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成
(西安文理學院 文學院,西安 710065)
《文心雕龍》是中國第一部結(jié)構(gòu)宏大、體系嚴密的文學理論專著,章學誠以“體大而慮周”(1)參見章學誠《文史通義·詩話篇》。評價,最為貼切不過。言其“體大而慮周”者,因它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上是空前絕后的?!绑w大”者,因其以原道、征圣和宗經(jīng)為核心,是自成系統(tǒng)的文學批評觀;“思精”者,因全書五十篇,內(nèi)容豐富,全面而系統(tǒng)地論述了寫作上方方面面的問題,追源溯流,梳理條暢。說它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史上是空前絕后的論著絕不為過,一是《文心雕龍》論述的范圍廣泛、涉及的文體全面,體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廣度;二是《文心雕龍》具有縝密的思維與嚴整的邏輯;三是《文心雕龍》自成體系,思理嚴密。在劉勰的前后時期,居然沒有一部文學理論著作與之相稱。之所以如此,這與劉勰的思想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關(guān)于這個問題,早先饒宗頤、石壘有幾篇文章談及劉勰與佛教的關(guān)系,以及新疆大學中文系馬宏山《文心雕龍散論》(2)參見饒宗頤《文心雕龍?zhí)皆础贰秳③奈乃囁枷肱c佛教》《文心雕龍與佛教》;石壘《文心雕龍與佛儒二教義理論集》;馬宏山《文心雕龍散論》,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臺灣學者方元珍有專著《文心雕龍與佛教關(guān)系之考辨》(3)參見方元珍《文心雕龍與佛教關(guān)系之考辨》,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87年版。,該書從劉勰生平與佛教之關(guān)系、劉勰和論文之時代背景、《文心雕龍》文原論、文體論、文術(shù)論、批評論等六個章節(jié)來探討《文心雕龍》和佛教之間的關(guān)系,最后一章是結(jié)論,作者認為劉勰系出貴胄,家學淵源,因生計拮據(jù),寄居桑門,輔佐僧祐,三次校經(jīng),書成于第一次校經(jīng)之后,時為早年,佛學思想浸潤未深,故其書以儒家思想為主導。但筆者以為,《文心雕龍》之體大思精與佛學關(guān)系密切,尤其受佛學思維方式的深層影響,有必要再探究。
佛教自兩漢之際由西域傳入中原,到南北朝時期已成燎原之勢,從社會高層到庶民百姓,信仰佛教成為風尚。孫昌武《南朝士族的佛教信仰與佛教文化》一文詳述了南朝主流文化的佛教信仰:首先是高門(包括皇族)出家成為風氣,其次是高門士族信眾積極參與佛學典籍的翻譯撰著,再次是南朝建寺形成高潮,最后是這一時期宗教信仰普遍誠摯、濃重。高門士族作為統(tǒng)治階層對開展的上述活動有熱誠的信仰來支持,十分活躍的信仰實踐活動是這一時期佛教發(fā)展的重要特點(4)參見孫昌武《南朝士族的佛教信仰與佛教文化》,載于《佛學研究》2008年。。佛教在南北朝時期迅速傳播導致儒學衰微,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被顛覆了,章句之學被時代所否定,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隨之興起。
首先,南北朝時期社會政治動蕩,用人制度方面只看門第出身,不重才學,讀書人仕途迷茫,人心動蕩,找不到精神慰藉,于是佛教就填補和滿足了人們這一精神需求。生活在底層的百姓,處于戰(zhàn)亂中,生活漂泊不定,在現(xiàn)實中看不到希望的太陽,只能將目光投向虛無縹緲的來生,于是就信佛拜佛,寄希望于來世。當時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給佛教的流行提供了適足的土壤。
