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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爾“語言時空體”的形式特征和價值內(nèi)涵

2022-11-20 13:29嚴小香謝龍新
關鍵詞:巴赫金康德時空

嚴小香, 謝龍新

(1.廈門大學 人文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05; 2.汕頭大學 文學院, 廣東 汕頭 515063)

一、問題的提出

在哲學上,“是什么”和“有什么”是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追問?!笆鞘裁础睂俦倔w論(ontology),追問的是對象的本質(zhì)或本原,常被稱為本質(zhì)主義,或本質(zhì)論(essentialism)。比如,“語言是什么?”追問的是語言的本質(zhì),就有“工具論”、“符號論”等回答。而“有什么”則屬認識論或知識論(epistemology),追問的是對象具有的性征、質(zhì)素等。比如,“語言有什么?”可以從語言的特征、構成要素等方面回答。因此,首先需指明的是,本文所論“語言時空體”屬于后者,即,語言具有時空體的屬性,而不是說“語言是時空體”或“時空體是語言的本質(zhì)”。

文學研究中的“時空體”(Chronotope)一詞來自巴赫金。在《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一文中,巴赫金用時空體指稱“文學中已經(jīng)藝術地把握了的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相互間的重要聯(lián)系”(1)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頁。。在時空體里,時間和空間融為一體,“時間的標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2)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70頁。。35年后(1973年),巴赫金在為這篇論文補寫的“結束語”中指出:“語言作為形象的寶庫,也在很高程度上具有時空體性質(zhì)?!蓖瑫r,他還提示說:“我們可以指出卡西爾的一部著作(《符號形式哲學》)中有關的一章,那里以豐富的實際材料分析了時間在語言中的反映(語言如何駕馭時間)?!?3)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445頁。本文所論“語言時空體”即受巴赫金“語言具有時空體性質(zhì)”這一論斷的啟發(fā)。在上述論文中,巴赫金說“這里不便涉及這一比較專門的問題”(4)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445頁。,因此,巴赫金提出了問題,卻沒有展開。

那么,什么是“語言時空體”?或者說,語言如何具有時空體屬性?這一問題并沒有得到學界足夠的關注,鮮有正面探討。學者們大多只是在論述巴赫金時空體理論時順帶提及“語言時空體”。如Joy Ladin雖然充分肯定了“語言具有時空體特性”,但其立足點仍是“文學時空體”(5)參見Joy Ladin,“‘It was not Death’:The Poetic Career of the Chronotope”,Nele Bemong,Pieter Borghart,et al.,eds.,Bakhtin’s Theory of the Literary Chronotope:Reflections,Applications,Perspectives,Gent:Academia Press,2010,p.133.。巴赫金的導讀者倫弗魯指出,語言本身“也必須以時空體的方式來加以想象”,但同樣地,倫弗魯也沒有對“語言時空體”展開論述(6)參見阿拉斯泰爾·倫弗魯:《導讀巴赫金》,田延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9-153頁。。一些社會語言學雖然將時空作為語言與身份關系的重要維度加以研究,但只是時空體理論在語言學上的應用,而不是探討語言本身的時空體屬性(7)參見宋旸:《社會語言學視域中的時空體研究綜述》,《外語學刊》2019年第4期。。

卡西爾《符號形式哲學》的第一卷專論“語言”。在這部著作中,卡西爾不僅探討了時間,也探討了空間。語言的時空關系在這部著作中具有基礎性地位。從巴赫金對卡西爾的不斷引用來看,卡西爾語言哲學中的時空體思想對巴赫金產(chǎn)生了絕對的影響。比如,倫弗魯指出,“《拉伯雷和他的世界》的某些部分似乎就是從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1874—1945)那里抄過來的”(8)阿拉斯泰爾·倫弗魯:《導讀巴赫金》,第10頁。。雖然卡西爾并沒有提出“語言時空體”的概念(卡西爾稱之為“語言綜合體”),但他關于語言時間和空間形式的探討其實就是巴赫金所說的“語言時空體”。因此,我們說,在巴赫金提出“文學時空體”理論之前,卡西爾就已經(jīng)論述了“語言時空體”。

如上所述,時空體理論雖然在語言學中已經(jīng)有了一定程度的應用,但學界對語言本身的時空體特征卻鮮有正面探討。探討卡西爾的“語言時空體”,不僅有助于對語言本身屬性和特征的認識,而且有助于對“文學時空體”的理解,因而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本文將在如下三個維度展開思考:

(1)淵源維度:作為新康德主義馬堡學派的代表人物,卡西爾的語言哲學深受康德哲學的影響。本文主要關注康德哲學對卡西爾時空體思想的影響。此外,洪堡特的語言哲學、黑格爾的辯證法、格式塔心理學等都對卡西爾有重要影響。本部分主要探討卡西爾語言時空體的思想淵源,為下文探討其形式特征和價值屬性奠定理論基礎。

(2)事實維度:卡西爾的語言哲學是如何探討語言的時間形式和空間形式的?時間和空間又是如何聯(lián)結為一個“綜合體”的?它們各有什么樣的“圖型”?本部分主要基于卡西爾語言哲學的“事實”,回答什么是“語言時空體”這一問題。這部分是本文的重點。

(3)價值維度:在卡西爾的語言哲學中,語言時空體具有重要的“價值”,甚至可以說是其哲學思想的基礎。本部分主要挖掘“語言時空體”的價值內(nèi)涵,以及它在卡西爾語言哲學“整體”中的位置,以期加深對“語言時空體”的理解。

二、卡西爾語言哲學及其理論來源

作為馬堡學派的代表思想家,卡西爾的語言哲學及其時空觀深受康德的影響。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把時間和空間作為一切經(jīng)驗知識的先驗結構,認為“空間和時間是一切感性直觀的兩個合在一起的純形式,它們由此而使先天綜合命題成為可能”(9)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0頁。。知識來自經(jīng)驗,但并非源于經(jīng)驗,而是源于時間和空間的先驗形式??ㄎ鳡栐凇度苏摗分幸灿蓄愃频谋硎?,認為“空間和時間是一切實在與之相關聯(lián)的構架。我們只有在空間和時間的條件下才能設想任何真實的事物”(10)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北京:西苑出版杜,2003年,第73頁。??ㄎ鳡柕臅r空觀顯然繼承了康德,并且,如下文將看到的,也相應地繼承了由時空觀而來的“圖型法”。

