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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寄
——陶淵明的形影神之辯

2022-11-05 16:26宋長征
邊疆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陶淵明

宋長征

題記: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陶淵明《形影神并序》

形:帶月荷鋤歸

形是肉體,是坐臥行走的皮囊,一個人最初的形態(tài)便是表現(xiàn)在形體上,從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擔(dān)負起行走世間的所有負累。陶淵明也概莫能外,早早沒落的家境,讓他一度陷入窘境之中,他也曾努力過,“騫翮思遠翥”,“投策命晨裝”,“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但這一切都已過去,他現(xiàn)在的身份不過是一個隱居鄉(xiāng)野的士人,一個默默在廬山腳下耕耘的種田人。所有的喧囂與他無關(guān),所有的爭名奪利與他無關(guān),他關(guān)心的是蔬菜與糧食,以及在日光晴好的天氣攜三五好友走出家門,去踏春,或把酒言歡。

《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便描述了這樣的場景,“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殫?!敝堋⑻諆杉沂阑?,陶淵明這次所游之地,或許就是周訪家墓,即所謂的“牛眠地”。陶墓與周墓毗鄰而望,很多年過去,山還是舊時的山,樹還是當年的樹,郁郁蔥蔥,仿佛那些記憶中的故人并未走遠,他們只是變成了草間的鳴蟲,化作了山林里的草木,清風(fēng)吹來,以自己的方式在山野中低語?!稌x書·隱逸傳》載:“乃賦《歸去來》。頃之,征著作郎,不就。既絕州郡覲謁,其鄉(xiāng)親張野及周旋人羊松齡、龐遵等,或有酒要(邀)之,或要之共至酒座……所之唯至田舍及廬山游觀而已?!庇纱藖砜?,陶淵明歸隱之初的日子并不孤獨,或在田間勞作,或于田舍讀書,或與朋友相邀,“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二)”他想要的或許就是這些,自來南村,鄰居時有造訪,彼此間暢談那往古時節(jié),發(fā)現(xiàn)奇妙的文章大家共同欣賞,一起探討問題。

這一年陶淵明四十九歲,距離“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已十年有余,與雁門周續(xù)之、彭城劉遺民并稱為“尋陽三隱”?!端螘ぶ芾m(xù)之傳》:“時彭城劉遺民遁跡廬山,陶淵明亦不征命,謂之‘尋陽三隱’?!庇謸?jù)元康《肇論疏》引廬山慧遠法師做劉公傳云:義熙公侯咸辟命,皆遜辭以免。九年,太尉劉公知其野志沖邈,乃以高尚人望相禮,遂其初心。”義熙九年(公元413)二月,劉裕帶領(lǐng)主軍還建康,三月劉裕輕舟先至,在府中埋伏殺手,殺死共同“勤王”的另一將領(lǐng)諸葛長民。這時的東晉局勢基本穩(wěn)定,劉裕開始著手整理朝野,征召名士,以鞏固統(tǒng)治,在征召劉遺民的同時,大概也征召了曾為大族世家的陶淵明。而在另一方面,劉裕在全國范圍內(nèi)實施了轟轟烈烈的“義熙土斷”,意即將過時的桓溫庚戌土斷重新規(guī)劃,整理戶籍,調(diào)整地方行政區(qū)劃,居民按實際居住地編定戶籍。

這是難得的安寧時刻,一定有某個瞬間,陶淵明踞坐于時間的中央,夜色的中央,燈光明滅,一座大地上的居所仿佛就是一葉搖蕩于夜色之海的輕舟。孩子們都已長大,他們都會有屬于自己的生活,無論貧富,只要能平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就好。憶及孩子,他的心里似乎被什么刺痛了一下,那些貧寒的時光,讓他感到愧疚,而逝者如斯,誰能最終明了什么才是所謂的快樂與幸福?“爾之不才,亦已焉哉!”他不是沒有做好后代“爾之不才”的心理準備,那么就這樣吧,每一個人的降生都會如成熟的莢果,在灼熱的日光下跳躍而出,去奔赴屬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他恍惚著,時見孩子們的簡陋的童稚時光,時而又轉(zhuǎn)換出自己的身影,夜梟在窗外的暮色中晃了一下,傳來一陣凄厲的咕咕聲,而后消失在山野深處。“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他的童年與少年何嘗不是如此呢,每每空蕩著肚皮在街巷游走,看富人家的孩子手里拿著好的吃食,自己只能“冬無缊褐,夏渴瓢簞”。這是貧困者的日常,他好像從里面讀出了一個人神秘的命運符碼,意即在這個薄涼的世界上只能通過自己的雙手來創(chuàng)造基本的生活所需。他不是沒有為此做過努力,在《歸去來兮辭》中真誠寫道:“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栗,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多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吏。”這并非心理上的驅(qū)役,而是在“耕植不足以自給”的情況下的“脫然有懷”,至此走上跨越十余年的行役之旅。

他在思索,他在冥想,移居南村之后的陶淵明,有了更多閑余時光用來思考自己的來路與歸途。他感到從自己的身體里跳出來另一個自己,而作為肉體的自己,皮囊的自己,甚至在乞食時“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時的自己,游蕩在時光之外。他并非不知嗟來之食的道理,只是在肉體的驅(qū)使下行至他人門前。此時的乞,在一定意義上超越了行動的本義,有窘迫,有歡飲,也有“冥報以相貽”的坦蕩與真誠。

