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東
“狂狷”,在春秋時期就已出現(xiàn)于先賢理論中,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見何晏,《論語注疏 論語注疏解經(jīng)》卷第十三,清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儒家以中庸為至上,不得中庸而求狂狷,此話堪稱中國古代文藝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立意?!翱襻币彩枪糯乃噭?chuàng)作的一種風格。中國古代藝術(shù)家常以“狂狷”自詡。自漢以來,文學藝術(shù)作品的品評會用上“狂狷”二字,狂狷逐漸成為一種美學形態(tài)。心胸曠達的文人將狂狷胸次這種不落于俗套的孤高情性寄托在書畫藝術(shù)上。
“狂狷”二字最早見于孔子語錄《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同注1??襻瓦@樣以理論形態(tài)進入崇尚儒學的中國人心中。中國歷代文人對狂狷的注解頗為豐富,皇侃認定“不為欺詐”是狂狷的顯著特征:“狂謂應(yīng)直進而不退也,狷謂應(yīng)退而不進者也。二人雖不得中道,而能各任天然而不為欺詐?!?見皇侃,《論語義疏》卷七,清知不足齋叢書本。江熙認為:“狂者知進而不知退,知取而不知與,狷者急狹能有所不為,皆不中道也。然率其天真不為偽也?!?同注3。輔廣曰:“其所志大,則是其所知之大也,故可與進于道。守之固則行之力,故不至于失其身,屑潔也?!?見趙順孫,《四書纂疏 孟子纂疏》卷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程頤以為:“狂,有志者也。狷,有守者也。有志者能進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見蔡模,《孟子集疏》卷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理學家朱熹十分詳細地解釋了狂與狷:“狂者志愿太高而行不掩也。狷者執(zhí)守太固而知未明也……狂者進取則可與之為善,狷者有所不為則不至于為惡。因其志節(jié)而裁抑激厲之,猶可以進夫道。非與其終于此而已也?!?見蔡節(jié),《論語集說》卷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狂者嘐嘐然以古人為志,雖行之未至,而所知亦甚遠矣。狷者便只是有志力,行不為不善。二者皆能不顧流俗污世之是非?!?見黎徳靖,《朱子語類》卷第六十一,明成化九年陳煒刻本。李贄則是堅定地對狂狷以褒揚:“有狂狷而不聞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聞道者也?!?見李贄,《焚書》卷一,明刻本。王船山對“狂狷”有深刻的體悟,他認為狂狷是君子在對抗流俗時于性于情不同偏重的結(jié)果:“圣人樂與天下共進于道,而其施教也,有所取,有所棄。其所棄者,流俗之所推許;其所取者,流俗之所疑忌。故自明其志曰:天下之流俗成乎習尚,而君子之取舍必在性情……而我以性情諒之,斷然與之而無疑也,則狂狷是已?!?0見王夫之,《四書訓義》卷十五“論語十三”,清光緒潞河啖柘山房刻本。王船山認為狂狷之士是君子在入圣道時,在面對流俗時依天性而自然流露的選擇。
心學領(lǐng)袖的王陽明所倡導的學說被后世稱為“王學”,他提出要從“天理自然明覺發(fā)見處”去發(fā)現(xiàn)良知,人心就是天理的本源。從人心之自然靈覺處去分別善惡、發(fā)現(xiàn)天理,便不會被私欲所障礙。這個過程就是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致良知”,它與孔子所說的狂狷精神千古輝映?!瓣柮餍膶W”從此成為狂狷精神的催化劑。
處在貴州龍場生死邊緣的王陽明反觀自心,體會到要收斂內(nèi)心才能了解天理,便將良心掃除得干干凈凈。悟道以后他特別向?qū)W生講述對于“狂狷”的認識:在他還沒體會到良知的妙用以前,對于人與事總會有些言行不符,也就是孔子所說的鄉(xiāng)愿。當他在致良知以后,依照良知的指引去面對俗世,便會心情愉悅,即使天下人說他言行不符也毫無關(guān)系,由此養(yǎng)成狂者胸襟。在良知的指引下,不必顧慮、不必計較,這就是真正的自信。他認為“狂狷”是光明的,是成圣的必要條件而排拒“鄉(xiāng)愿”,將“狂狷”與“圣人”視為一體。媚世的鄉(xiāng)愿,擺脫不了渾濁俗世的沾染,良知真體難以被發(fā)見。他們的心受到污染,難以入堯舜之道。如果胸中不清脫,堆積雜念,就不是真正的狷者,更難以做得一狂者。人有了狂者的雅量與胸懷或狷者的溫潤與內(nèi)斂,就有了成為圣人的條件。王陽明對“狂狷”的獨特解釋,延續(xù)了孔孟之道,提升了“狂狷”的道德境界,使之成為相繼而不相同的儒家思想。
王陽明提出的“致良知”學說,直接導致了明中期以后的中國知識分子思想大解放,狂狷精神得到釋放。用良知來判斷為人做事正確與否,不被天下人之言行所左右,這樣的自信不需要依附于圣賢書,對明中葉以后的中國繪畫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笆タ瘛蓖蹶柮魉_的心學面貌——致良知便可成為圣人,為明代中葉以后大量涌現(xiàn)的出的狂狷之士的提供實踐典范和理論依據(jù),文學藝術(shù)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有了質(zhì)的突破。