卡西爾將語言的發(fā)展分為“模仿”、“類比”和“符號”三個階段,分別對應“感覺表達”(sensuous expression)(11)本文將sensuous expression翻譯為“感覺表達”而不是“感性表達”,原因在于這個階段通過手勢和聲音進行表達,更接近人的物質(zhì)性感官。而“感性”作為認識能力則一定程度上與精神相聯(lián)系。、“直覺表達”(intuitive expression)和“概念表達”(expression of conceptual thought)。在“感覺表達”階段,人類主要使用模仿性手勢和聲音進行表達,標志著人類具有了語言思維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在“直覺表達”階段,人類用語音序列表達一種純粹的關系,在語音序列和內(nèi)容序列之間形成一種形式上的類比,這種類比促成語境交流(12)Ernst Cassirer,The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s,Volume One:Language,New Haven &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p.193.下文引用該書的觀點和文字僅隨文標注頁碼,不再單獨作注。另,凡引自該書的文字均為筆者自譯。。正是在這一階段,語言逐步建構了空間、時間以及數(shù)的關系世界,形成了對客觀世界和人自身的認識和建構。在“概念表達”階段,語言成為純粹符號,實現(xiàn)其有效的意指功能,形成邏輯概念,從而成為一種新的、更深的表達精神內(nèi)容的工具。

卡西爾關于語言發(fā)展階段的三分法與康德哲學不無關系。康德將人的認識能力宏觀上分為感性、知性、理性三個層次。對現(xiàn)象界的認識止于知性,最終形成概念、范疇和判斷力。語言當然屬于現(xiàn)象界,卡西爾將語言發(fā)展止于“概念表達”,實際上是止于知性。從感覺到概念,與康德的從感性到知性一致。中間階段的“直覺表達”類似于康德的“感性直觀”。在康德看來,感性直觀的先驗結構是時間和空間。正因此,卡西爾在“直覺表達”階段提出了語言的時空形式。并且,“直覺表達”階段的三分法——空間、時間和數(shù),也源于康德。在康德看來,“算術的計數(shù)作為有次序的相繼運動依賴于時間作為直觀形式的根本性質(zhì)即前后相繼性”(13)楊祖陶、鄧曉芒:《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指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4頁。。數(shù)與時間的聯(lián)系對卡西爾關于“數(shù)”的思考有重要影響。

也有學者認為,卡西爾語言哲學的主要淵源是黑格爾,而不是康德。比如,卡西爾研究專家唐納德·菲利普認為,“符號形式哲學僅僅在一個寬泛的和次要的意義上來自康德,其真正的基礎卻是黑格爾”(14)Donald Phillip Verene,“Kant,Hegel,and Cassirer:The Origins of the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s”,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30,No.1,1969.。確實,卡西爾不僅明確提到過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是其符號形式哲學的基礎,而且二者在哲學上也有許多共通之處。比如,在邏輯思維的“整體觀”、感性直覺與理性的不可分、對“物自體”的回避和對“現(xiàn)象”的堅持等方面,卡西爾深受黑格爾的影響。下文的分析將表明,黑格爾的辯證法在卡西爾的時空體論述中具有重要的意義。當然,卡西爾與黑格爾也有明顯的不同,卡西爾的哲學是“未完成的”,如卡西爾自己所說,“符號形式哲學不會也不能是一個哲學體系……我所有的努力在于為文化哲學的未來提供一個‘未來形而上學’”(15)Ernst Cassirer,The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s,Volume Two:Mythical Thought,New Haven &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p.viii.。而黑格爾的哲學卻是一個在自身辯證邏輯之中的完成了的體系。正如查爾斯·W.亨德爾在為卡西爾《符號形式哲學》寫的導言中所說,“卡西爾想去發(fā)現(xiàn)被人類意識到的真實的形式,而黑格爾給人的印象卻是,他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34)。這種“未來形而上學”又讓我們看到康德的影子。

具體到語言時空觀上,卡西爾深受被譽為理論語言學創(chuàng)始人的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的影響。洪堡特的時空思想同樣源于康德,認為“空間和時間這兩個純粹的直觀形式”在語言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它們把語言中一再遇到的抽象概念或難以感性化的概念用具體的方式表達了出來”(16)威廉·馮·洪堡特:《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姚小平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329頁。。洪堡特關于介詞、連詞、人稱代詞、方位副詞等詞匯與時空關系的論述,深刻地影響了卡西爾,并在《符號形式哲學》中得到直接的體現(xiàn)。

在思維方式上,卡西爾語言哲學則深受格式塔心理學的影響??ㄎ鳡柌粌H是格式塔心理學研究專家(著有《觀念和格式塔》),而且“整體優(yōu)于部分”這一“格式塔”原則對卡西爾的整體哲學建構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具體到語言哲學上,格式塔心理學對卡西爾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首先,卡西爾對語言的總體看法是“格式塔式”的:“所有語言形式真正的和根本的元素不是語詞,而是句子。話語并非由先于它的語詞構成,相反,語詞來自話語的整體”(303);“語言表明自身是一個有機體,整體先于部分。語言由一個復雜的表達整體開始,然后逐步分解出它的部分和相對獨立的從屬的單元”(304)?!案袷剿健钡恼w觀是卡西爾哲學運思的基本方式和切入點,既體現(xiàn)在他的辯證邏輯的整體性中,也體現(xiàn)在他對具體語言現(xiàn)象的分析之中。其次,格式塔心理學關于“意義整體”的思想是卡西爾語言價值論的基礎??ㄎ鳡栒Z言哲學思考的核心問題是,“一個有限的、特殊的感覺內(nèi)容如何能夠成為(表達)一個總體的、精神的‘意義’的工具?”(93)卡西爾反對“主體”與“客體”、“原型”與“再生”、“內(nèi)在”與“外在”等二元論區(qū)分,堅持意識是一個整體(a conscious whole),內(nèi)容和表達是一體的,二者相互滲透,內(nèi)容在表達之中,并且依賴表達才完成自身。因此,語言是一個有機綜合體(synthesis)。這個有機綜合體最終將呈現(xiàn)“人”的精神價值??ㄎ鳡栒Z言哲學的價值論蘊含著格式塔心理學的“整體觀”,這也是本文觀照卡西爾“語言時空體”的依據(jù)和基礎。

