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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 短篇小說

2022-11-05 16:26魚禾
邊疆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青木

魚禾

有些時刻的記憶注定是失真的。似乎時間曾經(jīng)有過即興的錯位,你經(jīng)過那里,猶如伸入水中的手指呈現(xiàn)出錯節(jié)的形狀,你也曾淹到某種時間之水中,被擰得變了形?,F(xiàn)在你已經(jīng)抽身而出,一切都復原了。不過,那曾經(jīng)被擰得變形的模樣,已經(jīng)潛伏到你的印象中,它其實是活的,它會賦予你某種詭異的、非先天的條件反射。這應該就是所謂“變化”,是時間給予的強制,也是回憶里的蒺藜。

我與馮乙、梁奚和胥江一起出行而不帶車,那是唯一的一次。

說起來有些俗氣,這一趟短程是臨時起意,主要是沖青木川去的。幾年前走河源,我們的越野車從伊城到西寧,繞行柴達木盆地北緣,從大小柴旦向南橫穿柴達木腹地,從格爾木方向進入約古宗列盆地,然后出河源地,向南下到若爾蓋草原,斜穿秦嶺回到伊城。我們的路線從陜甘川交界處掠過,曾在略陽停留過一宿,岷江邊冷清的客棧曾讓馮乙盛贊偏居之妙,但是陰差陽錯,那時候我們沒有一個人想起青木川;等終于有人想起這個擦肩而過的小鎮(zhèn),我們的越野車已經(jīng)開到了佛坪。那算是河源之行中小小的缺憾。所以這一趟閑走,幾乎算是一個補丁。

本來已經(jīng)把越野車開到了寶雞。胥江在那里的事情正在收尾,繞道主要是為了接上他一起去。我們計劃在寶雞附近稍作逗留,等胥江冗務了結再一起南行。但馮乙看到了綠皮火車。從寶雞到燕子磯的老式綠皮火車至今還在鐵軌上跑著。馮乙見到了這么個稀罕東西,一心想要坐一坐。他建議把越野車撂到酒店停車場,搭綠皮火車進山。我與梁奚都無所謂。胥江雖然說了句“這樣會很麻煩”,但也沒有反對。在路上,胥江似乎是個把關者。幾年前,梁奚與妻子分離的時候,一直把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的馮乙建議把我們的集合稱為“單獨部落”。胥江說了句“別找事”,單獨部落便按下不提。胥江對自己“單獨”的原因諱莫如深。每當我們輕描淡寫地談及前任,胥江總是一副哨兵的神色——視線中仿佛沒有焦點,什么都看不見,又什么都能看見。

以現(xiàn)在的交通條件,青木川距我們居住的伊城并不遙遠。但也許跟它頗具傳奇色彩的興起歷史有關,印象中的青木川很有些神秘。綠皮車走得很慢,三步一停,五步一等,仿佛是對這神秘氣質(zhì)的應和。好在車廂幾乎是空的,像是給我們開的專列。中途不時有挑著擔子或?著籃子的老鄉(xiāng)上車下車。都是到異地賣山貨的。他們帶上火車的東西林林總總,有薄皮山核桃、干香菇、皺巴巴的小橘子、野酸棗、白里透紅的小蘋果,還有一份一份調(diào)制好了的燜子、豆腐干、釀皮子。山貨的價格低得讓人吃驚。梁奚見一樣買一樣。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很快堆得滿滿當當。這些東西讓我不斷想起去河源的長路。那一趟回程中走過的秦嶺腹地,像一床撒花棉被似的溫暖軟和。住宿過的小縣城和路邊農(nóng)家賓館都有清鮮噴香的農(nóng)家飯食供應,那種憨實的豐富,讓人有一種回到老家的錯覺。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年,但是那種滋味還在。它不時泛上來,進入我們的話題,使得馮乙對于青木川的閑談斷斷續(xù)續(xù)。

綠皮火車從寶雞到燕子砭走了十個小時。馮乙的閑扯貫穿全程。綠皮火車停留的小站,名字多是陌生的。車窗外的幽僻景象,或者是那慢慢爬行的速度,讓我靠在座位上有些發(fā)懶。有個名字從馮乙汩汩滔滔的閑扯中不時冒出來。那是一部電影里的主角兒的名字。馮乙正在敘說跟那個名字有關的一場槍決。彼時我還沒有看過那部電影,我對那個名字感到陌生。馮乙的講述特別動情,連胥江都聽得專心致志。

