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大夢平坦。因風起了波瀾。江河逆流
山岳倒置,亭臺樓閣剎那之間反覆
琉璃盞發(fā)出破裂之聲,太師椅嘎吱嘎吱
呻吟里吐出一束紅色花朵。黑貓驚叫
從云端躍下,鼓動的翅翼和蝙蝠相遇
金黃的魚,穿過翡翠水缸,游弋于
灰蒙蒙的云煙。幾張?zhí)瞥纬哪樋?/p>
無聲地笑了,他們湖綠色的衣袖卷過
一陣冷,一陣熱,鼓蕩的風掀起帷幕
藏匿的米缸顆粒無存,比天還空,比海
還深。誰的聲音墜入,藍田日暖玉生煙
那些華年,那些幽魂,那些落魄的旗幟
沉默的軍隊在行進,穿過盔甲間冰冷的
峽谷,深入傷口里灼熱的潮水,呼聲嘶啞
死去的再次死去,活著的永遠活著
忽然一滴雨,從秦朝的天空馭風而來
項羽脖頸的一滴血,劉邦嘴角的一滴
唾沫星子,一滴冷一滴熱。是一場大雨
從古代的清晨,千萬里奔馳到當代的黃昏
而一聲囈語,在醒來之前從夢里出發(fā)
醒來后仍未抵達古人的唇舌。沒看完的
史書擱在胸口,翻開的一頁落滿菊花
你在那塵世忙碌,也在那塵世幸福
你在那塵世受苦,也在那塵世受辱
你的流動和憂愁,都和世間有關
你的堅硬和歡喜,也是這世間賦予
你讓自己成為農民、工人、小領導
成為老師、醫(yī)生、戰(zhàn)士、小企業(yè)主
內心偶爾閃過一束光焰,想起那些
起于群氓之中的將軍、梟雄和帝王
而他們不可避免地遠去,你日漸
成為說謊者、背德者和心的囚徒
而你現(xiàn)在累了,你撒手讓自己變得緩慢
也讓自己變得柔軟、寬闊,變得沉默
辯白是多余的,追趕是多余的
連不甘也是多余的。涼風起天末
你看見骨頭銹蝕的柵欄劇烈搖動
你看見柵欄里那顆陌生的心
一個人走遠了。月光和雪落在身上
一個人沒有離開但走遠了
她坐在我面前,兩手搓動,努力撥開
歲月的迷霧。她眨了眨眼,已經認不出我
我認出的她,也只是過去的她
過去的她去哪兒了?現(xiàn)在的她
坐在我面前,是誰?是從哪兒來到這兒?
那么多年的旅程,她一路走來
始終孤身一人,還是在中途才失了伴侶?
要經歷多少風雨!枯萎和新生的草木
都被風卷起,又被雨打落——
她穿過風雨來到這兒,不過短短三四月
那天她從灶房窗口望出去,苦楝小小的紫花
石榴火苗似的紅花,在春風夏雨過后
勻凈地落了一地。而秋天高高地碼在手推車上
不疾不徐地運回家,堆滿黑暗的倉房
她剛切完冰屑似的蘿卜,冬天來了
鞭炮聲在遙遠的街上響起。她走出灶房
黃昏了,一個人忽然走遠,另一個人
已經到來。她怎么站在這兒呢?
一個人走遠了。她看看手里的菜刀
一個人已經到來。她看看手里滴水的青菜
她不再是她了,而她仍然是她
她不知道要拿菜刀和青菜做什么
她回頭看看灶房,又扭頭看看外面的院子
落日從草尖收回最后的光芒
天上的云無聲地翻滾,內部的喧囂
正醞釀新年的第一場暴雨
她嘆息一聲,轉身回到灶房
放下青菜,放下菜刀,到灶洞前坐下
盯著灶洞里寂寂上升的柴火,一個女人
認出了另一個女人的一生
從葉脈間收集雨水
從雨水里認出風暴
從風暴里察覺火災
從火災里看見生命
那么多蟲蟻,被焚燒
那么多鳥雀,在獵捕
那由閃電點燃的原野啊
地獄在此,天堂亦在此
無盡的鮮花和火焰,在遠方
也在眼底。這黑暗的
絢爛的、最高的美和死啊
在遠方,亦在心里
預言者為自己的預言戰(zhàn)栗
預言者為自己的預言
背過身去。而預言之外的
另一場風暴,即將到來
花香潮濕、沉重,壓彎花枝
也壓彎夜色。這微妙的弧度
讓現(xiàn)實拐向夢境:一條大河在峽谷
拐向第一次巨大的轉折
水波星光斑斕,枯瘦的月亮被誰
反復錘打,越發(fā)顯露白銀的本質
魚和水妖競相從喉嚨抽出歌聲,歌聲的
藤蔓攀上崖壁,一尊山魈靜坐如佛陀
銀河緩慢轉動,拐向又一次巨大的
轉折——宇宙的磨盤被誰牽引著?
恢宏的律動無所不在,如大河流動
我們是其中顛簸的一葉葉草芥
山岳堅韌,亦不免顛簸。隆起又低伏
迎受時間的巨變,忍耐,反抗
作為星球的思想,作為宇宙的精神
作為雕像佇立在永恒的流逝邊
大哭,大笑。雷聲以閃亮的利刃
貫穿屋頂和眾人長滿荒草的腦袋
短暫的死。我們又一次活了過來
大野焚燒。玫瑰的嘴唇鮮血淋漓
鼠尾草化為灰燼,長蛇死于洞穴
雨聲如瀑,從云端傾瀉滾滾巨石
大哭,大笑!這人間至暗的時刻
蟲蟻奔逃,虎狼遠避,大地開裂
地獄之門仍舊緊閉,而天堂高遠
又如何能夠攀升?哪兒也去不了
在此地,大哭,大笑!置身大野
萬物都在死去,活著的都是孤魂
游蕩!那不可預知的命運繃緊著
絆倒所有路人:詛咒如暗黑毒水
冒著青煙,流動于一無所有之地
從木質顫動的部分,花朵伸出來
一張一張鼓動的嘴巴,說出寂靜
說出柔軟,也說出甜。蜜蜂翅膀
制造微小的風;隱秘的刺,必須
足夠隱秘,藏住疼,也藏住黑暗
而那些無花者藏住的更多,它們
藏起所有的嘴巴,在木質最堅硬
的部分。所有的熱鬧、剛強和苦
都只說給內心:一口深入地心的
垂直古井。大地容納了多少秘密
因而肥沃,因而寬廣,因而一陣
大風揚起沙子是鋪天蓋地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