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
袁筱一
提 要: “新文科”的概念自2018年在教育部“四新”建設中得到明確表述以來,引起了廣泛關注。不同學科都重新審視了新時代國家對人文與社會學科建設提出的新命題,試圖從人才培養(yǎng)與學科建設的角度加以回答。本身就跨人文與社會的外語學科概莫能外。從“新外語”,到“大外語”,很多專家就外語學科在新時代的新使命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本文試圖從對“新文科”的解讀入手,對“新文科”之“新”對外語學科提出的挑戰(zhàn)以及外語學科可能的應對提供自己的思考。
2018年,“新文科”的概念在教育部“四新”建設中首次得到明確表述。此后的三年間,人文與社會諸學科紛紛關注到了這一基于新時代的新概念。一個“新”字,可以有來自不同層面的解讀與闡釋。其中既有對于概念本身的定義與豐富,也有站在各自學科的角度,對新時代里學科何為的思考。前者如新文科建設的倡導者之一樊麗明對“新文科”建設的釋義是“要立足新時代,回應新需求,促進文科融合,提升時代性,加快中國化、國際化進程,引領人文社會科學新發(fā)展,從而服務于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建設中‘人的現(xiàn)代化’建設目標的實現(xiàn)”(樊麗明,2019: 10),既強調了人文的本體,即“人”的核心,也同樣強調學科建設與服務國家戰(zhàn)略需求之間的辯證關系。而就外語學科而言,在短短三年多的時間里就出現(xiàn)了百余篇文章,戴偉棟、王守仁、王軍哲、胡開寶、郭英劍等學者紛紛從學科建設、科學研究、人才培養(yǎng)等角度展開了關于“新文科”建設視域下外語學科發(fā)展的討論,可以說,“新文科”建設不失為外語學科近三年最熱的話題之一。
眾所周知,“新文科”的提法是一個帶有頂層設計性質的概念。如果說,建設有中國特色的人文及社會學科體系,回應時代和社會的需要和關切是其具有普遍意義的共同目標,需要依托不同的學科得到具體實現(xiàn)的建設路徑反過來又會豐富“新文科”概念的內涵。而“下設100個本科專業(yè),占本科專業(yè)總數(shù)的近16%,語種已基本覆蓋所有建交國家的官方語言語種”(吳巖,2019: 3)的外語學科本身就有社會的面向,即便沒有“新文科”的提法,也具有跨學科的屬性,故而“新文科”的提法只是使得外語學科從“需要變”合法地成為“應該變”而已。倘若說我們并不懷疑,外語學科本身就是最“善變”的學科之一,外語學科的發(fā)展之路與“新文科”建設的精神可謂不謀而合,我們更不應該懷疑,今天,中國發(fā)展處于新階段,再加上復雜動蕩的國際局勢,這一切使得以“外”為核心的外語學科更需要思考如何在恪守學科之“正”的基礎上,更好地服務于“一帶一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話語體系、學術體系、學科體系、構建傳播中國新形象等重大國家戰(zhàn)略目標。
然而,相較于新工科、新醫(yī)科和新農科的其他“三新”,人文學科之“新”顯然對我們提出了更大的考驗: 在科學與技術的領域,“新”意味著進步,意味著對客觀世界更全面和更深入的了解和研究。但這未必完全適用于人文科學。因為人在新世紀里所受到的新威脅、面臨的新問題往往是與科學之新、技術之新同步的。因而,在人文科學的領域,來自傳統(tǒng)的抵抗——當然并不僅限于外語學科——與新形勢、新需求的“新”構成了怎樣的張力,提出了怎樣的問題?在新時代里,“人的現(xiàn)代化”是否賦予人文學科以新的任務?如果我們能夠厘清“新”文科在人才培養(yǎng)、科學研究乃至于學科建設等方面的新任務,那么具體實現(xiàn)的路徑是什么?外語作為學科的“新外語”與外語學科服務于國家高端涉外人才培養(yǎng)的“大外語”之間的關系是什么?這些問題都是我們各個學校的外語學科從自身基礎和定位出發(fā),在新文科的視域下圖謀發(fā)展,勾畫具體的發(fā)展方向、確立在中短期內的發(fā)展舉措之前必須回答的問題。
在進入“新文科”建設之前,外語學科在很長時間里熱議的一個老話題是外語學科的歸屬問題: 即外語學科究竟是人文學科還是社會學科?如果只是從客觀屬性的立場提出這個問題,其實它也并不算是一個太大的問題,因為中國的外語學科既包含屬于人文學科的文學(外國文學或者比較文學),也包含跨越人文與社會學科的語言學。但是這個問題針對外語提出,其實包含兩個對外語學科的質疑。其一針對學科傳統(tǒng): 因為外語教育在外語學科中長期占有極大比重,所以,在文學式微的年代,這個問題背后的“內涵”其實是,外語學科究竟秉持人文傳統(tǒng)還是只是一個“工具”?如果秉持的是人文傳統(tǒng),它給中國的人文學科帶來的貢獻在哪里?其二針對的是外語學科并不否認的工具理性: 如果外語學科也包含社會科學的部分,它能夠直接面對和解決的社會問題在哪里?