其次,佛教自身的成長,及與社會各方面主動進行融合。南北朝時佛教信徒在短短幾十年間迅速發(fā)展壯大,已然成為當時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弘揚佛教,莫重于譯經(jīng),自東漢以后,歷朝都重視譯經(jīng),柳詒徵《中國文化史》有一個統(tǒng)計[1],據(jù)《開元釋教錄》表之如下:
這些譯本多據(jù)梵本譯出,有些是憑口誦翻譯。僅從對佛經(jīng)翻譯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佛教不僅重視實踐,而且重視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構(gòu)筑。
再次,統(tǒng)治者對佛教極力提倡。南北朝時期,無論南北,統(tǒng)治者都極力倡導佛教。西晉滅亡后,北方的前趙與后趙政權(quán)相繼建立,石勒、石虎崇信佛教,他們是羯胡少數(shù)民族,對能否在中原稱王信心不足,于是就借助佛教的教義,來增強他們?nèi)胫髦性挠職夂托判?。石氏叔侄重用當時的僧人佛圖澄,稱他為“大和尚”。石虎做皇帝后,對佛圖澄更為敬重,下詔曰:“和尚國之大寶,榮爵不加,高祿不受,榮祿匪及,何以旌德?從此已往,宜衣以綾錦,乘以雕輦。”[2]541當然,佛圖澄也抓住時機,和弟子們大力弘揚佛教,使得北方出家為僧的人數(shù)劇增,也有許多人是為了逃避徭役和兵役而出家的。南朝齊竟陵王蕭子良篤信佛教,經(jīng)常聚集僧俗,講論佛法,參與的僧侶多是高水平的義學沙門。他本人也有關(guān)于佛法之作,由僧祐輯錄為《法集錄》。據(jù)《全梁文》卷71《略成實論記》載:“齊永明七年十月,文宣王招集京師碩學名僧五百余人,請定林僧柔法師、謝寺慧次法師于普弘寺迭講,欲使研核幽微,學通疑執(zhí)。即座仍請祐及安樂智稱法師,更集尼眾二部名德七百余人,續(xù)講《十誦律志》,令四眾凈業(yè)還白。公每以大乘經(jīng)淵深,漏道之津涯,正法之樞紐。而近世陵廢,莫或敦修,棄本逐末,喪功繁論。故即于律座,令柔、次等諸論師抄比《成實》,簡繁存要,略為九卷,使辭約理舉,易以研尋。八年正月二十三日解座,設三業(yè)三品,別施獎有功、勸不及,上者得三十余件,中者得二十許種,下者數(shù)物而已。即寫《略論》百部流通,教使周颙作論序,今錄之于后?!盵3]南朝的統(tǒng)治者倡揚佛教更是不遺余力,最典型者當屬梁武帝?!读簳の涞奂o》載:“三月辛未,輿駕幸同泰寺舍身?!录河?,行幸同泰寺,高祖升法座,為四部眾說大般若涅槃經(jīng)義,迄于乙卯。前樂山縣侯蕭正則有罪流徙,至是招誘亡命,欲寇廣州,在所討平之。十一月乙未,行幸同泰寺,高祖升法座,為四部眾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義,訖于十二月辛丑。……二月癸未,行幸同泰寺,設四部大會,高祖升法座,發(fā)金字摩訶波若經(jīng)題,訖于己丑?!婧V信正法,尤長釋典,制《涅槃》《大品》《凈名》《三慧》諸經(jīng)義記,復數(shù)百卷。聽覽余閑,即于重云殿及同泰寺講說,名僧碩學、四部聽眾,常萬余人?!盵4]71-75作為皇帝的梁武帝不但崇信佛法,而且多次“升法座,為四部眾說大般若涅槃經(jīng)義”,還舍身同泰寺,如此現(xiàn)身說法,不言之教,可想而知老百姓對佛教的趨之若鶩。所以劉勰終身未娶,長期住在寺院,最后出家為僧,也就毫不奇怪了。
據(jù)《梁書·文學傳》載:“劉勰,字彥和,東莞莒人。祖靈真,宋司空秀之弟也。父尚,越騎校尉。勰早孤,篤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jīng)論,因區(qū)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jīng)藏,勰所定也。天監(jiān)初,起家奉朝請、中軍臨川王宏引兼記室,遷車騎倉曹參軍。出為太末令,政有清績。除仁威南康王記室,兼東宮通事舍人。時七廟饗薦,已用蔬果,而二郊農(nóng)社猶有犧牲。勰乃表言二郊宜與七廟同改,詔付尚書議,依勰所陳。