總之,康德的時空結構和圖型法、黑格爾的辯證邏輯、洪堡特的語言哲學以及格式塔心理學等在卡西爾的語言哲學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它們對理解卡西爾“語言時空體”的形式特征和價值內(nèi)涵具有重要意義,下文的分析也將圍繞這些烙印而展開。

三、語言的空間形式及其“圖型”

語言的產(chǎn)生首先需要一個“物質(zhì)基底”,而空間是與“物質(zhì)”最靠近的直覺,因此,空間形式成為卡西爾語言發(fā)展“直覺表達”階段的第一步。語言的空間性在原始語言和現(xiàn)代語言中都有普遍的表現(xiàn)。借用康德“圖型”(schema)概念,卡西爾認為空間是語言擁有的重要“圖型”之一。在大量語料的基礎上,通過類比,卡西爾揭示了空間直覺形式在語音和詞匯中的各種表現(xiàn)。

在語音方面,地點、距離和方向是空間內(nèi)容的重要元素,語音中蘊含了這些要素。比如,感嘆詞對“這里”和“那里”、遠和近的區(qū)分:在很多不同的語言中,不同的元音表達空間距離的遠近,而不同的輔音表達感覺的方向,如m、n表達向內(nèi)的方向,而爆破音p、b、t、d則表達向外的方向。這種語音與模仿階段的“抓”、“拉”、“推”等手勢語言有關。在很多語言中,對象位置和距離的不同帶來元音和輔音的變化。軟元音指向受話人,而尖元音指向說話人。說話人和受話人之間的距離則在輔音的使用中體現(xiàn)出來。語音一方面仍然帶有“模仿”階段(感覺表達)的痕跡,但它是通向“純粹關系”(直覺表達)的起點。

詞匯能夠反映對象的空間性存在。只有當一個內(nèi)容在空間中被確定,在空間整體中獲得其明確的邊界,它才獲得自己真正的形式。語言的建構也是如此,語言對位置和空間的配置是確定“對象”范疇的手段。比如,印歐語中,表示陽性和中性主格詞的詞尾就來自指示小品詞,這表明,位置配置有構成主格詞的功能,“位置即主格”(204)。語言有時也來自空間范疇和物質(zhì)范疇的相互滲透,比如定冠詞的使用。定冠詞可以看作是指示代詞的分支,來自指示代詞“它”(“that-deixis”),表示“外面”和“那兒”,以與空間上的“我”或“這兒”相區(qū)別。這里定冠詞并非直接指向物質(zhì),而是通過一系列的中介才指向物質(zhì)。在埃維語中,冠詞不僅與名詞結合,也與抽象代詞、副詞和連詞結合??ㄎ鳡柫信e了多種語言中冠詞使用的變體,闡明了空間范疇與物質(zhì)范疇在冠詞使用上的結合與分離的過程。

詞匯中的空間配置是以說話人為中心逐步向外拓展的,以說話人的身體為坐標中心逐步擴展到空間整體。高度發(fā)展了的語言傾向于用介詞表達空間關系,而原始語言卻用名詞——常常是自己身體的部分,來表達空間意義。比如,曼丁哥語用“后背”或“臀部”來表達“后面”(behind)、用“眼睛”來表達“前面”(before)等,這種情形在非洲語言中比較普遍。即使在當代語言中,用名詞表達介詞的空間意義也很普遍。比如,用“蹤跡”(track)表達“后面”(behind),用“地面”(ground)或“泥土”(earth)表達“下面”(under),用“空氣”(air)表達“上面”(over)等。

空間動詞和空間名詞一樣具有配置空間關系的功能,這體現(xiàn)在對方向的表達上??臻g動詞配置空間的作用不像空間名詞那樣明顯,但經(jīng)過一定的轉(zhuǎn)換,可以像名詞一樣指示空間。據(jù)卡西爾考察,動詞最初用來表示運動方向的差別,后來這種差別體現(xiàn)在用以顯示動作類型和方向的后綴上。美洲印第安語即用這樣的后綴指示動作發(fā)生在一定空間的內(nèi)部或外部,比如穿過空中還是水中,從內(nèi)陸到海岸還是從海岸到內(nèi)陸,從火堆到房子還是從房子到火堆等。在當代英語中,位移動詞加上指示方向的后綴就變成了一個具有空間指向性的名詞,也說明了這一問題,比如godown(倉庫)、flyover(天橋)、flyby(飛躍點)、stayover(逗留者)、runaway(逃跑者)等。卡西爾認為,動詞對空間方向的配置“仍然與說話人自身的身體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這里不再是身體的部分,而是身體的移動。或者說,不再是純粹的物質(zhì)性身體,而是身體的活動”(211)。因此,說話人(“我”)和聽話人(“你”)的位置在空間配置中具有重要意義?!爱斎税炎⒁饬D(zhuǎn)向活動并且這樣理解它的時候,他必須從純粹客觀的、物質(zhì)性的空間整體轉(zhuǎn)向動態(tài)—功能性的空間整體;他必須建構一個作為行動方向整體性的空間”(212)。這說明了精神形式的構成不僅在于對客體的再現(xiàn),也在于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關系,一種在“我”和“現(xiàn)實”、“主體”和“客體”之間獨特的相關性。如卡西爾所說,“空間詞語成為區(qū)分我與其他主體的中介”(213)。因此,語言的空間形式總是與主體的位置聯(lián)系在一起。