關于人文性與工具性的爭論,我們已經不需要在此繼續(xù)。但是這一爭論雖然轉向,卻未有定論,反而有可能成為一個陷阱。新時代里,在經歷過對“涉外”研究價值的懷疑之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又為“涉外”的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帶來了新轉機,直接相關的當屬國別和區(qū)域研究以及翻譯學。國別和區(qū)域研究誠然有對外的面向;而翻譯的面向則從以往的“翻譯世界”轉向了“翻譯中國”。自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年5月31日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中指出“要全面提升國際傳播效能,建設適應新時代國際傳播需要的專門人才隊伍”以來,外語學科的確都積極投身其中,認為在新時代的對外傳播中,外語學科責無旁貸,需要貢獻于中國理論、中國實踐“走出去”的“最后一公里”。外語學科在被注入強心劑的同時,也許有必要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不是新時代對外語學科的需求的全部?我們也有必要問自己: 新時代的國家戰(zhàn)略對外語學科提出的要求與新文科背景下的外語學科發(fā)展是怎樣的關系?
回到“新文科”的概念上來。事實上,新文科之“新”,強調的更是人類知識體系的重組與創(chuàng)新,從而突破已有的知識體系對人類自我認知的限制。故而,率先提出“新文科”概念的美國西拉姆學院最初的想法就是學生的跨專業(yè)學習(參見楊楓,2022),以突破已經發(fā)展為“套路”的學科體系對“人的現(xiàn)代化”的制約。但是,打破“套路”絕不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全盤否定。新文科的確強調新時代國家的戰(zhàn)略需求,按照樊麗明的解釋,集中體現(xiàn)在“新的科技革命”、“歷史新節(jié)點”、“中國進入新時代”以及“世界格局發(fā)生重大變化”等四個方面(樊麗明,2020: 5-6)。一言以蔽之,所謂的新時代,它一方面包含因為納米、信息、生物及認知等領域的科技革命帶來的質的飛躍與危機,而且在世界化的進程中,沒有國家和民族能夠避開這一次科技革命帶來的影響;而在另一方面,中華民族需要在這巨變時刻重新思考自身的使命與人類未來的關系。概括起來,人文學科——尤其是中國的人文學科——面臨的新問題,不外乎以下三點: 一是科技革命自上個世紀起就在不斷沖擊人類的認知體系,我們所看到的客觀世界從一維到二維到三維再到多維,世界從扁平的直線過渡到了平行空間,過渡到了可知可感的現(xiàn)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彼此替換;其二是世界的不確定性超出了歷史呈現(xiàn)給我們的規(guī)律,從多個彼此并不關聯(lián)的中心發(fā)展到東西方文明的對立,再經由世界化與全球化抵達碎片性質的多極與多元,從而使過去具有整體意義的認知體系和方法論體系都不再完全適用;其三是世界格局的變化對過去以國家、民族、甚至以語言為邊界的文明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因此我們需要在共同承擔人類未來命運的基礎上重新審視傳統(tǒng)與他者,審視在不斷變化之中的多元文化體系。這也就意味著,在中國高等教育語境下的新文科建設,需要在已有的學術、學科和話語傳統(tǒng)基礎上,在科學研究與人才培養(yǎng)的層面進行系統(tǒng)性的改革,以面對科技、政治、經濟和社會等領域在今天提出的重大問題。