遷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昭明太子好文學,深愛接之?!瘸?,未為時流所稱。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約。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然勰為文長于佛理,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有敕與慧震沙門于定林寺撰經(jīng)證,功畢,遂乞求出家,先燔鬢發(fā)以自誓,敕許之。乃于寺變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文集行于世?!盵4]710據(jù)穆克宏《劉勰年譜》所記:永明二年(484),劉勰20歲時到定林寺投靠僧祐,幫助僧祐搜集、整理佛經(jīng)。其依據(jù)是《高僧傳·僧祐傳》:僧祐“永明中,敇入?yún)?,試簡五眾,并宣講《十誦》,更申受戒之法。凡獲信施,悉以治定林、建初及修繕諸寺,并建無遮大集、舍身齋等。及造立經(jīng)藏,搜校卷軸?!?,祐集經(jīng)藏既成,使人抄撰要事為《三藏記》《法苑記》《世界記》《釋迦譜》及《弘明集》等,皆行于世。”[2]690但這段記載與劉勰入寺的時間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不知何據(jù)。
關(guān)于劉勰所居之定林寺有二:一在建康,一在莒縣(5)王汝濤和劉心健等曾就田辰生“劉勰故居為莒縣定林寺”說提出異議,他們認為“所謂定林寺,應該界定是建康鐘山的定林寺,而非山東莒縣定林寺”。文見《文史知識》1982年第12期。。牟世金的《劉勰總年譜匯考》以僧祐事跡推理劉勰行跡。僧祐為江南名僧,梁武帝非常敬奉。蕭子良曾在建康聚眾講法,僧俗甚眾,其中就有僧祐。再者,1963年,陸侃如為山東莒縣劉勰紀念堂撰寫《劉勰年表》,其中就說“這里所說的定林寺,應指京口的廟宇,現(xiàn)在山東莒縣也有定林寺,恐怕是另一所了”。建康的定林寺有鐘山的上定林寺、下定林寺之分,還有就是方山之定林寺,而鐘山的定林上寺是南朝佛教活動的中心,許多名僧都曾在此活動過。據(jù)《高僧傳》卷3“上定林寺云摩密多”“鐘山定林下寺蜜多”和《續(xù)高僧傳》可知,當時在定林上寺的高僧有僧柔、法通、道嵩、超辨、慧彌、法令等。齊梁時期的王侯蕭子良、蕭宏及名流周颙、何點等人經(jīng)常到定林上寺活動,劉勰第一次所入即為此寺。劉勰死后不久,定林上寺荒廢,宋代以后史書、詩詞中所提到的鐘山定林寺,即定林下寺。明初宋濂在《游鐘山記略》中,記載了他游鐘山定林上寺、下寺的情況。
劉勰與僧祐的關(guān)系,《梁書》已有明載,劉勰年輕時來建康即投靠于他,當時僧祐已為名僧,后僧祐去世,葬于寺側(cè),勰又為之撰寫碑文。據(jù)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卷11:“釋僧祐,本姓俞氏,其先彭城下邳人,父世居于建業(yè)。……祐為性巧思,能目準心計,及匠人依標尺寸,無爽,故光宅攝山大像、剡縣石佛等,并請祐經(jīng)始準畫儀則,今上深相禮遇,凡僧事碩疑,皆勅就審決。年衰腳疾,勅聽乘輿入內(nèi)殿,為六宮受戒,其見重如此。開善智藏、法音慧廓,皆崇其德,素請事師禮。梁臨川王宏、南平王偉儀,同陳郡袁昂、永康定公主、貴嬪丁氏,并崇其戒范,盡師資之敬,凡凡白黑門徒一萬一千余人。以天監(jiān)十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卒于建初寺,春秋七十有四,困窆于開善路西定林之舊墓也,弟子正慶立碑頌德,東莞劉勰制文?!盵2]541因為劉勰與江東名僧僧祐之關(guān)系非同一般,故當細述之,以從中考知劉勰的蛛絲馬跡。
