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吉方
(作者單位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摘自《文學評論》2022年第1期)
“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是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中的重要內容,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代審美理論之間復雜交融的理論聯(lián)系。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形成了三種理論路徑,分別是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的“辯證批評”路徑、赫伯特·馬爾庫塞的“否定性美學”路徑、特里·伊格爾頓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批評”路徑。“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強化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特性及其范式特征,激活了馬克思主義美學與文化批判理論的闡釋能力與理論活力,代表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化批判理論面對現(xiàn)實文化經驗問題的理論沉思和價值轉換。
“形式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是伴隨著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展而出現(xiàn)并引起廣泛討論的。盧卡奇、葛蘭西、阿多諾、詹姆遜、馬爾庫塞、阿爾都塞、馬舍雷、伊格爾頓、托尼·本尼特等都曾從美學角度對“形式意識形態(tài)”做出理論闡釋。雖然他們角度不一,路徑有所差異,但是都把審美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問題作為解釋和分析當代美學和藝術批評問題的理論視角,從而使“形式意識形態(tài)”成為把握當代文學和藝術批評實踐的重要理論形式。
像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一樣,形式意識形態(tài)的內涵非常復雜,研究范圍較為廣泛?!靶问揭庾R形態(tài)”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關于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關系屬性的研究范疇,是審美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表達機制及其審美表現(xiàn)的探究,其基本的理論內涵在于文學、藝術的意識形態(tài)表征形式及其功能。
“形式意識形態(tài)”不等于“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或“形式+意識形態(tài)”。與“形式”和“意識形態(tài)”概念相比,“形式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內涵更具整體性,它展現(xiàn)的是作為一種藝術表現(xiàn)手段與方式的審美形式問題與一定社會生產實踐的關聯(lián)。如盧卡奇曾在《心靈與形式》(1910)、《小說理論》(1916)等著作中,將“形式”作為一個重要美學問題提出來,并貫穿于他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思考之中。他提出,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辯證法、異化、審美形式、日常生活等問題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審美形式與日常生活構成了一種特殊的美學對話和理論互文,從而凸顯了“形式意識形態(tài)”問題的美學根源。他們突出的正是“形式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文化與審美屬性上兼具的特征,重在“形式意識形態(tài)”這個概念的社會與文化表征層面上的考察,這也是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在“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所強化的內容?!靶问揭庾R形態(tài)”區(qū)別于“社會意識形式”,二者所討論的內容和關注的問題盡管都在馬克思主義理論范圍內,但理論重心不同?!靶问揭庾R形態(tài)”無疑更偏重“形式”的審美表現(xiàn)問題,強調審美形式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的“中介”與“積淀”特性。比如阿多諾就持這種觀點。在《美學理論》中,阿多諾認為在藝術與社會的關系中,美學起到的是一種“折射作用”(aesthetic refraction),美學的這種折射作用有賴于藝術摒棄了關于現(xiàn)實世界的概念化理解,從而更加突出藝術作品中內容和形式的張力關系。在這方面,形式起到的就是一種“中介”和“積淀”的作用。相比于“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形式”等,“形式意識形態(tài)”的提出并非僅僅表示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關系研究上的修辭和語序的變化,而具有概念、范疇上的特殊所指,它代表了一種美學理論研究的學理方向的變化,反映了現(xiàn)代美學視野中美學與當代社會、文化相聯(lián)系的角度與方式。