人稱代詞與空間指示詞的關系更能體現(xiàn)語言的空間形式與主體之間的關系??ㄎ鳡栒J為,“幾乎所有的語言中,空間指示詞都為人稱代詞提供了基礎”(213)。人稱代詞配置人稱,指示代詞配置空間,二者在語言結構上密切相關,履行相同的指示功能(deixis)?!斑@里”或“這個”、“那里”或“那個”與人稱代詞“我”、“你”、“他”有對應關系:“‘這里’總是指我所在的地方,這里的東西我把它稱為‘這個’?!?213)三種人稱屬于“精神上”的區(qū)分,但它同時具有感官性,與主體身體所在的位置有關,因而具有空間色彩。卡西爾引用霍夫曼的例子說,日語從表示“中心”的空間副詞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來指稱“我”,而從表示“那里”的副詞中創(chuàng)造了“他”。因此,“語言圍繞說話人形成了一個‘感官—精神’(sensuous-spiritual)的圓,居于圓心的是‘我’,處于邊緣的是‘你’和‘他’”(215)。

這就是卡西爾的空間“圖型”:一個以“我”為中心、首尾相接、相互滲透的“感官—精神”的圓。從語音到詞匯,從距離到方向,語言的空間性顯示的是內(nèi)與外、感官與精神、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從根本上說,是人與世界的關系。

四、語言的時間形式及其“圖型”

相對空間而言,時間無法“看見”,距離感官物質(zhì)較遠,因而更為“抽象”,但可以感覺到,時間仍然是客觀的存在。在“直覺表達”中,時間處于“空間—時間—數(shù)”三階段的中間位置,卡西爾給予了特別關注。

時間和空間在很多方面具有相關性,但也有自己的特殊性。空間中物與物之間是相互排斥的關系,一物“存在”,另一物就是“非存在”,即,“一物”之所以是它,是因為它不是“另一物”,一物與他物總是“對立”地處于空間整體中??臻g整體性的直覺是某物成為一種空間存在的前提。但時間從未包含一種“即時直覺”,或者說,時間中沒有孤立的“這一刻”?!耙驗闀r間諸元素之所以是時間元素,只在于意識‘穿過’它們,并區(qū)分它們,這種‘穿過’的行為表現(xiàn)為一個‘過程’,這是時間概念的典型形式”(215)。這個“過程”就是相繼性。不像空間,“這兒”和“那兒”通過主體的位置變動可以互換,但時間具有不可逆性,從過去到將來或從將來到過去,時間的方向不可交換。相對空間來說,時間進入直覺的過程更為復雜和困難,因而需要在一個更高的維度才能再現(xiàn)時間。

根據(jù)康德“經(jīng)驗的類比”原理,時間有持存、相繼和并存三種關系,相應地有三條原理——實體性、因果性和協(xié)同性。卡西爾據(jù)此將時間概念的發(fā)展分為三個不同的階段:現(xiàn)在和非現(xiàn)在的對立、行動的完成和未完成以及持續(xù)和暫停、作為抽象順序的純粹時間。

康德的實體性原理是指,“實體在現(xiàn)象的一切變化中持存著,它的量在自然中既不增加也不減少”(17)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170頁。。實體性就是事物在時間中的不變性,即事物在“量”上的持存性。實體性是一切變化的基底,即,只有參照不變的東西,變化的東西才有可能存在。在時間上,持存是相繼和并存的基礎。所以,卡西爾的“現(xiàn)在和非現(xiàn)在的對立”體現(xiàn)的是實體性原理,即,一切時間的變化是以不變的“現(xiàn)在”為基底的,只有參照“現(xiàn)在”,才有“過去”和“將來”。“現(xiàn)在”是時間永恒的參照系?!帮w矢不動”是一個很好的隱喻,運動的每一個時刻都是“不動”的“現(xiàn)在”。時間的實體性原理(“現(xiàn)在和非現(xiàn)在的對立”)類似于空間實體的“存在與非存在”的對立。但時間的“持存”或“實體性”只能作為一種參照而存在,事實上不可能存在,因為時間永遠在運動之中。然而,這種時間的“持存性”在語言中卻有體現(xiàn)。在很多非洲語言中,一個行動被分成很多部分,每個部分都有一個特殊的動詞來表達。比如,“他淹死了”被分解為“他喝水,死了”?!昂人焙汀八馈敝g沒有被意識為“相繼”,每一個動作都是“現(xiàn)在”。時間被切割為永恒的“現(xiàn)在”,體現(xiàn)了“現(xiàn)在和非現(xiàn)在的對立”。

時間概念的第二個階段體現(xiàn)的是“因果性”原理,即,事物在時間中由于“因果性”而出現(xiàn)前后相繼的變化。這種變化體現(xiàn)的是“質(zhì)”的差異。時間的連續(xù)性是因果性及其變化的前提。在語言上,時間本質(zhì)上是與表達過程和行動聯(lián)系在一起的。動詞既包含行動的因素,又包含時間的因素,是表達時間關系的真正工具。比如“哭紅了眼”包含時間關系,“哭”和“紅了眼”構成因果關系,前為因,后為果,且時間的方向不可逆,即“A→B”。相對于第一個階段(持存性),時間在這里不是被切割成片段,而是被聯(lián)合為一體?!皶r間是一個集合,雖然由各個時刻的片段構成,但在意識中被理解為一個具有功能性的、動態(tài)的整體:一個由各種關系和因果性構成的聯(lián)合體”(222)。由此,時間開始區(qū)分開來,時間模式也開始有了明確差異。

