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仕忠
(中山大學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研究中心/中國古文獻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275)
一
我對劉基沒有研究,但對劉基的友人高明(字則誠)及《琵琶記》曾作過專題的研討。所以本文主要談談高明與劉基的交往,以及他們在元末這一特定時期的心態(tài)變化。先生讀碩士研究生,才留意到《琵琶記》,通過反復的閱讀與不同版本的比對,從淵源最早的版本的整體觀感出發(fā),去尋找“作者原義”,進而從晚明的修訂版本的比較中,體察早期版本可見的那種“原義”,是如何通過句詞的調整而被消解和忽略的,又通過增加哪些表述,讓另一些意義得以凸顯和固化,從而試圖將“作者原義”與讀者理解、接受過程中的“理解義”和“引申義”區(qū)分開來。古人稱“曲無定本”,明代人的改動,代表了明人的認知與明代演劇及觀眾的需求,但畢竟與作者原本要表達的內容有其距離。同時,我又從高則誠本人的經(jīng)歷、遺存的詩文中尋找其思想變化的痕跡,并將它們與劇中所表達的意蘊結合起來考察,尋找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之處。結果,我得出了一個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的結論:高則誠撰寫《琵琶記》的初衷,是要說明為官一途是充滿憂患的,蔡伯喈的遭際,實際上是一幕因為赴試做官而導致的悲??!也許,高則誠本人不一定有我所說這樣明確的“創(chuàng)作動機”,要用《琵琶記》來表達這個“主題”,但我確信在《琵琶記》中無疑傾注了高則誠個人的這種感受。
我的解讀方式,是把劇中人物、歷史人物、劇本作者這三者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
第一,劇中男主角蔡伯喈,是歷史實有的名人,但宋代南戲中的“蔡二郎”,最初可能并不是歷史上的蔡伯喈,據(jù)學者推測,其中可能經(jīng)過了由二郎而中郎再附會到蔡中郎這樣一個過程。高明在至正五年(1345)以《春秋》中進士,他是一個精通歷史的人,對于《后漢書》中的蔡伯喈應當是非常熟悉的。而《琵琶記》的核心故事,可以說與歷史人物毫無關系,例如漢代沒有科舉狀元,蔡伯喈有叔伯兄弟,并非孤身。如果單純是為了翻案,高明便沒有必要去寫一個蔡伯喈科舉中狀元的故事。但他改變了原有故事的線索與結局,一定有潛在的想要表達的內容,只是高明本人沒有直接作出說明,甚至也無法直接言說。
從這樣的角度,我們再平心靜氣地看《琵琶記》,發(fā)現(xiàn)蔡伯喈最初其實為了在家中盡孝而無意于功名。但因為社會一般觀念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所以,他父親認為盡管只有一個兒子,但只要兒子取得功名,自己已經(jīng)一把年紀,死也甘心。鄰居張大公來勸,以為國家有事,正當作為。只有凈扮的蔡婆,用調笑的口氣,說到可能的不良結果。而蔡伯喈自信取功名如拾草芥,結果也確實如此。只是既入官場,便當盡忠,便不再由自己掌握命運,在皇帝和丞相的“好意”下,蔡伯喈贅入相府,便無了自由,時刻處在夾縫之中:
【二犯漁家傲】思量,幼讀文章,論事親為子也須要成模樣。真情未講,怎知道吃盡多磨障?被親強來赴選場,被君強官為議郎,被婚強效鸞凰。三被強衷腸說與誰行?埋冤難禁這兩廂,這壁廂道咱是個不撐達害羞的喬相識,那壁廂道咱是個不睹是負心的薄幸郎。
【雁漁序】悲傷,鷺序鴛行,怎如烏鳥反哺能終養(yǎng)?謾把金章,綰著紫綬;試問斑衣,今在何方?斑衣罷想,縱然歸去,又怕帶麻執(zhí)杖。只為他云梯月殿多勞攘,落得淚雨似珠兩鬢霜。
【漁家喜雁燈】幾回夢里,忽聞雞唱。忙驚覺錯呼舊婦,同問寢堂上。待朦朧覺來,依然新人鳳衾和象床。怎不怨香愁玉無心緒?更思想被他攔擋。教我,怎不悲傷?俺這里歡娛夜宿芙蓉帳,他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長。
