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寧,陳高華
海德格爾在《論真理的本質(zhì)》中寫道:“存在者整體之遮蔽,即根本性的非真理,比此一存在者或彼一存在者的任何一種可敞開狀態(tài)更為古老?!彼J為,這種遮蔽比“讓存在”本身更為古老,而且它在解蔽過程中也保持遮蔽。那么,是什么把“讓存在”保存在其與遮蔽的關(guān)聯(lián)中呢?海德格爾對此解釋道:“無非是對被遮蔽者整體的遮蔽,對存在者本身的遮蔽而已——也就是神秘(Geheimnis)罷?!倍遥@個神秘不是關(guān)于某個東西的個別的神秘,而是那種從根本上“統(tǒng)攝著人的此在的這種神秘本身(被遮蔽者之遮蔽)”。
圍繞神秘(Geheimnis)這一概念的闡釋中表明,非真理是遮蔽。真理的概念可追溯至古希臘,“‘真理’乃是存在者之解蔽”。海德格爾將此與傳統(tǒng)的真理概念區(qū)別開來,批判了流俗的、以符合為核心的、正確性的真理觀。重提真理的意義在于:既克服了主客二元關(guān)系,又破除了真理標準。一方面,主客二元關(guān)系是過往形而上學諸多難題的根源。例如,主體認識的封閉孔道難以通達客體的問題。從笛卡爾開始,哲學家為此作出不懈努力。在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堅決把各自的主張發(fā)展到極致時,它們也分別走向了各自道路的盡頭。直到康德提出以先驗感應為基礎(chǔ)的先天綜合判斷,才對此作出調(diào)和。另外,康德開辟道德世界作為具有超越意義的人類精神家園,但是在當今技術(shù)座駕/集—置的巨大壓力下,其作用實在是杯水車薪。主體性的確立,讓具有超驗意義的源頭困于主體之中,使得康德之后所有的意義探索幾乎都是困獸之斗。另一方面,真理符合論必然導致真理標準的存在。真理的標準則是人固執(zhí)于存在者、遺忘存在的重要原因。標準首先是無蔽的、顯現(xiàn)的,否則它無法被人所把握并應用。正因為標準的確定性導致標準顯得無比“真實”,讓人誤以為標準便是真實。這個標準正是人們親手將其解蔽,使其得以敞開,并且不斷拓展、改變和確認著這種敞開狀態(tài)。同時,“他(人)還是從方便可達的意圖和需要范圍內(nèi)取得其行為的指令的?!钡?,標準亦是存在者,它顯示自身,卻不是存在本身。這便是如今科學實證主義的根基所在,讓無蔽的存在者處于越來越強烈的高光之下,現(xiàn)實世界無以遁形。讓人誤以為,高光之外,似乎一無所有。
自此,主體性和科學實證主義聯(lián)手將古典形而上學擊垮。把真理概念回溯至古老的“無蔽”意義上,一是消除主客二元界限,為“人是什么?人可以認識什么?人可以希望什么?”這些基礎(chǔ)哲學問題的繼續(xù)探索提供了出路。二是提醒一路高唱科技凱歌的人類,無蔽之外亦有遮蔽,無蔽與遮蔽本質(zhì)相同,真理在本質(zhì)上亦是非真理,提醒人們現(xiàn)實世界之外還有隱蔽的本源之境。從這個角度看,海德格爾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虛無主義的問題。在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體系已然崩潰的情況下,指出重回人類的精神家園的可能性。
海德格爾將隱蔽的本源之境稱為神秘(Geheimnis)。Geheimnis 一詞中,heim 含有家鄉(xiāng)、家園之意。在海德格爾看來,神秘所在與現(xiàn)實世界一樣,是同一本質(zhì)的遮蔽和無蔽狀態(tài),而神秘所在比存在者更具有家園性?!罢胬淼谋举|(zhì)是(ist)本質(zhì)的真理?!边@里的系動詞是(ist)不作為判斷功能使用,而是指“讓存在、成其所是”之意。真理的本質(zhì)的棲息之地在遮蔽著的神秘(Geheimnis)中,它成為本質(zhì)的無蔽的真理。這即是存在。神秘統(tǒng)攝著存在者,存在者達到無蔽,存在始終在運作著卻處于遮蔽之中。那么,神秘(Geheimnis)之境如何通達?海德格爾從“在世界之中存在”作為此在的基本建構(gòu)中,解釋了人作為此在是如何與神秘家園相關(guān)聯(lián)的。