時間概念的第三個階段,也是最后一個階段,是協(xié)同性原理,即事物在時間中的并存。按照康德的說法,協(xié)同性是一種更高、更復雜的范疇,“它能夠把這些交替繼起的知覺徹底綜合起來,顯現(xiàn)為一些互為原因、互為結果的實體,即一些在時間中(因而也在空間中)客觀地同時并存、具有‘協(xié)同性’的實體”(18)楊祖陶、鄧曉芒:《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指要》,第202頁。。因此,協(xié)同性是對實體性和因果性的綜合,或者說,并存是持存和相繼的綜合。前文已表明,時間是單向線性的,其方向是不可逆的。但要實現(xiàn)協(xié)同性,或者說,要知覺到事物的并存關系,必須使知覺的次序可以顛倒,打破時間的不可逆性才有可能。在卡西爾的語言哲學中,為了實現(xiàn)協(xié)同性,卡西爾引進了目的性這一范疇:行動總是朝向目的的,行動主體及其目的構成一個行動的時間聯(lián)合體,時間的綜合力量使二者形成協(xié)同關系。一方面,二者具有因果性,行動主體既是實體,也是原因,目的則是結果;另一方面,二者具有交互性,行動主體實現(xiàn)目的,而目的則引導行動主體。如此一來,行動主體及其目的的協(xié)同作用,使一個行動過程不再分裂為非連續(xù)的部分。比如“他為實現(xiàn)理想而努力學習”,“實現(xiàn)理想”是目的,也是結果,“他努力學習”是主體行動,也是原因。但在這里,目的可變成原因,原因也可以變成結果。可以說“因為他努力學習,所以實現(xiàn)了理想”,也可以說“因為要實現(xiàn)理想,所以他努力學習”。在這里,因為目的性的引入,因果關系變得可逆,即時間是可逆的,即“A?B”?!爸挥挟斝袆拥母鱾€時刻聯(lián)成一個因果性和目的性構成的整體,統(tǒng)一的時間再現(xiàn)才成為可能”(222)。這種可能只有在語言高度發(fā)展的前提下才能實現(xiàn)。行動主體及其目的之間總是充滿張力,張力越大,行動的動力就越強。那么,居于其中的語言就有一種調(diào)解功能,這種調(diào)解產(chǎn)生的是一種精神力量:“一個精神的火花跨越了那道鴻溝,促成了二者的和解。”(223)

我們已經(jīng)看到,卡西爾的時間形式由無區(qū)分的永恒“現(xiàn)在”(實體性)開始,經(jīng)由充滿區(qū)分和變化的相繼性(因果性)形成一個動態(tài)的整體,最后到達充滿各種交互關系的并存(協(xié)同性),實現(xiàn)語言的精神意義。在卡西爾的論域中,正如空間上的“這兒”,時間上的“現(xiàn)在”也與“我”相聯(lián)系。因此,如果說空間“圖型”是一個“感官—精神”的圓,那么,卡西爾的時間“圖型”則是一個以“現(xiàn)在”(我)為中心,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既區(qū)分又相互作用的“感官—精神”的直線。

五、語言的“時空綜合體”形式

時間和空間既彼此獨立,因而可以分開表述,又相互聯(lián)系,彼此依存。沒有無空間的時間,也沒有無時間的空間。在康德的論域中,空間是外感官,時間是內(nèi)感官。內(nèi)感官具有統(tǒng)轄外感官的功能?!耙虼藭r間是所有一般現(xiàn)象的先天條件,也就是說,是內(nèi)部現(xiàn)象(我們的靈魂)的直接條件,正因此也間接地是外部現(xiàn)象的條件”(19)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37頁。。所以,空間和時間從根本上說是一體的。在康德哲學的基礎上,卡西爾的語言哲學從意識(或精神)與感官知覺的交互關系方面論證了語言具有“時空綜合體”的屬性。

在卡西爾的論述中,我們經(jīng)??吹街T如綜合體(synthesis)、整體(whole)、總體(totality)、統(tǒng)一體(unity)等詞語。那么,這種整體或綜合體是如何形成的呢?卡西爾說:

這里,整體并非源于它的部分,而是整體建構了部分,并且給予部分以意義。思考任何被限定的空間部分,我們也要把它定向于空間整體;思考時間中的任何一個特殊的時刻,我們要參考一個連續(xù)性的整體。(103)

很明顯,這里基本是格式塔心理學部分與整體關系的另一種表述,是意識的“格式塔”功能使各個部分成為一個整體。意識的橫斷面上分布著各種元素,每個元素的“趨向和方向”已經(jīng)預先被意識整體規(guī)劃好了。只有通過意識對各種關系的綜合,每個元素才能迅速超越自身,在進入整體的同時,也形成了自身真正的存在。因此,卡西爾說,“意識的整體并非由它的感性元素的總數(shù)構成的,而是由它對關系和形式的區(qū)分所形成的整體性構成的”(105)。

意識對感官知覺的綜合是通過“直覺形式”來完成的,而時間和空間是最基本的直覺形式。意識的綜合能力也使時間和空間被知覺為一個整體??ㄎ鳡栒f:

只有預設各種時間系列的形成,我們才能理解一個空間“整體”。一般而言,即使一個基本的、特殊的某部分意識在共時性綜合作用下形成了,它也只能在連續(xù)性綜合的基礎上完成和再現(xiàn)。(99)

這里的“共時性”,有時也稱為“并置”,指的是空間;“連續(xù)性”指的是時間?!啊⒅谩囊蛩伢w現(xiàn)為空間形式,‘連續(xù)’的因素體現(xiàn)為時間形式——空間和時間的聯(lián)合體構成了‘物’(thing)及其‘性’(attribute)”(94)?!安⒅谩焙汀斑B續(xù)”揭示了空間和時間的整體性,從而構成具體而普遍的秩序??ㄎ鳡栒J為,語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一基本過程。

卡西爾對數(shù)的研究進一步確認了語言中時間和空間的一體性??ㄎ鳡枌⒅庇X形式的發(fā)展分為空間、時間和數(shù)三個階段。如上文所述,在空間和時間的表述中,卡西爾用翔實的語料多次談及語言的時空綜合體。其實,按照卡西爾的哲學運思路徑,“數(shù)”更能體現(xiàn)時間和空間的結合,因為第三階段往往是對第一和第二階段的綜合。

首先,數(shù)的產(chǎn)生與空間形式的產(chǎn)生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像空間關系一樣,數(shù)的分化始于人的身體以及身體的各個部分,然后擴展到感覺、直覺世界的整體。也就是說,數(shù)來自空間性存在的身體。同時,數(shù)數(shù)作為一種動作,也是一種空間性存在。數(shù)由純粹模仿手和身體其他部分逐漸轉(zhuǎn)變?yōu)閯釉~。比如,索托語中,數(shù)字5表示“完成一只手”,數(shù)字6表示“跳”,即跳到另外一只手??死R斯語有多種來自于動詞的數(shù)字類別,如堆、放、排等。

