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成

我與張其俊教授素昧平生，只是由于編《中華詩詞》評論，才同他常有信稿往來，雖已悠悠數載，卻至今未能謀面。他的新著《詩趣百味》脫稿，多次誠邀我作序，盛情難卻，我只好勉力為之。

綜觀全書，我以為《詩趣百味》的確是一部獨具特色的詩學論著，寓知識性于趣味性之中，融學術性與可讀性于一體。博專都能品味，雅俗皆可共賞。讀者一翻此書，便知我言不謬。

這是一部古典詩歌的鑒賞書。但它不同于現在流行的各種詩歌鑒賞辭典，不是面面俱到地賞析每首詩作，而是以一“趣”貫串首尾，以百“味”充實全書。鑒賞詩詞有其獨特的視角，那就是賞詩重在論趣辨味。這就是抓住了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鑒賞和詩歌批評的根本特征。古今中外的詩人論者，都不斷強調：“詩有別趣”（宋·嚴羽《滄浪詩話》）；“詩以趣為主”（明·袁宏道《西京稿序》）；“詩有正味”（清·王士禎《詩友詩傳錄》）；“一切語言文字，未有無趣而可以感人者”（清·黃周星《制曲枝語》）；近人梁啟超認為“趣味是生活的原動力。趣味喪掉，生活便成了無意義”（《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法國羅丹則說“藝術也是趣味”（《羅丹藝術論》），這都告訴我們，生活包括文學藝術離不開趣味。無趣無味，難以為詩，自然更談不到詩的鑒賞。張其俊教授從浩如煙海的古典詩歌里，精選了極富趣味的詩詞謠曲名篇，分門別類，加以賞析，重點分析其趣在哪里，味屬何種，怎樣形成趣味盎然的藝術境界，讓讀者領略古詩百花園中的旖旎風光。全書共分“情理旨趣類”“藝術技巧類”“脈構解析類”“語詞修飾類”“風格格調類”“別格別趣類”六大部分。每類前有鞭辟入里的“概說”，后有簡明扼要的“辨析”，細論其詩歌趣味，一趣多味，味則苦、辣、酸、甜、莊、諧、雅、俗……多種多樣，不一而足，可謂絢麗多姿，蔚為大觀。讀者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陶醉于趣詩藝術的美感享受之中，真正體會到中國古典詩歌的博大精深與精美絕倫。

這是一部詩歌寫作的技巧書。寫詩要不要講究技巧，是不是有法可循？這個話題過去曾經遭到詰難，一談藝術技巧、寫作方法，往往就被目為“藝術至上”“形式主義”。其實，古往今來，詩人論者一直都在積極探索詩歌作法，積累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驗和理論成果。張其俊教授深入研究我國古代的趣詩作品和表現技法以及前人的詩學理論，著意探尋各類趣詩的藝術技巧，將鑒賞與創(chuàng)作、審美與創(chuàng)美有機結合起來，每多獨到發(fā)現，常有新穎創(chuàng)見。對于前人已經論及的藝術技巧，則能重新加以歸納、詮釋和發(fā)揮，賦予新意，給人啟發(fā)。書中的“藝術技巧類”列有57個技巧篇目，條分縷析，詳加論述，自不必說。就是其他各類，也都從不同側面，或直接或間接地闡述了詩藝技巧。例如“脈構解析類”細致入微地分析了我國古典詩歌中賦、比、興的傳統(tǒng)技法。單是“比”之一法，就有“反喻趣”“曲喻趣”“借喻趣”“博喻趣”“比附象征趣”諸篇，結合趣詩，詳論其法。而在“情理旨趣類”的“幽默詼諧自嘲趣”篇中，則從“解嘲式自嘲”“牢騷式自嘲”“襯托式自嘲”“對比式自嘲”“自畫像式自嘲”等方面，分析技法所自，指出精妙所在。書中尚有一些詩藝技法，如“彼消此長”“殊途同歸”“難分偏解”“妙合”“佯飾”“歸謬”等法，皆為著者自為拈出，頗具創(chuàng)意。這就使得詩的鑒賞者興味劇增、眼界大開；也讓詩的創(chuàng)作者靈犀相通、茅塞頓開，既可悟其詩藝之妙，又能學其技法之巧，有助于提高讀者的審美水平和創(chuàng)美能力。