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關于“形式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更加集中,理論觀念有所拓展,特別是以詹姆遜、馬爾庫塞和伊格爾頓為主,形成了較為鮮明的理論闡釋路徑。詹姆遜在“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提出的是一種“辯證批評”的闡釋路徑?!稗q證批評”是一種“批評的批評”,詹姆遜在《馬克思主義與形式》《語言的牢籠》和《政治無意識》第一章《論闡釋:文學作為一種社會的象征行為》中,對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和《小說理論》、布洛赫的《希望原則》、本雅明的《德國悲劇的起源》、阿多諾的《新音樂哲學》和《啟蒙辯證法》以及薩特的《辯證理性批判》等理論著作展開了深入的研究,特別是著重分析了阿多諾關于音樂風格、本雅明關于懷舊、盧卡奇關于敘事類型、薩特關于戲劇形式的研究。他既強調他們的理論研究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內部所起到的作用,同時又強調他們在藝術形式方面的研究價值,在“辯證批評”的角度上對他們的理論做出了不同于傳統(tǒng)或經典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判斷。在“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上,詹姆遜的“辯證批評”強調的是音樂風格、敘事類型、戲劇形式等審美形式的歷史轉喻功能,并將之視為廣泛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運動的一部分。在他看來,這種運動源于審美形式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內部引發(fā)的歷史轉換,如阿多諾的音樂社會學研究、本雅明的歌德小說研究、盧卡奇的論述類型學研究等,都蘊含了深廣的審美形式研究的意蘊,體現(xiàn)了審美形式的價值,但也包含對馬克思主義“社會—經濟學”模式的哲學“轉換”,從而展現(xiàn)出審美形式的歷史轉喻特征。
馬爾庫塞代表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的“否定性美學”的路徑。馬爾庫塞的“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也有這個理論特征,即存在“理性—否定性—批判性”的“三褶皺”美學內蘊,用他的話說就是從歷史理性出發(fā),但在概念中引發(fā)出否定性的成分,即引發(fā)出批判、對峙和超越。馬爾庫塞并非單純強調藝術與現(xiàn)實“作對”,而是強調借助審美形式,特別是審美形式的否定性和批判性功能,激發(fā)藝術對現(xiàn)實的超越性。同時,他強調形式的“否定性”還在于其“理性轉換”功能。與詹姆遜相比,馬爾庫塞的“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更注重其“否定性美學”的批判功能,藝術的批判性價值也在“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得到了更加深入的強化。
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的第三種理論路徑是以伊格爾頓為代表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路徑。伊格爾頓在其早期的文學批評理論著作《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中,以一般生產方式、文學生產方式、一般意識形態(tài)、作者意識形態(tài)、審美意識形態(tài)、文本六個范疇提出了“形式意識形態(tài)”觀念,其中他最為看重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范疇與“形式意識形態(tài)”關系密切。他將“審美意識形態(tài)”視為一般意識形態(tài)中特殊的審美地帶,強調“審美意識形態(tài)”在連接倫理、宗教等人類社會文化生活其他領域時所展現(xiàn)出的唯物主義批評功能。伊格爾頓把這一批評過程定位在探索一種所謂的“文本科學”。此后,在《文學理論:導論》《審美意識形態(tài)》等作品中,伊格爾頓都曾對“形式意識形態(tài)”做出自己的解讀,強調意識形態(tài)在文學作品內部的“刻寫”和“重寫”特性。這種“刻寫”和“重寫”可以在作品的審美形式上展現(xiàn)其美學意蘊,其目的是從審美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角度分析文本生產的結構機制及其復雜的歷史表述形式。伊格爾頓的“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為他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發(fā)展奠定了重要基礎,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體現(xiàn)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在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關系研究上的理論貢獻,也體現(xiàn)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美學研究上的特色。
首先,“形式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在形式問題研究上新的美學視野,深化和發(fā)展了現(xiàn)代美學理論中的形式美學思想?,F(xiàn)代美學理論中有關形式的美學研究觀念源遠流長,發(fā)展到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階段,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在詹姆遜、馬爾庫塞、伊格爾頓等人那里,不同程度地從美學上擴大了研究范圍,推動了形式美學思想的發(fā)展與進步。當然,這種理論發(fā)展與進步也是建立在以往美學研究基礎上的,如在《美學講演錄》中,黑格爾就曾深入考察了意蘊(內容)和形式的關系問題,并從不同歷史階段藝術內容與形式之間的關系的角度,論述藝術發(fā)展的類型史。但黑格爾關于形式的研究也有缺陷,他是在“絕對理念”思想的統(tǒng)攝下抽象地看待形式的美,如整齊一律、平衡對稱、符合規(guī)律、和諧等,強調美作為感性材料的抽象的統(tǒng)一。馬克思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理解內容和形式的關系問題,并在關于藝術生產、神話、現(xiàn)實主義批評理論中提出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形式觀。當代西方“形式意識形態(tài)”美學研究充分吸收了黑格爾、馬克思以來的形式美學觀念,是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立場上對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問題的新的闡發(fā)。他們既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保持一種反思性的距離,同時也不贊成現(xiàn)代美學理論的審美形式自律論,他們創(chuàng)新性地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美學中的形式美學思想,在社會歷史和審美形式的理論聯(lián)系中做出了重要的理論探索,開創(chuàng)了形式美學研究的新的理論范式。