戲曲的構思充滿了“假定性”,這樣的假定,便是這部“戲”的構建基礎,雖然未必能夠與“生活的邏輯”無縫貼合,但至少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所盡力表達的意思。牛丞相到底是怎樣限制著他,官場的情況是怎樣地讓他覺得不自如,劇中只是通過表現(xiàn)他的猶豫、軟弱,表現(xiàn)他在夾縫中的兩難處境,來暗示、襯托。也有人批評這類描寫還不夠具體、缺乏真實,但中國傳統(tǒng)的“戲”的構思,并不能用放大鏡來看,而應去意會。
無論蔡伯喈的心境是怎么樣的,最后的結局,終究是父母雙亡,他本人并未能完成孝養(yǎng)與送葬的責任與義務,他無法面對別人的質問,也無法面對自己內心的譴責。
按戲中的“設定”:父母年過八十,自己成親兩月,無叔伯兄弟,家中離京城又十分遼遠,這讓獨子蔡伯喈不能放心遠行。他一旦赴京,家中的災難便難以避免。后人大多會質疑這樣的設定不符合“生活邏輯”、不符合歷史事實、不符合空間實際距離,卻很少從作者的角度考慮,為何置這么明顯的“漏洞”于不顧。試想作者何嘗不知道這些,但“戲”需要假設,必須在假設的前提之下,故事才能得以展開。雖然在“現(xiàn)實主義”成為對文學的主流要求時,那種質疑便抑制不住地要冒出來,不過放到今天玄幻小說、穿越故事盛行的背景下,人們已經(jīng)充分接受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在對內功心法作假定的前提下展開的故事,也大約能夠理解高明的處理及苦衷了吧。
所以,從這樣的角度,就可以理解,可以體悟到,根據(jù)蔡伯喈在劇中的表現(xiàn),《琵琶記》所講的就是一個因追求功名而導致的悲劇性故事。
更重要的是,在動蕩末世,功名或為憂患之始的觀念,我不僅從《琵琶記》、在高明的詩作中明白地感受到了,還從他的友人劉基的經(jīng)歷中,看到了共同的傾向。既然如此,高明所抒發(fā)的便不僅是他個人的境遇,其實也隱寓了元代末年元蒙統(tǒng)治瀕臨崩潰的背景下,在大動蕩的時局中,士大夫們何以自處的問題,表達了這一撥人共同的心聲。
在1980 年代中期,我做這樣的解讀,說功名為憂患之始,做官會帶來巨大的風險,這可能會讓人覺得不可理喻。但到了今天,大約會有很多人認同我的解讀了吧。
我認為,高明所針對的是他所處的那個特殊的時期,只是這個時期在不到十年間就結束了,朱明王朝迅即取代元蒙統(tǒng)治,社會重新走上正軌,并且更多地承接有宋一代的儒家正統(tǒng),人們便再難以體會高明在元末時期的良苦用心,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二
《琵琶記》的作者高明,字則誠,一字晦叔,號柔克,又號菜根道人。浙江溫州瑞安人。溫州別稱東嘉,所以后人也稱他為高東嘉,或尊之為東嘉先生。所著有《柔克齋集》20 卷,在清初尚存,黃虞稷《千頃堂書目》有著錄,此后散佚。今人胡雪岡、張憲文輯校有《高則誠集》,收錄他存世的詩文與戲曲,稍稱完備。
高明大約生于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前后,卒于至正十九年(1359)歲末(若依公歷,當在次年一月),享年約54 歲。
從“二月春風寒”,可知出征時間在本年二月?!坝帽鞘ヒ?,伐罪乃天討”“牧羊必除狼,種榖當去草”“撫綏屬有望,世世為堯民”,劉基希望除首惡而撫百姓。高則誠所思所想,當與劉基相近。但“既開幕府,乃以論事不合,避不治文書”,可知高明在幕府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當高明秩滿還省垣日,交游之士以“儒者雖臨事不見用,卒能究所守以自旌別為君賀”,以作寬慰。餞別時,高明“笑謂座中曰:前輩謂士子抱腹笥、起鄉(xiāng)里、達朝廷、取爵位如拾地芥,其榮至矣,孰知為憂患之始乎!余昔卑其言,于今乃信。雖然,余方解吏事歸,得與鄉(xiāng)人子弟講論詩書禮義,以時游赤城、雁蕩諸山,俯澗泉而仰云木,猶不失吾故也時。”(《送高則誠歸永嘉序》)公開表露功名宦仕為憂患所系,對自己往日鄙視前輩關于功名“為憂患之始”的看法作了懺悔,并萌生退隱之念。但歸隱亦非易事。其鄉(xiāng)人即說:“今中原多故,圣天子賢宰相一旦懲膏粱刀筆之敝,盡取才進士而用之,則如吾高君者,雖欲決遁山林,亦將不可得者?!保ā端透邉t誠歸永嘉序》)