《形影神并序》在時間上考證,多系于義熙九年,本年西林寺立佛影石,慧遠法師做《萬佛影銘》,蓮社高賢多作歌以詠之。銘中有言:“廓以大象理玄無名。體神入化,落影離形?!闭J為形影相離而神在?!缎斡吧瘛沸蛭脑唬骸百F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笔钦f無論高貴、低賤、賢智、愚魯?shù)娜耍皇菫榱藧巯ё约旱纳γβ德?。這其實是很不明智的。所以我極意陳述“形”和“影”的苦惱,然后,以神辨自然的道理來進行詮釋。希望有意探討此類事情的君子,都能了解其中任真自然的用意。

說是這么說,當一個人坐在時間的微光下有所頓悟,其時,作為“形”的肉體不知道在曲折的人生之路上已經(jīng)行走了多久。財富是他人的,官職與名利是他人的,甚至就連游觀山野的閑余時光也與自己無關(guān),而你所有的,僅僅是為自己或一家人“生生之資”的輾轉(zhuǎn)與奔跑。他似乎不能忘記那些飄零的時光,在《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中:“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余?!睍r機的到來有其吊詭之處,這時的桓玄已經(jīng)篡晉即皇帝位,改元永始。也是在本年二月,劉裕為眾臣推舉為盟主,率部在京口起事。三月攻入建康,被推舉為使持節(jié)、八州軍事都督、徐州刺史。陶淵明當然不會想到在此之后的十八年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也不會預(yù)料到在十八年后劉裕幾乎用相同的方式篡晉為宋,就此登上了皇帝的寶座。而眼下劉裕的起事是被當做義舉的,那么在一定程度上也鼓舞了陶淵明積極應(yīng)征,加入到討伐野心家的陣營。

這時的陶淵明尚未透露出對出仕的厭惡,“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本身就含有委運順化之意,也貼合了后來蘇軾對陶淵明的評價:“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陶淵明無疑是真誠的,即便為了解決當下貧困的家境,也在一種明快的心境下投入仕途之中?!巴恫呙垦b,暫與園田疏”,只當是暫時的離開吧,與田園,與妻、子與父老,但終有一天會“終返班生廬”的,只不過暫且聽從命運的安排。

但身與心的交戰(zhàn)從未停止,對仕途與歸返田園的矛盾很長一段時間并沒能得到化解。其后的《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其二:“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fù)何疑。”《辛丑歲七月中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里的“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薄兑宜葰q三月為建軍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里的“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睙o一例外,都表現(xiàn)了這種歸返的希望與決心。他終是要回來的,山野是好的,田園才是一個人安寧的歸宿,哪怕是斷墻殘垣,哪怕躬耕于野,卻足以葆養(yǎng)一個人的任真之情。這時的“形”已經(jīng)在他的思緒中初現(xiàn)輪廓:“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他似乎感受到因個人形體的制約而發(fā)出深深的詰問——你到底是為了什么,還在勉強從事這樣顛簸而受人制約的差役?

謎底終是要解開的,在陶淵明望向窗外的剎那,那個從身體里第一個躍出的另一個自己就站在對面。這是“形”對“影”的規(guī)勸,也是肉體對外在虛名的殷殷告誡,《形贈影》:“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fù)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馀平生物,舉目情凄洏。我無騰化木,必爾不復(fù)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天地山川才是長久的事物,而草木依照自然的規(guī)律,在霜雪中憔悴。人雖有靈性,卻不能像草木那樣榮枯更迭,適才那人還活著,卻在轉(zhuǎn)瞬間逝去,再沒有歸來的可能。只有你的親友才會睹物思人,而在不相關(guān)的他人眼中這世界并沒有任何改變。接下來是“形”對“影”的深切陳述,你沒有飛仙遁化的可能,你只是蕓蕓眾生中普通的一員,必然會在某一天死去,必然會在這個喧囂或寂寞的世間消弭,命若塵埃。既如此,何不有酒便痛飲一番呢,何不脫然于世事變遷,去找尋那個真切的自己,任真自然的自己。

歸去來,陶淵明用一己的切身經(jīng)歷,經(jīng)歷著世間的生生死死,經(jīng)歷著人世的背逆與荒誕,但卻不同于他人。同為“尋陽三隱”的劉遺民投入了佛主的懷抱,在義熙十年(414)由慧遠法師的主持下與其他一百二十三人共結(jié)白蓮社,去尋求西方極樂世界;周續(xù)之則在劉裕世子義符的延請下于安樂寺設(shè)館講《禮》,后因與學(xué)士祖企、謝景夷在刺史檀韶的馬廄旁講《禮》為陶淵明婉諷:“道喪向千載,祖謝響然臻。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既然你們講《禮》都講到馬廄里去了,我很想勸下你們,還是和我一起到穎水之畔躬耕算了。