因而,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對于新時代外語學科的新使命的定義了。如果我們仍然將外語學科看作是具有一定工具理性的人文學科,我們應該明確,“新外語”仍然應該是關于“人”的,它可以是一個“有用”的學科——就像在中國發(fā)展的不同歷史時代,它始終都具有某種具體的目標,但“有用性”從來都不應該是其終極的目的性。具體而言,外語學科在《國家“十四五”時期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規(guī)劃》中所指出的“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任務中,應著眼于“立足中國、借鑒國外”的任務,同時又應具有“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視野?!靶峦庹Z”仍應該是地理的,但同樣也應該是歷史的,它應當揭示出不同歷史時期人類的思想和文化的地貌,它既應當將同一個歷史時期的不同地理并置,同樣也應該將同一個地理空間的不同歷史并置,它甚至可以將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思想和文化地貌并置,它應該成為不斷審視傳統(tǒng)與他者,描述這個不斷變化之中的世界文明體系的利器。
“新文科”建設通常是在兩個層面上提出的,一個是理論建設和科學研究的層面,另一個是人才培養(yǎng)的層面,雖然就其來源而言,更側重的是后者。而在兩個層面推進的路徑又往往落實在一個關鍵詞上,那就是交叉融合,亦即通過交叉融合推進新的學科體系的建設。
事實上,即便沒有“新文科”的提法,外語學科也一直處在“推陳出新”之中。而在中國的人文諸學科中,外語學科在其初創(chuàng)時期便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外語學科?;仡櫷庹Z學科的歷史,在不同的時代,為了回應不同的需要,外語學科的傾向性都會發(fā)生變化。從早期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理想,從文學的學科基礎,到新中國建設以及后來的改革開放需要通過外語學習達到跨文化交流、增加溝通理解的要求,再到今天中國發(fā)展新階段,服務于“一帶一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話語體系、學術體系、學科體系、構建傳播中國新形象等重大戰(zhàn)略,中國的外語學科始終立足于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同時注重在具體歷史時期的社會需求。毫無疑問的是,中國的外語學科在創(chuàng)立伊始就是“跨學科”的,這種“跨”,既是 “跨”文學與語言,也是“跨”傳統(tǒng)文明與外來文明,而“文明”一詞的包容力,使得外語學科從學科體系的角度來說更是“跨”各個學科的??梢哉f,在今天,外語學科與身俱來的跨學科本質似乎也更容易為文文交叉、甚至文理交叉提供可能。
外語學科與其他學科共同構成的交叉研究也的確并不是新鮮事物。在外語學科的兩大領域文學與語言學,交叉研究早在“新文科”的概念提出之前便已經得到實現(xiàn),甚至已經形成相關的交叉學科。例如在語言學領域,如胡開寶指出的那樣,“一方面,語言學與人文社會科學交叉并形成一些語言學分支學科,如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和人類語言學等,另一方面,語言學與數(shù)理統(tǒng)計和計算機科學等進行交叉,產生數(shù)理語言學或計算語言學等分支學科”(胡開寶,2020: 17)。文學領域的交叉研究雖然不像語言學領域的交叉研究如此顯性,或形成邊界較為明確的“分支學科”,但文學也已經從心理學——例如20世紀初,精神分析作為方法論進入文學批評早已是一個不爭的話題——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地理學等學科中充分汲取了方法的靈感,融合產生出新的研究面向。另則,如果說語言學的研究從20世紀初開始就產生了科學化的傾向,與語言密不可分的文學當然也會受到研究視野日益拓展的語言學研究的影響: 20世紀的結構主義思潮就是一個很好的范例。
那么,在今天“新文科”的背景之下,外語學科研究的交叉融合又應當有什么樣的新布局和新思考呢?