綠皮火車的車窗大開著,鐵軌對面的小站站牌上寫著“觀音山←青石崖→秦嶺”。隔窗望出去,火車的車身正泊在一處隧洞前的彎道上,像一條向某個角落緩緩爬行的蟒蛇。馮乙端起相機對著窗外拍照。窗外景色清新。剛落過一場薄雨,白霧之上青山層疊。有這么個被人忽略的角落多好啊,可惜它出名了。馮乙說,總是這樣,一個好端端的角落,忽然出名了,然后就迅速變得跟集市一樣。

先是在略陽下了車。它是這一趟行程與河源返程路線的交集處。幾個人都想再去岷江邊那家酒店住一住。說下車就下車了。平時帶車出行、隨時停留的習慣并沒有因為搭乘火車而改變。沒想到,那家酒店關門了。而旁邊正停著一輛要去青木川的客車。想都沒想就上了車。車況不是太好,盡管仿佛開足了馬力,依然走得很慢。走到陽平關,司機聲稱天黑路滑,就自作主張,直接在一家客棧門口把我們甩下??蜅M饷婵粗謽悖锩媸帐暗眠€算干凈,在這小地方算是條件不錯的了。已經(jīng)這樣了,就住下吧。大家都乏了,晚餐后溜達了一圈,便回到客棧倒頭睡下。

我至今記得那天半夜突然響起的拍門聲。正常的敲門一般是連叩三下,不急不緩,咚、咚、咚。我記得我曾煞有介事地給別人講辦事禮儀,講敲門。手指蜷起,手心對己,以食指中關節(jié)叩門三下,咚、咚、咚。力度不至于太弱或太強,是合乎禮貌的敲門。但把我從沉睡中驚醒的敲門聲,是連續(xù)四下,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聽聲音像是以手掌拍門,或竟是整個拳頭對著門猛砸。砸門聲兇惡、迫不及待,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什么人破門而入。

我的第一反應是著火了。梁奚大約也以為哪里出了意外。他幾乎是沖過去開了門。

一幫身穿制服的人徑直闖進房間。我只穿著睡衣。我披上外套,擺手示意他們出去。一幫人竟然杵在床邊不動。我暴喝一聲,流氓!滾出去。這一聲暴喝顯然讓他們有些意外——大約從來都是他們咋呼,沒誰跟他們大聲。

他們猶豫著退到門外。我下床,蹬上鞋出去。

你們要干嘛?我問。為首的制服說,例行檢查,請你配合。我說,這房間我們登記過身份證,交了住宿費,退房之前就是我們私人住地,例行檢查就可以不經(jīng)允許半夜闖進人家屋子里去?站在后面的制服嚷嚷,都是這樣查的,就你特殊?我說,聽你意思,“都是這樣查的”就對了是吧?我看看你們的工作證。為首的制服拿出證件。我問其余幾個,你們的呢?為首的制服說,不用都看吧,一起的。我說,有證件就查,沒證件滾開。后面的制服又嚷嚷。我們是協(xié)理,沒證件,怎么了?我們專門查那個,沒鬼你怕查。你敢妨礙公務,治你。梁奚上來勸,講點道理好不好,你們都是公職人員,不能這樣吧。我不禁冷笑一聲。什么“講點道理”,這是跟你講理的架勢嗎?我說,工作證都沒有執(zhí)行什么公務?少跟我裝神弄鬼。一個人掏出手機對著我,威脅道,我現(xiàn)在就把你給錄下來,再鬧拘留你。我最恨別人威脅我了。剛剛按捺下去的怒氣陡然爆發(fā)。我抬手拍掉他的手機。敢動我,就宰了你。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馮乙和胥江也從房間里出來了。我清楚這幫“查那個”的人,他們真正的目的在于敲詐。敲詐者手里捏著堂皇正大的借口,所以,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如果他們愿意,他們還真能如威脅的那樣對待我。我無法證明我們只是旅途同住,并非他們要尋找的“那個”——雖然看起來他們似乎也明白了,我們不是很合適的敲詐對象。但我們這樣的人,活得大大咧咧的,怎可能沒有任何把柄?除非懷有破釜沉舟的決意,我們連發(fā)怒的資格都沒有。我看見胥江跟后面的人嘀咕了一句什么。那人上來扯扯領頭的制服。領頭的制服過去看了看胥江的證件,就帶著那幫人離開了。

