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耀鵬,李 娜
(西北大學 中國-中亞人類與環(huán)境“一帶一路”聯(lián)合實驗室,文化遺產(chǎn)研究與保護技術(shù)教育部重點實驗室,文化遺產(chǎn)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關(guān)于先秦墓葬“不封不樹”的史籍記載,始終缺乏較為合理的解釋,但仍與孔子所言“古也墓而不墳”相互佐證,造成了黃河流域墳丘起源問題的認知分歧。在甘肅臨潭磨溝墓地的發(fā)掘過程中,基于第三次發(fā)掘而確認的齊家文化末期墓葬墳丘(見圖1)[1],促使筆者回想起2008年首次發(fā)掘時也曾遇到過花土堆積而成的墳丘,卻囿于史前墓葬無墳丘的固有觀念而未能及時識別。進而,墓穴解剖所獲埋藏堆積證據(jù)顯示,磨溝墓地的單人墓時常也不具備即葬即埋的喪葬特點[2-3]。一系列考古埋藏證據(jù)的新發(fā)現(xiàn),無不凸顯出重新思考“不封不樹”和“墓而不墳”本義的必要性。孔子合葬父母時所言“古也墓而不墳”,既有違先秦禮制,也不符合春秋現(xiàn)實,所以前置“古也”一詞,目的就在于以“歷史”依據(jù)淡化其長期不知父墓背后的家庭變故。那么,《禮記·王制》中無法歸于“古也”的“不封不樹”,所指究竟為何,可否歸之于喪葬禮儀范疇,本文就此展開討論。
《禮記》有載:“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三年之喪,自天子達。庶人縣封,葬不為雨止,不封不樹。喪不貳事,自天子達于庶人。”[4]2888-2889引文句讀依鄭玄所注。其中,“天子七日而殯”至“三月而葬”因殯葬時限不同而分述之,末句“喪不貳事”因無等級差異而言“自天子達于庶人”,唯“三年之喪”至“不封不樹”句讀有些莫名。即“自天子達”語義不詳,明顯缺乏所至內(nèi)容。再說,“喪不貳事”(喪期不涉他事)的規(guī)制不論等級,作為前提時限的三年喪期更當如此。如《禮記·中庸》所云:“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盵4]3534亦即不論等級貴賤,父母之喪同樣都是以三年喪期為限。又如《禮記·喪服四制》所云:三年之喪,“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4]3682。尤其《論語·陽貨》直言“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4]5488;《孟子·滕文公上》亦云:“三年之喪,……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4]5875顯然,此句當為“三年之喪,自天子達(于)庶人,縣封,葬不為雨止,不封不樹”。鄭玄句讀之誤,或因其釋“縣封”為縣窆即懸下棺,似乎只有“庶人縣封”方可化解天子“葬用隧”的矛盾現(xiàn)象。
類似于“不封不樹”的“墓而不墳”, 僅為孔子合葬其父母時所言。 “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 ‘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 今丘也, 東西南北之人也, 不可以弗識也。’于是封之, 崇四尺。 孔子先反。 門人后, 雨甚。 至, 孔子問焉,曰: ‘爾來何遲也?’曰: ‘防墓崩。’孔子不應(yīng),三。 孔子泫然流涕曰: ‘吾聞之,古不修墓?!盵4]2761雖然“古也”一詞已經(jīng)表明“墓而不墳”與“不封不樹”的時代差異, 但這段記載依然揭示出“葬不為雨止, 不封不樹”并不限于庶人。 因為孔子的父親叔梁紇至少擁有士爵, 合葬時并未因雨而止。
據(jù)上所述,無論“縣封”的本義如何,“不封不樹”似乎都應(yīng)是先秦時期通用的喪葬禮儀,甚至還可追溯到更加遙遠的史前時期。如《周易·系辭下》所載:“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孔穎達疏曰:“若極遠者則云‘上古’,其次遠者直云‘古’。則‘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猶在穴居結(jié)繩之后,故直云‘古’也?!盵4]181孔疏甚是,因為若是夏商周乃至堯舜時期,孔子一般不言“古也”,即如“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盵4]5955其中“唐虞”即指唐堯(陶唐氏)和虞舜(有虞氏),禪即禪讓。進而,根據(jù)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及研究結(jié)果來看,孔疏所謂“穴居結(jié)繩之后”,大致相當于人工聚落及埋葬現(xiàn)象日漸普遍的新石器時代。
