳管見,以就教于方家。
除《吳命》外,“大姬”未見于其他出土文獻(xiàn)。傳世典籍中有關(guān)大姬的史事,較早見于《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該年《傳》借子產(chǎn)答復(fù)晉人之辭,記述了周武王伐紂取得中央統(tǒng)治權(quán)以后,念及陳人先祖虞閼父曾為周人服務(wù)的勛勞,以及陳為上古帝王虞舜之后的身份,將女兒大姬許配給虞閼父之子胡公滿,并將之分封于陳的事跡: “鄭子產(chǎn)獻(xiàn)捷于晉,戎服將事。晉人問陳之罪。對曰: ‘昔虞閼父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后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諸陳,以備三恪?!雹贄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废骞迥?,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104—1105頁。“元女”即長女,與“元子”為諸子中之地位最高者一樣,②《尚書·顧命》:“爾尚明時朕言,用敬保元子釗”,此元子指武王嫡長子周成王;《詩經(jīng)·魯頌·閟宮》:“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于魯,大啟爾宇,為周室輔”,此元子指周公長子伯禽,二者皆為諸子中之最尊者。參見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正義》卷一八,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38頁;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正義:《毛詩正義》卷二〇之二,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15頁。元女亦為諸女中之身份最尊者,“大姬”稱謂中的“大”本身,即為表尊之詞。“三恪”,據(jù)《禮記·郊特牲》孔穎達(dá)疏引古《春秋左氏》,謂為黃帝、堯、舜三位古帝王之后,③據(jù)《禮記·樂記》《史記·樂書》《孔子家語·辯樂解》《韓詩外傳》等文獻(xiàn)的記載,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又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參見鄭玄注,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三九,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42頁;司馬遷:《史記》卷二十四《樂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229頁;高尚舉、張濱鄭、張燕:《孔子家語校注》卷八,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461頁;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卷三,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91頁。許慎《說文·心部》引“三恪”作“三愙”,曰: “愙,敬也?!雹茉S慎:《說文》卷一〇下“心部”,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18頁。竹添光鴻《左氏會箋》云: “蓋愙從客,是作賓王家之意?!雹葜裉砉怿櫍骸蹲笫蠒{》襄公二十五年,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1429頁。陳本夏商舊國,周人所謂“封之”,實(shí)際上是對陳原有政權(quán)和在新王朝中的地位予以政治上的重新承認(rèn),武王以大姬配陳胡公,本質(zhì)上是一樁政治婚姻,是周人對于某些具有典型意義的臣服于新政權(quán)之舊諸侯帶有籠絡(luò)性質(zhì)的禮遇。 《國語·魯語下》又借孔子之口,記述了周武王在大姬婚配時,陪嫁以肅慎氏之貢矢的事跡: “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yè)。