一是積極參與到新的交叉學科的建設中。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學科體系當然并非一蹴而就。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學術體系一樣,在非激變時期是一個在傳統(tǒng)基礎上慢慢發(fā)生變化的過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學科體系的變化雖然與社會對人才的需求相關,卻并不見得因為即時的需求就立刻產生變化。我國一級學科的目錄調整周期是十年,在未來將會縮短為五年。2021年12月頒布的學科目錄征求意見稿相較于2011年的學科目錄所產生的重大變化是顯而易見的,例如增加了一個學科門類,增加了多個一級學科,增加了交叉學科的設置。其中與外語學科相關的莫過于兩個: 一是在作為專業(yè)學位類別的翻譯學后不再帶“*”號,也就意味著該目錄一旦正式生效,翻譯學可以設置專業(yè)博士學位授權點;另一個則在交叉學科中赫然出現(xiàn)了區(qū)域國別學的一級學科,明確可以授予法學、文學、歷史學學位。區(qū)域國別學和外語學科中原有的“國別和區(qū)域研究”方向是什么關系?這一問題還亟待進一步厘清。但站在外語學科的立場,可以明確的有兩點: 首先是外語學科的國別和區(qū)域研究并非區(qū)域國別學,因而外語學科的國別和區(qū)域研究應該有其堅持的本體;其次,反過來認為外語學科的國別和區(qū)域研究就是文學研究路徑的區(qū)域國別學也是不對的。外語學科應該基于自身的基礎和優(yōu)勢為這個新設置的一級學科帶入方法和研究成果的貢獻。倘若說,在研究目標上的一致是整合不同學科的區(qū)域國別學的依據(jù),該一級學科在自主的語匯、清晰而多元的方法論上的統(tǒng)一則有賴于包括外語學科在內的各個學科的努力,而且外語學科也理應成為主導力量之一。
第二點是繼續(xù)夯實外語學科新的研究方向。我們知道,在第六屆學科評議組明確的外語學科五大方向中,比較文學與跨文化、國別和區(qū)域研究是在傳統(tǒng)學科內涵之外新增設的兩大方向。這兩大方向本身就是學科交叉交融的產物。比較文學方向必然容納進中國文學的視野,是從世界文學體系的角度審視文學的流動、文學地圖的變化與文學史的變遷;而國別和區(qū)域研究則同樣融入了歷史學、政治學等學科的知識體系與方法,從而為外語學科的社會面向提供了更廣闊的研究視域。這兩個研究方向的明確表明了外語學科不能只停留在學科研究傳統(tǒng)的內涵中,而“新文科”的提出理應在此基礎上加快這兩個具有“跨學科”性質的研究方向的建設。
第三點則是對于外語學科的傳統(tǒng)研究方向而言,交叉交融亦是創(chuàng)新的手段。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語言學、翻譯學早在“新文科”概念出現(xiàn)之前已經走上了跨學科的道路。我們當然熟悉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認知語言學或者計算語言學、神經語言學等等交叉學科的存在,雖然它們一直到十多年之前,都是令現(xiàn)有的學科體系較為尷尬的存在。但十余年來的發(fā)展,據(jù)相關專家統(tǒng)計,語言學已經成為數(shù)字人文研究“第一區(qū)域”中應用最廣的一個學科(高勝寒,2016: 12)。其中當然也包含翻譯學,數(shù)智科學的發(fā)展促進了翻譯學從定性研究轉向定量研究,從而將翻譯,特別是具體語言之間的翻譯機制納入了更加科學的研究范疇。 “新文科”建設更是進一步提醒我們,語言研究“既要有世界眼光,致力于解決人類共有的語言問題,也要有本土意識,結合漢語以及中國社會文化的特殊性展開思考”(殷健等,2022: 11)。而在“新文科”提出的當下,在世界格局發(fā)生重大變化之際,文學,哪怕是以文本作家為主的研究內容并沒有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外國文學,也迫切需要借助其他學科拓展其研究視野,從而能夠更加清晰地揭示文學世界與象征世界之間復雜而多元的關系。數(shù)據(jù)科學、智能科學在某種程度上也改變了文學研究的研究范式,數(shù)字人文的新嘗試甚至也顛覆了某些文學研究中的“定律”,改變了作為研究對象的文學生產、消費和流通的方式,雖然未必能夠揭示新的真相,卻踐行了文學與文學研究的永恒使命,即對所謂“眼見為實”的“實”的質疑。凡此種種,我們或許可以期待“新文科”的視域為其正名。