然而,歷史的事實似乎并不完全如此,因為《禮記》等史籍記載中也不乏與之相悖者。即如《禮記·月令》所云:“孟冬之月,……飭喪紀,辨衣裳,審棺槨之薄厚,塋丘壟之大小、高卑、厚薄之度,貴賤之等級?!盵4]2989,2991顯然,如果墓上無封,則丘壟之大小便無從談起。另據(jù)《禮記·曲禮上》所謂“適墓不登壟,……適墓不歌”[4]2704,可知言“墓”未必不含丘壟。亦即“墓”字原本兼具統(tǒng)言(廣義)和析言(狹義)兩種屬性,并非專指地下墓穴的析言。據(jù)此推斷,先秦時期即便獨立使用的“墓”字,也未必能夠作為墳丘尚未出現(xiàn)的確切依據(jù)。
《周禮·春官》亦載:“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為之圖。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為左右。凡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士居后,各以其族。凡死于兵者,不入兆域。凡有功者居前,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盵4]1697其中“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明顯有悖于“不封不樹”。又《周禮·地官》:大司徒“以本俗六安萬民,一曰媺宮室,二曰族墳?zāi)埂编嵭⒃?“本,猶舊也。”[4]1521-1522亦即大司徒的職責包括以“族墳?zāi)埂钡攘N舊俗安撫萬民,說明“墳?zāi)埂币辉~理應(yīng)出現(xiàn)于西周甚或更早。況且,“族墳?zāi)埂币参幢亟浴耙跃舻葹榍鸱庵取薄R驗椤豆茏印ぞ抛儭愤€將“親戚墳?zāi)怪凇币暈椤懊裰允貞?zhàn)至死而不德其上者”(對上不以功德自居)的首要原因之一[5]165。姑且不論“親戚墳?zāi)埂迸c“族墳?zāi)埂钡南嗨菩?守戰(zhàn)之民也應(yīng)涵蓋普通士兵,而商鞅變法(前356)以前的普通士兵通常由庶民充任。也就是說,即便是庶民階層,似乎也難言“不封”。
《左傳》等史籍的相關(guān)記載不僅提升了“與其樹數(shù)”的可信度,也增強了“不封不樹”的疑惑性。如僖公三十二年(前628)冬,秦晉崤之戰(zhàn)發(fā)生之前,秦軍誓師伐鄭,“蹇叔哭之曰:‘孟子(孟明),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杜預(yù)注:“合手曰拱,言其過老悖,不可用?!盵4]3977亦即“拱”謂墓樹已可合手而如碗口粗細,意同《公羊傳》所言:“秦伯怒曰:‘若爾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爾曷知!’”宰,冢也(何休注)[4]4915。又《左傳》哀公十一年(前484):“(伍子胥)將死,曰:‘樹吾墓槚,槚可材也,吳其亡乎!’”[4]4706意即待其墓上槚樹長成有用之材時,吳國便要滅亡了。另據(jù)《戰(zhàn)國策》記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盵6]315柳下季即柳下惠(前720—前621),其丘壟周圍五十步還應(yīng)有禁止樵采的墓樹?!缎滦颉るs事》亦云:“延陵季子將西聘晉,帶寶劍以過徐君。徐君觀劍,不言而色欲之?!谑羌咀右詣炀箻涠??!盵7]235顯然,即便不言名稱及具體數(shù)目,墓木或墓樹也足以驗證《周禮》所載內(nèi)容,何以“不封不樹”?
至于考古發(fā)現(xiàn)所引發(fā)的疑惑,磨溝墓地以外的其他例證學界多有論及,如楊鴻勛《戰(zhàn)國中山王陵及兆域圖研究》(《考古學報》1980年第1期)、蔡培桂《“墓而不墳”質(zhì)疑》(《山東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5期)、董坤玉《中國古代墳丘墓起源新探》(《考古》2017年第3期)等,無需贅述。
基于“墓而不墳”的影響, 以往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墳丘起源問題。 客觀而言, 作為墓葬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 墓上設(shè)施更易遭受破壞, 保存完好者鮮有發(fā)現(xiàn)。 因而對墓上設(shè)施的了解程度遠遠不及墓穴及棺槨制度等地下設(shè)施。 不過,在等級制日益發(fā)達的社會背景下, 無論如何也不宜將墓上設(shè)施排除在喪葬禮儀之外。