他人當然不會放棄眼前的榮華,就像陶淵明終其一生也不會放棄歸隱鄉(xiāng)野的意愿。所謂歸隱,對他來說不過是從風(fēng)波不定的仕途一腳踏入鄉(xiāng)野,孑然一身,執(zhí)拗地返回他“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的茅廬之中?!拔粲幽洗?,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保ā兑凭印菲湟唬┧臍w來有著更多心理上的訴求,而對于物欲的部分卻少之又少。懷念這樣的生活頗有一些年頭了,他要做的無非是在簡陋的茅廬里,與相知之人共數(shù)晨夕。

這時的“影”是沉默的,在明滅的燈影中若有所思,在風(fēng)吹燭搖下時而拉長,時而扭曲。他在想“形”這些年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得到過什么,穿的是“冬無缊褐”,吃的是“夏渴瓢簞”,走的是“我行豈不遙”的千里之途,而現(xiàn)在卻說要“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到底是哪根筋錯了,讓陶淵明橫下心來,甘愿躬耕于隴畝之間?

陶淵明當然是有所動機的,這從他原本的天性中就能看得出來。在《歸園田居五首》中:“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彼r候便沒有適應(yīng)世俗的意愿,本性中愛著山野與田園。只不過是命運催逼,讓他走上了“一去三十年”的漂泊之路。當然他要歸來,當然他要“開荒南野際”,為的僅僅是“守拙”二字,守是守護或保任,拙是機巧的反面,是復(fù)返自然的任真之情。

耕作無疑是辛苦的,“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fēng)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保ā陡鐨q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春天來時抓緊生產(chǎn),這一年的收入才能有所保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待到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山中田里的霜寒卻比山下來得要早一些,寒冷浸透了肌膚。但你擺脫不了這樣的艱辛,作為種田人難道還有不辛苦的?這是自問,也是對田野生活的真切體驗,讓陶淵明深切體會到農(nóng)人的不易。他在踐行自己對土地的契約,生命的契約,“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逼谑瞧诘模珱]有意外的災(zāi)禍所干擾,洗凈手腳,在屋檐下喝一杯暖酒,寒氣也就散了,容顏也便舒展了。不是么,長沮、桀溺在田里結(jié)耦而耕不也是這般模樣么,這樣平淡的歲月但愿能長久下去,哪怕親身農(nóng)耕,也自心甘情愿。

下潠田在南村的另一邊,那里也有一座相似的簡陋田舍,需要撐船到湖的對岸,再進入一條清澈的溪流,才能開始一天的勞作。“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重撍鶓?。司田眷有秋,寄聲與我諧。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睂懴逻@首《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時,陶淵明已經(jīng)五十二歲,在東林之畔不計辛苦地勞作,卻依然日子清貧,他不言春苦,只怕負了這顆“守拙”之心。田園秋色尚能給他短暫的安慰,田官捎來口信時還在打趣,今年一定是個豐收年。饑餓的人們早就在翹首盼望這一天的到來,一大早就穿衣結(jié)帶準備收割稻谷。這一年是義熙十二年(416),從辭歸彭澤令到此時,他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躬耕了十二個年頭。

而現(xiàn)在的陶淵明,在片刻恍惚之后重返清醒,他眼前的另一個自己倏然不見,“影”仿佛早已預(yù)知后來所發(fā)生的的一切事情,對此有所保留。而“形”只不過做了一次言傳身教的體驗,以自身漫長的經(jīng)歷告訴對方——另一個作為“影”的自己,有些事情終要身體力行,才能甘苦自知,才能守住生命本身所要保有的某些事物,比如真,比如善,而非那些因“營營惜生”而徒有的外在虛名。

月光升起,在這浩蕩的時空之外,有一個人正“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走過狹窄的山間小路,草木的枝葉勾連,夜露沾濕了衣襟。

影:立善有遺愛

影是身影,是蹤跡,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中的名與聲,相當于影的變身,就像一個人行走世間隱形的符碼,存在于他所生活的當下?;虼撕蟮娜舾赡?。陶淵明到了就要“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他明白先師孔子的這句話并非空穴來風(fēng),設(shè)若用一個人的一生來對應(yīng)節(jié)氣,無疑自己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秋天。

秋天是凋零的時節(jié),當然也是收獲的時節(jié),而他收獲了什么呢——強健的體魄,榮華還是不朽的名聲?都沒有,在他看來,“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十二首》其二)節(jié)氣的改變,讓人很容易感知到季節(jié)的更替,輾轉(zhuǎn)難眠才知道夜色漫長。想要說話,卻找不到可以傾聽的那個人,只能孤單地舉起手中的酒杯,面對在燭火中搖曳的身影——那個外部的自己一飲而盡。這飲下的是孤獨與哀愁,也是“有志不獲騁”的慨然長嘆。

終是不能安靜的,踞坐于時光中央的陶淵明,和那個捉摸不定的自己尚未達成某種神秘的契約。形神之辯起源于更早的時候,自太元六年(381)慧遠一行抵達尋陽,到義熙十二年(416)圓寂,廬山就成了所謂的佛教圣地,尤其義熙十年(414)更是結(jié)白蓮為社,一度達到了巔峰時期。在神與形的關(guān)系上,慧遠主張神不滅論:“夫神者,何也?精極而為靈者也……圓應(yīng)無生,妙盡無名,感物而動,假數(shù)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滅?!痹谒磥?,神是極其精靈、奇妙而又永恒的存在,它非某種有形的生物,本體消失之后還會依然存在。更以火與薪為論,“火之傳于薪,猶神之傳于形”。意即人的精神就像是無形之火,形體雖滅,但火可以傳到另一根木柴上,薪盡而火傳,形滅而神在。