很久以后,馮乙還不時說起當時的情形。馮乙說我當時活脫脫就是個潑婦。馮乙模仿著我的潑婦腔調(diào):敢動我就宰了你。馮乙說,這句話我在心里說過無數(shù)遍啊,敢動我就宰了你,我就是沒有一次說出口,姐姐,一次都沒有。我只有苦笑罷了。說出口又怎樣呢,若不是胥江悄悄亮了工作證,那幫人會怕一個潑婦?不會。

當時,在那個被敲詐的深夜,我不確定那幫人會不會殺個回馬槍。胥江似乎心里也沒底。走吧,胥江說,偏地多險,不可久留。大家心照不宣,收拾行李離開酒店。店主十分不情愿地把我們送到火車站。綠皮火車造成的浪漫假象像個氣球一樣噗地癟了。那時候我才明白了胥江所說的“麻煩”是什么意思。事實證明,不帶車進山是個錯誤。車站只有到寶雞的一趟過路普快,且只有站票。那也走。

梁奚一上車就找列車員補臥鋪。臥鋪沒了,列車員說,我們自己休息的地方還有幾張鋪空著,你們要不要去?梁奚很懂,隨手把錢遞過去說,這更好,謝謝啊。我躺下,卻睡不著。心里烏泱烏泱地像沾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梁奚說,出門就是這樣,比這莫名其妙的事也常見,不值得在意,睡吧。

就那樣,我們回到寶雞,又開車進了青木川。

那一片山區(qū)在我印象里是偏僻區(qū)間之一,但當時穿山公路已經(jīng)修得很平坦,從寶雞開車進入青木川不過用了大半天工夫。穿過了幾道隧洞,就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感覺了。沿途秋山歷歷,草木茂盛,富含游離氧的空氣讓人忍不住深呼吸。前一天的不快如骨鯁在喉。但無論如何,有這么個“角落”在前面等著,還是值得來一趟。

正午,車進青木川。

青木川小得讓人意外。初進小鎮(zhèn)看到的幾塊標牌示意圖,全都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方位與正常地圖相反。匪夷所思的是,標示牌上的方向標注卻跟平常的地圖標示一樣,向上的箭頭指向“N”。誰也想不到公共場所的方位示意圖會出現(xiàn)這樣的常識錯誤,加上在青木川的幾天一直是陰天,失去了自然光線的參照,我對這個方向標示錯誤完全沒有覺察。盡管后來查了衛(wèi)星地圖之后,我用力修正自己對青木川的方位記憶,但第一印象頑固且持久,記憶中的青木川保持了與真實方向相反的樣子。

這讓我對于青木川的記憶仿佛鏡像。

我是在查找一處古棧道位置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當?shù)貥耸緢D錯誤的。那是在青木川的最后一天,對小鎮(zhèn)的方位直覺已經(jīng)很難調(diào)整。我對青木川方位顛倒的記憶是這樣的:金溪河自東而西穿鎮(zhèn)而過,在那片青翠谷地上劃出一道弦月般的弧形,把青木川分為東南、西北兩部分。金溪河西北,在河流構成的月弓之內(nèi),是著名的古建筑老街——回龍場街,明清至民國不同時期的古建筑沿河而筑,形成了一道與河流彎度一致的弧形;在回龍場街北部,也是月弓的圓心位置,是集納了青木川半部傳奇的輔仁中學——馮乙提起的那一場槍決,就是在這個中學的操場上舉行的。金溪河東南沿岸的休閑街邊,全是近年來新建的木質(zhì)小樓,主要是客棧和飯館。休閑街與南岸老街之間有飛鳳橋相連。金溪河在小鎮(zhèn)西部分流南北,河汊以西的小金山與回龍街隔河相望。著名的魏氏莊院——魏輔唐家族的老宅坐落在小鎮(zhèn)東南端。

方向是顛倒的。我試過在敘述這個小鎮(zhèn)的時候把方位糾正過來。但這樣一來,直覺仿佛在作假,似乎我正在描述的是我虛構中的某個地方,與我所經(jīng)見的小鎮(zhèn)無關。那就顛倒著吧。

我們先繞小鎮(zhèn)兜了一圈,然后在金溪河南岸一家客棧安頓下來??蜅T臼莾蓪拥哪绢^老房子,內(nèi)部做了加固翻新。和許多其他類似的小鎮(zhèn)一樣,一過旅游旺季,飯店賓館冷冷清清。幾個小孩正在柜臺邊玩,見我們進門,馬上迎過來,要幫著拎行李。馮乙攔著沒讓他們拎,逗著他們說話、拍照。小孩長得太漂亮了,一律卷發(fā)寬額,高鼻深目。這個小鎮(zhèn)在上個世紀前半葉曾經(jīng)聚集了許多洋商和傳教士,其中不乏與本地人交結通婚者。估計這幾個孩子的曾祖或高祖里面可能有西洋血統(tǒng)。