首先,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勾勒出了人的生存的整體結(jié)構(gòu),即先行于自身存在、被拋和沉淪。
第一,先行于自身存在意指人始終處于to be狀態(tài)中,人的生存活動始終面向未來,即“此在以自我指引的樣式先行領(lǐng)會自身”;此在領(lǐng)會自身之處即“何所在”,先行讓存在者照面之處即“何所向”。海德格爾認為,“何所在”就“是”“何所向”,這里的“是”亦為“成其所是”之意,“何所在”與“何所向”在“是”中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岸嗽谙蛑敢陨淼摹嗡颉慕Y(jié)構(gòu),也就是世界之為世界的東西?!毕刃杏谧陨泶嬖谑勾嬖诘木`出得以可能,這一生存結(jié)構(gòu)有兩點意義:一是使存在在相對于邏輯的現(xiàn)實世界上,具有超越意義。此在超越自己的日常實存狀態(tài),進入存在層面。二是to be 預示著綻出,使每一存在者的存在就其自身來說,都具有源始意義。超越性和源始性賦予作為此在的人基本的主動權(quán),即人有權(quán)決定自身的存在。
第二,人始終處于某種狀態(tài)或情況之中,這種狀態(tài)和情況從一開始并非由人決定,即人是被拋入世。此在從何而來以及向何處去通常是遮蔽著的,但是此在本身卻顯現(xiàn),此在展開自己的這個性質(zhì)即此在存在著。“這個‘它存在著’,我們稱之為這一存在者被拋入它的此的被拋情況[Geworfenheit]。”此就是存在者在世界之中。被拋入此的此在,在“此”是無蔽的,而其不在此的何所來何所往卻是遮蔽著的。同時,何所來何所往是此在自我展開、成其所是的源頭和目的,亦是需要此在不斷去蔽之處。此在被拋向世界的同時,隨著此在的存在,世界得以展開?!按嗽谝赃@種方式不斷把自己交付給‘世界’,讓自己同‘世界’有所牽涉”,在與世界的牽涉中,遮蔽之處被帶入世界。遮蔽之去蔽、此在的自我展開、世界的因緣意蘊都是由存在到存在者的同一過程的不同面相。
第三,此在消散于在世之中,即沉淪。海德格爾指出:“此在之沉淪也不可被看作是從一種較純粹較高級的‘原初狀態(tài)’‘淪落’?!边@個沉淪的起點是此在實際在世的自己;沉淪的方向不是某個存在者,而是此在存在的那個世界?!俺翜S是此在本身的生存論規(guī)定”,此在沉淪的起點和終點都脫離不了世界。也就是說,此在自始就已經(jīng)沉淪。這似乎是某種宿命式的循環(huán)。那么,作為此在的人又是如何與作為本源的Geheimnis神秘之境相關(guān)聯(lián)的呢?此在為什么朝向它存在的世界沉淪呢?首先,人的整個生存狀態(tài)以Sorge(操心)為核心,正因為此在先行于自身存在,使此在不得不對未來有所操心和牽掛,必須為自己籌劃和選擇,承擔責任。這種籌劃和選擇是對自身存在的把握,意味著不把自己的存在交付給其他存在者,即從沉淪中蘇醒。也就是說,通過與沉淪的對抗,存在有機會繼續(xù)成其所是,神秘家園有可能從遮蔽中通達無蔽。其次,設(shè)想一種與此在的在世沉淪相反的狀態(tài),即此在向遮蔽/神秘家園沉淪。這種設(shè)想還預設(shè)了一個條件,即此在以某種方式可以直接把握住被遮蔽的存在。但是,任何一種向在世的揭示必然不完美,因為去蔽之時總有遮蔽,如同小說家在將心中人物付諸文字時,文字所揭示的必然并不是全然的小說家的心中人物。如果文字所表達的是全然的人物,也就不會出現(xiàn)“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情況。雖然這一千個讀者也在揭示著本真的哈姆雷特,但是本真的哈姆雷特總不會全然顯現(xiàn)。如果人沉淪于本源的神秘之境,必然導致無法將被遮蔽的繼續(xù)帶到“此”的世界、無法繼續(xù)去蔽,但是存在的神秘之境正是通過去蔽才成其所是。那么,在人沉淪于存在的神秘之境的設(shè)想情況下,人不能作為此在而存在,存在根本無法成其所是,人也無法展開自身,世界也就無所源出而不復存在。綜上所述,人斷無沉淪于神秘之境的可能,“在世總已沉淪?!笨梢哉f,正是沉淪這一基礎(chǔ)存在結(jié)構(gòu)為神秘之境通達“此”之世界提供可能。