陶淵明或許是反對這種說法的,因在結(jié)社之初,慧遠曾對他發(fā)出過邀請,《蓮社高賢傳》有載:“時遠法師與諸賢結(jié)蓮社,以書召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S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碧諟Y明的“攢眉”或許是看到了當場不愿看見的人,或許就是對神不滅論的一次行動上的反駁,但無論怎樣,此時的陶淵明一定是有著自己的主張?!缎斡吧癫⑿颉返某霈F(xiàn),與其說是對蕓蕓眾生“斯甚惑焉”的諄諄告誡,不如說是陶淵明對自己深刻的剖解,“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神釋》)人能夠成為天、地、人三才之一,皆是因為我(神)存在的緣故。這時的“神”在“形”與“影”的上空,就像一個行蹤不定的小小神靈,看它們在明滅的燈影下互為贈答。

《影答形》:“存生不可言,衛(wèi)生每苦拙。誠愿游昆華,邈然茲道絕。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這時的“影”似乎也有所不甘,和“形”一樣有著對死亡所產(chǎn)生的恐懼。長生不老的說法本來就不可信,而所謂的養(yǎng)生之術(shù)也總是讓人心勞力竭,世人沒有不想登上昆侖、攀上華山得道成仙的,但這條道路分明虛無縹緲?!按嫔眮碜浴肚f子·達生》:“世之人以為養(yǎng)形足以存生,而養(yǎng)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辈荒茏屝误w長存就應(yīng)該讓聲名不朽,不能讓人的一生“身沒名亦盡”。但真的能達到這樣的要求么?陶淵明似乎心念一動,熱血在汩汩涌動。“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在他看來,或許是有這種可能的,一個人只要在人間立善,就有可能留下永恒的紀念。

此時的善與名有著近乎相同的含義,都是一個人在世間聲名的遺存。他何嘗不曾為此做過努力,何嘗沒在十三年斷斷續(xù)續(xù)的行役時光中顛仆前行?《雜詩十二首》也是陶淵明在這段時期留下的詩作,王瑤在編注《陶淵明集》時將十二首分編兩處:前八首系于義熙十年(414),后四首則系于隆安五年(401)。不管如何,陶淵明此時已經(jīng)心境杳然,眼前似乎出現(xiàn)一條明顯的分水嶺,將歲月隔斷開來。

“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薄靶巍笔恰坝啊钡囊栏?,“影”是“形”的投影與折射,自從肉體降生就有了影子的存在,只有偶爾在樹蔭下的時候像是暫時分開,但重回陽光下時,我們終究沒能別離。“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掩淚汛東逝,順流追時遷。日沒星與昂,勢翳西山巔?!保ā峨s詩十二首》其九)這時的陶淵明還在追憶那逝去的行役時光,形體被差遣,肉身被羈押,踏上遙遠的征途。家事、國事系于心頭。一方面他要為家、為自己賺得果腹的俸祿,一方面你很難說此時年輕的陶淵明沒有一顆鴻志之心,卻也只能掩淚乘船向東而去,隨著那奔流的逝水追趕時間的車輪。他當然是有志向的,至少在動蕩的時局中也曾想要留下自己的身影,“閑居執(zhí)蕩志,時駛不可稽。驅(qū)役無停息,軒裳逝東崖。沉陰擬薰麝,寒氣激我懷?!保ā峨s詩十二首》其十)閑居時心志卻放任不羈,受到差遣一刻也沒能停息,駕起帷車馳向東山的那一邊。有人疑此詩或指陶淵明時任彭澤令之事,將“沉陰擬薰麝,寒氣激我懷”一句喻寫為當時桓玄滅后政局仍處于陰郁動蕩之中,至于真實的答案,只有陶淵明自己知道,牽強附會的誤讀在他身后的很多年無時不在發(fā)生。

但他終是歸來了,歸來在空空的曠野,歸來在寂靜的荒野深處,園田居遇火,親人相繼永別,讓他感到對聲名的追逐毫無興趣。這時的“影”是落寞的,是惆悵的,是感傷的,“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所謂的志向太過飄渺,還不如坐在搖曳的燭光下“揮杯勸孤影”來得更為真切。

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寫道:“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倍凇缎斡吧瘛啡自娭幸餐瑫r存在酒的意象?!缎钨浻啊罚骸霸妇∥嵫?,得酒莫茍辭?!薄队按鹦巍罚骸熬圃颇芟麘n,方此詎不劣!”“形”用自己的切身體會勸慰“影”,既然身體遭受過苦痛,經(jīng)歷過行役的煎熬,且并無所成,更遑論聲名與事功了,那么就飲酒吧,讓我們忘記這一切。而“影”卻用自身的感受答復(fù)“形”,既然形體會消滅,而名聲也將不再遺存,但卻還有“立善”一路可供選擇,你說飲酒能夠消解憂愁,那么比起做善事來,孰優(yōu)孰劣一眼便知。