劉勰為什么要入定林寺而投靠僧祐?孫蓉蓉的《劉勰與僧祐考述》認為,劉勰一生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僧祐的影響,從他的入寺到《文心雕龍》的寫作,考述比較全面?!皠③摹郎抽T僧祐’,寄居定林寺,表面上是皈依佛教,但其實是為了入世出仕而采取的一種權(quán)宜之計。庶族出身,無依無靠,使劉勰不得不通過依附僧祐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劉勰在定林寺十余年沒有燔鬢發(fā)出家,奉朝請后為官數(shù)十年,這些經(jīng)歷便能夠說明劉勰當初‘依沙門僧祐’的真正原因?!盵5]王承斌《劉勰入定林寺依僧祐原因新探》認為,成為孤兒的劉勰不愿為家計操心,入寺相對來說生活穩(wěn)定,又有較好的學習環(huán)境,可以積累才學,為日后仕途升遷做準備(6)參見王承斌《劉勰入定林寺依僧祐原因新探》,載于《中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陶禮天的《僧祐及其與劉勰之關(guān)系考述》一文(7)參見陶禮天《僧祐及其與劉勰之關(guān)系考述》,收入《文心雕龍研究》第7輯,河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考察了僧祐與劉勰的關(guān)系,認為僧祐在佛學上的成就不是劉勰捉刀,劉勰只是協(xié)助的角色,一個年輕人剛踏入寺院,不可能對佛學有太多的見解。這幾年人們重視對劉勰年譜的研究,主要年譜有:臺灣輔仁大學中文研究所王金凌《劉勰年譜》,這是他當年的碩士論文,1976年嘉新文化基金會出版。牟世金《劉勰年譜匯考》,1988年巴蜀書社出版。蔣逸雪《劉勰年譜》,1980年齊魯書社出版。朱文民《劉勰志》,2009年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從劉勰的家世生平、《文心雕龍》、佛學、學術(shù)研究和歷史遺存紀念物等方面做了比較全面的介紹。這些著作對劉勰當年在定林寺這一段生活都有不同的記載。
劉勰在定林寺長期幫僧祐抄寫佛經(jīng),時長日久,其思維方式必受影響。而大乘佛學流行于時,它作為佛學一種典型的思維方式就是遮詮法,就是讓人們在不斷的否定中認識事物的真相,而不是從正面直入真理?!督饎偨?jīng)》中說:“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6]11;“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6]12;“如來說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6]25;“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6]26。這是一部大家極為熟知的佛典,許多人也經(jīng)常抄寫,我們看這是大乘佛典中出現(xiàn)的比較早的般若類經(jīng)典,佛在解釋這些事物時,所使用的“般若波羅蜜”“三十二相”“三千大千世界”“法相”,這些言語本身不能完全反映事物的本質(zhì),應該先理解這些名相概念。要了解《金剛經(jīng)》的思維方式,就先看看它使用的句式,《金剛經(jīng)》里面大量使用“說……,即非……,是名……”的句式,這種句式就是一種典型的遮詮法句式。《心經(jīng)》里面也有大量類似句式:“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盵7]這里用“不”或“非”或“無”來開頭的句子,就是名相概念的表述,是不可能表現(xiàn)事物本質(zhì)的,因此用“非……”這種否定方式,即是“遮”,佛學就是采用這種不斷的否定方式來達到對事物本真的把握。《維摩詰經(jīng)》也有類似的表述句式,如卷上云:“法無名字,言語斷故;法無有說,離覺觀故”“說法者無說無示,其聽法者無聞無得”。這里也采用了一種否定式的表述,讓人們在否定事物的名相概念中去體悟事物的本質(zhì)。