比起學科的交叉交融,另一個交叉交融也同樣重要,甚至對于外語學科而言更為重要,那就是中與外的交融。在歷史的轉折時刻,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每一個中國人所擔負的使命,也是中國所有學科所擔負的使命。但我們同樣不能忘記,這一使命的提出是建立在文明、文化平等互鑒的基礎之上的。因此,比較的視野始終是外語學科之“本”,是“新文科”視域之下外語學科研究之“本”: 更具體地說,外語學科需要翻譯世界,也需要翻譯中國,而翻譯世界和中國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理解乃至確立、描述世界中的中國和中國眼里的世界。作為一體兩面,仍然缺一不可。
但是并非路徑就能解決一切?!靶挛目啤苯ㄔO強調學科交叉,彼此融通,以交叉促創(chuàng)新,用交叉來解決新問題,創(chuàng)造新路徑。雖然在這方面外語學科已經跨出了可貴的一步,也有過多個成功案例,但問題也顯而易見。
首先依然是守正與創(chuàng)新的問題?!靶挛目啤睆娬{交叉融通,但其真正目的在哪里?外語學科的比較視野建立在不同語言以及不同語言所帶來的不同文化乃至不同文明之上。從外語學科本身來說,外語學科面向其他學科尋求的交叉融通,歸根到底是方法,是手段,是途徑,而最終的落腳點卻還是人。相反,如果我們用方法來終結人文關懷,這當然是與建立在語言基礎上的人文學科本身的訴求背道而馳的。因此,在如何處理好“正”與“新”的問題,如何處理好研究方法與研究目標之間的關系上,我們始終應該警醒。
第二個問題是學科交叉和人才培養(yǎng)之間的關系。我們可能注意到的一個事實是,“新文科”建設主要是在科學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兩個層面上將理念轉換為實踐的,尤以人才培養(yǎng)為最重要的實踐領域。在2021年11月,作為“新文科”工作推進的重大進展成果之一,教育部認定并公布了1 011個新文科研究與改革實踐項目,其根本所指就是人才培養(yǎng)的改革。然而,對于大多數(shù)高校而言,專業(yè)體系、學科體系、學術體系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距。如果說,以項目為核心運轉的學科研究相對較為容易運轉并得到一定結果,人才培養(yǎng)體系的改革卻是一個進展相對緩慢的過程。在外語學科的領域,雖然不乏實驗性質的跨學科人才培養(yǎng)模式的探索,但大多數(shù)僅限于實驗階段而已。更何況除了人才培養(yǎng)過程中培養(yǎng)方案的重置、課程體系的建立、培養(yǎng)目標的達成這一漫長的過程之外,人才培養(yǎng)與國家對人才的需求之間的時間差也是“新文科”難以將理念落實在外語人才培養(yǎng)過程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另外在高校的外語學科中,學科方向與專業(yè)培養(yǎng)之間還會出現(xiàn)一定脫節(jié),更不要說新專業(yè)、新方向的創(chuàng)設。外語學科的五大方向在研究生的培養(yǎng)上尚未完全得到實現(xiàn),這和中國外語人才培養(yǎng)的現(xiàn)實傳統(tǒng)密切相關,同時也是外語學科難以真正跨出人才培養(yǎng)模式改革第一步的原因所在??梢姷?,外語學科想要真正回應“新文科”建設的精神,實現(xiàn)“著力培養(yǎng)知識廣博、通曉中外的跨文化研究和傳播人才,以促進多元文化交流交融”(樊麗明,2019: 10)的目標,還任重而道遠。