神在默默不語,他似乎一眼看穿陶淵明此生所有的經(jīng)歷。自歸隱后,陶淵明確實在踐行著自己的契約。“代耕本非望,所業(yè)在田桑。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御冬足大布,粗絺已應(yīng)陽。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雜詩十二首》其八)他原本不指望用俸祿代替耕田的,他所向往的生活就是在辛苦的勞作之后,和附近的農(nóng)人一起把酒桑麻,在閑余的時刻撫琴讀書,但由此所帶來的仍然是饑寒窘迫,甚至只有糟糠可食。他并沒有過多幻想,只希望能有果腹的食糧就好,能有粗布做的衣衫抵御寒冬,能有葛麻做的單衣對付夏日驕陽,可這些也沒能得到啊,真的是太讓人悲傷。陶淵明是清醒的,在為農(nóng)一事上雖則有過“貧富常交戰(zhàn)”的猶疑,但仍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樣一條艱辛之路。因為他知道,唯有此一途,是通向“固窮節(jié)”的道路,是通向“縱浪大化”的基石。窮或許并不可怕,失去真實的自己,戴著一個可笑的假面才是可怕的,他要用自己的行動來昭告世人,“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縈,厚饋吾不酬。一旦壽命盡,弊服仍不周。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從來將千載,未復(fù)見斯儔。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保ā对佖毷俊菲渌模┮粋€人一旦抱著安貧守節(jié)的志向,所謂的“好爵”與“厚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早上能與仁義共生,哪怕晚上死去也無所遺憾。這與孔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明顯有著相同的含義。

在陶淵明看來,為農(nóng)并不比他人低賤,因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才是世人賴以生存的根本,而從事農(nóng)耕也能洗垢布新,“立耕不吾欺”,讓人涵養(yǎng)高潔。此時的陶淵明已經(jīng)“頗為老農(nóng)”,常常在穎水之畔踏著冰涼的夜露,頂著灼熱的陽光行走在田壟上。他是欣喜的,“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平曠的土地上吹來遠山的清風(fēng),新栽的禾苗在風(fēng)中搖曳,他似乎看見了黃澄澄的收成,和從弟敬遠一起搖蕩舟楫去收獲,去住在簡陋的田舍中,經(jīng)歷一天辛苦的勞作后對飲,而后在低矮的星幕下沉沉睡去。躬耕不再是夢境,也不再是行役路上難舍的牽念。

在陶淵明短暫的為官生涯中,他見慣了士族與藩鎮(zhèn)之間的殺伐與斗爭,也見慣了農(nóng)人的辛苦與顛簸流離,從而對農(nóng)事傾注了極大熱愛,不只是自己親歷農(nóng)耕,也在用殷殷之情告慰農(nóng)人,并寫下《勸農(nóng)》一詩。“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保ā秳褶r(nóng)其一》)自人類從遙遠的上古時期開始,并無衣食匱乏的事情,那時的人們樸素地生活,快樂而真誠。“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宴安自逸,歲暮奚冀!儋石不儲,饑寒交至。顧爾儔列,能不懷愧!”民生在于勤勞,只有辛勤勞動才能免遭艱難,而安逸享樂恰恰是人性的卑劣之處,終不免哀嚎于饑寒。但命運是吊詭的,他的勤勞并沒有給自己帶來豐衣足食,以至于在生命的后半段仍舊深陷饑寒交迫。這是“影”的反詰,也讓陶淵明一時陷入了困惑?!翱椎⒌赖拢毷潜?。董樂琴書,田園不履。若能超然,投跡高軌,敢不斂衽,敬贊德美。”(《勸農(nóng)》其六)樊遲向孔子請教如何種莊稼,孔子說我不如老農(nóng)。樊遲又請教如何種菜,孔子說我不如種菜的人??鬃拥幕卮鹗牵骸靶∪嗽眨氁?!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這里面當然表現(xiàn)了孔子鄙視農(nóng)業(yè)的思想,但在當時所形成的的觀念中卻好像無可反駁。接下來的董仲舒更是三年足跡不涉田園,被奉為道德之美的楷模。陶淵明似乎走到了窮途,在形與影的贈答中找不到人生的答案,一個人究竟應(yīng)該如何才能夠達到某種思想的真淳,或者說怎樣才能在一腳踏入鄉(xiāng)野時尋找到生命最終的歸宿?

魏晉玄學(xué)的興起有其深廣的歷史背景,“玄”這一概念最早出現(xiàn)于《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王弼《老子指略》說:"玄,謂之深者也。"玄學(xué)含義是指立言與行事兩個方面,并多以立言玄妙,行事雅遠為玄遠曠達。而名教一詞也是在魏晉時期正式出現(xiàn),名教約等于禮教,用以指孔子儒家的“正名”思想為主要內(nèi)容,余英時引晉人袁宏以及陳寅恪先生的說法,認為魏晉時“名教”泛指整個社會人倫秩序。玄學(xué)家多是當時的名士,主要代表人物有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向秀、郭象等。后王弼又糅老子思想于儒,認為名教出于自然,嵇康則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而到了陶淵明這里,陳寅恪先生立倡“新自然說”,以外儒內(nèi)道概括了陶淵明的哲學(xué)思想,他認為:“淵明之思想為承襲魏晉清談演變之結(jié)果及依據(jù)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說而創(chuàng)改之新自然說。惟其為自然說者,固非名教說,并以自然與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僅限于不與當時政治勢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劉伶輩之佯狂任誕。蓋主新自然說者不須如主舊自然說之積極抵觸名教也。又新自然說不似舊自然說之養(yǎng)此有形之生命,或別學(xué)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p>