其次,數(shù)數(shù)的秩序是明顯的,必須一個接一個地數(shù)下來,形成一種“相繼性圖型”(schema of succession),相繼性正是時間的體現(xiàn)。“相繼性圖型的建立,雖然不能窮盡由數(shù)來理解高度發(fā)展了的思想的內(nèi)容,但為后者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基礎。即使是純數(shù)學的數(shù)字,最終也會分解入地點的系統(tǒng)和‘連續(xù)的秩序’”(231)。

最后,復數(shù)的形式體現(xiàn)了時間和空間的整體性。復數(shù)要么被空間控制,形成由多個部分構成的客觀事物的整體性;要么被時間控制,在不可分割的連續(xù)性中構成事件和行動的重復性。卡西爾認為,只有將基本的元素分離,嚴格的數(shù)的概念才會出現(xiàn)。這種分離有兩種途徑:一方面,聚焦于“連續(xù)的秩序”(order in progression),正如原始的對自己身體數(shù)數(shù),這種數(shù)數(shù)可以發(fā)現(xiàn)某種連續(xù)的規(guī)則;另一方面,整體分解成多個部分,形成多樣性的印象并引導語言形成一般集合術語。這兩種方式中,數(shù)的觀念與時間和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ㄎ鳡栒f:

語言表達中的數(shù)的意識融合了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由此形成兩種不同的數(shù)。通過對空間對象的區(qū)分,語言形成集體多樣性的概念;通過對時間行動的區(qū)分,語言形成特殊性和分離性的表達。(239)

數(shù)的差別不僅來自客體的結合與分離,也來自“我”和“你”或“他”之間的對立。很多語言沒有名詞的復數(shù)形式,只有人稱代詞的復數(shù)形式。如中文“我們”、“你們”、“他們”。有的語言有兩種復數(shù)符號,其中之一專門用于代詞。而用于名詞的復數(shù)通常是有生命和理性的存在物,而不用于無生命的對象。如中文可以說“人們”、“動物們”,而不說“石頭們”、“桌子們”。這表明,相對于純粹對象而言,復數(shù)的差異在人身上表現(xiàn)得更明顯。像空間、時間一樣,數(shù)也是以人特別是以“我”為中心展開的,比如,“我們”不是“我和我”,而是“我和你”、“我和他”——“我”是“我們”的中心。

六、“語言時空體”的價值維度:主體的生成與“自由”

任何哲學都含有價值維度。時空體既是形式,也是價值。如巴赫金所說,“時空體在作品中總是包含著價值的因素”(20)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 3 卷,第 436頁。。時空體是對世界整體圖式的把握,是對特定時空中人的存在價值和世界觀的總體把握(21)謝龍新:《生長的“時空體”:“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民族敘事芻議》,《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正如卡西爾的哲學思路——整體先于部分,并且賦予部分以價值,“語言時空體”的價值維度也必須放在其語言哲學的“整體”視域中才能理解。

不難發(fā)現(xiàn),卡西爾的語言哲學具有鮮明的康德、黑格爾德國古典哲學的辯證邏輯形式:正反合。卡西爾的符號形式哲學有三個部分:語言、神話思維和知識現(xiàn)象學;具體到語言哲學也有三個階段:感覺表達、直覺表達和概念表達;在直覺表達中又有三個階段:空間、時間和數(shù);在時間表達中也有三個階段:持存、相繼和并存。從前面的論述中我們看到,發(fā)展過程的三個階段中,第一個階段往往與物質(zhì)、感官沒有區(qū)分開來,而第二個階段產(chǎn)生了區(qū)分,二者構成“正反”的關系;第三個階段往往是對前兩個階段的綜合。這樣就形成一個由“正反合”構成的邏輯“整體”,而每一部分的意義取決于它在這個整體中的位置(見表1)。

(表1) 語言發(fā)展三段論

同時,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另一現(xiàn)象:每一過程的中間階段,即辯證法的反題,又被詳細地劃分為三個階段。我們認為,卡西爾的這一安排是相當有意義的。中間階段的核心功能是“變”:由感官的物質(zhì)性表達走向精神的抽象表達的過渡。從表1可以看到,“語言時空體”處于語言發(fā)展的中間階段(直覺表達),處于物質(zhì)和精神的中間地帶,成為二者之間相互溝通的重要中介。如卡西爾所說:

空間、時間和數(shù)是語言發(fā)展中客觀直覺的本質(zhì)框架。它們之所以能夠?qū)崿F(xiàn)這個功能,是因為它們的基本結構處于一個中間地帶:既敏銳地抓住了感性表達的形式,又逐漸對感覺灌注精神內(nèi)容,最終將感覺型鑄成一種精神生命的符號。(249)

同時,時間又處于直覺表達(空間—時間—數(shù))的中間地帶,表明時間在語言時空體中具有重要地位。在語言中,這種重要性由動詞的時間屬性體現(xiàn)出來,動詞因其指涉人的行動,所以是人與世界關系最為重要的紐帶。這也暗合了康德的時間可以統(tǒng)轄空間的觀點。我們還可以看到,在時間演變過程的三階段(持存—相繼—并存)中,相繼性處于中間地帶。我們知道,相繼性正是時間的本質(zhì)屬性,甚至可以說是唯一屬性,因為時間的持存和并存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中間地帶具有重要意義,它不僅連接著物質(zhì)與精神、人與世界,而且意味著變化、生成和成長,直接指向語言時空體的價值內(nèi)涵。

因此,在形式上,卡西爾語言哲學呈現(xiàn)為一個“整體”結構,“語言時空體”的價值服從于這樣一個整體結構。作為精神的反映,語言連接著物質(zhì)與精神、主體與客體,是“我”與“世界”的“通道”。