佛學思維中的遮詮法,不僅在般若中觀佛典中有突出的使用,而且在瑜伽行派中也有不少使用。《成唯識論》卷7:“于唯識應深信受:我法非有,空識非無。離有離無,故契中道。……故說一切法,非空非不空?!盵8]這里講的“非有非無”“非空非不空”,這種思維方式也可以說是禪語,就是采用“遮”的方法以達到他們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作為印度佛教里的量說是一種極為普遍的思維方式,量論中四量說最具代表性。日本學者武邑尚邦在其《佛教邏輯學之研究》中有詳細的闡釋[9]85-90:所謂四量指的是現(xiàn)量、比量、譬喻量、圣教量。現(xiàn)量就是依賴感官與對象的接觸而產(chǎn)生的直接認知;它是不可說的,語言是無法闡釋的;因其為直接性者,故自身無錯謬;現(xiàn)量知具決定性,故無模糊不確定等性質(zhì)。比量是以直接性現(xiàn)量為先行,依此而產(chǎn)生的有分別的推理認識,它是一種超越了感性層面而跨入了一種間接性的認識。按喬達摩的《正理經(jīng)》卷1所說,在現(xiàn)量的基礎上又分為前比量、有余比量、平等比量三種。前比量,比如說,你現(xiàn)在看見煙,依此而推想具有煙這種現(xiàn)象的火之存在,煙與火兩者不可分離性的認知,使我們產(chǎn)生一種有火必有煙的經(jīng)驗性認識;有余比量,如見河川漲水而知上游必下雨;平等比量,是由已知事件而推知與其具有相同特征的存在的一種類推認識。譬喻量,就是類比的一種思維方式,它是依據(jù)已知物與未知物的相似來認識未知物。比如你沒見過野豬,別人說野豬與家豬相似,后來你在野外見到一個長得像家豬的動物,頭腦中出現(xiàn)了相關(guān)豬的比對知識,于是就斷定這個動物就是野豬,那么,依次所獲得知識的方式即為佛學里的譬喻量。圣教量,這里的“圣”指的是圣人,是佛、是釋迦牟尼,借助權(quán)威的圣人而獲得對事物的某種認知或啟示,圣教一般指的是《吠陀》中所記述的各種言論和教誨。簡單地說,佛教的量論就是關(guān)于獲得知識的思考方式,是古印度佛教哲學的認識論、方法論和思維邏輯形式的有機結(jié)合,它所思維的內(nèi)容僅限于佛學。
佛學的思維方式類似于羅素所講的神秘主義,羅素在《宗教與科學》一書中說:“神秘主義者則要求觀察者通過齋戒、氣功和止觀,使其本身發(fā)生變化(有些神秘主義者反對這種修行法,他們認為神秘的其實是不可能通過人為的方法獲得的;從科學的觀點看來,這就使得他們的證詞比那些信奉瑜伽的人的證詞更難驗證。但幾乎所有的神秘主義都一致認為,齋戒和禁欲生活是有益的),我們都知道鴉片、大麻、酒精能在觀察者身上產(chǎn)生某些效果,但我們認為這些效果并不是美妙的,所以在我們的宇宙理論中就不考慮他們。他們有時甚至能揭示出一破碎的真理;我們并不認為它們是全部智慧的圓圈。”[10]佛學中因明學的思維邏輯到了中國,與玄學結(jié)合但又不同。任繼愈在《中國佛教史》中說:“一般來說,魏晉玄學致力于建立一種從肯定現(xiàn)實社會秩序的方面的本體論,般若學則致力于建立一種從否定現(xiàn)實社會秩序的方面結(jié)合有無的本體論。”[11]當時的道安和尚說:“夫執(zhí)寂以御有,崇本以動末,有何難也?”(8)參見《安般注序》,《出三藏記集》卷6。魏晉玄學的崇本是為了肯定現(xiàn)實世界,而道安(9)道安,即釋道安(312—376),常山扶柳(今河北冀州)人,東晉著名佛教學者、佛教領袖。道安12歲出家為僧,學習佛法,最突出的貢獻是對漢以來的佛家典籍進行了整理,編纂目錄,確立戒規(guī),主張僧人以“釋”為姓,慧遠為其高足。從無出發(fā)則是要論證現(xiàn)實世界是虛幻的,從而教人擺脫世俗的社會,就是以否定的思維,把人們從現(xiàn)實拉到彼岸。佛學認知世界與世俗不同,它是給你指出一條路,教人以直觀體認無相的真理,這種般若的認知與我們世俗人的認識不同。般若有些人說是智慧或大智慧,其實也不太準確,不妨拿道家的“道”作以類比倒是還有幾分相似。佛學這種與傳統(tǒng)思維迥異的方式,給年輕的劉勰一全新的感覺,使得《文心雕龍》的構(gòu)思和寫作觀念與時人截然不同。