其次,海德格爾在《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中闡釋了神秘之境如何經(jīng)由此在得以揭示。其核心也是:真理即去蔽、揭示。無蔽的世界和遮蔽的大地在爭執(zhí)中所呈現(xiàn)的裂隙,便是真理顯現(xiàn)之處。世界與大地的爭執(zhí)通過此在的生存活動,即人的存在實現(xiàn)。藝術(shù)被視為“類此在”模型,將此在、存在和真理關(guān)聯(lián)起來。從廣義來看,所有人的生存活動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真理的揭示。
這里涉及兩種情況:一個是將自己的存在交與其他存在者決定,也就是交與“常人”;一個是此在面對自己的存在,為自己籌劃和選擇。海德格爾將前者稱為非本真存在,后者被稱為本真存在。人在非本真狀態(tài)時,遵循其他存在者的籌劃和選擇,這些籌劃和選擇通常被經(jīng)驗證明為有效。非本真存在的此在活在“常人”已揭示的“真理”中;人在本真狀態(tài)時,主動面對自己的存在,不再遵循“常人”的建議,籌劃并選擇自己的存在方式,在遮蔽的大地中,畫出屬于自己的圖景,揭示新的“真理”。如海德格爾在《林中路》開篇所述:“林乃樹林的古名。林中有路。這些路多半突然斷絕在杳無人跡處。這些路叫做林中路?!?/p>
茂密的森林潛藏著人類所有的秘密。人類將真理奉為追求的目標,但是這真理來源于那黑暗的遮蔽。澄明的林中路,是人類在黑暗中摸索、行走、不斷揭示出來的光明??梢哉f,在海德格爾的眼中,一方面,人跡所至才有光明;另一方面,人跡所至皆“是”光明。所以,杳無人跡之處,便是道路斷絕之處。因此,真理作為無蔽,是在人們的存在中,由人揭示的。人們在不同生存狀態(tài)下、不同問題領(lǐng)域中,所踐行出的林中路(真理)各自延展,看上去很相似。這些路,“常??磥矸路鸨舜祟愃?。然而只是看來仿佛如此而已?!膘轫?這些真理在宏觀上作為“揭示”時展現(xiàn)出相似,但是真理各不相同,每條路展現(xiàn)出不同風景,叢林之中,并無相同的兩條小路。究其原因,是揭示真理之人/此在各不相同。
由此可見,海德格爾所述的真理,強調(diào)了兩點:第一,真理具有真實性,并不強調(diào)正確性,眾多林中之路,并沒有一條最光明之路;第二,真理與人的存在息息相關(guān),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而非僵化或凝固狀態(tài)。
在海德格爾的生存基礎(chǔ)建構(gòu)和真理觀中,人的本真存在決定了真理的揭示。本真存在意味著個體生命的真實表達,而個體間的差異性使得所揭示之真理姿態(tài)萬千,它使得人類不走“常人”的老路,鼓起勇氣,深入密林之中?!爸灰胬碜鳛槌蚊髋c遮蔽的原始爭執(zhí)而發(fā)生,大地就一味地通過世界而凸現(xiàn),世界就一味地建基于大地中。”因此,遮蔽著的Geheimnis通過此在的存在,不斷地被解蔽著,顯現(xiàn)為豐富多彩的世界,而世界也獲得了具有源始意義和本源意義的“大地”。
從前一個部分可以看出,此在的基礎(chǔ)生存論建構(gòu)中含有人切近Geheimnis的方式和結(jié)構(gòu)。在這一切近中,有兩個關(guān)鍵性要素:一個是作為生存背景的“無”,讓此在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存在本身,進入Geheimnis;一個是發(fā)揮催化作用的“死亡”,提醒在世之中的此在需面對自身生存。即使此在一世自甘沉淪,在死亡之時,也不得不面對自身存在。