于是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yuǎn)也,以示后人,使永監(jiān)焉,故銘其栝曰‘肅慎氏之貢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親也,分異姓以遠(yuǎn)方之職貢,使無忘服也,故分陳以肅慎氏之貢?!雹扌煸a撰,王樹民、沈長云點(diǎn)校:《國語集解》“魯語下第五”,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04頁。相近記載又見于《史記·孔子世家》《說苑·辨物》《孔子家語·辨物》等篇?!巴铡痹谥苋嗽捳Z中指兄弟之國,“異姓”指婚姻之國(異姓而無婚姻關(guān)系者稱“庶姓”),周初分封無論封同姓異姓,目的都是“以藩屏周”,在與陳國的這樁政治婚姻里,周武王又以媵送大姬帶有周禮秩序含義的特殊陪嫁物的方式,提醒陳人無忘作為周天子之諸侯的本職,謹(jǐn)守對于周的服屬和朝貢。
據(jù)《國語·周語中》,大姬也果然不辱使命,實(shí)現(xiàn)了婚姻的“利內(nèi)”:大夫富辰諫周襄王不可納狄女為后,就將大姬與王季之妃同時也是文王之母的大任、文王之妃同時也是武王之母的大姒、太王之妃同時也是王季之母的大姜一道,列為正面案例,曰: “夫婚姻,禍福之階也。利內(nèi)則福由之,利外則取禍。今王外利矣,其無乃禍階乎?昔摯、疇之國也由大任,杞、繒由大姒,齊、許、申、呂由大姜,陳由大姬,是皆能內(nèi)利親親者也。昔鄢之亡也由仲任,密須由伯姞,鄶由叔妘,聃由鄭姬,息由陳媯,鄧由楚曼,羅由季姬,盧由荊媯,是皆外利離親者也。”⑦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diǎn)校:《國語集解》“周語中第二”,第46—48頁。所謂“利內(nèi)”,據(jù)富辰下文,是指能用尊貴、明賢、庸勛、長老、愛親、禮新、親舊七項美德申固其家,造?;橐鲭p方。而前引《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子產(chǎn)之言,也提到大姬的婚姻貢獻(xiàn): “則我周之自出,至于今是賴。”⑧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二十五年,第1105頁。
大姬在陳,據(jù)記載有“好巫” “淫祀”之弊,喜好以鼓樂歌舞娛神,《漢書·地理志》在追溯陳國史跡時說: “陳本太昊之虛,周武王封舜后媯滿于陳,是為胡公,妻以元女大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蛾愒姟吩唬?‘坎其擊鼓,宛丘之下,亡冬亡夏,值其鷺羽?!衷唬骸畺|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此其風(fēng)也。”⑨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53頁。《漢書·匡衡傳》亦謂: “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睆堦套ⅲ?“胡公夫人,武王之女大姬,無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雹獍喙蹋骸稘h書》卷八十一《匡衡傳》,第3335—3336頁?!稘h書·古今人表》因好祭鬼神而將大姬歸于“上下”檔次,列為“圣人”“仁人”之下的“智人”等級,但班固自注稱大姬為“武王妃”,有誤。參見《漢書》卷二〇《古今人表》,第893頁。但此等小節(jié)似乎并未影響到周人對大姬的尊重,春秋后期晏嬰與晉大夫叔向論奔齊的陳氏將取代齊國公室,仍以陳人先祖箕伯等將陪伴胡公、大姬的鬼神一起占據(jù)齊國的宗廟為喻,曰: “此季世也,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直柄、虞遂、伯戲,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齊矣?!雹贄畈骸洞呵镒髠髯ⅰ氛压?,第1234—1236頁。相似記載還見于《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下第四“晉叔向問齊國若何晏子對以齊德衰民歸田氏”。