馮乙抓拍的特寫后來獲了獎。你們注意小孩的眼角了嗎?馮乙指著放大的照片說,沒有內(nèi)眥褶,跟我們不一樣。我當時也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沒有內(nèi)眥褶的眼睛袒露著小小的淚丘,更為清明悅目。人種和文化一樣,基因駁雜往往能造就更出色的后代。但我們的倫常中卻有一種對純粹的迷戀,對任何“不一樣”都會警惕、排斥。站在客棧小小的柜臺前,我怕這個話題會被視為冒犯,沒好意思刨問。

大家決定先逛逛老街,看看輔仁中學。我看著方向顛倒的標示牌,建議從飛鳳橋到“北岸”,先向左,到山坡上看看輔仁中學,原路下來“向西”走,看看沿街古建筑,然后走個回頭路,趁黃昏慢慢逛街。這主要是照顧馮乙的嗜好。迷戀攝影的人珍惜天光,尤其晴天的一早一晚,太陽剛出和偏西未落的時候,光線強弱適度,最宜拍攝。古建筑細節(jié)繁復,更需要這樣的天色。胥江看看我,會心一笑。也許是多年的職業(yè)習慣使然,胥江話極少,卻是事事明白。他本是外出極便宜的人,找個借口就可以四處“巡察”或“交流”。那些人都是這么干的。但胥江從不找借口,跟我們外出也必是請求休假。我唯一好奇的是他為什么樂于跟我們一起開輛破越車煙火繚繞地窮走。我說,我們這些人都有些各色,不好玩。胥江笑笑,你這么一說,就把我關到門外了。

我們穿過飛鳳橋進入回龍街。在我記憶里,我們是穿過飛鳳橋“向北”進入回龍街。但是梁奚玩笑說,到“河南”看看。梁奚不是第一次來,所以清楚這里的方位。但梁奚并沒有意識到我的方位感被標示牌誤導,是顛倒著的。一路上我都在納悶兒梁奚所指的東西南北。這人平時特機靈,怎么一到這里就顛三倒四的了,我心里嘀咕。

這座橋曾經(jīng)幾番成毀?,F(xiàn)在的橋看上去古色古香,使用了廊橋中的風雨橋形式,其實是新世紀以來重建的水泥仿古橋。廊橋形制林林種種,我最喜歡的還是和它的名字相稱的一款——平展修長、廊柱成列的風雨橋。在我印象里,這種橋在悶熱多雨、河流稠密的地區(qū),比如黔桂湘交界地帶、皖贛浙閩交界地帶、四川盆地西北部等地,特別常見。我曾在那些地方——鳳凰、千江、廿八都、泰順、雅安——見過形形色色的廊橋。奇怪的是,廊橋對我而言始終有些神秘??匆娎葮虻拿恳淮味加心幕秀薄髅魇堑谝淮我姷?,第一次涉足,但總是有一種切膚的熟悉,仿佛我與它們是舊相識,仿佛很久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從中經(jīng)過,去到河的對岸,見過什么人,說過些什么話。廊橋成為一種恍如隔世的事物,它每一次出現(xiàn),都會顛覆我的時間感,讓我覺得自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挾,生生拖回過去,或竟如拖回前生。梁奚總是在我呆住的一瞬間提醒,嗨,又發(fā)癔癥了?而馮乙總是在事后把那些發(fā)呆時刻的照片給我看。在馮乙的鏡頭里我表情空茫,如元神出竅。

有廊橋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瞬間混為一處,仿佛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時刻只是同一時刻的反復再現(xiàn)。此刻也是一樣。這一次是胥江提醒了我。他只是碰碰我的手臂,就把我從“癔癥”里喚了回來。

胥江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病人。難以說清楚為什么,自從胥江加入后我就有一種莫名的緊張——輕微的緊張,幾乎可以忽略,但偶爾,在被注意的某些瞬間,潛意識中的那種緊張會變得陡然明顯起來。這當然不是男女相悅之類的情緒引發(fā)的緊張。那么這是什么?我心里打了個激靈。我想起我們平時對胥江鬼使神差般的聽從。他說出口的那些告誡,對別人并不見得起作用,但是對我們,也許也對他自己,卻等于扯動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們分別經(jīng)歷過什么,互相從不曾談起。但是,每當胥江用短短的一句話來阻止我們的任性,我們會心照不宣地聽從,仿佛前頭洪水滔天,而胥江的話是最后的堤壩。