《周禮》所謂“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固然無涉具體規(guī)格或數(shù)量,但也應(yīng)是營建墓上設(shè)施的禮制依據(jù)。故而鄭玄注曰:“別尊卑也,王公曰丘,諸臣曰封?!稘h律》‘列侯墳高四丈,關(guān)內(nèi)侯以下至庶人各有差?!辟Z公彥疏又引《春秋緯》:“天子墳高三刃(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賈疏引文不僅與《白虎通義》所引《春秋含文嘉》內(nèi)容完全一致[8]73,也與許慎對“欒”字的解釋甚為相近,即所謂《禮》:“天子樹松,諸侯柏,大夫欒,士楊。”[9]112差異僅在于“士槐”還是“士楊”。《封氏聞見記》亦載:“按《禮經(jīng)》云:‘天子墳高三雉,諸侯半之,大夫八尺,士四尺。天子樹松,諸侯樹柏,大夫樹楊,士樹榆?!盵10]446《禮》或《禮經(jīng)》通常合指“三禮”,但今存“三禮”各本不見許、封二人所引。
值得肯定的是,無論典出何處,士爵當以高度四尺為丘封之度。而且,這一墓葬規(guī)制還有實例為證。據(jù)《左傳》記載分析,叔梁紇當為士爵,故孔子合葬父母時即以四尺為丘封之度。及至孔子葬于魯城北泗水上,弟子遵其遺命,“藏入地不及泉,而封為偃斧之形,高四尺,樹松柏為志焉”[11]90,也是以士爵為度。又《禮記·檀弓下》記載:“(吳)延陵季子適齊,于其反(返)也,其長子死,葬于嬴、博之間?!淇采畈恢劣谌?其斂以時服。既葬而封,廣輪掩坎,其高可隱也?!编嵭⒃?“隱,據(jù)也;封可手據(jù),謂高四尺?!盵4]2843-2844延陵季子為吳公子,其長子當可承襲爵位,依禮可為四尺丘封,墓穴之“坎深不至于泉”也類似于孔子“藏入地不及泉”。另據(jù)《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下》記載,齊景公寵臣梁丘據(jù)死,乃召告晏子:“據(jù)忠且愛我,我欲豐厚其葬,高大其壟?!盵12]113意如《禮記·禮器》所云:“宮室之量,器皿之度,棺槨之厚,丘封之大,此以大為貴也。”[4]3103齊景公雖因晏子諫言反對而作罷,仍可說明爵等與“丘封之度”的規(guī)格直接相關(guān)。
依前所述,“丘封之度”似乎就是墳丘之度,包括“天子墳高”“列侯墳高”等,但事實并非如此。據(jù)子夏所言:“昔者,夫子言之曰:‘吾見封之若堂者矣,見若坊者矣,見若覆夏屋者矣,見若斧者矣?!瘡娜舾哐?馬鬣封之謂也。”(《禮記·檀弓下》)鄭玄注云:“堂形四方而高”“坊形旁殺平上而長”“夏屋,今之門廡也,其形旁廣而卑”“斧形,旁殺刃上而長。”[4]2798“旁殺”即周圍向上內(nèi)收。其中若斧者,馬鬣封即《孔子家語》所謂“偃斧之形”(偃,仰也[13]444)。顯然,孔子生前所見僅“若斧者”可謂墳丘,其余均屬墓上屋宇類建筑。無論斧刃狀墳丘是否限于士爵,也應(yīng)屬于低等爵位的“丘封之度”。同時,孔子又將“封之”作為統(tǒng)一的前置定語,似乎鄭玄所謂“王公曰丘,諸臣曰封”的解釋未必十分準確。由此來看,言“封”未必僅指地表墳丘,也可涵蓋墓穴之上不同形式的屋宇建筑。
戰(zhàn)國中山王陵M1槨室發(fā)現(xiàn)的銅版兆域圖,不僅證實了《周禮》“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為之圖”的記載,也為理解孔子所見不同形式的“丘封之度”提供了實物依據(jù)(見圖2)。該王陵區(qū)僅見兩座坐北朝南的大型墓葬,其中M1的發(fā)掘結(jié)果表明墓主當為中山王厝[14],而其東側(cè)的M2 應(yīng)為兆域圖中先于厝而亡的哀后堂,王陵區(qū)未及完成預(yù)先規(guī)劃[15]。據(jù)兆域圖可知,即便同為內(nèi)宮垣所環(huán)繞的封之若堂者,其間也存在規(guī)格差別,王堂與后堂均二百尺見方,而夫人堂等則為一百五十尺見方。不僅如此,在內(nèi)宮后側(cè)的中宮垣環(huán)繞區(qū)域,緊貼內(nèi)宮垣還規(guī)劃有四座“宮”,平面規(guī)劃百尺見方,有別于“旁殺平上而長”的坊形,似為孔子生前所未見。雖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僭越現(xiàn)象甚為普遍,但通常都是以周禮為基礎(chǔ)的越級行為,類似諸侯國君僭越而如周天子稱王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周禮》中的“丘封之度”至少包括若堂、若宮、若坊、若覆夏屋、若斧等形式。
