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 李金彩
名稱,包含專名(proper names)和自然種類名稱(natural kind terms),作為自然語言的片言只字,看似不言自明,實則令人困惑。早在一百多年前,羅素(Russell, 1918-19: 200)就洞察到“理論上而言,唯一能夠指表個體的語詞就是專名,然而專名十分奇特、難以理解”。六十年之后,開普蘭(Kaplan, 1978: 224)也抱怨道,“專名真是個麻煩,若不是沒法喊孩子回來吃飯,我定會將它棄之不顧”。時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哲學家針對名稱的意義與指稱問題依然爭論不休、莫衷一是,圍繞名稱的謎題似乎只增不減。
那么,名稱究竟為何如此神秘費解?追根究底,問題在于名稱如何與世界實體建立關聯(lián)仍然是一大謎題。名稱到底是藉由與之相關的描述語指向其對象?還是通過歷史-因果鏈條與其對象發(fā)生關聯(lián)?抑或存在其他的媒介幫助人們成功地實現(xiàn)指稱目的?換言之,我們?nèi)圆磺宄_的指稱理論到底是什么——名稱指稱機制是什么?可稱之為名稱指稱難題一。另一個與之密切相關的難題是,我們應該如何為名稱指稱機制進行論證和辯護?亦即名稱指稱理論的證據(jù)基礎是什么?是語言使用者的指稱性直覺判斷還是有關名稱的指稱性使用?在為名稱指稱理論進行辯護的過程中,我們又該如何獲得這些證據(jù)?不妨稱之為名稱指稱難題二。
下面,我們將首先概述傳統(tǒng)語言哲學家針對上述兩大難題給出的解答方案,之后對近年來興起的有關名稱指稱的實驗語言哲學研究進行系統(tǒng)評介,在此基礎上提出解決名稱指稱難題的實驗語言哲學2.0方略,希冀未來的研究通過拓展研究疆域、革新研究方法,為名稱指稱難題的消解做出貢獻。
針對名稱的指稱問題,西方語言哲學家提出兩種不同的指稱理論模型: 弗雷格(Frege,1892)、羅素(Russell,1905)、塞爾(Searle,1958)等人倡導的描述語理論(the description theory)與克里普克(Kripke,1972)、普特南(Putnam,1975)創(chuàng)立的歷史-因果理論(the causal-historical view)。描述語理論的核心是,名稱與一個(或一簇)描述語相聯(lián)系,其指稱對象就是唯一滿足相關描述語的個體。譬如,“屠呦呦”這個名字指向屠呦呦這個人是因為唯有她滿足諸如“中國首位諾貝爾醫(yī)學獎獲得者”的描述語的個體。在描述論者看來,名稱經(jīng)由描述語間接地指向?qū)ο蟆?/p>
描述語理論曾長期占據(jù)著指稱理論的主流地位。然而,1970年代,克里普克和普特南分別在其著作《命名與必然性》(1972/1980)、《“意義”的意義》(1975)中提出了著名的歷史-因果理論,認為名稱的指稱藉由與該名稱相關的歷史-因果鏈條決定。一個名字之所以指向一個個體是因為在最初的命名儀式上該個體就被命名為,隨后在語言團體中這一名字得以流傳;即使該個體事實上并不滿足任何與其關聯(lián)的描述語,該名字將始終指向這一個體。換言之,根據(jù)歷史-因果理論,名稱直接指向個體,而無需描述語作為媒介。因此,假設屠呦呦不是首位獲得(或者從未獲得)諾貝爾醫(yī)學獎的醫(yī)學家,“屠呦呦”這個名字將依然指向她本人,而非別人。
歷史-因果理論一經(jīng)問世便產(chǎn)生了巨大反響,贏得了學界廣泛的關注與討論,取代了描述語理論的主導地位。近四五十年來,對歷史-因果理論的批評和捍衛(wèi)構成了當代語言分析哲學的一條主線。
歷史-因果理論緣何受到如此推崇?一個主流看法認為,這大抵離不開哲學家對克里普克在論證過程中所訴諸的語義直覺的廣泛共有。具體而言,克里普克反駁描述語理論的“神來之筆”是其構建的關于“哥德爾”的思想實驗(the G?del thought experiment): 人們一般認為哥德爾是算術不完全定理的發(fā)現(xiàn)者。假設事實上該定理是由一個名為施密特的人發(fā)現(xiàn)的,但因某種機緣巧合,哥德爾將這一成果竊為己有并公之于眾。按照描述語理論,當人們使用“哥德爾”這個名字時,實際上指的是施密特,因為施密特是唯一滿足“算術不完全定理的發(fā)現(xiàn)者”這一描述的人。然而,在克里普克看來,這一結論似乎與人們的直覺格格不入。當人們使用“哥德爾”時指稱的就是哥德爾,而非施密特(Kripke, 1980: 83-84)。