其次,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在具體美學理論觀點上,強化了形式美學研究的意義與價值,在美學理論上展現(xiàn)了一種“新的形式美學”建立的可能性?!靶碌男问矫缹W”是阿多諾提出的觀點。在《美學理論》中,阿多諾重視形式研究所展現(xiàn)出的審美張力(aesthetic tensions),同時倡導在形式研究中要超越那種審美自律的觀念,走向一種“新的形式美學”。阿多諾關于一種“新的形式美學”的期望,可以說,在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獲得了直接的理論回應。比如,在詹姆遜看來,阿多諾的“新的形式美學”提出了一種關于形式問題的新的理論思考。“新的形式美學”之所以被稱為“新”的,是因為它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形式觀念,也區(qū)別于那種形式自律的美學主張,體現(xiàn)了文學、審美和歷史、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多重思想資源的交叉融合,這也是“形式意識形態(tài)”在美學上的表達機制。在阿多諾的啟發(fā)下,詹姆遜指出,文學藝術和美學研究的社會內容/意識形態(tài)和形式之間事實上是以“化學”的方式相互作用的,在美學研究中這是一種相互關系的事實,不是傳統(tǒng)美學中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理論所能概括的。在詹姆遜看來,這難以概括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復雜關系,因為文學藝術作品都有各自的結構和法則,如巴爾扎克的小說、勛伯格的音樂等,都有自己的結構特性和審美生成發(fā)展的規(guī)律,在這些作品中,意識形態(tài)也以一種飄忽不定的方式存在著。以往的形式研究更多地突出了這些作品的結構特性,但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它們的意義和價值最終要經歷一個社會化或“再社會化”的過程。結構、法則和審美規(guī)律不能自動生成社會性價值,包括審美層面上的價值,這個時候就需要歷史和社會層面上的價值轉換,這種價值轉換是通過“形式意識形態(tài)”來完成的。詹姆遜的“辯證批評”就是通過一種“批評的批評”,突出這種價值轉換的過程,他把這種轉換稱為一種新的馬克思主義社會學研究方法,把阿多諾的“新的形式美學”思想融入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實踐模式當中。
對阿多諾的“新的形式美學”思想,馬爾庫塞的審美形式研究也有鮮明的理論回應。馬爾庫塞將形式研究的價值上升到資產階級文化批判的層面,認為在形式中,藝術具備了批判資產階級的否定性、超越性功能。在馬爾庫塞這里,“形式意識形態(tài)”已經從詹姆遜意義上的“辯證批評”思想發(fā)展到了一種審美批判層面上的文化理論建構方略,更是在阿多諾提出的“藝術和經驗生活的對抗性”中,走向了文化批判的實踐價值追尋。馬爾庫塞的理論回應無疑使“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在當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文化語境中,展現(xiàn)出了更加積極的理論影響,從而代表了一種新型的形式觀。
最后,“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上有所增益,在學理層面上的重要突破值得重視?!靶问揭庾R形態(tài)”展現(xiàn)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關于審美與社會的新的闡釋方式,深化了馬克思主義美學在文學與批評上的闡釋力量。這種闡釋力量不同于西方的闡釋學理論,因而不是一種闡釋學的理論形態(tài),而是一種美學上的理論闡釋觀念。其第一個層面的學理價值就是使馬克思主義與形式美學的“化學”式的理論融合成為可能,從而使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在面對意識形態(tài)與審美話語的復雜關系問題時有了新的闡釋空間和路徑。第二個層面上的價值在于,“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體現(xiàn)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超越傳統(tǒng)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理論模式的努力和成果,這種理論成果用詹姆遜的話說就是體現(xiàn)了一種“思維的二次乘方”,是“對自身思維的思維”,也可以說是關于“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美學闡釋”。第三個層面上的價值在于,通過“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現(xiàn)了一種“復數(shù)”的美學功能,即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重視形式問題,重視意識形態(tài)研究,但它不單是為了突出這二者之間哪一方面的價值,而是在“形式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研究中展現(xiàn)出批判美學的理論發(fā)展與成效。在這個層面上,當代西方“形式意識形態(tài)”美學研究已經由一種審美問題的思考上升為批判美學的理論建構,當代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中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問題在這種理論建構中得到深刻觸及和發(fā)展。當然,“形式意識形態(tài)”研究也需要在這種理論建構中更進一步走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