約至正十二年(1352),高明改調浙東閫幕四明都事(或稱“慶元路推官”),“四明獄囚事無驗,悉多冤,明治之,操縱允當,囹圄一空,郡稱神明。”(弘治府志、嘉靖縣志)是年二月,方國珍復叛。高明的好友劉基被任命為浙東元帥府都事,參贊軍務,與元帥納鄰哈剌謀筑慶元(寧波)城,以拒方氏侵擾,并且在征剿方國珍的過程中,陷入困境。
據(jù)《誠意伯劉公行狀》:
方國珍反海上,省憲復舉公(劉基)為浙東元帥府都事,公即與元帥納鄰哈剌謀筑慶元等城,賊不敢犯。及帖里帖木耳左丞招諭方冦,復辟公為行省都事,議收復,公建議招捕,以為方氏首亂,掠平民、殺官吏,是兄弟宜捕而斬之,余黨脅從詿誤,宜從招安議。方氏兄弟聞之懼,請重賂公,公悉卻不受,執(zhí)前議益堅。帖里帖木耳左丞使其兄子省都鎮(zhèn)撫,以公所議請于朝,方氏乃悉其賄,使人浮海至燕京,省院臺俱納之,準招安,授國珍以官,乃駁公所議以為傷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罷帖里帖木耳左丞輩,羈管公于紹興。公發(fā)忿慟哭,嘔血數(shù)升,欲自殺,家人葉性等力沮之。門人穆爾薩曰:“今是非混淆,豈公自經(jīng)于溝瀆之時耶?且太夫人在堂,將何依乎?”遂抱持公得不死,因有痰氣疾。是后方氏遂橫,莫能制,山冗皆從亂如歸。(下冊,第776 頁)
劉基的建議,與送高則誠南征詩所說相則:“建議招捕,以為方氏首亂,掠平民、殺官吏,是兄弟宜捕而斬之,余黨脅從詿誤,宜從招安議?!奔词侵鲝垺皵厥仔袆印?,除首惡,撫余黨。如果元軍聽從劉基的建議,結局便是不同。方國珍兄弟深知此舉擊中要害,遂重賂劉基,但劉基“悉卻不受,執(zhí)前議益堅”,帖里帖木耳左丞“使其兄子省都鎮(zhèn)撫以公所議請于朝”,方氏兄弟乃先行派人從海上乘船到燕京,行賄于“省院臺”,因朝中各級官員為之說情,元帝乃“準招安,授國珍以官”,反過來顛倒黑白,“乃駁公所議以為傷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罷帖里帖木耳左丞輩,羈管公于紹興?!贝耸聦⒒拇驌羰志薮?,“發(fā)忿慟哭,嘔血數(shù)升”甚至“欲自殺”,幸被家人勸住。
三
至正十五年(1345)前后,高明轉任江南行臺掾,治所在紹興。因而與羈管于紹興的劉基有交集唱和。紹興所轄范圍,包括蕭山、諸暨、嵊縣、新昌、上虞等地。劉基在紹興三年中,足跡遍歷諸縣,而所作詩文亦多。其中在蕭山與友朋交往,有不少詩文,交往的有任伯大、包與善、賈性之等人。
這里主要想通過劉基、高明與蕭山任氏的交往,來看《琵琶記》初創(chuàng)于蕭山的可能性,進而探討這一群具有共同志向的人,他們對于元末時局的憂思,是否會影響到《琵琶記》的寫作。
劉基文集中收有《蕭山任氏山堂》一首,稱“珍重主人能愛客,衰顏聊復為君酡”(下冊,548 頁),又有《怡怡山堂記》,稱“怡怡山堂者,任君伯大兄弟別業(yè)之所也?!笾釉c予善,邀予游而請以名其堂,吾故究其本,而以怡怡山堂名之”(上冊,149 頁)。大略可見他與任氏的交往。
陳麟在至正甲午(十四年),以《易經(jīng)》貢春官,乙科得中,授予承事郎慶元路慈溪縣令(戴良《元中順大夫秘書監(jiān)丞陳君墓志銘并序》)。從陳麟的情況,大略可以想見高明在鄞縣時的處境。
劉基因力主懲首惡,不愿接受方氏賄賂,故為方國珍所陷,而被羈管軟禁于紹興三年。高明因為南征方國珍,論事不合,避不治文書。他們兩位都對方國珍沒有好感。這是高明不愿輔助方國珍的原因。劉基在至正十六年二月才得以撤銷羈管而返回青田,在隱居三年后,決意投奔朱元璋,遂開辟了新的空間。
高明在仕途上沒有經(jīng)歷劉基這樣巨大的創(chuàng)傷,但始終未得重用,從江南行臺輾轉而為國史院典籍官(從七品)、福建行省都事(正七品),最后則未能脫離方氏的勢力范圍。他雖然號稱“隱居”櫟社,其實時時在方氏的看管之下,從對陳麟“國珍時時遣人偵之”,可以作印證,此期間還被迫為方氏撰《余姚筑城記》等文,所以內心無限的郁悶宣泄于《琵琶記》一劇中。劇中人蔡伯喈的無奈,多少有著高明自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