在內(nèi)容上,卡西爾用了一系列具有時空體性質(zhì)的隱喻,也能體現(xiàn)他的價值傾向?!拔摇本褪且粋€基礎隱喻,以“我”來喻指主體;“世界”也是一個隱喻,指所有的客觀對象。語言聯(lián)通主體與客體,因此,“我”與“世界”是語言的兩個端點,也是兩個重要的“時空體”。

“我”作為主體,首先是一種空間性存在;同時也是時間性存在,“我”總在時間中。這是從最基本的角度理解“我”的時空體意義??ㄎ鳡枏恼Z言的角度探討了“我—感覺”(I-feeling)、“我—形式”(I-form)、“我—關系”(I-relation)等對“我—概念”(I-concept)形成的意義,同樣具有時空體內(nèi)涵。

卡西爾認為,語言為“主體”存在開辟了一條獨立的道路,“主體”根植于理解和呈現(xiàn)“物的世界”的形式,也就是說,語言如何呈現(xiàn)物,就如何呈現(xiàn)“主體”。一方面,語言首先將自我的直覺附著于身體,如前所述,對自我的感覺首先與自己的身體及其肢體聯(lián)系在一起,然后拓展到“你”和“他”以及所有自然物的世界,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空間性的主體感覺。另一方面,“我—概念”的形成并非唯一與代詞聯(lián)系在一起,也同樣通過動詞、名詞等的中介得以形成。特別是動詞,它最適宜區(qū)別“我—感覺”,因為將一個客觀過程滲透進主體的行動是動詞最典型的特征。動詞表達一個行動過程,因而為主體配置了時間因素。同時,動詞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間地帶,在這里物質(zhì)和行動相互指涉,最終形成了一個表達的精神統(tǒng)一體。許多語言用所有格的形式表達主體的概念。與動詞相似,所有格也占據(jù)了主體和客體之間一個特殊的中間位置。所有格的內(nèi)容本來是一個純粹的物,比如“我的汽車”,“汽車”就是純粹的物。但通過識別為所有格,這個物就與主體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就獲得了一個新的特質(zhì),從一個自然物走進了“人的—精神的”(personal-spiritual)范圍,實現(xiàn)從物質(zhì)形式到“我—形式”的轉(zhuǎn)換。如從My house(我的房子)到I build(我建造),從My going(我的走)到I go(我走)。因此,語言揭示了主體和客體之間的交互作用。正是在這種交互作用中,形成了“我—主體”的概念。

同樣地,語言另一端的“世界”也是一個時空體。“世界”既包括各種物,也包括事件?!笆澜纭辈皇仟毩⒋嬖诘?,因其與主體的交互作用才成了“世界”。比如,動詞的時態(tài)變化將主體與客體事件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統(tǒng)一體。動詞的變化進入人的現(xiàn)實?!拔摇敝挥型ㄟ^對“世界”的理解才能發(fā)現(xiàn)自身,并理解自身獨特的位置。如卡西爾所說,一方面,“語言發(fā)展了三種基本直覺形式:空間、時間和數(shù),為智力把握現(xiàn)象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條件,也為這些現(xiàn)象綜合體成為‘世界概念’的整體提供了條件”(226)。另一方面,“語言給予客體世界的每一個規(guī)范也反映在主體世界的規(guī)范之中。對客體世界的每一個新的配置,無論是空間、時間,還是數(shù),也生成了主體現(xiàn)實的行動畫面,揭示了純粹內(nèi)在世界的新的特征”(249-250)。“我”與“世界”通過語言而成為一個“整體”。

但是,通過語言的中介“我”與“世界”交互形成自身,這并不意味著,“我”與“世界”之間不分彼此,合二為一。相反,語言總是為人而存在的。說到底,語言不是對客觀環(huán)境的反映,而是對人自身的生活和行動的反映。卡西爾說:

語言來自人的活動,但并非簡單地由對象到精神,而是由活動的中心逐步擴展,從一個即時感覺的世界逐步進入一個由內(nèi)在精神照亮的世界,既在語言又在直覺中形成的世界。這是一個雙重過程,由內(nèi)而外,又由外而內(nèi),通過這種精神的往返起伏,內(nèi)在和外在的現(xiàn)實得以形成和定義。這是語言概念形式的基本框架和圖型。(288-289)

語言的“為人”向度凸顯了語言的基本價值維度。一方面,人與世界相互依存、彼此生成,反映了人不可能獨立建構自身,客體世界參與了對精神世界的建構。語言時空體居于中間地帶,起到了重要的調(diào)解作用。另一方面,人作為主體,具有主觀能動性。語言活動以人為中心,語言的現(xiàn)實性反映的是人的意識的現(xiàn)實性。因此,語言時空體的中介最終使世界成為“為人”的世界。

卡西爾在其語言哲學中還用了一個完全是隱喻意義上的詞:“流體”(fluid)。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該詞在《符號形式哲學》第一卷中出現(xiàn)達14次之多。雖然該詞大多時候是作為形容詞“流動”來使用的,但這并不妨礙它成為具有時空體特征的隱喻:“流動的水”。同時,卡西爾多次提到赫拉克利特,并從他的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中獲得啟發(fā)??ㄎ鳡栔赋觯?/p>

赫拉克利特把特殊對象置于不斷變化的河流中,既保存又破壞;對他來說,特定的單詞同樣地與作為整體的言語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語言的模糊性是其內(nèi)在特征,這并非語言的缺陷,而是構成其表達力量的積極和本質(zhì)的因素。因為在這種模糊性中,語言的界限被揭示出來,語言的現(xiàn)實不是僵化的,而是流動的。(121)

“流體”是個非常有意思的隱喻,它甚至成了隱喻本身的隱喻。亞里士多德將隱喻定義為“epiphora”,“即移植、傳輸、越界或者增補——將屬于一物的某詞語歸屬于另一物”(22)J.希利斯·米勒:《解讀敘事》,申丹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6頁。。隱喻總是橫跨兩個位置,既在此地又在彼地。這正是“流體”的特征,也是語言的特征。