一方面,人的本真存在在與沉淪的對抗之中得以實現(xiàn)。此在每一次與沉淪的對抗,都使此在真正面對自身存在。人在面對自身存在時,才深刻地感受到“畏”。這種“畏”的對象無形無蹤,卻又讓人感到無處不在、令人坐立難安。人再次萌生出逃回到其他存在者即“常人”那里去的念頭。擺在人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到“常人”那里,躲在已經(jīng)去蔽卻虛假的家園;二是直面“畏”的情緒,勇敢面對“畏”,切近Geheimnis,找到遮蔽著卻真實的家園。前者便是人熟悉的沉淪之路,后者便是覺醒之路?!霸谖分分?,‘它是無而且在無何有之鄉(xiāng)[Nichts ist es und nirgends]’公開出來?!焙5赂駹栒J為,從存在論的角度看,世界的本質(zhì)屬于在世界之中,也就是屬于此在的存在。畏之所畏者是世界本身,世界是“常人”的世界,而“常人”無處不在卻在需要追責時又查無此人,世界整體的本質(zhì)也就是無。正因為畏之所畏是無,畏才會無影無蹤卻又無處不在。因此,此在無法再從“常人”,從世界也就是從無上來領(lǐng)會自身。畏將人逼迫到其最本己的在世存在。“這種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領(lǐng)會著自身,從本質(zhì)上向各種可能性籌劃自身。”人只有面對自身存在,才會意識到,我們“畏”的其實是自身之存在,是承擔起自身存在的這份責任。但是,自身存在的背景是“無”。也就是說,海德格爾把存在當作“無”來思考。在這個背景之中,沒有可依賴的常人,沒有神明的指引,什么都沒有。這巨大的虛無和黑暗似乎足以吞噬任何人,但是,也是自由的離基的深淵。只要人們鼓起勇氣,就可以親手撥開這黑暗,點亮自己的林中之路。
另一方面,首先,“只要此在存在,在此在中就有某種它所能是、所將是的東西虧欠著。而‘終結(jié)’本身就屬于這一虧欠[Ausstand]?!贝嗽谠谑赖倪@個終結(jié)就是死亡。它只表現(xiàn)在一種生存論上的向死亡存在。人們在世之時,不可能經(jīng)驗自身的死亡,也不可能經(jīng)驗他人的死亡。似乎只要死亡沒到,總是懸欠在外,與生存無關(guān)。但是,海德格爾認為,這種死亡觀實則為人對死亡的逃避。死亡不是與存在無關(guān),恰恰相反,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存在,只有自己去面對。從這個角度看,死亡如同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利劍,在人的一生中,利劍是否落下、何時落下都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它終會落下。死亡在過程中以“虧欠著”的方式始終在發(fā)揮作用。其次,從生存論上,正是此在本真的向死存在向作為此在的人揭露出此在沉淪的實情。死亡促逼著人看見“常人”,鼓勵著人面對自身存在的諸多可能性,“而這個自己卻就在熱情的、解脫常人的幻想的、實際的、確知它自己而又畏著的向死的自由之中。”它告訴人們“無”之無所依亦是人類為之神往的自由。再次,既然有本真存在和沉淪兩種選擇,人們當然可以選擇沉淪。這里設(shè)想一種極端情況:一個人一生都在沉淪。也就是說這個人從不思想自己的存在、不面對自己的生存責任,全然把自己交給其他在者。從理論上看,這種情況可以成立。但是,“死作為此在的終結(jié)乃是此在最本己的、無所關(guān)聯(lián)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不確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边@個人終有離世之時。在面對死亡之際,世界沉陷,眾神隱退。無論他是否愿意,他被迫意識到:死亡無所關(guān)聯(lián)。在臨死一刻,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存在,即“無”。
第一,近代以來,虛無主義無疑給人類社會帶來諸多問題。有學者認為,虛無主義是當今哲學面臨的首要問題。但是,在海德格爾理論體系中,“無”是生存論的基礎(chǔ)背景。在“無”的背景之下,才有了人對自身存在的籌劃和選擇。如果生存背景之中有其他東西可以對人的生存起指導作用,或者有神明予以指引,那么,人對自己存在的決定權(quán)便會被削弱。唯有面對“無”之時,人無所依靠,只有依靠自己之時,人的創(chuàng)造力才被凸顯到極致。人才得以最大程度的本真存在。真理之揭示才與人的存在共命運。在海德格爾看來,“無”作為此在生存的根本背景,也是世界得以生發(fā)的本源。