西周初年的婦女,見于文獻(xiàn)記載者只有前文已提到的大任、大姒、大姜②大姜事跡又見于《國語·周語下》、《詩經(jīng)·大雅·思齊》(作“周姜”)、《漢書·古今人表》(作“姜女”);大任又見于《國語·晉語四》、《詩經(jīng)·大雅·大明》(又作“摯仲氏任”)、《詩經(jīng)·大雅·思齊》、《漢書·古今人表》;大姒又見于《左傳》定公六年、《國語·晉語四》、《詩經(jīng)·大雅·思齊》、《漢書·古今人表》。參見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diǎn)校:《國語集解》“周語下第三”“晉語四第十”,第125、360、361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定公六年,第1556頁;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正義:《毛詩正義》卷一六之二“大明”,卷一六之三“思齊”,《十三經(jīng)注疏》,第507、516頁;班固:《漢書》卷二〇《古今人表》,第888、889、891頁。以及大姬四者。前三者皆為嫁入周族的婦女,作為周人男子的妻子和婚后所生育子女的母親,其在周人父系宗法系統(tǒng)中已被納入宗族成員的范疇,③據(jù)《爾雅·釋親》,男子的高祖王母、曾祖王母、王母、妣、庶母、族曾祖王母、從祖王母、族祖王母、世母、叔母、從祖母和族祖母,都屬于宗族,則所有嫁入本族之女都被納入族人范疇。又《禮記·大傳》:“同姓從宗,合族屬,異姓主名治際會”,孔穎達(dá)疏云:“異姓主名治際會者,異姓,謂他姓之女來為己姓之妻。系夫之親,主為母、婦之名,夫若為父行,則主母名;夫若子行,則主婦名”。參見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卷四“釋親”,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592頁;鄭玄注,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三四“大傳”,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507頁。已屬于周人的一員。④大任、大姒、大姜三者在《列女傳》中被合稱為“周室三母”,頌曰:“周室三母,大姜任姒,文武之興,蓋由斯起。大姒最賢,號曰文母。三姑之德,亦甚大矣!”也都是從三者為周人男子之妻、母的角度進(jìn)行贊頌的。參見綠凈:《古列女傳譯注》卷一《母儀傳》“周室三母”,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16—17頁。唯獨(dú)大姬是作為在宗法系統(tǒng)上已經(jīng)屬于“外人”(即周人已出嫁到別族的女兒)的身份被提及的,這一看似有違常理的情形,需要從周人的“吾女”觀念中找原因。
周人的宗法社會,有一整套以男系繼嗣制度為中心的倫理規(guī)范和行為準(zhǔn)則,女子自結(jié)婚之日起,便要遵循從夫居的原則,離開娘家進(jìn)入夫家,生活在丈夫的家族當(dāng)中,進(jìn)而被納入夫家的宗法體系。對于娘家,女子卻處于頗為尷尬的地位,從宗法關(guān)系上講,無論其婚前還是婚后,都沒有資格進(jìn)入娘家系譜,婚后甚至連為娘家所服的喪服都要有所降殺,最典型的莫過于因?yàn)橐獮檎煞蚍厮ブ畣?,在“夫者妻之天也,婦人不貳斬者,猶曰不貳天也,婦人不能貳尊也”⑤鄭玄注,孔穎達(dá)疏:《儀禮注疏》卷二八“喪服”,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06頁。的要求下,其對于父親的喪服也要由斬衰三年降為齊衰一年,與此相應(yīng),娘家人對她的喪服也會有很大幅度的減輕??傊?,依照宗法制的規(guī)定,女子婚后就應(yīng)該疏離娘家,同時也為娘家所疏離。
然而男權(quán)社會的禮法規(guī)定是一回事,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人們的血緣情感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天然的血緣關(guān)系紐帶和多年的撫養(yǎng)感情,使娘家和女兒的聯(lián)結(jié)不可能因婚姻的因素便遽爾消除,從娘家的角度講,其雖然不能打破這一套男權(quán)社會的禮法原則(因?yàn)槟锛壹易逡彩窃谶@一套制度之下運(yùn)行的),但對女兒的牽掛始終存在。女兒盡管已經(jīng)嫁入別族,可是在情感上仍然是自己的孩子—— “吾女”。《谷梁傳》和《公羊傳》幾次提到《春秋》中反映的周人“吾女”觀念: 《春秋》于魯莊公四年記載了“紀(jì)伯姬卒”,紀(jì)伯姬為魯女而嫁給紀(jì)侯者,對于魯國依禮已經(jīng)屬于“外夫人”,外夫人之死為何仍被收入魯國國史當(dāng)中?