克里普克對描述論的駁斥得到了哲學家的普遍認同,吸引了大批分析哲學家由描述論者轉而成為歷史-因果理論支持者??梢哉J為,在這場指稱理論的歷史-因果革命中,諸如“哥德爾”的思想實驗引發(fā)的直覺判斷發(fā)揮了重要的證據(jù)作用。事實上,克里普克(1980: 42)曾坦言:“雖然一些哲學家認為直覺內(nèi)容不夠穩(wěn)定,但是沒有比直覺更為穩(wěn)定的證據(jù)了,因而仍要將其視作重要的證據(jù)”??v覽文獻亦不難發(fā)現(xiàn),“直覺中心”(centrality of intuitions)現(xiàn)象廣泛存在,語言哲學家普遍訴諸直覺以構建理論學說、做出論證闡析,他們將直覺視為相關理論的基礎性證據(jù)(來源)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與直覺相符或相悖,往往作為判定理論學說的合理性與可接受性的標準。因此,傳統(tǒng)語言哲學被冠以“基于直覺的哲學”(intuition-based philosophy)、“直覺驅(qū)動的浪漫主義”(intuition-driven romanticism)等名號。
語言哲學家構建思想實驗、憑借個人直覺進行分析論證,集中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哲學研究方法的本質(zhì)——坐而論道式的思辨(armchair theorizing),該研究范式也被認為是哲學研究方法與科學研究方法的本質(zhì)區(qū)別所在。然而,這種傳統(tǒng)的訴諸直覺的哲學研究方式可靠嗎?直覺可以合理地作為相關理論的證據(jù)(來源)嗎?近年來,這一系列問題已成為語言哲學研究,尤其是新興的實驗語言哲學(experimental philosophy of language)研究所關注的焦點。下面我們將著重系統(tǒng)評介解決名稱指稱難題的實驗語言哲學進路。
本世紀初,一系列跨文化心理學研究表明,東方人和西方人在基本的認知過程(如感知、注意、記憶等)中存在著系統(tǒng)差異(Nisbett et al., 2001)。受此啟發(fā),哲學家E. Machery、R. Mallon, S. Nichols以及S. Stich(2004,下文以MMNS指代Machery及其合作者)率先考察了在專名指稱理論論證過程中語言哲學家所依賴的克里普克式直覺的普遍性,對歷史-因果理論的證據(jù)基底提出質(zhì)疑,引發(fā)了學界異常激烈的討論與爭鳴,催生了大量有關名稱指稱的實證研究,開啟了語言哲學的“實驗轉向”(the “experimental turn” of philosophy of language;參見李金彩、劉龍根,2015)。實驗語言哲學家倡導研究者效仿生成語言學家、心理學家等,運用系統(tǒng)的科學實驗方法探究人們對語言哲學核心議題的日常直觀看法,以進一步檢驗相關理論的真?zhèn)位虮容^其優(yōu)劣。目前,藉此路徑產(chǎn)生了豐碩的研究成果,獲得了一些深刻的見解,但亦存在一系列問題懸而未解。
MMNS(2004)借鑒《命名與必然性》中的“哥德爾”案例,通過實驗手段調(diào)查了中國人和美國人關于專名指稱的直覺判斷。該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人和美國人具有不同的指稱性直覺,前者更多地具有弗雷格式的描述性直覺,后者則更多地享有克里普克式的歷史-因果直覺;而且在同一文化群體內(nèi),受試的指稱性直覺亦存在差別。MMNS進而推斷,克里普克的思想實驗引出的指稱性直覺判斷不為眾人共有,他對描述語理論的反駁并不被普遍接受,其可靠性因而令人生疑。