世界生發(fā)的本源由于其“無”的本質(zhì),展現(xiàn)為自由地綻出。因此,“無”具有源始意義。如果“無”并不是人的宿命,在某個時刻,虛無之中出現(xiàn)新的“神明”,人類便有了依靠和家園。我們所走之路,是神明所示之路,我們所揭示之真理,全是神之啟示。如今,科學技術(shù)登上王座,如神明一般,似有普遍性、絕對性和唯一性,給人以踏實感、安全感、確定感,但是人們在所謂的安然和光明之中,被削弱了探索黑暗的意愿。神明所照亮之處,人便安居于此。一旦人類意識不到“無”,離基(Abgrund)之自由也無法進入人的思想,本真存在便失去賴以實現(xiàn)的條件,人的存在也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第二,如果沒有“死亡”,也就不存在“沒有時間”這一狀態(tài)。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到頭之前,總還有時間?!睕]有“死亡”,意味著不會到頭,也就意味著不會沒有時間。“沒有”時間,意味著人在有限時間內(nèi)所揭示的總有限量,總有東西處于遮蔽之中?!坝小痹?,去蔽在;只有在“沒有”開始之時,遮蔽才得以開始。一旦“死亡”不在,“沒有”便失去意義和作用,遮蔽之處無所遁逃,此在的存在失去Geheimnis 家園;如果沒有“死亡”,那種面對自身之存在的緊迫感便消失。沒有懸設(shè)在頭頂?shù)乃劳隼麆?,只有依靠人的自覺,人才有可能面對自身的存在,才會從沉淪中覺醒??墒?,沒有死亡的催化和督促,又有多少人有這種自覺呢?令人不安的是:當今,“死亡”不在,已不是天方夜譚?;仡櫄v史,人類促進科學進步,尤其是醫(yī)療技術(shù)、基因工程的進步,戰(zhàn)勝了一個又一個對生命的威脅。而如今,人的死亡正在處于被威脅之中。拋去過度醫(yī)療給人類造成的心靈傷害、技術(shù)發(fā)展對環(huán)境造成的掠奪等等,對這些老生常談暫且不做定論,先看一個問題:人類是否能承受死亡的消失、是否能“成為”不死之人?遮蔽著的本源失去意義,人又該如何存在?這值得我們深思。
危機之處,必有轉(zhuǎn)機。我們要如何做呢?轉(zhuǎn)機何所在?
第一,對自由的信仰。
一方面,“諸神之眾多是不能被量化的,而是歸結(jié)于在最后之神之暗示的閃現(xiàn)和遮蔽的時機之所的基礎(chǔ)與離基深淵的內(nèi)在豐富性。”存在的本源在Geheimnis之中,無蔽與遮蔽、真理與非真理有共同本質(zhì)。本源的本源是“無”,即離基深淵。信仰正是應該居于本源之處。“無”的生存本質(zhì)背景不應成為人類懼怕、焦慮和迷失的原因,而是自由之所在。正是因為自由,才有無限豐富的可能性,否則存在將凝固于存在者的層面上(即存在的遺忘)。另一方面,真理的本質(zhì)是本質(zhì)的真理,也就是說,真理的本質(zhì)即讓真理成其本質(zhì)/真理自成其本質(zhì),即“真理的本質(zhì)乃是自由”。關(guān)于自由,問題并不在于人究竟有沒有自由或者自由意志是否存在,而是在于我們“能不能”否認自由意志。事實上,人類思想文化的諸多方面都是建立在自由意志的可能性之上,例如認識能力、真理揭示、倫理道德等。反之,一旦否認自由意志,精神、思想、道德、真理等等也會依附于物性,此在的存在也是物性的體現(xiàn),那么人類作為此在就與物同一,這何談人自身的同一性呢?失去自身同一性,被世界、被物吞噬,正是虛無主義的最終惡果,也是每個人的恐怖夢魘。所以,我們必須承認自由意志。對自由的信仰,猶如燈塔,讓心靈始終有所錨定。
第二,與集—置的對抗。
海德格爾將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解蔽的方式稱為促逼(Herausfordern)?!按俦剖谷伺c存在相互投遞(zustellen),使得它們相互擺置自身,表示這一促逼之聚集的名稱乃是集—置(Ge-Stell)?!辈恢蛔匀贿M入集—置的計算之中,被肆無忌憚地掠奪,人也不得不受制于集—置。與自然不同,人不僅被轉(zhuǎn)化為持存之物,還參與一種作為解蔽方式的規(guī)劃過程,這是一種從屬于技術(shù)本質(zhì)的解蔽過程。當人們思索技術(shù)的本質(zhì)時,便意識到集—置是一種解蔽的命運,亦是厄運。