《谷梁傳》解《春秋》云: “外夫人不卒,此其言卒,何也?吾女也?!雹薹秾幖猓瑮钍绖资瑁骸洞呵锕攘簜髯⑹琛非f公四年,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381頁?!洞呵铩酚隰斍f公十二年又記載了紀(jì)叔姬“歸于酅”,紀(jì)叔姬也是魯女嫁給紀(jì)侯者,依照《春秋》筆法,女子出嫁都是入國才稱為“歸”,酅只是紀(jì)國一個邑,紀(jì)叔姬進(jìn)入一個邑為何仍被稱為“歸”?《谷梁傳》又解《春秋》云: “吾女也。失國喜得其所,故言歸焉爾。”⑦范寧集解,楊世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莊公十二年,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2383頁。此外《春秋》于魯桓公九年還記載了周桓王后“紀(jì)季姜?dú)w于京師”,《公羊傳》解《春秋》云: “紀(jì)季姜”這種十分正式的稱謂只能是自魯國稱之,如果是她本國的父母稱之,則“雖為天王后,猶曰‘吾季姜’”。⑧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桓公九年,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219頁。
在“吾女”的情感下,娘家對女兒的關(guān)愛并不因其出嫁而改變。女兒(包括女兒的丈夫、子女)有危險時,娘家會進(jìn)行救援:魯國之女子叔姬為齊昭公妃,魯文公十四年齊昭公卒,叔姬所生之子舍即位,但旋即為昭公另一子公子商人所殺,子叔姬亦陷于危殆之中。魯國為了營救這個女兒,先是派使者告于周天子,冀以王寵求子叔姬返國,不成之后又派人如晉,懇求晉國出面斡旋,在晉國和周天子的共同努力下,子叔姬終于在魯文公十五年獲釋: “十有二月,齊人來歸子叔姬。”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文公十四年、十五年,第602—608頁。當(dāng)女兒遇到問題時,娘家也會給予幫助:邾文公元妃齊姜生邾定公,二妃晉姬生公子捷菑,邾文公卒,邾人立定公,捷菑奔晉,晉姬的娘家晉國派趙盾“以諸侯之師八百乘納捷菑于邾”。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文公十四年,第603—604頁。而女兒如果遭遇不幸,娘家會進(jìn)行復(fù)仇:《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晉景公之姊為潞子嬰兒的夫人,為潞國執(zhí)政酆舒所殺,晉景公以“虐我伯姬”為名出師滅潞,殺酆舒。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宣公十五年,第762—763頁。女兒人生中的大事件,娘家也都會予以關(guān)注,典型的案例是如果細(xì)繹《春秋》,會發(fā)現(xiàn)《春秋》作為魯國國史,在記錄軍國大事的同時,對于魯女的出嫁、歸寧、為兒子娶媳婦、大歸、卒這些看似無關(guān)軍國宏旨的內(nèi)容,也都有頗為詳盡的記述,顯示出娘家對已出嫁之女的眷眷深情。
而娘家的“吾女”情感,是可以超越時間限制的,《左傳》宣公三年載鄭文公有賤妾名燕姞,無子,夢到有一位天使贈送自己蘭草,“曰:‘余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見之,與之蘭而御之”。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宣公三年,第672—673頁。燕姞其后果然懷孕,生鄭穆公。燕姞夢見天使贈蘭的故事當(dāng)然帶有神話色彩,但這個祖先神靈祐助孫女生子的神話本身,卻顯示了在周人的觀念中,女兒只要出自本家族,不管經(jīng)過了多少世代,從祖先往下的所有娘家人都對其有幫助保護(hù)的義務(wù)。