當然，不能把藝術技巧之類的詩歌作法絕對化、模式化。古人早就反對“死法”，提倡“活法”。宋代蘇軾說過：“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保ā稌沉晖踔鞑舅嬚壑Χ住罚┣宕虻聺撘舱f：“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此應如何……不以意運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保ā墩f詩晬語》）即應靈活運用前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技巧或表現方法，根據表達內容的實際需要，“以意運法”（《說詩晬語》），“意所至則為之”（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文辨》），所謂“不由規(guī)矩者，巧力精到亦生變化，既有變化，自合規(guī)矩”（清·魏際端《伯子論文》）。如果不知變化，不能創(chuàng)新，拘泥于已有的詩藝成法，那就非但不知詩，而且定然難寫詩。誠如作者在其《百法》“結語”中所云：“千法萬法，重在一個‘啟發(fā)’！倘有所悟，便有所得”。信然！

這是一部中國詩學的理論書。無論是詩歌趣味鑒賞，還是創(chuàng)作技巧研究，都離不開詩學理論。而鑒賞論和創(chuàng)作論又是詩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可貴的是，張其俊教授在品味詩趣、探討技巧的同時，總是將具體作品的賞析與詩學理論的闡釋緊密結合起來，從而使其趣味鑒賞和技巧研究升華到了理論高度，變?yōu)樵姼杳缹W和藝術規(guī)律的深入探尋。而且，他在詩學理論上的重要創(chuàng)獲，就是努力將中國的古代詩論給予現代轉化，又將西方的現代詩論加以民族轉化，力求中西合璧，古今融匯，為中華民族詩學理論的健康發(fā)展做了有益探索。我在1988年為謝文利著《詩歌美學》所作“序”中就曾說過：“我始終認為，立足創(chuàng)作，中西交融，是發(fā)展和建設我國詩學理論——當然也包括詩的美學理論的根本途徑?！倍@，正是張其俊教授《詩趣百味》所具有的開拓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突出特色與理論貢獻。

例如，意象和意境是我國古代詩論、文論早就使用過的理論概念。但古人并無科學界說，也未將兩者聯系起來。張其俊教授在《意象疊加趣》中論及意象與意境時說：“意象（Imagi），是詩歌形象化的基本要素，廣泛存在于詩歌作品之中。而意象乃是客觀外界的‘象’映入詩人的大腦，再滲透著詩人主觀的‘意’（情思意趣）的色彩作能動反饋的產物。這種‘意中之象’便是‘意象’。意象在詩歌作品中，通常還只是意象元件，尚須以不同的方式再組裝配合成一個個意象單元（即復合意象），然后再由多個意象單元裝配成一首首完整的詩歌藝術品，即編織為一幅幅完整的社會生活畫面，這就是意境。而意象疊加、意象密聚、意象脫節(jié)等等就是一個個的意象單元?！憋@然，這是對意象和意境及其相互關系的一種現代詮釋，頗有參考意義。再如，他試圖將我國詩歌傳統(tǒng)的藝術手法，納入西方現代主義意象派的意象示現范疇，認為：“賦、比、興、實質上也就是不同形式的意象示現?！薄兑庀笫粳F趣》說：“賦，是描述性的意象示現；比，是比喻性和比擬性的意象示現；興，則是象征性的意象示現。”《比附象征趣》并說：“若能將中國傳統(tǒng)的賦、比、興三種意象示現的基本手法與西方現代意象派意象系列基本手法諸如意象疊加、意象密聚、意象脫節(jié)、意象組合、意象并列等掛起鉤來，兩相結合，就能對一首首完整的詩作從局部到整體構架的藝術手法靈活自如地予以解構處理，就好像找到了一把打開詩歌藝術寶庫的鑰匙那樣，獲得了那種迎刃而解的審美愉悅感?！薄兑庀笫粳F趣》還說：“當然，各個欣賞者由于其所欣賞的角度不同，審美情趣與藝術鑒賞能力等諸多因素的差異，就會站在不同的層面、不同的角度去觀賞詩中的‘西林壁’，就讓他們去‘橫看成嶺側成峰’吧！”作者的這種詩學探討與鑒賞實踐，應當說是富有理論勇氣和學術價值的，可以自成一家之言。

總之，它無疑是部頗具學術價值、可供休閑品味的好書，我愿向廣大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