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昌
2020年,我在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布拖縣采哈鄉(xiāng)合洛村駐村扶貧。
每次入戶,我們都想抄點近路。因為高山上的村子實在太大,比如從村委會所在的四組到我經(jīng)常去的三組,走村組干道的話就有五公里之遙。
再加上我們是徒步入戶,主干道上經(jīng)常有縣上、鄉(xiāng)上來檢查的車輛,還有修新房子裝材料的工程車,當時入組的路還沒有硬化,車駛過塵土很大,所以我們后來就盡量不走這條路了。
我、成平、海來,經(jīng)常從四組走小路,翻過一座高高的山,蹚過兩道深深的澗,還有幾處樹樹繁花的野李子林,才會到達三組或者一組、二組,但即便這樣,也比走主干道快,而且非常愜意。
在小路上走著走著,海來的耳朵上不知什么時候夾上了野草。
海來一臉嚴肅地嚇唬我們:“你們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走的是山間小路,那些荒地邊、密林里,可能不一定那么吉利哦!”
他指指耳朵上的草,說這種草連鬼都討厭,能夠保平安。他小時候生活在山村,彝家小孩熟悉山中每一種野草背后的深意。
而他說的“不吉利”,指的是荒山野嶺中或許有我們未知的東西。
還有一次我們?nèi)パ觿沾濉?斓街形缌?,天氣越來越熱,本來路上沒有幾個人,但不知怎的,漸漸地,遠方開始人影綽綽,而且似乎越來越密集。
我們猜想這可能是老鄉(xiāng)們要去哪里吃席。
海來卻不做聲,又開始在路邊尋覓那種野草。
我們問他是不是感知到什么了。
他說,前面應該是在辦喪事,那些人都是去赴喪禮的。
問他為什么知道,他說那路邊顯然在開始搭火化的東西了。
我笑他膽小,如果是去外面漢區(qū)的山里面,不經(jīng)意間也許就在路邊看到一些墳丘,森森然,那豈不是更要嚇破膽?相比之下,彝區(qū)的山里看不到墳頭,視野上更加清凈自然,有什么怕的。
8月以后,隨著各項工作的完成,材料也準備得當,我們迎檢的底氣越來越足,偶爾還可以回去過個周末。
有個周末我回老家,返回布拖時沒有繞行西昌,因為我發(fā)現(xiàn)如果坐火車到越西縣普雄鎮(zhèn),再從普雄到昭覺是有班車的,省錢省時。
但是我沒想到普雄雖然有車到昭覺,班次卻很少。我坐上車后,司機為了再多帶點人,遲遲不走,最后在大家越來越大的抱怨聲中才不情不愿地發(fā)車,此時已經(jīng)下午四點了。
兩個多小時后,我在昭覺縣城附近下了車,準備轉(zhuǎn)車到河西村,再爬兩個小時的山,就可以到目的地——布拖縣的合洛村了。
但是沒想到的是,這個時間段布拖縣城往鄉(xiāng)鎮(zhèn)的車已經(jīng)很少了。我等了很久都沒有車。
看著天色漸漸暗下去,我心里也有點慌,在路上看到車就招手,不管是私家車還是拖拉機。
一輛車停下來,聽我說到河西村,司機說到不了,他是去附近的谷曲鄉(xiāng)開會。
我不管不顧,能坐一截是一截。上車后,才知道他就在谷曲駐村扶貧。得知我也是扶貧的,他說本來可以送我到河西村,但是馬上要開會,所以就不好意思了。
他忽然說:“我怎么沒在河西村隊員中見過你?!?/p>
我說,我不是在河西駐村,河西村是個山腳的村子,我是在山上。
他說:“里且村?那是很高的地方啊,你現(xiàn)在怎么上得去?”