再依簡報所述,M1封土平面合于兆域圖規(guī)劃而呈方形。封土“由下至上構(gòu)成三級臺階,現(xiàn)高15米”。如若計算頂層平面,也可以說是四級臺階。無論從堂到覆夏屋的梯級基礎(chǔ)是否存在三、二、一或四、三、二、一的等級差數(shù),都可說明墓上的屋宇建筑實際也包括夯筑基礎(chǔ)。至于若堂之建筑形式,可參考楊鴻勛的復(fù)原研究結(jié)果。據(jù)此來看,即便是墓上屋宇類建筑,夯筑而成的建筑基礎(chǔ)亦如丘壟,《周禮》抑或因此而統(tǒng)稱為“丘封之度”。
另據(jù)《禮記》和《孔子家語》子夏所言,孔子之喪乃“一日三斬板而以封”[11]90。鄭玄注:“板蓋廣二尺、長六尺。斬板謂斷其縮(縛板繩索)也,三斷止之。傍殺(傾斜向上),蓋高四尺,其廣袤未聞也。”[4]2798亦即士爵“馬鬣封”不僅狀如斧刃,為高四尺,且系版筑而成。據(jù)此,《春秋緯》所謂“庶人無墳,樹以楊柳”,或是指其狀不若斧刃,高不及四尺,且不以版筑而為“墳丘”者。否則,即便鄭玄所引《漢律》“列侯墳高四丈,關(guān)內(nèi)侯以下至庶人各有差”可歸結(jié)為先秦兩漢時期的喪葬制度變化,也難以解釋磨溝墓地所見夏商時期的普通墓葬墳丘。
據(jù)上所述,墓葬墳丘與“丘封之度”屬于不同層級的概念范疇,猶如白馬與馬的概念差異。亦即“丘封之度”可以涵蓋墓葬墳丘,但墓葬墳丘卻無法等同于丘封之度。如陜西商洛東龍山遺址相當于二里頭文化早期的墓葬M41、M43及M83等,雖無地表墳丘存在的任何線索,但在墓穴四角外側(cè)發(fā)現(xiàn)有對稱分布的四個柱洞,柱洞底部還墊有數(shù)量不等的石塊,加之未見墻基及居住面痕跡殘存,因而被視為墓上建筑,有別于同期的其他墓葬[16]82-83,89-91。遼寧建昌東大杖子東周燕人墓地的M40、M47,墓穴口部也發(fā)現(xiàn)有地上建筑的柱洞遺跡(見圖3)[17-18]。無論這些梁柱結(jié)構(gòu)的建筑形式如何,也都屬于墳丘之外的墓上設(shè)施。另外,除了社會等級分化,時間和地域等因素也可導致墓上標志的多樣性特征。最為特別的考古實例就是新疆羅布泊小河墓地,一般是在木棺前豎置不同形制的立木[19]。
孔子因合葬父母而言“墓而不墳”,但卻以“古也”而非“禮也”或“今也”為前置定語,寓意頗顯蹊蹺。結(jié)合《禮記·檀弓上》另一則涉及孔子合葬父母的記載,即“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殯于五父之衢。人之見之者,皆以為葬也。其慎也,蓋殯也。問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似乎孔子不知父墓的原因就在于“墓而不墳”。然而,前述“不封不樹”的疑惑又令這一解釋顯得過于勉強。再依《管子·禁藏》所載:“宮室足以避燥濕,……棺槨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墳?zāi)棺阋缘烙??!狈啃g注云:“道識其處,各有記也?!盵5]188-189姑且不論管子的生活年代早于孔子,“墳?zāi)埂币辉~也散見于“三禮”所載。因此,孔子不知父墓的原因,似乎很難完全歸結(jié)于“墓而不墳”。事實上,孔子不知父墓的根本原因,可能還在于幼年喪父及其引發(fā)的家庭變故致使孔子不曾服喪。不過,孔子“問于郰曼父之母”,又以“不可以弗識也”為由而建墳丘,也說明其父之墓確無墳丘。
既然考古發(fā)現(xiàn)與其他史籍反復(fù)證實了《周禮》所載“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那么《禮記》緣何又云“不封不樹”呢?就《禮記》記載而言,最接近“墓而不墳”者似乎并非“不封不樹”,而是“墳?zāi)共慌唷?。即《禮記·喪服四制》所謂“喪不過三年,苴衰(缞)不補,墳?zāi)共慌唷O橹?鼓素琴,告民有終也,以節(jié)制者也?!笨追f達疏曰:“苴衰不補者,言苴麻之衰,雖破不補。墳?zāi)共慌嗾?培,益也;一成丘陵之后不培益其土。”[4]3681若按孔疏所謂“一成丘陵”,則“不封不樹”和“墓而不墳”之說似乎就無法成立。
實際上,史籍記載也已表明,“墳?zāi)共慌唷焙汀安环獠粯洹苯砸詥势跒榍疤?所謂“喪不過三年”或“三年之喪”?!吨芤住は缔o下》雖無三年喪期限定,卻以“喪期無數(shù)”作為“不封不樹”之后綴。就考古發(fā)現(xiàn)的史前墓葬來看,所謂“古之葬者,……喪期無數(shù)”的說法或非虛言。尤其仰韶文化較為常見的合葬墓,即有死亡時間差可達200年左右的多人二次合葬墓,如河南鄧州八里崗M13[20],又如陜西華陰橫陣仰韶文化早期數(shù)座合葬墓共用同一大型坑穴[21],且隨葬陶器顯示其埋葬時間并不一致者[22]。另外,陜西華縣元君廟墓地雖無大坑套小坑的埋葬現(xiàn)象,但合葬墓的埋葬特征類似于橫陣墓地。據(jù)人骨埋藏特征分析,即便同一座墓葬的不同個體,也可能是先后而非同時葬入的[23]。顯然,對于“喪期無數(shù)”的合葬墓,“不封不樹”似乎在所難免。當然,“不封”不等于不做封閉處理。