此時的陶淵明一定不會想到,在跨越千余年的時空后有人來如此界定、評價自己。但他不是沒有為此埋下伏筆,在《有會而作》序言中寫到:“舊谷既沒,新谷未登,頗為老農(nóng),而值年災(zāi),日月尚悠,為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饑乏,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后生何聞哉!”正值荒年,舊年的谷子已經(jīng)吃完,新谷還未登場。而他在一年的收成并無指望下僅能維持早晚不至斷炊,十余天來,他被饑餓困乏一直折磨著,寫下這泣血的文字。今天的我不把這些心里話說出來,后代子孫又如何知道我已窘迫至此?

這時的“影”亦有些哀傷,它當然知道與“形”共處的日日夜夜,那些走過的路,那些見過而又別離的人,甚至親眼目睹形體為此所做出的努力。“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寒風(fēng)拂枯條,落葉掩長陌。弱質(zhì)與運頹,玄鬢早已白。素標插人頭,前途漸就窄。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保ā峨s詩十二首》其七)作為“形”的哀傷顯而易見,在季節(jié)的催逼之下日月從來不肯棲遲。寒風(fēng)吹拂著枯干的樹枝,金黃的落葉掩蓋了長長的阡陌。本來就孱弱的身體隨著時間的消逝而呈現(xiàn)出衰退的趨勢,雙鬢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而所謂的前途呢,所謂的希望與夢想越來越顯得渺茫。家,不過是一個人短暫投靠的驛站,而我卻像將要離去的住客,來路與歸途,或許只有南山上的墓園才是我最后的歸宿。

風(fēng)黯黯,天邊的星子被遮蓋在濃密的烏云之下,到底是幾更了,爐上酒溫已經(jīng)漸涼,四周的黑,仿佛無邊的哀傷積聚而來,讓人透不過氣來?!熬圃颇芟麘n,方此詎不劣!”果然這酒并不能澆卻心頭塊壘,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面對。

神:縱浪大化中

神是光明之火,是溫暖之火,是萬物之間蘊含的某種隱秘的生命形態(tài)?;蛟S陶淵明是不同意慧遠主張的,在即將踏入白蓮社的那一刻“攢眉而去”,或許,他只是忽然想起,無論怎樣的一種宗教或結(jié)社對他來說都可能是生命的桎梏。他需要找到自己的獨有的歸宿,找到一種適合自己涵養(yǎng)靈魂、而又接近自然的方式,以寄存此生所剩無多的光陰。形、影、神作為陶淵明的三個分身,此時的存在狀態(tài)越來越清晰,形所負擔(dān)的生活負累,在一定程度上延及聲名之累,而影所負擔(dān)的壓力或許正在漸漸消弭,在孰輕孰重之間陶淵明似乎看見一縷神的微光,此神存在于更多的個體之中,拒絕詮釋,拒絕賄賂或恩寵——它只是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時光之路,在通連天地時指明某個隱約的方向。

“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在少年時就具備了熱愛草木自然的能力,“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五柳先生傳》)宅邊五棵柳樹,立春到來開始萌生出青嫩的芽尖,自春而冬,柔韌的枝條像極了某種飄搖延伸的思緒,在一個人最初的時光中蕩開。在《歸園田居》其一中:“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睔w的是田園,歸的也是那座茅草苫蓋的簡陋居所。榆樹和柳樹,桃花和李花,就像一場深深的夢境,讓人魂牽夢繞,讓人牽念與守望。炊煙在枝頭纏繞,雞鳴在桑樹的上空回響,到處飄散的是草木的芬芳和自然所散發(fā)出的清澈與清新。這當然與“誤落塵網(wǎng)中”的塵網(wǎng)有所不同,也與“鼓棹路崎曲”的歧路不同,塵網(wǎng)與歧路羈押了太多年疲憊的身心,只有在“復(fù)得返自然”的那一刻,他才終于感覺到輕松了一些,暢然了一些。

在陶淵明的詩作意象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植物是菊與松,且有時會同時出現(xiàn)。在《歸去來兮辭》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在《和郭主簿》其二中有“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他在松下徘徊,“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松的堅貞與高潔未嘗不是陶淵明最想保持的本真性情;他在園外吟哦:“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飲酒》其八) 超拔于眾草之姿的青松,未嘗不是他所追尋的高邈;他在山谷間回想:“蒼蒼谷中樹,冬夏常如茲。年年見霜雪,誰謂不知時?!保ā稊M古》其六)青蒼的山谷之松,未嘗不是他想要表達的人生態(tài)度,冬夏常青,就像一個孤獨的智者獨處于幽谷之中。而菊更是陶淵明的摯愛,“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酒能消解人的憂慮,而菊才懂得怎樣延年益壽;“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秋天的菊花實在很美,摘下幾片含露的花瓣浸于酒中,那芬芳就伴著酒香飄溢出來。最陶然的當數(shù)“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東籬有菊,在采菊時忽然看見了南山。此時的南山早已存在,只不過因為歸隱后的心境大好忘記了那些他所熟悉的事物。

