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昌

李清照有一首《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p>

秦觀也有一首《如夢令》：“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指冷玉笙寒，吹徹小梅春透。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p>

李清照立意是賞春，秦觀立意是傷春。一個清麗歡謔，一個冷寂凄清。秦觀比李清照在詞句上更雕琢一些，造語更玄奧，文人氣也更濃。兩首詞詞牌相同，韻部相同，題材也都是詠春，李清照的如夢令比秦觀的如夢令晚些，而且“人與綠楊俱瘦”還直接啟發(fā)了李清照另一首詞中的名句“人比黃花瘦”，但是，秦觀的如夢令卻遠不如李清照的如夢令著名。

從詞采上講，秦觀比李清照似乎要高明一些?！傲铩薄袄洹薄昂薄皬亍薄巴浮薄笆荨钡茸制媲途?，都很講究，用得穩(wěn)健。他將人與草木的憔悴連在一起，營造了天人合一的巨大寂寞感與孤獨感，更凸現(xiàn)了內(nèi)心的巨型苦悶和磅礴憂傷。而李清照只是用對話描述一個小的劇情沖突，語不驚人，情不驚人，事不驚人，為什么卻能夠超越秦觀？個中緣由頗為耐人尋味。

李清照曾經(jīng)批評秦觀詞“專注情致，而少故實”。情致即情趣，故實即用典。意思是秦觀專心在清淺的自我抒情，卻缺少對典故的自如運用。不過，具體到秦、李這兩首詞的高下之分，我認為秦觀并不是在故實或曰典故上丟了分，而是輸在敘事的技巧上。

秦觀的作品詞采斐然，但所表達的內(nèi)容卻含含糊糊，吐字不清。個人的小嗓門的抒情多，而呈現(xiàn)出來的具體生活細節(jié)少，整體比較起來顯得空洞和輕飄。而李清照的作品生趣盎然，俏麗明快，言之有物。語言上雖有沿襲，意境上卻為新拓，讀起來別有一番韻味在心頭。

我們沿著李清照這首《如夢令》上溯，還會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出處，就是唐代詩人韓偓的《閨意》，詩的最后四句是：“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表n偓詩歌的最后四句，和李清照的《如夢令》真是“似曾相識”。韓偓描寫的是清晨懶起的少婦心態(tài)，既白描了“昨夜雨”和“今朝寒”，也勾勒了在床上側(cè)身探看海棠的特寫鏡頭。這種表達方式采用的是一路直敘平鋪，詞采有余而靈彩稍欠，缺少李清照詞中主仆問答的曲折和波瀾，尤其是缺少綠肥紅瘦的響亮判斷和明亮對比。

從一個人的內(nèi)心獨白，增加到兩個人主仆對話，從一個只敘懶起情狀增加到交代了濃睡原因；從一個單純疑問，增加到明確的問答回應；從一個平面的疲倦表情，增加到一個責備嬌嗔的生動意態(tài)……雖然，李清照基本是在重復韓偓的固有意境，但高明在“短幅中藏無數(shù)曲折”，抒情與敘述的兩衡之思，均有匠心和氣韻的獨到與圓通之處。

詩詞要敘述的內(nèi)容才是作品的根脈，辭藻只是花葉而已?；ㄈ~之美，動搖不了根脈之基。李氏長于抒情，而這首《如夢令》則更精于敘事。這首詞切物切情，有景有物，口齒清晰，意象簡單，語言清淺，說到底也還是勝在了“敘述”上。對于一首小敘事詩而言，離不開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離不開典型環(huán)境中的人物塑造，也離不開前瞻后顧的結(jié)構(gòu)技巧。此間諸般門道，仍需細細品味。另外，當下詩詞界重比興、輕賦法，重抒情、輕敘事的風習，也應該重新打量一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