《文心雕龍》全書50篇,分樞紐論、文體論、批評論等部分,基本的文學思想是宗經(jīng),其書龐大的結(jié)構(gòu)與它的指導思想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性,既有儒家的主導思想,也有道家注重對事物的深究與本質(zhì)問題的探討、佛學的因果思想影響到《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
總體來說,劉勰完成《文心雕龍》的時間是在他做官之前,這一時段劉勰的思想以儒為主導。劉勰在《序志》篇亦明言對孔子的敬仰;“予生七齡,乃夢彩云若錦,則攀而采之。齒在逾立,則嘗夜夢執(zhí)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難見哉,乃小子之垂夢歟!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贊圣旨,莫若注經(jīng),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弊鳛槭苋寮椅幕粘鰜淼膭③?,本意注經(jīng),然不能超越前賢,只好另辟蹊徑,論文敘筆。黃霖認為:“關(guān)于《文心雕龍》的具體成書時間,清人劉毓崧在《書〈文心雕龍〉后》中曾有考證,認為在齊明帝永泰元年(498)至齊和帝中興二年(502)之間。一般認為這個推斷是可靠的?!盵12]3依此,《文心雕龍》書成時,劉勰大概四十歲。按黃霖的說法,“當他三十歲以后,深感歲月飄忽,出仕無望,‘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文心雕龍·諸子》),面對著社會上‘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秀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文心雕龍·序志》)的文壇大勢,就決心以儒家思想為指導。撰寫《文心雕龍》,以針砭時風?!盵12]3就是說劉勰40歲以前,他還是一個儒生,崇拜圣人孔子,他的世界觀主導思想是儒家的,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思維方式來完成《文心雕龍》這部巨著的。
《文心雕龍》是一部文學理論批評著作,不但要有指導思想,具體論文還應抓住要害,即“體要”,這一觀念對理論著作非常重要,書中多處言及。在其書的樞紐論中,《徵圣》篇曰:“《書》云:辭尚體要,弗為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钡健讹L骨》篇又引此言:“《周書》云:辭尚體要,弗為好異”;《詮賦》“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奏啟》“是以立范運衡,宜明體要”;《序志》“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奧,宜體于要”。劉勰反復強調(diào)論文一定要抓住要害、抓住要領。這里也有佛學的背景與熏陶,佛教也是從行為、語言與意識等方面強化對佛的認同與皈依這一要義的。佛學的著作也是強調(diào)“體要”,武邑尚邦在《關(guān)于〈集量論〉文本的諸問題》中說:“一般而言,在印度論類著作的情形中,一如世親所著《阿毗達摩俱舍論》那樣,首先要寫出概要性的偈頌,之后就偈頌寫出注釋,這是一種常識?!盵9]251“體要”還有“尚簡”的意思,這個來自儒家的思想,人們有不同的認識,陸侃如、牟世金的觀點是文辭應該抓住要點;詹锳認為是為文切實精要;周振甫認為是體現(xiàn)要領。這一點對《文心雕龍》一書的撰寫非常重要,在《原道》等五篇的指導思想下,全書各篇都要“體要”,尤其是對后面20篇文體論各種文體的探根索源有極為重要的指導意義?!绑w要”來自于儒家經(jīng)典《尚書·畢命》,康王對畢公的訓誡中有語道:“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13],劉勰改動了兩個字,語言表達更為文雅。忘記了誰說過:批評的貧困源于概念的缺乏,劉勰對“體要”這一范疇的重視,對他全書五十篇的寫作都具有非凡的指導意義。