行人稀少的回龍場在斜陽下格外安靜?!盎佚垺眱勺指欧Q它的形狀?;佚垐鼍褪钱?shù)厝苏f的老街,發(fā)軔于明,形成于清,東西蜿蜒八百多米。老街兩側的民居多是二進二出雙層房屋的四合院,大多是保留完整的古建筑,最早的建于明代成化年間。上世紀四十年代,因為魏輔唐的治理,回龍場成為陜甘川交界帶頗負盛名的商業(yè)和文化交流場所。興建于當時的唐世盛、輔友社、輔仁劇社、榮盛魁、榮盛昌等商業(yè)文化建筑遺存至今,遐邇聞名。

從飛鳳橋進入老街,向右是旱船屋代表作榮盛魁,向左是洋房子代表作唐世盛。榮盛魁外表像一艘巨大的烏篷船,內(nèi)部結構也和船只相像,房間設計成了各式船倉的樣式。在當時,這座旱船屋的用途是供往來商賈吃喝玩樂,類似于當時大都市的夜總會。唐世盛則是彼時的鄉(xiāng)公所,魏輔堂辦公的地方。唐世盛使用了典型的歐式建筑風格,只是看上去磚石嶄新,應該是近年來重建的。唐世盛隔壁是青木川民俗館。經(jīng)過時,樓上有個人招呼我們上去喝茶。

那人似乎喊了一聲梁奚的名字。我問梁奚什么時候認識他的,梁奚卻矢口否認。我們踱進院子,梁奚飛步上了二樓。樓梯狹窄。胥江站在樓梯口等了一下,讓我和馮乙先上。馮乙跟主人點個頭,徑直走到窗前,從二樓的窗口伸出鏡頭,探身對著下面的大街拍照。梁奚已經(jīng)喝掉一盞茶了。我跟胥江也坐下來。蓋碗里泡的是鐵觀音。因而胥江問館主,老板是福建人?梁奚對館主笑笑,他覺得只有福建人才泡鐵觀音。館主也笑,解釋說,我是甘肅人,來本地好多年了。主人的發(fā)音是“吾社剛塑仍”,的確是西部口音。胥江舉杯一笑。顯然,他不信。

那邊有個煙館,馮乙旋轉著長焦鏡頭說,你們先喝著,我下去看看。我坐下喝茶,問館主,當時的本地人怎么看魏輔唐。梁奚接著問一句,是離不開還是受不了?館主跟著梁奚嘻哈,又離不開又受不了——魏輔唐種罌粟,欺男霸女,說他是惡霸、土匪那也不冤枉,不過他又做了許多好事,所以說人呢,他復雜,他不是四四方方的死物件兒,沒法拿尺子量。民俗館建好不久,只有個架子,內(nèi)容還沒充實。我們喝了幾盞茶便告辭。館主停杯起身,示意我們到窗口去。他指著老街斜對過說,那邊有一家種德書屋,種德就是徐種德,是魏輔唐帶出來的人。

種德書屋門面很小。門檻內(nèi)坐著一位白發(fā)老人,正對著火盆打盹。老人醒了,卻只是跟我們點點頭。問什么,她都是只點頭不回答??磥硎嵌渎牪灰娏?。墻上掛著徐種德的遺像。徐種德是第一批受魏輔唐資助選派外出讀書的學子之一,后又回到青木川追隨魏輔唐做事??戳藟ι系恼掌徒榻B才知道,坐在火盆邊的老人是徐種德的妻子,這書屋是他們的兒子興建的。耄耋之年的她神態(tài)怔忡,像是在睡夢里,與眼前的世界隔著幕障。

老街對面的一條石階便道直通輔仁中學南門。校門嵌在青磚墻上,面對筆架山,門前青柏森森。門楣上鐫刻的校名正是徐種德題書。輔仁中學整體建筑在回龍場圍合的馬家坪高臺上,與小金山互相呼應,構成小鎮(zhèn)的兩處制高點。中學所在的高臺大約是小鎮(zhèn)最為優(yōu)越的位置,地勢高,視野好,距小鎮(zhèn)中心的回龍場很近,卻又鬧中取靜、獨處高階,不受打擾。居高臨下,古鎮(zhèn)山川盡可入目。這大約也是教育在魏輔唐心中的位置吧。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輔仁中學,教學設施與課程設置已是相當現(xiàn)代,教室、宿舍、禮堂、圖書館一應俱全,同時不吝高薪聘請名師,在常規(guī)課程之外開設英語、俄語、戲曲、武術、體育科目。輔仁中學在校生最多時有六百多人,大多來自陜川甘三省。魏輔唐規(guī)定,本地滿七歲兒童必須入學,大齡生不受班級限制,允許隨時插班;學校實行學費全免和獎學金制,品學兼優(yōu)的貧家子弟會得到資助到異地深造。充足的教育投入和不拘一格培育人才的教育理念,造就了大批成就斐然的學子,也使青木川聲名大振。