我們在談到“新文科”建設對于外語學科的要求時,往往并不區(qū)分專業(yè)外語與非專業(yè)外語,因為無論專業(yè)與否,都屬于廣義的外語學科的范疇。例如吳巖談到高等教育要服務國家戰(zhàn)略發(fā)展時,就提到“要大力培養(yǎng)具有全球視野、通曉國際規(guī)則、熟練運用外語、精通中外談判和溝通的國際化人才,要有針對性地培養(yǎng)‘一帶一路’等對外建設亟需的懂外語的各類專業(yè)技術和管理人才等”(吳巖,2019: 6)。這里其實已經包含了兩類人才: 一類是外語學科的人才,另一類則是精通外語的其他學科的人才。
的確,外語學科在中國發(fā)生之初,主要聚焦于兩個領域,第一個是翻譯,第二個則是外語教學。原因在于中國近代高等教育效法西方,學習的也是“西藝”,是中西文化交流和中國對傳統(tǒng)教育體制反思和改革的結果,所以由翻譯與外語教學組成的外語學科也就成為中國現(xiàn)行學科體系中最早的學科之一。追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歷史,無論是京師同文館,還是福建船政學堂,外語(尤其是英文、法文或俄文)幾乎都是必修課程。同文館開始屬于語言學校的性質,招收閑散的八旗子弟,學習中文和一門外語,因此產出了不少翻譯人才;而福州船政學堂雖然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所中國近代高等“職業(yè)”學校,但所有專業(yè)也都要學習外語,所以在畢業(yè)的學生中,既有鄧世昌這樣的“工科人才”,也有諸如嚴復、陳季同以及與林紓合作的王壽昌等一批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與譯者。
中國的外語教學伴隨著中國近代高等教育體制的產生,從而也就使得外語教學在外語學科的使命中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這便是日后公共外語的由來。就中國高等教育的體制而言,因著學校的性質和傳統(tǒng)的不同,專業(yè)外語與公共外語始終有分有合??梢钥隙ǖ氖?,專業(yè)外語與公共外語由于教學對象、教學目標的不同,在教學內容、課程體系乃至教學手段上當然都會有所不同。但是,無論專業(yè)外語也罷,還是公共外語也罷,教學任務都是由專業(yè)外語人才來完成的,因此,專業(yè)外語與公共外語在很大程度上密不可分。并且,由于公共外語涉及面廣,關系到整個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改革的問題,對“新文科”建設來說尤為重要。吳巖在《新使命、大格局、新文科、大外語》一文中甚至將公共外語改革置于專業(yè)外語改革之前,繼“淘汰‘水課’,加快‘金課’建設”之后,他提出:“其次,要深化公共外語教學改革”,“要創(chuàng)新人才培養(yǎng)機制,開展校內交叉培養(yǎng)、校外協(xié)同培養(yǎng)、國際聯(lián)合培養(yǎng),加強院系間、學校間、國際間的交流合作?!?吳巖,2019: 6)
可見得,“新文科”賦予了外語教學更重的責任。一方面,傳統(tǒng)外語教學培養(yǎng)出來的外語人才已經滿足不了新時代對外語人才的要求,另一方面,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以來,僅就語言知識而言,掌握、甚至精通一門外語的專業(yè)人才大有人在,因此公共外語教學的目標也早已有所改變。而高層次的外語人才和高層次的“涉外”人才的定義是什么呢?可以說,高層次的外語人才,在目前新時代的背景和要求下,應該是能夠服務全球治理、推動文明互鑒,有能力用外語書寫、傳播新時代中國故事的人才。而高層次的“涉外”人才則依據(jù)專業(yè)的不同有所不同,但也應該是能夠掌握一種專業(yè)、熟練運用一門甚至多門外語交流溝通的復合型人才。在這個基礎上,“新文科”建設期待于外語學科在人才培養(yǎng)上的作為與貢獻,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兩個基本的出發(fā)點,也正是這兩點組成了“新文科”視野下的“大外語”觀:
一是應當貢獻于高等教育所培養(yǎng)的人才的國際視野。外語學科也需要考慮在“新文科”建設中,為知識體系的重組貢獻自己的力量。文明傳承創(chuàng)新的基本條件是需要有傳統(tǒng)和外在的兩個面向,中華文明概莫能外。事實上,總體上以語言為邊界的文明也的確是在不斷經受外來文明的沖擊與考驗中,將傳統(tǒng)不斷鍛造為適應新的環(huán)境和新的社會發(fā)展的新傳統(tǒng)。這就需要外語學科在人才培養(yǎng)的過程中,不斷打破自身的學科邊界,將之融入到系統(tǒng)教授的語言知識中去。綜合新時代對于外語學科的要求,國際視野不僅僅是了解他者以及他者的文明,而且是在比較的基礎之上能夠具備參與全球治理與文明互鑒的使命自覺。在某種程度上,國際視野的養(yǎng)成并不區(qū)分外語專業(yè)或是非外語專業(yè),但外語教學的各類課堂(并不僅止于第一課堂)是國際視野養(yǎng)成的重要環(huán)境之一。
二是相較于高層次“涉外”人才,高層次的外語人才在其能力上應該突出的是對一門以上外語的“精通”,所謂的“精通”,不僅僅是能夠通過外語達到理解與溝通,而是能夠運用外語和母語書寫與傳播,說到底,是具備用外語書寫和傳播中國故事,同時用母語書寫與提煉、介紹“外國故事”的能力,是能夠通過語言工作直接貢獻于文明互鑒的人才。這就擴展了外語學科人才培養(yǎng)的內涵,回歸了外語人才的“內”與“外”的辯證關系。
厘清了“大外語”觀,外語學科人才培養(yǎng)改革的方向也就清晰了。首先,在“新文科”所要求的“復合型人才”的培養(yǎng)上,外語學科的人才培養(yǎng)方案應當充分考慮到“外語+”中的“+”,主動出擊,為外語專業(yè)的學生規(guī)劃在其語言專業(yè)之外的知識習得與能力培養(yǎng),甚至幫助其規(guī)劃在某一領域內能夠獲得與專業(yè)學習相當?shù)妮^為系統(tǒng)的核心素質的培養(yǎng)。事實上,這也并不是簡單的加法,雖然“+”所在領域的知識傳授未必是由外語學科的教師來完成和組織的,但必須有外語學科參與并與其專業(yè)學習進行有機的結合。其次,外語學科也應該意識到自身在“+外語”中,承擔著把外語的加法做好的責任。同樣,這也不是此前所謂的“第二外語”或是“公共英語”。“新文科”視域下公共外語的改革勢在必行,必須明確公共外語絕不是公共英語,也絕不是僅作為工具的外語語言知識的傳授。再次,牽涉到整個“新文科”建設中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改革,除了“新外語”所要求的新的課程體系與培養(yǎng)方案之外,外語學科同樣應該貢獻于新專業(yè)、新課程的建設,尤其是人文通識課程體系的建設。如果說,學科體系的變化在短時間內只能是微調,課程、專業(yè)——尤其是近兩年正在探索的微專業(yè)——卻是人才培養(yǎng)交叉融通最好的,同時見效最快的試驗場。
我們知道,除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與新時代的要求,“新文科”建設也是針對人文學科的危機提出的。而中國的外語學科更是遭受了人文學科以及中國外語學科自世紀末世界化進程飛速發(fā)展所帶來的雙重危機。但危機往往也意味著契機,意味著理性反思與建立新路徑的可能。“新文科”建設的頂層設計提出已經有三年的時間,外語學科也的確轟轟烈烈地參與其中。而在建設中,是否能夠真正將外語學科的發(fā)展主動融入新時代和新格局的國家戰(zhàn)略需求,并且以解決新問題為抓手,找到切實的學科建設途徑,這將是“新外語”與“大外語”建設成敗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