作為西周初年武王長女和承擔(dān)了特殊婚姻使命的大姬,她的榮譽(yù)和利益自然更為周人所關(guān)注,其被周人念念不忘便不足為怪。 《國語·周語中》記載周大夫單襄公聘于宋,假道于陳,在陳國看到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淫于夏姬氏,歸來報告周定王曰: “陳侯不有大咎,國必亡?!韧踔钣兄唬骸斓蕾p善而罰淫,故凡我造國,無從非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耜惡畈荒钬防m(xù)之常,棄其伉儷妃嬪,而帥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嬻姓矣乎?陳,我大姬之后也。棄袞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簡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⑤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diǎn)校:《國語集解》“周語中第二”,第63—69頁。大姬是陳國婚姻史上的榮耀和周禮秩序的象征,陳靈公身為大姬子孫,卻簡慢禮法放縱淫逸,被批評為是對其祖妣的玷辱,將招致國滅人亡的災(zāi)禍。
前引魯襄公二十五年(前548),子產(chǎn)為報復(fù)陳此前聯(lián)合楚國侵鄭而伐陳,也以維護(hù)“吾女”榮譽(yù)、懲罰陳人背恩為理由: “今陳忘周之大德,蔑我大惠,棄我姻親,介恃楚眾,以憑陵我敝邑,不可億逞。……敝邑大懼不競而恥大姬,天誘其衷,啟敝邑之心。陳知其罪,授手于我。用敢獻(xiàn)功?!雹迼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废骞迥?,第1105—1106頁。按大姬配陳胡公是在西周初年,而鄭國始建國是在西周末葉的周宣王二十二年(前806),從大姬出嫁至鄭國被分封,就已經(jīng)相隔兩百多年的時間;至子產(chǎn)伐陳時,更是已有四五百年之遙,鄭國僅因?yàn)榕c大姬同出自周,便仍以大姬的娘家人自居。只是,這種親屬世系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的“吾女”,已不具備切實(shí)的愛助關(guān)系,而是僅具有某些禮儀上、道義上或政治上的意義,甚至僅是被當(dāng)作一個借口,用于處理國與國之間的關(guān)系。
回到《吳命》簡8下半段的問題,學(xué)者們普遍認(rèn)同這段簡文所在的部分是吳王夫差派使臣向周天子的告勞之辭。此簡中的“大姬”被稱為“先王姑姊大姬”,“先王”曾存在是指吳之先王還是周之先王的討論,有學(xué)者用近于窮舉的方式證明文獻(xiàn)中稱“先王”者大多數(shù)指周先王,因而本文之“先王”也是指周先王。①參見侯乃峰:《上博藏竹書〈吳命〉“先王姑婡大巸”考辨》,《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3期,第7—9頁。其結(jié)論不誤,但論證稍嫌迂曲。因?yàn)楹?上半段吳王使臣話語中曾兩次提到“來先王之福,天子之靈”和“致先王之福,天子之靈”,②參見曹錦炎:《〈吳命〉釋文考釋》,載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第321頁。但本文斷句與原整理者有所不同?!疤熳印笔仟?dú)一無二的,當(dāng)然是指周天子,而“先王”與“天子”并稱,并且兩次都是稱“先王”在前稱“天子”在后,“先王”如果是指吳之先王,以尊卑論,作為諸侯的“先王”肯定不能躋于“天子”之前,何況這是吳人向周天子表謙敬的告勞之辭?因此這里的“先王”只能是指周先王。吳本來是由周太王之子太伯仲雍自竄于荊蠻而來,血統(tǒng)與周人相同,徑稱周之先王為“先王”并無不可。
至于此“先王”究竟是指周人哪位先王,這一點(diǎn)在現(xiàn)有資料條件下無法查考,而且筆者以為也沒有必要拘泥于此,因?yàn)閰侨吮緛硪部赡苤皇欠褐赶却芡?,如同《左傳》襄公九年晉中行獻(xiàn)子所言“先王之制也”,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九年,第968頁。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所言“猶有先王之遺民焉”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二十九年,第1164頁。一樣,“先王”皆為泛指,而非特指某人,吳人稱“先王”的用意,無非是為了顯示自己與大姬關(guān)系的近密。