在《宋書·陶淵明傳》中記載了這樣一則軼事,某年九月九日,陶淵明徘徊于田園菊叢之中,秋日晴好,綻開的菊花滴露含翠,有嗡嚶的蜂蝶翩飛其上,而他卻沒了酒喝?;蛟S就在此年,元熙元年(419),陶淵明已經(jīng)五十五歲?!毒湃臻e居》其序曰:“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庇芯諢o酒,但并未淡了陶淵明雅興:“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凄暄風(fēng)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人生短促,可人們還是希望自己能長壽,日月流轉(zhuǎn),民間多喜歡這以重陽為名的節(jié)日,露濃霜重,南去的飛燕消失了蹤影,北歸的大雁余音尚在天空回響?!皦m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他在慨嘆自己酒杯蒙塵,也在為菊花徒自開放而難以為情,只好整整衣襟獨自悠然歌吟,這歌吟中有對自己隱居鄉(xiāng)里的歡愉和惆悵所引發(fā)的質(zhì)疑——淹留鄉(xiāng)里難道就一事無成了嗎?有關(guān)陶淵明賞菊無酒的軼事有多個版本,南宋檀道鸞的講述則更為傳奇:“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cè)久,望見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辈粏杹碚?,不管去處,一襲白衣的到來如同美酒的另一個化身,酒入愁腸又如何,他只是“得酒莫茍辭”醉臥在一片菊花叢中,將肉身暫時寄托在這片多情的土地。

“神”在虛空停留,“神”在“形”和“影”的對望中有所深思,并希望自己也能參與其中,為行走世間的肉身之形和名聲之影做出合理的解釋?!渡襻尅罚骸按筲x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jié)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碧諟Y明的意圖很明顯,這在序言中已經(jīng)闡明,無論高低貴賤、聰慧愚魯?shù)娜耍瑳]有不“營營以惜生”的,而后說“斯甚惑焉”,意即這么想是不是太糊涂了,人的一生本來短暫,倏忽如天上的流星劃過,再也尋不到蹤跡。他“極陳形影之苦”的目的,就是為了以“神”來辨析自然之理,從而達到個人品格的升華。當然,這些話他首先是對自己說的,陶淵明很多時候都是在自言自語,行役路上,親人離別時的長明燈前,獨守草屋時的燭光搖曳里。他或許早就明了,在一個門閥爭斗黨爭不斷的時代,多數(shù)人都處于一種身體與精神顛簸流離的狀態(tài),天災(zāi)人禍不斷,使生存本身被迫進入了一種難以擺脫的夾縫之中。

人是自己的神靈,只有一個人感知到自然的某種巨大能量才能覺察出自己的渺小。天地是永恒的存在,萬物自有法度,草木因循自然之力繁榮、凋零,而作為所謂最具靈性的人呢,卻不能像草木那樣榮枯循環(huán),在世間生生不滅。這需要一種理念上的支撐,或許他從外祖孟嘉身上承繼了某些血緣上的本真性情。孟嘉亦愛酒,且“逾多不亂”,有一次桓溫問孟嘉,酒有什么好的,你那么嗜好飲酒?孟嘉笑而回答,“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笢赜謫柤凹烁柚?,為什么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孟嘉的回應(yīng)更為簡潔:“漸近自然?!边@里的自然很明顯包含兩種解釋,一種是自然所發(fā)出的聲音和萬物依存的狀態(tài);另一種就是自然達觀之意,所有人為刻意制造的東西,一定會具有某種局限,而自然所表現(xiàn)出來的則最為天成,也最能彰顯一個人的心性。

在《形贈影》中,“形”因懼怕生命短暫而“舉目情凄洏”,在《影答形》中,“影”懼怕“身沒名亦盡”而“念之五情熱”。它們各有自己的恐懼,害怕隨著生命的消逝在世間不再有任何遺存。這時的“神”是清醒的,在看到肉身與聲名之間的種種矛盾糾結(jié)時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既然我們生來便互相依附,形影神互為依托,三者的關(guān)系休戚相關(guān),作為高一等的神,我自然不得不說幾句話了:“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比蕿樯瞎湃剩悍恕⑸褶r(nóng)和黃帝,即便他們的聲名播及千古,但現(xiàn)在怎么樣呢,不也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死亡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得擔(dān)當?shù)乃廾?,沒有誰會與天地同壽,就連傳說活了八百歲的彭祖也不行,最后還是不得不化作一縷輕塵。這世間的老老少少啊,沒有人能擺脫一死。在飲酒這件事情上,“形”對“影”的勸慰確乎有些無力,“我無騰化術(shù),必爾不復(fù)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弊鳛槿馍?,我有我的缺陷,只能在世上徒步行走而無化身飛仙的能力,這當然不用懷疑,但我還是勸你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用太費心機去考量什么聲名問題?!坝啊庇凶约旱幕卮?,“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但分明仍未舍棄對聲名的追逐,或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至少還有善念存在吧,至少我如果以行善的方式立名,多年后還會有人想起我所做的事情。你說飲酒太拙劣了,這對行善立名來說簡直毫無可比之處。