卡西爾用“流體”隱喻語言本身的內(nèi)在特性。一方面,它標識出語言的空間特性,因為,任何“流體”必然與空間的界限相聯(lián)系。只有參照不變之物才會有變化之物。對語言來說,這些不變之物就是語言的界限,如時空結構、詞類、語法等。而“流體”的功能恰恰在于打破這些界限??ㄎ鳡栔赋觯瑫r間是流動的,“‘現(xiàn)在’只是將過去和將來分開的流動的邊界。……時間中的時刻只能被理解為從過去到未來、從‘不再’到‘尚未’的流動的轉(zhuǎn)換,它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物質(zhì)性的存在”(98);空間是流動的,“語言中空間和時間的分界線也是流動的。即使在現(xiàn)代文明的語言中,二者也經(jīng)常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同一個詞既表達空間關系,也表達時間關系,是非常普遍的”(216);詞類之間的邊界是流動的,“動詞和名詞之間的邊界是流動的,以至于有時候動詞看起來像消失了。對物的表達和對行動的表達,在形式上的區(qū)分是逐漸形成的。動詞和形容詞之間的邊界也是流動的。這種現(xiàn)象不應看作是語言無形式的體現(xiàn),而應看作語言‘走向形式’的明證”(270)。這種模糊性,這種對語言范疇區(qū)分的不足,揭示了語言的可塑性和基本的構詞能力。另一方面,它也明顯地標識出語言的時間性。流動本來就具有時間性,沒有時間的流動就沒有“不同的河流”?!傲黧w”隱喻揭示了語言發(fā)展的動態(tài)性,也說明了語言變化和豐富的可能性。

“流體”隱喻揭示的不僅是語言本身作為時空體的動態(tài)性,在價值層面,它也顯示了卡西爾對康德的繼承——對自由的追求??梢哉f,康德把自由作為自己哲學的最高追求。人不僅要為自然立法,更要為人自身立法,不僅要敬畏“頭頂?shù)男强铡保次贰靶闹械牡赖侣伞?。“心中的道德律”就是自由。無論是對物自體的預設、道德自律還是審美突圍,康德“三大批判”最終都指向人的精神自由??ㄎ鳡枌档碌睦^承不僅體現(xiàn)在時空觀、圖型法和辯證法上,也許更為重要的是精神層面的自由。

卡西爾的符號形式哲學并非“主體性”哲學。如前所述,“我”始終處在與“世界”的交互關系之中,主體的意識和精神甚至依賴“世界”才得以形成。但是,卡西爾始終沒有放棄主體性概念,一定程度上還高揚了人的主體性。在《人論》中,卡西爾說,“倫理世界絕不是被給予的,而是永遠在制造之中”(23)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第106頁。。而這種“制造”只屬于人類,既是作為主體的人對自身的尊重,也是對自身的立法。它根植于人類精神自由創(chuàng)造的天性。而符號則是這種創(chuàng)造的途徑和體現(xiàn)??ㄎ鳡栒f:

語言的功能并非純粹地“復制”已經(jīng)存在于頭腦中的定義和差異,而是去構想它們,并使它們易懂。因此,在每一領域,正是通過精神活動的自由創(chuàng)造,混亂的感官印象才變得清晰,并為我們呈現(xiàn)出固定的形式。(107)

這段文字清楚地表明了卡西爾對“自由創(chuàng)造”的價值選擇。

總之,“流體”不僅表明了語言本身的時空體屬性,而且在價值層面指向了人的“自由”。正如亨德爾所說,“在科學中,他(指全體的人)了解一個法規(guī)的世界。但是,他也通過符號知道自身。并且,在所有的符號中,他制造,他領會,他創(chuàng)造——‘通過所有的這些形式,現(xiàn)在,人類精神理解他自身和他的現(xiàn)實。’這里,有一個‘世界和精神的綜合體’”(61)。這個綜合體就是“語言時空體”。“語言時空體”不僅僅是語言的形式屬性,更是一種價值,在一定意義上,它生成了“人”,也規(guī)定了“人”;它限定了“人”,也解放了“人”。

七、結語

綜上,根據(jù)卡西爾的論述,我們可以將“語言時空體”的形式特征和價值內(nèi)涵總結如下:

“語言時空體”的形式特征主要有:(1)語言既有空間形式,也有時間形式,二者相互聯(lián)系形成一個綜合體;(2)語言的空間因素是物質(zhì)基底,時間因素居主導地位;(3)動詞因其指涉人的行動而具有特殊的意義,體現(xiàn)了時空、人和世界的動態(tài)性;(4)語言時空體是流動的、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

“語言時空體”的價值內(nèi)涵則主要體現(xiàn)在:(1)語言時空體是人與世界的中介,語言活動以人為中心,語言時空體的中介最終使世界成為“為人”的世界;(2)語言時空體對界限的打破指向人的自由,它既是對人的生成和限定,也是對人的解放。

卡西爾在《人論》的“結束語”中說:

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文化,可以被稱之為人不斷自我解放的歷程。語言、藝術、宗教、科學,是這一歷程中的不同階段。在所有這些階段中,人都發(fā)現(xiàn)并且證實了一種新的力量——建設一個人自己的世界、一個“理想”世界的力量。(24)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第231頁。

這既可視為卡西爾哲學價值觀的表達,也是其語言哲學形式與價值關系的注腳。卡西爾構建的語言世界既是一個“事實”世界(語言的客觀形式),也是一個“價值”世界(人的自由)。從“事實”到“價值”,卡西爾拋出了一個“是”和“應該”的“休謨問題”。在休謨看來,價值不是“科學的對象”,也不是“知性所能發(fā)現(xiàn)的任何事實”(25)休謨:《人性論》下冊,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504頁。。因此,價值無法通過事實推導出來。然而,在卡西爾這里,“事實”和“價值”之間并沒有出現(xiàn)斷裂,語言形式的客觀事實仿佛自然地就具有“為人”的價值屬性。那么,從學術史來看,卡西爾為思考“休謨問題”提供了什么樣的新視角?卡西爾的“語言時空體”在巴赫金的“文學時空體”中又有怎樣的回音?這些都是需要繼續(xù)思考的問題,篇幅所限,只能留待另一篇論文來探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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