倘若MMNS(2004)的實驗中的跨文化差異結論成立,這就蘊含著兩種哲學可能: 1) 專名指稱的確定方式隨文化背景的不同而不同(甚至在同一文化內(nèi),不同亞文化團體的語言使用者亦可能具有不同的指稱性直覺),由此將導致“語義學的跨文化模式”或語言哲學相對主義的出現(xiàn);2) 不同文化背景的語言使用者確定指稱的方式實質(zhì)上是一致的,但哥德爾思想實驗在不同的文化群體中引發(fā)迥異的直覺判斷,這就意味著該思想實驗可能包含一些影響人們做出判斷的因素;若果真如此,則說明克里普克及其他哲學家訴諸思想實驗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直覺進行論證的路徑存在問題,因而扶手椅哲學家必須革新其坐而論道的傳統(tǒng)研究方法。
繼MMNS(2004)的開拓性研究之后,眾多學者從不同維度對其指稱實驗進行了考察,批判意見可歸為兩大類。其一,部分哲學家承認直覺在哲學理論構建中發(fā)揮的作用,但認為MMNS的指稱實驗設計存在根本缺陷。譬如,Marti(2009)、Deutsch(2009)、Heck(2018)、Lam(2010)、Devitt(2012)、Sytsma & Livengood(2011)、Domaneschi & Vignolo(2019)等分別從混淆語言直覺(linguistic intuitions)與元語言直覺(metalinguistic intuitions)、混淆講話者指稱(speaker’s reference)與語義學指稱(semantic reference)、受試語言水平未經(jīng)控制、錯誤選取普通大眾為樣本、認識視角(epistemic perspective)模糊不清等角度對MMNS(2004)的研究進行批駁,否認指稱性直覺的跨文化模式,指出Machery等人對傳統(tǒng)語言哲學研究路徑的質(zhì)疑并無可靠依據(jù)。
然而作為回應,Machery以及其他研究者在一系列后續(xù)實驗中發(fā)現(xiàn),即使對上述影響因子逐一加以控制,中、美受試的指稱性直覺仍然呈現(xiàn)出系統(tǒng)的跨文化及文化內(nèi)差異性(Machery et al., 2009; Machery et al., 2010; Machery et al., 2015; Sytsma et al., 2015; Beebe & Undercoffer, 2015; Islam & Baggio, 2020)。有趣的是,Li et al.(2018)通過兩項實驗研究亦重復驗證了中、美成人受試之指稱性直覺的跨文化模式,并且首次發(fā)現(xiàn)來自中、美的7歲兒童的指稱性直覺判斷中業(yè)已呈現(xiàn)出前述的系統(tǒng)的跨文化差異。在諸如此類的實驗研究中,專名指稱性直覺之跨文化差異反復被證實,進一步加劇了有關經(jīng)典指稱理論以及傳統(tǒng)哲學論證方法的爭鳴,描述語理論與歷史-因果理論孰對孰錯愈加難以判決。如何尋求正確的指稱理論,已成為實驗語言哲學研究的主要目標之一。
其二,與上述批評意見相左,一些哲學家堅持否認直覺在克里普克反駁描述語理論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認為Machery等人對傳統(tǒng)語言哲學方法論的攻擊未切中要害,并聲稱名稱指稱理論的證據(jù)來自語義事實,即真實的語言使用,而非人們的直覺判斷(Devitt, 2011, 2012; Marti, 2009, 2012)。盡管如此,這些哲學家贊同自然主義視野下的實證研究在指稱理論構建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倡導對專名的真實使用而非直覺判斷進行考察?;诖?,Devitt & Porot(2018)、Domaneschi等(2017)分別通過實驗方法,對特定情景下專名的使用進行了測試,為歷史-因果理論提供了部分證據(jù)。但是,截至目前學界尚無關于專名的實際使用是否會呈現(xiàn)出相似的跨文化模式的調(diào)查研究。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遵循上述這條路線的研究者首先需要解決如何厘定指稱性直覺與指稱性使用之關系的難題。語言使用的性質(zhì)是什么?與直覺判斷是否相一致?若否,哪些因素導致二者出現(xiàn)差異?更為重要的是,語言使用在構建指稱理論這樣的(元)語義學理論中的作用和價值尚無定論。正如句法學一樣,語義學的主要任務是解析語詞的語義特征,而非有關語言的實際使用,因為真實的語言使用勢必受到各種各樣的言者因素和語用因素的影響。因此,專名的指稱性使用是否可以作為指稱理論的證據(jù)亟待探究。