至于先秦墓葬,喪期“不封不樹”的葬儀也不是蹤跡全無?!抖Y記·檀弓上》有載:“孔子之喪,有自燕來觀者,舍于子夏氏。子夏曰:‘圣人之葬人與?人之葬圣人也。子何觀焉?……今一日而三斬板,而已封,尚行夫子之志乎哉!’”同樣的內(nèi)容也見于《孔子家語·終記解》:“既葬,有自燕來觀者,舍于子夏氏。子夏謂之曰:‘吾亦人之葬圣人,非圣人之葬人,子奚觀焉?……今徒一日三斬板而以封,尚行夫子之志而已。何觀乎哉?’”一兩則文字略有出入,但意思基本一致,核心是說孔子葬禮并無值得一觀的特別之處。即便“三斬板而以封”的馬鬣封,也不過是“今徒一日”而成,不足為奇。但言外之意卻是通常情況下并非一日而成墳丘。況且,若堂、若宮、若坊類墓上設(shè)施通常也很難一日而成。如此則“墳?zāi)共慌唷北憧傻韧凇安环獠粯洹敝环狻?/p>
另據(jù)《禮記·問喪》所載,孝子送葬時,“其送往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其反(返)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也。……入門而弗見也,上堂又弗見也,入室又弗見也。亡矣,喪矣,不可復(fù)見已矣!……祭之宗廟,以鬼饗之,僥幸復(fù)反(返)也。”姑且不論喪親之痛的種種表現(xiàn),即便既葬而返的宗廟虞祭,仍以僥幸之心祈愿亡親能夠得以復(fù)返。于是便“成壙而歸,不敢入處室。居于倚廬,哀親之在外也;寢苫枕塊,哀親之在土也。故哭泣無時,服勤三年,思慕之心,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實也”[4]3594-3595。其中“成壙而歸”明顯有別于“今徒一日三斬板而以封”,并居于倚廬、寢苫枕塊、哭泣無時,故服勤期間理應(yīng)不培墳?zāi)?。又“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悶),故匍匐而哭之,若將復(fù)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斂者,以俟(待)其生也。三日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益衰矣?!枪适ト藶橹當鄾Q,以三日為之禮制也”[4]3595。以此類推,服喪三年而待思慕之心“益衰”之后再起丘封,似也合乎情理。因此,“成壙而歸”“墳?zāi)共慌唷薄安环獠粯洹笨赡軆H是同一葬儀的不同說法而已,而喪期過后則可“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亦即“不封不樹”與“丘封之度”原本并無矛盾。
當然,喪葬禮儀也不能一概而論。除了孔子合葬父母、孔子之喪皆一日成墳外,還有前文所引延陵季子異鄉(xiāng)葬子也是如此。這說明基于死者生前意愿或在特殊情況下,士大夫也可即日成墳,未必喪期之內(nèi)“不封不樹”“墳?zāi)共慌唷?。另?jù)《禮記·檀弓下》記載:“子路曰:‘傷哉貧也!生無以為養(yǎng),死無以為禮也?!鬃釉?‘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斂手足形,還葬而無槨,稱其財,斯之謂禮?!编嵭?“還,猶疾也,謂不及其日月?!笨追f達疏:“斂手足形者,親亡,但以衣棺斂其頭首及足,形體不露,還速葬而無槨材……?!盵4]2836顯然,若是家境不濟,也不必拘泥于“不封不樹”等喪葬禮儀,只要盡心盡力即可。
雖說如此,以“至痛”而有“至孝”之名的社會贊譽,難免令居喪思親之情趨向極端化。誠如墨子所言:“處喪之法,……曰‘哭泣不秩、聲翁,缞绖垂涕,處倚廬,寢苫枕塊?!窒嗦蕪姴皇扯鵀轲?薄衣而為寒,使面目陷陬(皺),顏色黧黑,耳目不聰明,手足不勁強,不可用也。又曰:‘上士之操喪也,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以此共三年?!枪拾傩斩回?忍)寒,夏不仞暑,作疾病死者,不可勝計也?!盵24]107,109即便是儒家代表人物荀子,也認為如此“相高以毀瘠,是奸人之道也,非禮義之文也,非孝子之情也”[25]239。相,視也[26]8,相高即覬望至孝聲名之意;毀瘠即因居喪過哀而極度羸弱。顯然,極端化的喪葬禮儀有失人道本義,幾乎成了摧殘生者乃至影響正常社會生活的消極因素。