“姑姊”原整理者釋作“姑每”,謂“每”讀為“繁”,“繁”“樊”同音異寫,“姑繁”即吳王“諸樊”; “巸”讀為“熙”,訓(xùn)為興起,“大熙”即“興盛”,簡8下“以陳邦非它也,先王姑每大巸之邑”的意思是“因?yàn)殛惏钪d起是與吳國先王諸樊有關(guān),所以要關(guān)心(這是吳王之借口)”。⑤參見曹錦炎:《〈吳命〉釋文考釋》,載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第323頁。但此說無論于史實(shí)還是邏輯都有很多難以講通之處,已為多數(shù)學(xué)者所不取。又有學(xué)者釋作“姑婡”,并通過西南官話、江西修水方言加上音轉(zhuǎn)通假曲折論證“姑婡”或即為“姑娘”,而“姑娘”在一些方言中有“女兒”之意,“先王姑婡大姬”的意思就是周武王的女兒大姬。⑥參見侯乃峰:《上博藏竹書〈吳命〉“先王姑婡大巸”考辨》,《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3期,第10—12頁。但是“姑婡”一詞從未見于任何典籍文獻(xiàn),且該論證過多建立在音韻通假的基礎(chǔ)之上,而在沒有其他材料可資參證的情況下,隨意運(yùn)用音韻通假是很危險的,因而也難以令人信從。另有一些學(xué)者據(jù)“姑每”而讀為“姑母”,⑦參見王暉:《楚竹書〈吳命〉主旨與春秋晚期爭霸格局研究》,《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第124頁;王青:《“命”與“語”:上博簡〈吳命〉補(bǔ)釋——兼論“命”的文體問題》,《史學(xué)集刊》2013年第4期,第51—52頁。然“姑母”與“姑姊”盡管意思相同,但是該詞晚出,于宋元以前的典籍皆無征,至明清以后才出現(xiàn)。漢劉向《列女傳·鄒孟軻母》中雖提到“君子謂孟母知禮,而明于姑母之道”,但此“姑母”指的是婆母,⑧本句的意思是孟軻之母明于為婆母之道,善于處理兒子與媳婦之間的關(guān)系。參見綠凈:《古列女傳譯注》卷一《母儀傳》“鄒孟軻母”,第42頁。與《吳命》中的意思明顯不合。而宋華強(qiáng)先生釋作“姑姊”,⑨參見宋華強(qiáng):《〈上博(七)·吳命〉“姑姊大姬”小考》,簡帛網(wǎng),2009年1月1日。于字形字義皆可從。
“姑姊”的本義即為“姑”,父親的姐妹,“姑姊”一般與“姑妹”合稱為“姑姊妹”。 《左傳》襄公十二年: “無女而有姊妹及姑姊妹,則曰:‘先守某公之遺女若而人。’”楊伯峻注: “ 《爾雅·釋親》‘父之姊妹為姑’,其長于父者為姑姊,少于父者為姑妹,猶今之言大姑、小姑?!雹鈼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废骞曜?,第997頁?!蹲髠鳌废骞荒辍佰ナ湟云?、閭丘來奔,季武子以公姑姊妻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二十一年,第1056頁。就是季武子將魯襄公的大姑(魯成公之姊)嫁給了攜邑奔魯?shù)嫩ナ洹?/p>
但是,大姬為西周初年人,而《吳命》這場告勞發(fā)生在春秋末葉的吳王夫差時期,夫差與大姬已有跨越五六百年、二三十代人的時間間隔,辨別大姬究竟為“先王”的“大姑”還是“小姑”并無意義,因此這里的“姑”,可能與“先王”一樣不必是實(shí)指,亦不必指親姑,只是泛作對同姓女性長輩的尊稱。此處的“姑姊”,應(yīng)該也更近于《儀禮·覲禮》“同姓大國,則曰伯父,其異姓,則曰伯舅。同姓小邦,則曰叔父,其異姓小邦,則曰叔舅”,?鄭玄注,孔穎達(dá)疏:《儀禮注疏》卷二六下“覲禮”,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092頁。及《禮記·曲禮下》“五官之長曰伯……天子同姓,謂之伯父;異姓,謂之伯舅?!胖葜L,入天子之國,曰牧,天子同姓,謂之叔父,異姓,謂之叔舅”①鄭玄注,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五“曲禮下”,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264—1265頁。中的“伯父”“伯舅”,“伯”本來是排行字,表示年長,但在上述語義中卻表尊,指依據(jù)身份地位等因素對其加以尊崇?!肮面ⅰ币部梢员磉_(dá)同樣的含義,《列女傳》中有因救助侄子而被載入史冊的“梁節(jié)姑姊”和“魯義姑姊”,稱“姑姊”,皆不是因?yàn)樗齻冊陂L幼排行上屬于被救助者父親的姐姐(大姑),恰恰相反,二人事跡中都明確顯示她們所救助的是“兄之子”,則從實(shí)際年歲上講,她們是被救助者父親的妹妹(小姑),②參見綠凈:《古列女傳譯注》卷五《節(jié)義傳》“魯義姑姊”“梁節(jié)姑姊”,第212—213、230頁。呼曰“姑姊”,是因?yàn)樗齻兌加袑幙缮釛売H生兒子也要救助侄子的“節(jié)” “義”行為,人們是從表彰名節(jié)的角度給予尊稱。大姬作為西周初年武王貴胄和王室與諸侯國通婚的代表性人物,被稱為“姑姊”,也是出于對其身份的尊崇。