除專名外,自然種類名稱亦受到了克里普克(1972)、普特南(1975)和伯奇(Burge, 1979)等的特別關注,認為歷史-因果理論較之描述論可以更加充分、合理地解釋其指稱機制。譬如,人們即使不知道某個自然種類(如“水”、“金子”)的核心屬性或者針對該種類持有錯誤的信念,但仍然能夠運用自然種類名稱成功地指稱其對象。在歷史-因果論者看來,這是因為諸如“水”的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對象由其深層科學結構,即其因果本質(zhì)(“具有HO這一分子結構”)決定,而非人們所掌握的與之相關聯(lián)的表面的描述性特征(如“無色、無味、透明的液體”,或“可以飲用或者灌溉莊稼的液體”等)決定。
因此,在尤為著名的“孿生地球”(twin earth)思想實驗中,普特南(1975: 223-226)直觀地認為在孿生地球上發(fā)現(xiàn)的表面特征與水相似、但化學結構不同于水的液體并不是水。如同前述的“哥德爾”思想實驗,普特南式的因果直覺判斷亦得到了哲學家的廣泛支持,自然種類名稱之指稱的歷史因果觀逐漸成為學界主流觀點,描述語理論則日漸式微。然而,近年來實驗語言哲學的興起,為重新考量這兩大指稱理論的優(yōu)劣提供了新穎的視角。尤其是以MMNS(2004)為代表的有關專名指稱的實證研究所引發(fā)的爭鳴,激發(fā)研究者將實驗范式引入有關自然種類名稱的探究中。
譬如,Genone & Lombrozo(2012)通過兩項實驗,對與一些虛假的自然種類名稱相關的描述性信息和因果鏈條信息進行控制,發(fā)現(xiàn)母語為英語的受試的指稱性直覺判斷隨兩類信息的變化而變化。在確定自然種類概念的指稱對象過程中,兩類信息都不可或缺。這表明單一的語言使用者可能既是描述論者又是因果論者,語言使用者所處的文化群體并非嚴格地由“純粹描述論者”和“純粹因果論者”機械組合而成;相反,可能由集描述直覺與因果直覺于一身的個體構成。因此,Genone & Lombrozo(2012)提出我們需要一種囊括描述論和因果論要點的“混合指稱論”(Hybrid theory)來解釋指稱性直覺中系統(tǒng)的文化內(nèi)和文化間差異。
然而,混合指稱論遭到了Nichols et al.(2016)的批駁。Nichols等人在一系列實驗中,對自然歷史領域中的一些真實的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展開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自然種類名稱在不同語境中的指稱確定方式不同——自然種類名稱的具體例型(token)的指稱對象在一些情景中通過描述語得以確定,而在另一些場景中則需要訴諸歷史-因果鏈條,因而在指稱對象確定方式上體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歧義性?;诖?,Nichols等指出,單純的描述論、因果論以及混合指稱論均無法解釋這一發(fā)現(xiàn),并由此倡導“指稱歧義論”(Ambiguous theory)。根據(jù)指稱歧義論,語言使用者在確定自然種類名稱指稱對象的過程中,描述語信息和歷史-因果信息均發(fā)揮作用;但是不同于指稱混合論,這兩種信息并非同時交互發(fā)揮作用,而是分別在不同的語境中單獨發(fā)揮作用。
除上述兩項針對虛假的抑或真實的自然種類名稱的研究外,近年來亦有學者將目光轉向“孿生地球”思想實驗,對該案例中哲學家普遍持有的“孿生地球上的液體不是水”這一歷史-因果式的直覺進行實證考察。例如,Haukioja等(2020)在三項實驗中,對于某一樣品與標準樣品在表面特征與深層結構層面上的異同進行控制,發(fā)現(xiàn)語言使用者在有關樣品的歸類判斷中既訴諸樣品的外在特征又訴諸其內(nèi)在特性,而且他們的直覺判斷隨著樣品與自然種類標準樣品之間的相似程度的變化而變化,呈現(xiàn)出梯級性。Haukioja等人因此否定了關于自然種類名稱指稱問題的歷史-因果觀點以及描述語觀點,認為這兩大理論均需要大幅修正才能合理地解釋語言使用者的直覺判斷,但遺憾的是他們并未提出相應的修正策略。