眼前的輔仁中學大多數(shù)建筑都是新的,唯有大禮堂還保留著原樣。院內(nèi)影碑墻上鐫著當時漢中專員魏席儒題寫的“履道崇仁”;幾步開外,學校新建的東門門楣上赫然刻了四個大字——適者生存。梁奚咕噥了一句,轉身就走。馮乙聳聳肩,也轉身離開。胥江依然是一臉“就知道你們會看不慣”的微笑。胥江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你在觀察我,他說。

我們循著越來越濃的酒糟味往前走。果然,一家寫著“回龍場酒坊”的小店門前堆著半干的酒糟。我很久沒有聞過酒糟味了,上一次在什么地方聞見過,都記不得了。不用說,必是要看看的。前廳沒人。我聽見后院有人說話,便徑直進去。

原來連著前廳的幾間半敞開的坡頂土屋便是作坊。作坊右手靠山墻砌著三鍋連灶,左手地上鋪著幾張大篾席,席子上攤晾的酒糟還冒著熱氣。看來酒作坊釀的是本地最常見的苞谷酒。幾個壯漢正在往麻袋里裝酒糟。見我好奇,其中一位便放下活計迎客,細細介紹這些酒家當?shù)挠梅?。土法釀酒的原理原也不止一次聽人講過,但是總不留心,聽來聽去,到底不甚清楚。店主指著作坊右側的鍋灶說,這是甑鍋,釀酒頭一步,就是把糧食撿過了洗凈了放到甑鍋里,加水猛蒸。我問他鍋臺上封的泥是怎么回事。他說,封住灶臺鍋沿,甑鍋就變成高壓鍋了,這才能把糧食蒸到開花。馮乙在旁邊笑,這可不能告訴她,她是個探子,小心把你生意搶了。店主笑笑,指著角落里幾口大缸說,蒸好的糧食放到這里面,拌上酒曲,封嚴了,發(fā)酵半個月,然后再蒸。我看著這臺鍋灶,它構成夠復雜的。甑鍋頂上疊著一口大鐵鍋,鐵鍋兩側各伸出一根塑料水管;甑鍋半腰則伸出一根竹管,搭在一只木桶沿上。店主指著塑料水管說,鐵鍋里是涼水,水管一頭進水一頭出水,鍋里的水一直涼著,下面甑鍋里的酒蒸汽才能凝成酒滴流出來。又指指竹管,這里出酒。我連聲問,是不是出來就可以喝了?我可不可以等著喝一碗?。康曛餍χ晔?,這可得等上一會兒呢,剛蒸上,不過剛出來的酒不好喝,沖得很,前頭有醇放好的。

店面柜臺里擺放著一排大酒甕。店家用酒勺盛到小碗里,給我逐一品嘗。土制純糧食酒喝起來很沖,有地道的酒糟氣。梁奚讓店家把自釀的苞谷酒、青稞酒、高粱酒各灌了一壺,付賬出門。我手里攥著店家送的兩只小陶盅。這種小陶盅容量至多一分,是小時候見大人用的,我第一次從父親的壁龕里偷喝張弓酒,也只敢倒了這么一小盅?,F(xiàn)在都用玻璃酒杯,三四杯便是一兩,這么小的陶盅似乎早已不見了。

天色昏暗。說好的先看古建筑呢?我看看馮乙。馮乙卻無所謂,說,明天再看。梁奚說,就這樣看看吧,黃昏有黃昏的好,別老惦記拍照。這意思是明天沒時間逛老街了。

再向前就是下街了。路北但見一處門面,屋檐深闊,很是惹眼。走進細看,才發(fā)現(xiàn)門前牌子上寫著“榮盛昌”三個字。榮盛昌原是魏家二房的產(chǎn)業(yè),當年專門經(jīng)營進口洋貨,如今門面破落,有一半改成了核桃酥鋪子。院子已經(jīng)鎖門,只有核桃酥鋪子還張著燈。天色已經(jīng)黯淡,計劃要看的煙館和輔仁劇社俱是一帶而過。