我說不是里且,實際上爬到里且,還只走了一半。我要去里且上面的合洛村。那邊屬于布拖縣。
他像看怪物一樣瞟了我兩眼:“這么晚了,你是走不上去的。你應該回縣城住一晚,明天再上去?!?/p>
我假裝老練:“沒事的,這條路我熟得很。而且會有人開車來接我。”
其實我心里清楚,即便有人來接,也只能到合洛村旁邊的延務四組,而延務和里且之間有山澗隔開,并且沒有公路互通,開車是過不來的。
只是不知為什么,我就是不想回頭,哪怕是夜行荒山,我也要趕回村里去睡覺。
在谷曲鄉(xiāng)下車,我道謝離開,幸運地很快又攔到了一輛過路的面包車,司機是跑運輸?shù)?,收工回家,順便載上我,十塊錢把我送到河西村。
我開始爬山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暮色漸濃,河水潺湲。路邊有人家傳出犬吠聲。我找了個棍子隨身帶著。
山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行人,平時遇到的山民都很友善,安全隱患主要是沒拴的狗。還有,高山晝夜溫差大,晚上有可能下雨。而我并沒有帶傘。
我也覺得自己奇怪,大晚上的,一個人走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上。夜色下周圍的一切是陌生的,我仿佛走進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異域,這里天荒地老,闃寂遙遠,仿佛會很快忘記自己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以前做夢也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
《聊齋志異》里面有一段靈魂出竅的描寫:
則見茫茫黑波中,一路如線。駭而卻退,門舍居廬,已被黑水渰沒。又視路上,行人絕少。
這和眼前的情景高度相似。幸好此時前面沒有人,否則我恐怕真的會不自覺地尾隨。
尤其是在半山腰的時候,濕云越來越厚,我走進了被云霧包裹的世界。如果是在訪仙求道,或是游山玩水,也許我會感到無窮的詩意,但現(xiàn)在我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到村。
我在駐村隊友群里發(fā)信息,說我回來了。當時是楊哥和海來在村里,他們說開車到延務四組接我,我說來一個人就行了。
到達里且村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這些年村里安了太陽能路燈,但只限于村主干道上。而要從里且到延務四組,我必須穿過一片寬闊的山谷,那里沒有一戶人家,也沒有一盞燈。
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經(jīng)驗上的大錯:多年的城居生活,讓我對農(nóng)村的黑夜已經(jīng)不了解了。如果沒有月亮,沒有路燈,夜的本來面目是伸手不見五指,漆黑得如同亙古之初。
今晚就是月黑。
我想盡快離開里且,但已經(jīng)走錯了一次。折回來再憑借記憶重新找路。
手機上的電筒只能照見腳下一米內(nèi)的地面,再遠的地方都是黑影和霧氣。
不過我感覺這次的方向走對了,因為腳下越來越溜滑潮濕,也是在走下坡,顯然是在朝澗底走。
我不敢一直用手機照明,剛才在車上玩手機太久,電量不足了。
關掉手機,我感覺自己被重重黑影包圍,抬頭只看到幽暗的天宇??峙抡l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正處于萬古洪荒中吧。
一腳踩在水里,我心中竊喜,這里是澗底了。蹚過去,再爬上山坡,就到了延務村。楊哥給我發(fā)信息,說他已經(jīng)開車出發(fā)了。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路了。
要了解學生的特點、興趣、愛好,要結(jié)合中學語文學習的總體要求,要考慮應考的具體要求,以及學生的能力發(fā)展、素養(yǎng)提高、品德修養(yǎng)等方面的需求。有效促進學生知識積累和能力提高,能力包括應試、寫作、思維、素養(yǎng)等,不能為開設而開設,講形式,走過場。