由于簡8下簡文作“寡君問左右:孰為師徒,踐履陳地?以陳邦非它也,先王姑姊大姬之邑”,單從字面上看,意思是“陳國不同于其他國家,是我先王姑姊大姬的國邑,吳國作為大姬的娘家,理應(yīng)為了維護(hù)大姬的利益出兵陳國”,簡9又有“吳走陳”三字,因此有學(xué)者認(rèn)為《吳命》所告之勞是指發(fā)生于魯哀公十年(前485,吳王夫差十一年)的楚伐陳、吳救陳之役,謂陳國本來是楚的附屬國,后轉(zhuǎn)向依附吳,引起了楚國的不滿,楚接連兩年伐陳,③《左傳》哀公九年記載:“秋,楚人伐陳,陳即吳故也?!卑Ч暧州d:“冬,楚公子結(jié)帥師伐陳,吳救陳?!眳⒁姉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652、1655頁。吳國為了保護(hù)服屬國和自己的利益,出兵救援陳國,在與楚談判成功之后就離開了陳國(“吳走陳”),并在戰(zhàn)后派使臣向周天子告功,說了這段吳與陳本為姻親甥舅之好故應(yīng)出兵救助的話。④參見王暉:《楚竹書〈吳命〉主旨與春秋晚期爭霸格局研究》,《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第115頁;王青:《“命”與“語”:上博簡〈吳命〉補(bǔ)釋——兼論“命”的文體問題》,《史學(xué)集刊》2013年第4期,第51頁。王青同時認(rèn)為《吳命》簡文第一部分述及的是魯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吳楚關(guān)于州來的爭奪,吳王在遣使向周天子告魯哀公十年(前485)吳救陳之勞時,先匯報了這一戰(zhàn)功,但此說難以令人信從。按吳楚州來之戰(zhàn)發(fā)生于吳王僚時期,而本次告勞者為吳王夫差,夫差為闔閭之子(《吳命》告勞下文還提到“我先君闔閭”),闔閭為弒王僚自立者,在這樣的仇讎關(guān)系下,無法想象夫差能夠去宣揚(yáng)王僚的戰(zhàn)功。并且自州來之戰(zhàn)發(fā)生至此次告勞已相隔二十六七年的時間,戰(zhàn)爭結(jié)束二十多年后才告勞,亦不合情理,參見王青:《春秋后期吳楚爭霸的一個焦點(diǎn)——從上博簡〈吳命〉看“州來之爭”》,《江漢論壇》2011年第2期,第93—97頁。這種分析在現(xiàn)有資料條件下不能說毫無道理,但是另一種相反的情況也應(yīng)被考慮到:因?yàn)閾?jù)前引單襄公過陳以及鄭子產(chǎn)伐陳的言論,“大姬”似乎更經(jīng)常被用于譴責(zé)陳國之辭(細(xì)繹子產(chǎn)數(shù)說陳國之罪那番話,與《吳命》這一段甚至有些異曲同工)。而吳國伐陳的次數(shù)比救陳的次數(shù)多:魯定公四年(前506),吳王闔廬入楚,遣使召陳懷公令其棄楚從吳,為陳懷公所拒絕,魯哀公元年(前494),吳王夫差遂以“修先君之怨”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元年,第1608頁。的名義侵陳;魯哀公六年(前489),夫差又“復(fù)修舊怨”,⑥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六年,第1633頁。再次伐陳,也正是在這一戰(zhàn)中,楚昭王為了救陳,卒于城父軍中。從簡9吳人指斥楚國無道并提及闔閭的“楚人為不道,不思其先君之臣事先王,廢其貢獻(xiàn),不共承王事,我先君闔閭……”⑦曹錦炎:《〈吳命〉釋文考釋》,載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第323頁。來看,《吳命》這段告勞話語,更可能是吳人在此戰(zhàn)打敗陳楚聯(lián)軍取得大勝之后向周天子的獻(xiàn)捷。所謂“吳走陳”,也可以指吳國侵入了陳國?!按蠹А敝o,與子產(chǎn)伐陳一樣,是吳人為自己對陳國動武找的一個陳人“原罪”的理由。
陳于西周初年雖然有武王元女大姬配胡公的榮耀,但實(shí)際上自分封之日起便是二等小國,國力并不算強(qiáng)大。到春秋大國爭霸時代更是日漸衰弱,其地理位置(今河南淮陽)又處于齊晉秦楚吳諸大國之間的“四戰(zhàn)之地”,各大國為了爭奪陳的服屬而不斷對其進(jìn)行侵伐,周邊的中小國家如鄭、蔡、衛(wèi)、宋乃至江、黃等,也時而或獨(dú)自或追隨大國對其用兵,陳國遭受“師徒踐履”幾乎無日無之。各國無論是攻打還是所謂救助陳國,事實(shí)上都是在爭奪利益和霸權(quán),“大姬”云云,不過是各與周有血緣關(guān)系的諸侯國在向陳宣示武力時,打著“吾女”旗號的一個慣用飾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