命運不可解,但是可對抗,在對抗中實現(xiàn)人與存在的自由關(guān)系?!耙磺信苷叨急囟ㄊ窍闰?qū);而且他們來得越遲,就越是更強大的先驅(qū)……他們通過抓住火炬而承擔的東西,不可能是被言說的東西,作為‘學說’和‘體系’以及諸如此類的被言說之物,而是必要之物(das Gemu?te),它只向那些本身具有離基深淵般起源的、歸屬于被強制者的人們開啟自己?!薄氨粡娭啤笔侨说亩蜻\,但是也是拯救的可能之處。在現(xiàn)代社會,技術(shù)遍布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技術(shù)本是作為此在的人所籌劃出來的,是一種規(guī)劃。但是,這種規(guī)劃日趨強大,它逼迫著人做出選擇:是做技術(shù)的奴仆,還是做技術(shù)的主人?換句話說,人們是臣服于自己籌劃出來的事物之下,還是回歸到所籌劃之物的主人的身份?命運面前,人類始終有機會做出決斷。在《同一與差異》中,海德格爾認為存在集—置與本有相關(guān)聯(lián)的可能性:“集—置,亦即那種使人與存在進入對可計算的東西的計算之中的相互促逼,作為本有向我們說出自己,而本有才首先使人與存在進入它們的本真狀態(tài)中,”在這個本真狀態(tài)中,人們作為此在此參與著解蔽之時,一條道路有可能向人敞開。在這條道路上,人得以聯(lián)結(jié)到Geheimnis 神秘本源,可以從本源上去經(jīng)驗存在者,去經(jīng)驗世界整體、自然和歷史。但是,首先是去經(jīng)驗其存在。
對抗的目的并不是對科學技術(shù)的簡單抵制,也不是要拒斥科學而回歸到男耕女織、打獵耕田的傳統(tǒng)時間意義上的古代,而是要對科學技術(shù)進行限制,將科學技術(shù)重新歸入人類精神、思想和信仰的系統(tǒng)之中,改變反其道而行之的現(xiàn)狀。無論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得多么出神入化,只有在人類倫理系統(tǒng)之下才不會失控。尋求倫理下的科學技術(shù),而不是科學技術(shù)下的倫理。讓科技技術(shù)“是”倫理,而不是讓倫理“是”科技技術(shù)。命運的拯救,需從對抗開始。這就要求人在完成解蔽之時,思索技術(shù)的本質(zhì),回溯到更為本源的遮蔽之中,即Geheimnis。源出于Geheimnis神秘之境的相反者,可能是拯救之所在。也許,如同歷史上很多個艱難時刻一樣,我們需要的僅僅是勇敢一點。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勇敢的人是出于適當?shù)脑颉⒁赃m當?shù)姆绞揭约霸谶m當?shù)臅r間,經(jīng)受得住該經(jīng)受的、也怕所以該怕的事物的人?!币苍S人類只是厄運之下的一首壯美挽歌,也許終會曲終人散,但是人類的自由本性不斷提醒著我們:明知是宿命,也要誓死抵抗。
第三,承擔賦予意義的使命。
此在正是通過對現(xiàn)實賦予意義的過程,將Geheimnis遮蔽本源不斷去蔽,這種賦予意義的能力是此在的特殊性。首先,對現(xiàn)實賦予意義,讓Geheimnis持續(xù)發(fā)揮作用,讓真理不斷成其所是,世界才得以呈現(xiàn)和展開。其次,在賦予意義之時,是保持此在與Geheimnis之本源連接的重要方式。海德格爾理論體系中此在的生存建構(gòu)所呈現(xiàn)問題,諸如“自始沉淪”“被強制的厄運”等,可以通過賦予意義的方式作為回應。如果說此在不可避免地在向世界沉淪,那么此在通過賦予意義的揭示方式,不斷地從沉淪中升起,本真地存在著。再次,把賦予意義當作一種使命。海德格爾指出,在“無”的生存論背景下,也預示著自由的本質(zhì)。此在自由的本質(zhì)給予其自身揭示意義的能力。人只有在把這種賦予現(xiàn)實意義的能力作為生存使命時,才真正在生存建構(gòu)中找到了自己擁有主動權(quán)之處。承認并接受自身的賦予意義能力,接受自身生存使命,尋求更多連接自身本源的途徑,便是生而為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