過了澗底,前面似乎有幾條小路,和記憶中只有一條路完全不一樣。我選擇直覺最可能的那條路走過去,越走越不像,心里也越來越慌,又趕緊走回來換一條路,還是錯。那些路,要么走著走著就消失了,前面出現(xiàn)一大片白天好像沒見過的蕎麥林,根本走不過去;要么就是越走越往下,而我明明是需要往上走的。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我感覺自己很累了,疑心遇到了鬼打墻。
心里有了這個想法,立刻覺得周圍也詭異起來,似乎還聽到了背后有隱約的腳步聲。我不敢貿(mào)然回頭,打開手機電筒背對著往身后照,警告其回避,然后再轉(zhuǎn)身,果然就看不到什么。
楊哥的信息來了,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也迷失了方向,開車到了另一個路口才發(fā)現(xiàn)不是,現(xiàn)在剛轉(zhuǎn)回來。
今晚確實夠黑。
我覺得我離延務四組已經(jīng)很近了,只是找不到上去的路而已。要不干脆原地等候吧,確定楊哥的方位再找路。
可是我們彼此都聽不到對方的聲音,盡管喊得聲嘶力竭,盡管理論上應該很近了。
耳邊,還是只有潺潺的溪水聲。
忽然腦海里靈光乍現(xiàn):水是從上往下流的,我記得這道溪水就是來自高山之巔,從公路下面的洞隙穿過來,才流到澗底的。在已經(jīng)迷路的情況下,我沿著溪水往上走,根據(jù)白天的方位判斷,怎么也能走到高處的公路吧。
我為這個想法振奮不已,覺得我不去做驢友探險簡直是浪費人才。
加油!走出澗谷的希望就在前面。我用盡全身力氣沿著溪水往上沖,管他有沒有路。滴著露水的草叢樹枝很快把我衣服打濕,腿上、手臂上也火辣辣的,不知道皮膚是不是隔著衣服已經(jīng)被劃傷。顧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我始終沒有觸碰到公路的護欄。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精疲力盡,幾乎再也邁不動腿了。
公路杳無可期,我頹然坐下,無可奈何。
楊哥打電話來,說他剛剛已經(jīng)聽到我喊他的聲音了,但是感覺好像越來越遠。
奇怪的是,他聽得到我,我卻一點也聽不到手機之外的聲音。好像我們在兩個平行空間一樣。
我走不出去了。
我走不出去了!
“貧僧玄奘,隋文帝開皇二十年,生于洛州緱氏縣……”
一部電影的場景浮現(xiàn)在腦海。黃曉明飾演的大唐玄奘,走不出八百里莫賀延磧,在又累又渴、幻象頻現(xiàn)之際,他開始向天自述生平。
我倒沒那么絕望,但我已經(jīng)在想,今晚可能回不去了,最壞的情況是要在山谷中野宿一晚。
那樣的話,我會怕下雨,怕刮風,怕野獸蟲蛇,怕整夜也無法睡著。但我唯獨不怕海來說的那些田間地頭的不吉利。
電影里玄奘在莫賀延磧的自述,是生死之際對自我的自查點檢,以求無悲無喜、無怖無憂地面對上天的安排。
我不能望大師項背,從小到大,缺點很多,錯誤不少,嚼過舌根,說過誑語,辜負過人,也被人辜負過。但我從來沒有懷著惡意或出于一己之私害過人、整過人,所以,我不怕!
只此一點底線,讓我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山谷中,在進退失據(jù)無路可走的情況下,足夠坦蕩,足夠自信,我不相信有什么“不吉利”能夠傷害得了我。
果然,方一動念,天心已知,西南方向的天幕忽然出現(xiàn)了神奇的光柱。
當然不是天象神奇,那是楊哥想到了好辦法:用手電筒對天搖晃,終于讓我找到了方位。
和海來一起走路的時候,他仍然習慣在耳朵上夾一根草。
我卻不再嘲笑他膽小了。
因為我知道,他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害怕什么。在城里,他從來不會在耳朵上夾草。
從城市到山村,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在山上跑來跑去的童年,想起了童年的傳說和游戲,如此而已。
每一個駐村扶貧的隊員,都不會害怕,因為我們很坦然。
扶貧工作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決定了我們不會有任何私心在里面。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幫助他人。
能夠告別城市生活來堅守山村的人,難道還會害怕山上鉆出什么來傷害自己嗎?
當然,從那以后,我不再允許自己冒險徒步,荒山之夜的威力,領略一次就足以讓人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