Tobia et al.(2020)則通過四項實驗發(fā)現(xiàn),當受試在思考孿生地球案例時,他們既不完全接受歷史-因果論者的直覺判斷,也不斷然否認這種判斷,而是認為在某些意義上孿生地球上的液體是水,在另一些意義上該液體不是真正的水。與Nichols等(2016)倡導的歧義論相近,Tobia等人將這種直覺判斷模式稱為“雙重特征”模式(dual character pattern),認為自然種類名稱指稱對象的確定涉及兩類迥異的標準——基于若干表面特征的標準和基于深層因果特征的標準;當這兩種標準都發(fā)揮作用時,人們將會作出上述較為復雜的判斷。
在最近的一項研究中,Devitt & Porter(2021)對已有的自然種類名稱指稱實驗方法進行批駁,提出應該通過檢測有關這些名稱的使用而非直覺判斷來考察指稱理論的正確性。在一系列實驗中,他們發(fā)現(xiàn)自然生物種類名稱的指稱確定既涉及描述信息又涉及歷史-因果成分。Devitt & Porter據(jù)此認為,任何一個單一的指稱理論均無法解釋所有的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問題。相反,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確定方式很有可能呈現(xiàn)以下情形: 一些是描述性的、一些是歷史-因果式的、一些是歧義式的、而一些是混合式的。這一研究驗證了前述幾項實證研究的結果,對經(jīng)典的指稱理論再一次提出挑戰(zhàn)。
由以上綜述可見,目前國外有關自然種類名稱指稱的實證研究在逐步增加,但尚不如專名指稱實驗研究那樣系統(tǒng)、成規(guī)模;已有的實驗研究采用了不同的研究范式和素材,所獲的實驗結果相互沖突,支持不同版本的糅合了描述論與歷史-因果論成分的指稱理論。在我國哲學界,劉葉濤(2005)、張存建、何向東(2011)、張存建、武慶榮(2014)等分別對自然種類名稱指稱問題進行了理論探索,但截至目前鮮見相關的實驗研究。
概言之,專名和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問題已經(jīng)成為當前實驗語言哲學研究的焦點。比較而言,有關專名的實證研究大多聚焦于“哥德爾”案例及其改編版本;而有關自然種類名稱的研究的取材范圍則相對較廣,不僅涉及“孿生地球”思想實驗還涉及虛假的抑或真實的自然種類名稱。上述兩大類實證研究的相同之處在于,研究者幾乎都從對主流的歷史-因果論的批判性考察切入,將描述論作為對比參照;而所獲實驗結果大多對歷史-因果論形成一定的沖擊和挑戰(zhàn),此時為了融貫地解釋實驗結果,不得不將描述論的合理成分納入闡釋框架,由此生成若干描述論與歷史-因果論相混合的理論模型,但是描述語信息與歷史-因果鏈條的具體作用機制則頗為模糊,缺乏清晰闡釋。
盡管如此,實驗語言哲學家通過實驗手段考察大眾視域中的指稱理論,開辟了語言哲學的實驗研究路徑,拓寬了指稱問題的研究范圍,推動了語言哲學的發(fā)展??梢哉J為,實驗語言哲學的興起代表著一種新型的哲學研究范式,是對分析哲學“語言轉向”的超越,為解決傳統(tǒng)的語言哲學理論爭鳴提供了新穎的視角。
總之,名稱的指稱作為哲學及語言(哲)學等領域的交叉性課題,其經(jīng)久不衰的多維度研究價值已成為學界共識。一個多世紀以來,傳統(tǒng)的描述論者、歷史-因果論者以及新近的實驗語言哲學家分別從不同視角對名稱的指稱問題進行了頗為深刻的探討和論述,產(chǎn)生了豐碩的研究成果。盡管如此,圍繞名稱指稱的一系列重要議題依然懸而未決:
第一,指稱性直覺作為檢驗指稱理論的“試金石”,其內(nèi)涵與價值尚不明晰。雖然寬泛意義上的“直覺”已獲得較多論述,但具體的指稱性直覺的定義、證據(jù)價值及其與語言使用的關系有待深入探析。
第二,雖然專名指稱性直覺之跨文化與文化內(nèi)差異已多次得到重復驗證,但迄今鮮有研究系統(tǒng)地探討該類差異的成因與發(fā)展。這些差異是真正的指稱性直覺的不同,抑或是其他潛在差異的外在體現(xiàn),依然未知。
第三,有關自然種類名稱的研究雖在日漸增加,但尚未形成體系,已有的結論互相抵牾,因而需要更多不同角度的驗證。倘若專名指稱的跨文化模式成立,那么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是否也存在相似的跨文化風格?