這種旨在彰顯至孝之名并延及后世的極端化居喪行為,也可一定程度地驗證“不封不樹”的本義。如東漢早期韋彪“孝行純至,父母卒,哀毀三年,不出廬寢》。服竟,羸瘠骨立異形,醫(yī)療數(shù)年乃起”[27]917;東漢末年桓典“會國相王吉以罪被誅,故人親戚莫敢至者。典獨棄官收斂歸葬,服喪三年,負土成墳,為立祠堂,盡禮而去”[27]1258;魏晉名士山濤“會遭母喪,歸鄉(xiāng)里。濤年逾耳順,居喪過禮,負土成墳,手植松柏”[28]1225等。后兩者皆自行“負土成墳”,且行文于為喪或居喪之后,前者“不出廬寢”乃至“服竟”病倒,或久未負土成墳。尤其《隋書·孝義列傳》所載:“徐孝肅,汲郡人也,……孝肅早孤,不識父,及長,問其母父狀……母終,孝肅茹蔬飲水,盛冬單缞,毀瘠骨立。祖父母、父母墓皆負土成墳,廬于墓所四十余載,被發(fā)徒跣,遂以身終?!盵29]1671其祖父母和父親之墓明顯久未成墳,母喪期間“毀瘠骨立”,亦似不宜為墳,“皆負土成墳”當在母喪之后。
反證則有東漢晚期的太常趙岐,臨終前“敕其子曰:‘我死之日,墓中聚沙為床,布簟白衣,散發(fā)其上,覆以單被,即日便下,下訖便掩’”[27]2124;又南朝陳的司徒左長史袁泌,臨終前亦“戒其子蔓華曰:‘吾于朝廷素無功績,瞑目之后,斂手足旋葬,無得輒受贈謚’”[30]245。此二人所以遺命子嗣“下訖便掩”或“斂手足旋葬”,當是基于久葬不掩或久肂(假葬)不葬的種種極端現(xiàn)象。據(jù)此來看,無論史籍中哀毀、居喪、廬墓和“負土成墳、手植松柏”的記載語序是否完全一致,似乎都難以否定“負土成墳、手植松柏”于三年喪期之后的事實。
前文有述,鄭玄把三年之喪的后續(xù)內(nèi)容句讀為“庶人縣封”,并釋“縣封”為“縣窆”,以示庶人與天子之喪的區(qū)別。然而,“縣窆”即懸下棺而葬者并不限于庶人,也包括諸侯、大夫、士。即如賈誼所言:“古者周禮,天子葬用隧,諸侯縣下。周襄王出逃伯斗,晉文公率師誅賊,定周國之亂,復(fù)襄王之位。于是襄王賞以南陽之地,文公辭南陽,請即死得以隧下。襄王弗聽,曰:‘周國雖微,未之或代也。天子用隧,伯父用隧,是二天子也。以地為少,余請益之。’文公乃退。”[31]401而晉文公“請隧”一事也見于《左傳·僖公二十五年》[4]3952及《國語·周語中》[32]18-19所載,并非賈誼杜撰。天子用隧,庶人縣窆,諸侯、大夫、士又當如何呢!
漢唐學者所以釋“縣封”為“縣窆”,或因《周禮》《儀禮》所載喪葬禮儀常用“窆”字。從使用情況來看,窆字與葬、封諸字時常并用,但具體所指有所不同。如“冢人掌公墓之地,……凡有功者居前,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大喪,既有日,請度甫竁,遂為之尸。及竁,以度為丘隧,共喪之窆器。及葬,言鸞車、象人。及窆,執(zhí)斧以蒞。遂人藏兇器,正墓位,蹕墓域,守墓禁”。又《地官司徒》“鄉(xiāng)師之職,……及葬,執(zhí)纛以與匠師、御柩而治役。及窆,執(zhí)斧以蒞匠師”;“遂人掌邦之野,……及葬,帥而屬六綍,及窆,陳役”;“遂師各掌其遂之政、令、戒、禁,……大喪,使帥其屬以幄帟先,道野役。及窆,抱磨,共丘籠及蜃車之役?!盵4]1537-1538,1595,1597-1598,1697-1698“丘封”無需贅言,所謂“及葬”當指葬日尤其送葬過程,而“及窆”則包括“遂人藏兇器(明器)”“丘籠及蜃車之役”等,遠不止于懸下棺。
相對而言,《儀禮·既夕禮》的記載更加明晰。所謂“至于壙,陳器于道東西,……乃窆。……襲,贈用制幣,玄纟熏束,……藏器于旁,加見(見即棺飾)。藏苞筲于旁。加折卻之,加抗席覆之,加抗木,實土三”[4]2506-2507。姑且不論“及窆”當在送葬“至于壙”以后,后文的“加折卻之”至“實土三”又當與掩埋過程有關(guān)。尤其《既夕禮·記》中所謂“柩至于壙,斂服載之。卒窆而歸,不驅(qū)”,其中“卒窆”明顯不可能僅指懸下棺。否則,何以使“上毋通臭”或“氣無發(fā)泄于上”[24]112,117。聯(lián)系起來,則“卒窆而歸”至少應(yīng)在“實土三”以后??梢钥隙?《周禮》《儀禮》中的“窆”字絕不止于懸下棺,也可涵蓋掩埋過程。
無可否認, “封”字的含義較為復(fù)雜。 在《禮記·喪大記》中, 懸下棺的確可以言之為“封”。 所謂“君葬用車盾, 四纟孛二碑, 御棺用羽葆。 大夫葬……御棺用茅。 士葬……御棺用功布。 凡封, 用纟孛去碑負引, 君封以衡, 大夫士以咸”[4]3437-3438。 其中“用纟孛去碑負引”即葬下棺時用纟孛背對木碑負引而退行, 諸侯棺上置橫木以系纟孛, 大夫士則直接系纟孛于棺束(咸或緘)。 懸下棺既可言封, 也可直言“縣棺”, 唯獨不言“縣封”。 如《禮記·檀弓上》: “子游問喪具, ……夫子曰: ‘有, 毋過禮。 茍亡(無)矣, 斂首足形, 還(旋)葬, 縣棺而封, 人豈有非之者哉?’”[4]2797如若釋“封”為“窆”, 則“縣棺而封”當可訓為懸棺而懸下棺, 豈不怪哉!