《易傳》思想與《文心雕龍》的整體結(jié)構(gòu)也有密切的聯(lián)系。《易傳·系辭上》云:“大衍之數(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 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后掛。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shù)二十有五,地數(shù)三十,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盵14]這里的“大衍”是指推演天地變化,就這五十個數(shù)字。大衍之數(shù),本該五十五,舍去五而取其整,故稱五十。為什么要舍去五呢?因為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第五爻是陽氣的巔峰,極而必反,故舍去預示衰敗的數(shù)字“五”。為什么《易傳》又說“其用四十有九”呢?因為在正占筮演卦時,舍去一個陰數(shù)六,之所以舍去六,因為萬物之變,主動方為陽,而六為陰,故舍之,占筮之時,所用竹簽實則為四十九根。關(guān)于“大衍之數(shù)五十”說法很多,京房、劉歆、馬融、鄭玄、朱熹等等,說法各有不同。馬融之說有一定道理:“《易》曰:太極謂北辰也,太極生兩儀,兩儀生日月, 日月生四時,四時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節(jié)氣節(jié)。北辰居位不動,其余四十九運而用也?!盵15]劉勰《文心雕龍》全書的框架設計為50篇,最后的《序志》篇是序言,而實際正文只有49篇,這個總體的設計理念就來自《易傳》?!兑捉?jīng)》與《文心雕龍》中各種文體源流問題的探討也有密切關(guān)系,《易傳》從天地而言及萬物的思想,從源頭探討問題的思路,對各種文體的尋根索源,都有密切的相關(guān)性。
《周易》的宏觀思維,對天地萬物的總體把握,也影響到劉勰的思維方式,進而體現(xiàn)在《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中。比如許多地方都體現(xiàn)出一個“大”字,《銘箴》:“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雜文》:“原夫茲文之設,乃發(fā)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于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體之大要也?!薄对t策》:“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yōu)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詮賦》:“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薄俄炠潯罚骸稗頁P以發(fā)藻,汪洋以樹義,雖纖巧曲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通變》:“是以規(guī)略文統(tǒng),宜宏大體?!薄渡袼肌罚骸按松w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鄙狭蟹N種皆為宏觀思想,亦含有歸納總括之意。劉勰論文有高度,“規(guī)略文統(tǒng),宜宏大體”,對問題的宏觀把握,而《周易》作為“六經(jīng)之首”,讀書人必熟讀習之,《文心雕龍》必然是受到了它的影響。
通體觀之,《文心雕龍》寫作的指導思想是儒家的,道家思想也占了一定比重,第一篇《原道》所論文學之原就立足于道家。但劉勰長期抄寫佛教經(jīng)論,外來文化對問題的不同看法與新異角度,無疑會影響到他的思維方式,而佛學般若對他創(chuàng)作的滲透,是在《文心雕龍》的字面中看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