老街上的小吃讓人眼花繚亂,一不留神就吃多了。梁奚建議去爬小金山,消消食。

小金山的步道全是木板鋪排,一路張燈,讓人覺得不是在爬山,而是在逛公園。我記得梁奚什么時候說起過這座小山。我問他是不是來過。梁奚聽了,竟支吾起來。喝暈了的馮乙坦白地說,他來過,分手游。梁奚一把抻住馮乙的胳臂,低聲警告,喝多了你。胥江跟在后面,提醒我回頭看身后的古鎮(zhèn)。我站住,回身看了一眼。它看上去很神秘。我開始小跑,一邊跑一邊喊,我在山頂?shù)饶銈?。梁奚放掉馮乙跟上來。我甩開他,一氣跑到回龍閣?;佚堥w左前方的平臺才是夜觀古鎮(zhèn)的絕佳位置。

夜色中的燈盞星星點點,更突出了小鎮(zhèn)月弓般的輪廓。遠處的山丘在天光中隱約可見。在無涯的夜色里,這小鎮(zhèn)顯得何其孤弱。事實上,北有秦嶺、西有群山的地理位置,河汊深溝遍布的地形,在交通條件有限的時代,注定了這里是“地之角”,是一個道路不通、消息不達的閉塞角落。明清時的行政區(qū)劃雖然對這個角落有所顧及,但也只是給了它一個概念上的歸屬。千百年來,這個地方究竟發(fā)生過什么,這里的人怎樣生活,終是消息隔絕。讓它聞名于外的是魏輔唐。那個集殘暴與恩惠于一身、劣跡斑斑又功德昭彰的混沌人,用大半生成就了青木川,也畫地為牢報廢了自己。以某種不及物的玄念判斷是非功罪,比較容易逼死別人,卻給自己留足了余地。被納入這個判斷系統(tǒng)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以為這樣就能幸免于難。他們從無機會活給內(nèi)心,而只能——從而也漸漸樂于——活給評價,仿佛活著就是為了能夠“說清楚”,能夠標明歸屬,不落把柄。強力擠壓下形成的姿態(tài)猶如病梅,美也好丑也罷,都只是展示強制效果的介質(zhì),并非天性生成。這也許就是人們?nèi)滩蛔∫h行的原因?為了相信或努力成就某種脫離桎梏的幻覺?我一時想起河源之行在藏地偶遇的“解脫洲”,那座在陰郁寂寞的草甸濕地上肅立的白墻金頂寺院。悲涼猶如落瀑,頃刻之間灌注而下。

山上的寂靜忽然凝結了一般,變得有了壓力。我知道他們很快就會跟上來。但獨處山頂?shù)母杏X還是讓我心中惶惶。也許就是這樣吧,一切過分的美,總是得自缺憾的被遮掩,也無可避免地潛伏著危險。

他們跟上來了。

川陜甘交界帶多低山,古時為交通運輸之用,纏山棧道很多。位于青木川西溝的古棧道曾是秦隴通商要道,如今卻鮮為人知。棧道在那塊方向標示顛倒的景區(qū)示意圖上未得標記,涌向青木川的人群大約也不知道這么個去處。因為不得不使用衛(wèi)星地圖才能查找到棧道的位置,我的方位印象到此擰轉,終于保持了與真實方位的一致。

沿309 縣道向西大約一公里,在沈家壩右轉,是一條沿著西溝溝谷北上的鄉(xiāng)間公路。公路路況還算不錯,但在長沙壩就到頭了。再向北需要步行一段山路。古棧道在長沙壩以北的山腰上,經(jīng)過大木通,跨過鳳凰山陜甘邊界直通隴南,長約六公里。棧道順著一條不知名的河流向北延伸,許多段落就開鑿在巖石崖壁上,或用吊索,或支木樁,或趁山石之間的凹縫,曲折險峻,不一而足。