第四,盡管圍繞指稱問題的爭鳴不絕于耳,但名稱究竟如何與其指稱對象建立關聯(lián)仍為一大未解之謎。在確定名稱指稱對象的過程中,描述語信息、歷史-因果鏈條到底如何發(fā)揮作用?名稱指稱對象的確定是否會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
第五,當前的指稱實驗研究遭遇方法論瓶頸(李金彩等2015;劉龍根等2014)。一方面,已有實驗主要運用調(diào)查問卷,但其生態(tài)效度有待考察;另一方面,作為“直覺泵”(“intuition pumps”)的實驗素材囿于少數(shù)思想實驗(如“哥德爾”、“孿生地球”等思想實驗)的藩籬,其語言描述晦澀冗長,情景較為單一,缺乏名稱使用情境的多樣性和代表性。因而,如何超越“問卷驅(qū)動的浪漫主義”,設計并實施合理縝密、科學有效的指稱實驗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一。
以上五大問題直接關涉到對名稱指稱機制(名稱指稱難題一)的闡析以及對指稱理論的辯護路徑(名稱指稱難題二)的探索。換言之,該系列問題的解答對于名稱指稱難題的消解至關重要。
如前所述,針對名稱指稱的兩大難題,傳統(tǒng)的扶手椅語言哲學家及新近的實驗語言哲學家分別做出了重要的理論探索與實證嘗試,為我們對名稱指稱機制的認識與理解提供了有益的基礎,激發(fā)我們對指稱理論的辯護方法進行反思和探索。但是,由于其各自的研究目標和方法論方面的限制,這兩大陣營迄今尚未為名稱指稱難題提供理想的解決方案。有鑒于此,本文認為,在未來的研究中,我們需要更加有效地整合傳統(tǒng)哲學概念思辨與認知科學實驗方法,將量化實驗和質(zhì)性研究有機結合,以使其相得益彰。倘若我們將過去十五年來實驗語言哲學的興起和演進視為其初級階段,或借用計算機術語稱之為“”,那么下文擬提出的名稱指稱難題研究進路不妨可稱為“”方略。顧名思義,實驗語言哲學2.0是指在當前實驗語言哲學研究的基礎上,對研究目標、研究對象、研究方法與工具等的深入發(fā)展和優(yōu)化。根據(jù)該方案,未來有關名稱指稱問題的探究中,不僅需要進一步拓展研究疆域,還需要革新研究方法和工具,進而為指稱難題提供系統(tǒng)解決方案。
3.1.1 理論研究
首先,針對名稱指稱難題一,我們需要在系統(tǒng)地梳理、批判經(jīng)典指稱理論嬗變的基礎上,對“指稱”這一概念本身進行剖析,明確其內(nèi)涵到底是“語義學指稱”(即一個名稱指代什么?)還是“講話者指稱”(即講話者使用名稱來指代什么?)。一般認為,經(jīng)典指稱理論歸屬于語義學理論,那么在檢驗名稱指稱理論的實證研究中理應關注“語義學指稱”,而非“講話者指稱”。然而,在已有的實驗語言哲學文獻中,一些研究將二者混為一談(如MMNS, 2004; Sytsma & Livengood, 2011),而另一些研究者則更多地聚焦于“講話者指稱”(如Li et al., 2018; Domaneschi & Vignolo, 2019)。因此,在未來的研究中,為了避免研究者自說自話,我們需要首先從理論層面上深入探究“指稱”概念、審視“語義學指稱”與“講話者指稱”的區(qū)分/劃界,辯證地考察兩大經(jīng)典指稱理論及其變體,分析其對日漸涌現(xiàn)的實驗語言哲學研究結果的解釋力和固有的缺陷,以期為指稱理論的修正提供理論基礎。
其次,鑒于傳統(tǒng)語言哲學和當前實驗語言哲學研究中的“直覺中心”現(xiàn)象,即大多數(shù)的研究都以思想實驗參與者——哲學家或普通大眾——的直覺判斷為依據(jù),我們需要對“指稱性直覺”概念展開系統(tǒng)的元哲學研究,以期為名稱指稱難題二尋求答案。譬如,我們可以結合大型英語語料庫(如COCA, BNC等)及JSTOR、Web of Science等數(shù)據(jù)庫,考察語言哲學領域內(nèi)“直覺”及其同源、同義的語詞(即諸如“intuition”, “intuitive”, “intuitively”及“seem”, “seemingly”等表述)的使用情況,分析該類術語到底是哲學家慣常使用的空洞的口頭禪,抑或是一種廣泛使用的哲學研究方法的標志。