另據(jù)前引延陵季子之子“葬于嬴、 博之間, ……其坎深不至于泉, 其斂以時服。 既葬而封, 廣輪掩坎, 其高可隱也。 既封, 左袒, 右還(環(huán))其封,且號者三”, 其中“其高可隱”當緣于“既葬而封, 廣輪掩坎”,后文的“既封”又是“既葬而封”的終結(jié), 爾后延陵季子“左袒, 右還其封”(袒露左臂而順時針環(huán)繞丘封)。 如此看來, 懸下棺理應(yīng)寓于“葬”字而非“封”字之中。 也就是說, 在喪葬禮儀的相關(guān)記載中,葬字的意涵明顯大于“窆”字, 而“窆”字的意涵又大于“封”字。 換言之, 葬字可以涵蓋或替代窆字, 窆字也可涵蓋或替代封字, 但封字卻不能等同于窆或葬字。 這就是說, 把“縣封”釋為“縣窆”, 當與事實不符。
那么,“縣封”的本義又是如何,能否理解為“懸空而封”呢?
有關(guān)于此, 《周禮》冢人職責中的“大喪, 既有日, 請度甫竁, ……及竁, 以度為丘隧”, 似乎值得關(guān)注。 其中“甫竁”, 鄭玄詳注于《周禮·春官》小宗伯“卜葬兆, 甫竁, 亦如之”之下, 所謂“甫, 始也。鄭大夫讀‘竁’皆為‘穿’……皆謂葬穿壙也”[4]1657。至于“丘隧”, 鄭玄注云: “隧, 羨道也。 度丘與羨道廣袤所至。”然而, 賈公彥又依《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晉文公請隧”之事而疏曰: “天子有隧, 諸侯已下有羨道。 隧與羨異者, 隧道則上有負土, 謂若鄭莊公與母掘地隧而相見者也; 羨道上無負土。”
至于何以掘地為隧,或可參考《墨子·備穴》。所謂“亻鼠穴高七尺五寸,廣柱間也(七)尺,二尺一柱,柱下傅舄,二柱共一員十一。兩柱同質(zhì),橫員土。柱大二圍半,必固亓(其)員土,無柱與柱交者”。據(jù)清代學者孫詒讓考證:“‘員十一’,義不可通,下文兩言‘員土’,疑‘十一’即‘土’字,傳寫誤分之。然‘員土’亦無義,蓋當為‘負土’。《周禮·冢人》賈疏云‘隧道上有負土’,此為穴,亦為隧道,故有負土。蓋以板橫載而兩柱直榰之,故云‘兩柱共一負土’?!盵24]331由此來看,墓葬隧道或系立柱上橫置木板負土而成,或者利用二層臺結(jié)構(gòu)橫置木板。再依鄭玄所注:“大喪,王、后、世子也。小喪,夫人以下。”[4]1412則及竁而“度為丘隧”者似乎并不限于周天子。
另據(jù)《儀禮》所載,“丘隧”抑或不限于“大喪”墓道。如《既夕禮》記載,出殯祭奠時,“陳明器于乘車之西。折,橫覆之??鼓?橫三縮二。加抗席三。加茵,用疏布,緇剪,有幅,亦縮二橫三”[4]2488-2489;送葬時,“至于壙,陳器于道東西,北上。茵先入,屬引……乃窆?!诱?卻之。加抗席,覆之。加抗木。實土三。主人拜鄉(xiāng)人”。依鄭玄所注:“折,猶庪也。方鑿連木為之,蓋如床,而縮者三,橫者五,無簀(床席)。窆事畢,加之壙上,以承抗席?!薄翱?御也,所以御止土者,其橫與縮各足掩壙?!币嗉撮久Y(jié)構(gòu)的床架式“折”,明顯不同于槨室棚木為蓋的構(gòu)造方式。參考“卒窆而歸”之語,則“加折卻之”及“實土三”只能說是“窆事末”而非“窆事畢”。再結(jié)合送葬“至于壙”而終,則加折于壙上者當指墓壙之上,最后再“實土三”以掩蓋之。如果說賈疏“至實土三遍,主人拜謝之”的意涵仍顯模糊,還可參考《禮記·雜記下》“鄉(xiāng)人五十者從反(返)哭,四十者待盈坎”[4]3389。即鄉(xiāng)人五十歲以上者隨主人“返哭”而歸,四十歲以下則“待盈坎”而返。其中,“盈坎”類似于“卒窆”或“成壙而歸”,尤其墨子所謂“滿坎無封”[24]112,卻有別于“丘封之度”。如此則“加折卻之”爾后掩土盈坎,可能就是指棚架封閉墓口,“縣封”的本義當在于此。故而史籍罕見葬日“成墳”或“成封而歸”者,“墳?zāi)共慌唷钡膯势谝?guī)制也顯得順理成章。