這條棧道最早建于明代,清時經(jīng)過加固修整,現(xiàn)代以來有了更為先進的路橋技術,棧道便被廢棄了。因為年久失修,走上去需要十分小心。所謂蜀道難,其實不止于蜀道。在岷山和秦嶺之間的川陜甘交界帶,因小規(guī)模地質(zhì)斷裂造成了密集的峻嶺深谷,自古交通艱難。很難想象,以明清時代的機械條件,工匠們是怎么在陡峭的山巖之間開辟了這樣一條半懸空通道。我恐高,勉強走了幾步便停下來。梁奚向前走了不遠,折回來陪我。我扔給他一支煙。我們各自抽著,等那兩個人看夠了回來。棧道上除了我們再無別人。溝壑橫斷,荒草滿目。所謂“世外”,就是如此吧——它給你人煙斷絕、時間倒轉的幻覺。這種荒蕪,對我來說太廣大,有些難以經(jīng)受。梁奚說上一次他自己來,整條棧道就他一個人。他走到盡頭,又走回來,下棧道時天已擦黑,他第一次迷路,繞來繞去,怎么也繞不出這片山了,只好在山里待了一夜。像是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打墻,梁奚說,那也是我第一次覺得害怕——那種邪性,你根本不是它的對手,你有再多的聰明和力氣都沒有用。

梁奚的話讓我渾身發(fā)冷。這個膽大包天的人也恐懼過嗎?在這里?被一種混沌不明的勢力所纏裹,只能團團打轉?棧道四周陽光朗朗的情景仿佛是某種刻意營造的假象,仿佛有某種駭人的真相即將呈現(xiàn)。每當這種時候我都只好一支接一支抽煙。煙的氣息如此真實,似乎可以提供一點脆弱的支持,提醒我,恐懼中的一切不過是想象。

馮乙和胥江很快回來了。胥江一出現(xiàn),我心里的霧霾立刻消散。眼前的胥江像個打鬼的鐘馗。馮乙對棧道之行很滿意。簡直不能再好了,馮乙撥拉著那些照片說,晚上吃輔唐十三花,我請。

9

特色吃食大多在老街上。掛著輔堂宴和輔唐十三花招牌的店家有四五家。我們選了一家可以室外用餐的店鋪坐下來,馮乙要了兩壇酒,胥江擋回去一壇。胥江說,以吃為主。

輔唐十三花也就是十三道本地特色菜,據(jù)說都是魏輔唐當年愛吃的,現(xiàn)在則是本地人紅白喜事待客的席面。四個人所需有限,只得從十三花里挑了幾道。幾支煙罷,店家先端上一大碗紅彤彤的油潑辣子,跟我們閑聊幾句,朝里間喊一聲“上菜”,兩個小伙計便噼里啪啦擺上六個冷盤,都用小碗扣著。覆碗揭開,原來是豬肝耳絲豆芽蘿卜條之類的家常葷素。我們打算混吃,于是把各色涼拼全投到大碗辣椒濃汁里面攪和,打開酒壇。

農(nóng)家粗釀的香氣里含有濃濃的酒糟味,很是勾人。我喝過多種農(nóng)家燒酒,也曾不慎大醉過,很知道這種酒的脾性——入口和順,內(nèi)里卻藏著霸道,要是忍不住喝猛了,三五兩就能把人撂倒。沒等回龍魚之類上齊,梁奚和馮乙就喝成了話簍子。我忍著饞,小口慢啜。胥江全程保持著清醒。每當這種時候胥江總是堅持“少喝點”的那個,平時的借口是要留著他開車,這一晚的借口是“至少留一個清醒的”。好吧。梁奚永遠是喝不醉的。有過多少回,胥江把喝得爛醉的我或者馮乙扶到家里,給馮乙灌下湯水解酒,聽他顛三倒四地嘮叨,或者一言不發(fā)聽我痛哭。都知道我是個“日子過得滋潤”的人,我平時也沒覺得有什么好哭的,但逢醉酒,便哭得撕心裂肺,像一個轉世的竇娥,心中充滿了冤屈。

在這么偏遠的地方,誰也看不見的角落,我也很想再放肆一回,像馮乙那樣醉一場。但我依然在慢慢啜。我被一個越來越緊繃的東西限制著。我看著胥江——我沒有“觀察”,我“專心”品著杯中酒,卻看著他。這就是所謂的“心眼”?用心眼看著這個人,他是不會發(fā)覺的吧?雖然他發(fā)覺了也沒什么。至少,到這個夜晚為止,他還從來沒有使用過一直別在腰后的那個鎳色小玩意兒。那也許只是職業(yè)所需,他習慣了掛在那里,就像數(shù)碼時代,某些人依然習慣在手腕上戴一塊幾乎總也用不到的手表。

梁奚和馮乙在談論魏輔唐。醉酒的人聲音是洪亮的。在青木川寂靜的老街上,兩個人像在對著虛空演一場話劇,你一句我一句,有板有眼,字正腔圓。胥江在看戲。我在看看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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