若為后者,我們則可在自然主義式的實驗語言哲學視角下,借鑒語言學、認知科學等領域關于語言能力、語義加工、信息整合及認知思維等的研究成果,進一步對指稱性直覺等概念加以界定和詮釋。具體需要回答以下問題,即指稱性直覺是什么,與一般的語言直覺、語義直覺有何差別與關聯(lián),同指稱性使用有何關系,與其他哲學直覺(如認識直覺、模態(tài)直覺、道德直覺等)有何異同,是否可以合理地作為指稱理論的證據(jù)等核心問題。毋庸置疑,只有當我們對論證過程中所依賴的工具的性質(zhì)有了深刻的認識和清晰的界定,才能在后續(xù)研究中緊扣研究目標、獲得效度和信度較高的研究結果。
3.1.2 實證研究
基于上述理論探討,在有關名稱指稱的實驗研究領域,實驗語言哲學家需要對以下四個重要議題進行科學實證考察,以期為兩大名稱指稱難題提供(部分)解答。
1) 名稱的指稱性直覺與指稱性使用
在前述概念考察的基礎上,我們可以通過真值判斷任務(truth-value judgment task)、“誘發(fā)產(chǎn)出”任務(elicited production task)、蘇格拉底式訪談等實驗手段,考察語言使用者對于專名和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性直覺判斷與其對這些名稱的指稱性使用之間的關系。同時,在實驗中我們還需要對受試給出的直覺判斷背后的理由予以考察(梅劍華,2013),即邀請受試為其判斷做出解釋和辯護,藉此可以更好地排除一些無關因素的影響,獲得更加可靠的經(jīng)驗證據(jù)。
2) 專名指稱性直覺跨文化差異之成因
由于目前有關專名指稱的實驗均圍繞“哥德爾”思想實驗展開,而該案例不可避免地涉及“認識不對稱性”(epistemic asymmetry),導致認識視角模糊。因此,我們可以結合跨文化心理學中有關認識視角擇取對語言加工之影響的研究成果,通過在線或者離線實驗探查不同的認識視角擇取策略對指稱性直覺判斷的影響(如Li,2021)。此外,實驗哲學領域一系列實驗發(fā)現(xiàn)“諾布效應”(the Knobe effect)廣泛存在于大眾的心理認知活動中;由于在“哥德爾”類型的思想實驗中,故事材料包含諸如偷竊別人手稿并公之于眾等不道德行為,研究者故而可以通過對照實驗考察素材中所涉及的道德價(moral valence)對指稱性直覺判斷的影響,以探察專名指稱性直覺跨文化差異的來源。
3) 自然種類名稱指稱性直覺的跨文化研究
作為對專名指稱實證研究的拓展,我們首先可以在有關“孿生地球”思想實驗的基礎上,設計新穎的實驗,招募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語言使用者參與實驗,以對比考察自然種類名稱指稱性直覺的文化間與文化內(nèi)差異性。類似的實驗設計還可拓展到日常生活中所涉及的自然種類名稱(如“老虎”、“檸檬”等)的指稱問題上,以期為深入了解自然種類名稱的指稱機制、評估“跨文化語義學”項目提供更多可參考的數(shù)據(jù)。
4) 確定名稱指稱對象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
綜合文獻中已有的實驗結果,我們可以假設,在名稱指稱實驗中除了顯著的跨文化差異外,各文化群體內(nèi)部亦存在系統(tǒng)差異性。這說明,在同一文化群體內(nèi),并非所有個體的直覺判斷都支持某一指稱理論,甚至同一個體在不同的情境下可能顯現(xiàn)出不同的理論傾向。作為對這一假設的檢驗,未來的實驗研究可以采用被試內(nèi)設計與被試間設計,通過控制實驗素材中與名稱相關的描述語信息和歷史因果信息,深入探討在確定指稱對象的過程中到底是描述語信息還是歷史因果鏈條發(fā)揮決定性作用?抑或二者均發(fā)揮作用?若是,二者如何交互、如何發(fā)揮作用?