陶淵明與酒之間分明有著太深的關(guān)系,而此時的他依舊為酒所困,他在自傳性質(zhì)的《五柳先生傳》中明確提及“性嗜酒”,酒與他的個體生命在事實上構(gòu)成了深刻的內(nèi)在關(guān)系。而此時的充滿否定意味的回答,與“造飲輒盡,期在必醉”形成了巨大反差。有關(guān)此事,戴建業(yè)如此解釋:“詩人在《飲酒二十首》之十四說:‘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同樣是飲酒,有人是由于怯懦害怕需要壯膽,有人則因豪邁奔放不得不抒發(fā);有人是借酒忘卻苦悶憂傷,有人卻以酒來表達快樂舒暢?!蓖瑫r《列子》也以“營營惜生”為惑,“求長生者昧于事理,求虛名者焦心苦性,何況死后虛名不足以潤冢中枯骨,還不如窮當年之歡飲盡一生之樂為得?!蹦敲?,就得出了陶淵明飲酒與孟嘉同樣的“酒中深味”——好酣飲,但飲酒的趣味各不相同,無論是外祖孟嘉,還是陶淵明都有“仁懷自得,融然遠寄”的成分,其指向無非是“漸近自然”。

無疑,對于陶淵明來說“漸近自然”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歸隱田園,再一次回到他“性本愛丘山”的山野之中,那里有花鳥鳴蟬,有“花藥分列,竹林翳如”,有“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這樣的歸來是欣喜的,他原本“質(zhì)性自然,非嬌厲所得”,一個人的質(zhì)性從來不會改變,那是上天的賜予或神的安排。如果真的信人間有神的話,陶淵明會堅信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小神,端坐在時光上空,端坐在心頭,在適當?shù)臅r候矯正那駛偏的航向。正是如此,正是這種時刻的提醒,讓他忽然想起自己“質(zhì)性自然”的一面?!耙劣嗪螢檎?,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三句行役詩皆表現(xiàn)了相同的想法,不得已的出發(fā),心念舊居的迫切,促使他在義熙元年(公元405)棄官歸來。

這是外部自然的歸隱,從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形”不再為“影”所驅(qū)役的先決條件。身體的歸來預(yù)示著聲名之求的終結(jié),無論是從陶淵明的內(nèi)心,還是從“邁邁時運,穆穆良朝”的時光變遷中,都能看出他對山川自然的親近之情。他或許更清楚,這樣的歸來必會付出一定的代價,以至于“弱年逢家乏,老年更長饑”。他做好了貧窮的準備,“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保ā队袝鳌罚┧篂E,“窮斯濫矣”,語出孔子。在陷入絕境時,孔子仍然講誦弦歌不衰,子路說:“君子亦有窮乎?”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碧諟Y明當然不會沾染這種小人行徑,即便因窮困而乞食時也保持著一個士人的基本操守?!吧跄顐嵘?,正宜委運去。”太多的思慮會損耗我們的生命,最好的辦法就是聽憑命運的安排,正如一條流淌的大河,無論是奔向海洋,還是中途干涸,那正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至此,陶淵明的“復(fù)得返自然”之路已漸入佳境,從其《榮木》一詩中可以初窺端倪。其序曰:“《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fù)九夏??偨锹劦?,白首無成?!痹诎装l(fā)無成的感慨中,未嘗不因此而感到生命的價值所在?!安刹蓸s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非道曷依?非善奚敦?”茂盛鮮艷的木槿花,在這里扎根生長,早晨時怒放的繁花,到了晚間一朵無存。堅貞或脆弱全在于自己,是福是禍都得由自己承擔(dān),不是圣賢之道如何皈依?不是為了善念怎能勉力而行?他在用一己的肉身做實驗,肅穆地擺放于光陰的砧板,“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彼^的縱浪大化即是如此,該結(jié)束的時候自然結(jié)束,只是我“不喜亦不懼”,不再做更多徒勞的傷慮。

這時期的陶淵明幾乎和鄉(xiāng)野與命運融合在了一起,少時窘困,青年時“行行復(fù)行行”的崎嶇行役之路,以及辭歸后仍然“貧富常交戰(zhàn)”的貧寒時光交織在一起,又一起融入了自然大化之中,熱愛生卻又不懼怕于死,是生是死都一樣慨然面對,就像一個超脫于生命之外的斗士,將一己肉身與聲名忘卻,將困頓與煩憂忘卻,進入了一種脫然的境界。

伴隨著窗外幾聲悠遠的雞鳴,暗黑的天與地仿佛廓然了許多,朗月與星光,飄搖的樹影和延伸向黎明的土地,都在夜色中清晰起來。無論是“形”的“得酒莫茍辭”的規(guī)勸,還是“影”對“形”“立善有遺愛”的答和,都暫時歸隱于寂靜之中。天地萬物,有希望便有無限的失落,有寄托也便有了朗闊的歸途。

人生若寄,但神不會放棄,屬于一個人的摯愛之神從來不會放棄一個熱愛生活并敞開心胸面對自然天地的靈魂,并引領(lǐng)其進入永恒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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