陽明心學的出現(xiàn)破除了程朱理學的束縛,董其昌為了重新建立中國畫的根基,沿著心學之路破除理學的秩序,提出了“南北宗論”。狂狷精神對于中國畫的影響就是從這里開始的。董其昌之后的徐渭便是典型的案例,他們所秉持的觀點是:繪畫要表現(xiàn)的是人心,無須顧慮客觀世界的具體形態(tài)。在這樣的一種“心即理”的狀態(tài)下,繪畫不需要學習,亦不用尊重客觀對象的樣貌。這種主體意識高度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繪畫,在明末的中國就已出現(xiàn),但是它跟西方的現(xiàn)代思潮導致的結(jié)果不一樣,中國繪畫與儒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踏著王陽明腳步而來的徐渭,是一個跳脫出時代的狂者。在王學的滋養(yǎng)下,他將生命中的苦難化為書寫的動力。他的狂狷之氣成就了他的藝術(shù),開創(chuàng)了大寫意畫風,拓展了中國畫新境界,成為中國繪畫轉(zhuǎn)折點的重要人物。
徐渭的哲學修養(yǎng),以心學為根本。他將王陽明的功績與周公、孔子相比擬,將“王學”稱為“圣學”。他親切地將王陽明稱為“我陽明先生”,以王陽明嫡派傳人自居。這樣的思想格局,釋放了徐渭生性中狂狷個性,并影響了他的藝術(shù)主張和創(chuàng)作。徐渭的思想深深打下陽明心學的烙印。他提出的“真我”“自然”“利人皆圣”觀也與此有關(guān),這些觀念為他狂怪的繪畫藝術(shù)奠定思想基礎(chǔ),為徐渭不落俗套的狂狷之行埋下伏筆。在《涉江賦》中他闡明了對宇宙人生的思考,點出“真我”二字,強調(diào)了人這個個體?!罢嫖摇笔仟毩?、沒有限制的靈與肉的統(tǒng)一,是安身立命之所在。從“真我”觀中可以看到徐渭以道德為底線,天真不偽,排斥虛偽的鄉(xiāng)愿的狂狷之士的影子?!袄私允ァ钡钠降扔^,使徐渭遠離權(quán)貴,獨立傲世于人間,踐履著孔子提出的“狷”之精神。
徐渭稱自己是“畸人”“簍人”,畸人是不合乎習俗規(guī)范,卻合乎自然天道的人,簍人即貧困而乖背世俗的人。徐渭外在放浪形骸,內(nèi)心是一個純粹的儒者。他在言行上表現(xiàn)出的頹然自放,是對世俗的抗爭,是狂狷之士不為俗世低頭的態(tài)度。徐渭的一生始終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狂狷精神在他的繪畫作品中得到了最好的詮釋,悲憤與狂傲表露無遺。他的畫不求形似、高度概括、用筆減省、放逸超脫,似乎有些戲謔。他的畫以表現(xiàn)性情為宗旨,不求工整,我們可以從畫面中看到雄渾的氣概和深遠的意味。徐渭狂放的繪畫作品,在當時以追求平淡工整的繪畫世界里難得一見,他沖破了世俗的限制,自由揮灑心中所想,放縱粗莽,酣暢淋漓。
徐渭的早期作品的《花卉雜畫卷》作于萬歷三年,此畫用筆粗獷,有一種粗野、老辣的味道,這是徐渭繪畫的典型特征。他那種狂傲不拘泥于“形似”的氣質(zhì)在繪畫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不受物象限制自由表達的繪畫特點是在陽明心學以后展現(xiàn)出來的,彌漫著率真、曠達的狂狷氣質(zhì)。徐渭以自由之境界,展現(xiàn)出率性而為、不顧時俗的狂狷特性,這是致良知以后的高度自信。徐渭用素雅的黑墨來繪制象征榮華富貴牡丹,去除艷麗,用來暗示他才華橫溢,卻因不慕權(quán)貴而一生貧賤。他看到富貴之人多是行為卑劣、人格低下而“人益深惡富貴”。他和權(quán)貴保持距離以保持自己人格的潔凈。墨牡丹最能表達他孤高有骨的狷潔人格。徐渭七十二歲作的《花卉圖卷》中有一段墨菊,瀟灑勁健的菊花并竹葉數(shù)筆,畫上題曰:“西風昨夜太癲狂,吹損東籬淺淡妝。那得似余溪楮止,一生偏耐九秋霜。”菊花在被西風吹得百卉凋零之際,反而吐英芬芳。徐渭用它比擬在逆境中堅守節(jié)操的狂狷人格。蟹也是徐渭常表現(xiàn)的題材,他用橫行的蟹來諷制霸道的權(quán)貴。他將蟹稱為“無腸”“無腸公子”,以此諷刺權(quán)貴貪官沒有心腸。對于世間的種種不平,他“口出狂言”不懼怕當權(quán)者的迫害,在行動和繪畫上都展現(xiàn)其憤世嫉俗的狂狷之氣。
徐渭傲然應(yīng)物、白眼待世,他骨子里的狂傲之氣使他呈現(xiàn)悲憤抑塞的色彩,他豪俠慷慨、放縱不羈的狂狷個性難以避免地要和他所生活的世俗世界產(chǎn)生矛盾而引來一些非議與責難,使他越發(fā)要沖破這種摧殘而憤世嫉俗、孤傲獨立。他在《自為墓志銘》中自述:“平生有過不肯掩?!?1見陶望齡,《陶文簡公集》卷七,明天啟七年陶履中刻本。狂傲不屈的義憤和窮苦不得志的一生都在他筆下表現(xiàn)出來。他內(nèi)心的自然情感是他言行與繪畫的最終依據(jù),這種信心而行不受他人左右的自然流露正是陽明心學致良知的顯著特征。無可否認,徐渭即是孔子所謂的狂狷之士,他開創(chuàng)了一代畫風,后人難以企及。他的個人命運在陽明心學的擠壓下,由孤獨到似傲似玩,再到頹然自放,最終成為世人和后人眼中那信心而行的狂狷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