為了解決上述理論和實證研究問題,在未來的名稱指稱研究中,我們需要突破當前“問卷驅(qū)動的浪漫主義”式的研究現(xiàn)狀,不斷更新工具箱中的工具,探索哲學概念思辨與認知科學實驗有效結合的研究范式。因為從本質(zhì)上而言,實驗語言哲學同傳統(tǒng)的倚重思辨和概念分析的語言哲學一脈相承,而非互不相容的對立陣營。概念分析往往涉及構建思想實驗和反例等進行論證,這就可以為實驗研究提供一定的理論基礎和假設;而所獲得的實驗結果則可為后續(xù)的概念分析、理論構建與修訂提供證據(jù)支持,并且可以引發(fā)出更多的有價值的研究議題。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思辨哲學和實驗語言哲學互相補充、互相促進。
在此值得補充的是,實驗語言哲學興起之初一度被視為傳統(tǒng)的扶手椅哲學的宿敵,其出現(xiàn)似乎就是為了向傳統(tǒng)語言哲學宣戰(zhàn),為了對訴諸直覺、坐而論道的哲學研究方法發(fā)起挑戰(zhàn),因此網(wǎng)絡上曾經(jīng)流傳著“燒掉扶手椅”(burn the armchair)的大膽口號。然而,這種認識其實是對實驗語言哲學的狹隘理解與錯誤定位。特別是隨著實驗哲學在各個哲學分支領域的滲入以及對諸如指稱、知識歸賦、自由意志等經(jīng)典議題研究的深化,實驗語言哲學、實驗知識論等都逐漸被認為是認知科學的一部分(Knobe,2016)。自然而然,在認知科學視閾下的實驗語言哲學研究中,研究者不僅需要考察有關語言現(xiàn)象及哲學議題所涉及的認知過程,還需要檢驗認知過程的末端結果。
因此,在名稱的指稱問題上,首先需要打破哲學、語言學、認知科學等學科的界限,拋卻“哲學家提出問題、科學家解決問題”這一古老的學科分工模式,采取多維的研究視角對指稱問題進行考察和論證。譬如,在具體的研究中,可以運用思辨哲學中概念分析和概念工程的方法,結合哲學、語言學、心理學理論以及已有的實驗語言哲學研究成果,對指稱、指稱性直覺、語義學指稱、講話者指稱等核心概念以及指稱機制進行系統(tǒng)的探析。在對這些核心議題的概念思辨的基礎上,提出可操作的研究假設,為后續(xù)的科學實證檢驗做好鋪墊。
在名稱指稱的實證研究環(huán)節(jié),可以借鑒心理學和認知科學領域的在線或離線行為實驗、問卷調(diào)查、訪談等研究方法,選取新穎可讀的實驗素材,設計科學合理的實驗問題,考察人們對于指稱現(xiàn)象的行為反應、直覺判斷以及這些反應背后的心理認知過程;還可以借助語言學領域的語料庫分析方法對自然語言中名稱的真實使用情況進行調(diào)查。諸如此類的多重證據(jù)(語言使用者的行為反應、直覺判斷、真實語料等)一方面可以更加有效地對有關名稱指稱機制的理論假設進行檢驗,另一方面也可對某一實驗研究范式的信度和效度進行驗證。此外,遵循這一路徑的實驗研究亦有望跳出早期實驗語言哲學“從一把扶手椅跌入多把扶手椅”的陷阱。
可以預見,未來若干年內(nèi)圍繞名稱指稱這一核心議題的實證研究將一直是語言哲學領域內(nèi)的綜合性前沿課題。本文針對名稱指稱機制是什么、如何為名稱指稱理論進行論證與辯護這兩大難題,批判性地概述了傳統(tǒng)語言哲學及近十五年來興起的實驗語言哲學所提供的解答方案,在此基礎上提出解決名稱指稱難題的實驗語言哲學2.0方略。該方略具有重要的學理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首先,該方案的實施將有益于名稱指稱理論的修正。在對經(jīng)典指稱理論進行梳理和批判的基礎上,通過新穎的實驗語言哲學研究方法,收集語言使用者關于名稱指稱的直覺判斷及其真實語言使用等多重證據(jù),為名稱指稱理論的修正提供可參考的科學依據(jù)。其次,實驗語言哲學2.0方略將有助于語言哲學研究方法的革新。傳統(tǒng)的語言哲學研究主要依靠坐而論道式的思辨,近年來該方法遭到愈來愈多的質(zhì)疑與挑戰(zhàn)。本世紀初興起的實驗語言哲學倡導借鑒認知科學實驗手段解決哲學議題,但目前已有的實證研究大多停留在問卷調(diào)查層面,其生態(tài)效度亟待提高。因此,通過拓展研究議題的范圍,探索多元化的實證研究范式,將傳統(tǒng)的概念思辨與認知科學實驗有機結合,有望成為革新“直覺驅(qū)動的浪漫主義”和“問卷驅(qū)動的浪漫主義”式的語言哲學論證方法的有效路徑。再次,名稱指稱的實驗語言哲學2.0研究方案對意義理論等核心哲學論題的探究亦具有一定的啟迪作用,同時也可望加速語言哲學研究的本土化,推動我國語言哲學研究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