從表達哀思之情的角度來說,“縣封”與“不封不樹”可謂殊途同歸,即逐漸增大生死之隔也應(yīng)是表現(xiàn)思慕之心“益衰”的重要形式。唐代皮日休《鄙孝議下》可給予反向驗證:“故合葬于防,孔子先反者,尚修虞事也。今之愚民,既葬不掩,謂乎不忍也;既掩不虞,謂乎廬墓也。傷者必過毀,甚者必越禮,……自漢魏以降,厥風逾甚?!盵33]208合葬尚且如此,單人墓葬可想而知。如陜西旬邑百子村東漢壁畫墓前后室,甬道兩壁守門力士的外側(cè)分別朱書題記“諸觀者皆解履乃得入”“諸欲觀者皆當解履乃得入觀此”[34],說明墓道一度不曾掩埋封閉,墓穴尤其前室應(yīng)呈開放狀態(tài)。當然,若似東漢趙岐“先自為壽藏,圖季札、子產(chǎn)、晏嬰、叔向四像居賓位,又自畫其像居主位”,死后又遵其遺命“即日便下,下訖便掩”,充其量不過是開放壽藏。但趙岐此舉當屬逆俗而為的特例,實際也不乏與之相反的事例,諸如“民有趙宣,葬親而不閉埏隧(墓道),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鄉(xiāng)邑稱孝”[27]2124,2159-2160。至于趙宣欺世盜名之罪,并非源于“葬親而不閉埏隧”,主要還在于其服喪期間違背禁欲規(guī)制而育有五子。換言之,在以“舉孝廉”為選官制度的社會背景下,“葬親而不閉埏隧”的守喪現(xiàn)象理應(yīng)相當普遍。否則,便很難準確理解“埏門只復(fù)閉,白蟻相將來”[35]591的挽歌詩句。
考古發(fā)現(xiàn)中之所以罕見或不易確認“縣封”遺跡,原因可能在于喪期之后一般需要撤去“縣封”設(shè)施而為丘封之度,構(gòu)筑丘封難免又會弱化墓口部分的“縣封”痕跡。正因為如此,所以磨溝墓地的墓葬口部不曾確認有棚架痕跡,而棚架結(jié)構(gòu)或設(shè)施普遍發(fā)現(xiàn)于墓穴內(nèi)部。但從邏輯上來說,基于防雨防水等方面的需要,墓葬口部通常也應(yīng)加以棚架封閉為妥。對此,環(huán)境干燥而有利于有機物保存且與河西走廊文化關(guān)系密切的新疆哈密、吐魯番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的墓葬實例當具參考意義。尤其吐魯番勝金店墓地,無論豎穴二層臺墓、豎穴土坑墓還是豎穴偏室墓,墓口多見木梁棚架的黑果枸杞、蘆葦?shù)雀采w物,包括M9、M13距墓口較深的二層臺上也搭有棚木者(見圖4)[36-37]。另外,如同中山王陵未按“兆域圖”規(guī)劃完成那樣,也不能排除特殊情況下墓葬的埋葬過程未按喪葬禮儀完成的偶然現(xiàn)象,亦即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先秦墓葬“縣封”遺存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可期可待。
總之,古代喪葬過程甚為復(fù)雜,理應(yīng)包含若干思慕之情“益衰”、生死之隔逐步增大的階段性葬儀。所謂“不封不樹”或“墳?zāi)共慌唷?通常應(yīng)是以禮制規(guī)定的三年喪期為限;即便存在“居喪過禮”行為,一般也不涉及最終的埋葬過程。而所謂“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通常完成于三年喪期之后,與前者并不矛盾。惟“丘封之度”還應(yīng)包括堂、宮、坊、覆夏屋等屋宇類墓上建筑,不宜籠統(tǒng)地理解為普通墳丘。因為規(guī)格最低且無屋宇類建筑的若斧者“馬鬣封”,也是以版筑方式構(gòu)筑而成的。尤其史籍所謂“縣封”,似乎并不限于庶人,也不宜釋為“懸下棺”,很可能是指喪期之內(nèi)棚架封閉墓穴的現(xiàn)象,并以此表示思慕之心和不忍之情。當然,喪葬禮儀的意義并不限于孝悌之心、思慕之情的直接表達,更是維系和推行宗法制度、強化社會秩序的重要舉措。如此一來,多人多次合葬、局部人骨位移或缺失、先后放置隨葬品等諸多特殊埋藏現(xiàn)象,均可獲得較為合理的考古學解釋。進而,通過解剖發(fā)掘墳丘尤其地下墓穴部分,以獲取有關(guān)埋葬過程的埋藏堆積證據(jù)便顯得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