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新
《紅樓夢》“篆兒”考辨
高光新
(唐山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河北 唐山 063000)
篆兒在《紅樓夢》庚辰本出現(xiàn)三次,作為邢岫煙丫頭的篆兒沒有異文,作為寶玉丫頭的篆兒有異文,其中甲辰本的異文是箓兒。篆兒名字的含義符合邢岫煙的人物設(shè)定。寶玉的丫頭本名應(yīng)該是箓兒,由于字形相近,被誤抄為篆兒。篆兒的詞匯異文說明晚出的版本也能保留原稿本來信息。
《紅樓夢》;篆兒;箓兒
《紅樓夢》版本眾多,可以分為兩個系列,一是脂批本系列,是抄本,時間確定的有甲戌本(1754年)、己卯本(1759年)、庚辰本(1760年)、甲辰本(1784年)、舒序本(1789年),其他的戚序本、戚寧本、蒙府本、列藏本、夢稿本的時間不定,但是一般認為抄寫時間晚于庚辰本,例如夢稿本是第一部120回本,被認為是抄本與刻印本的橋梁;二是程高本系列,是刻印本,有程甲本(1791年)、程乙本(1792年)。
脂批本系列各本抄寫的時間有先后,一般認為越是早期的抄本越接近曹雪芹原稿面貌,例如時間最早的甲戌本,每回保留的脂批最多,曹雪芹題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也只有甲戌本有。但是,由于脂批本抄寫的藍本不同,晚出的抄本,也有可能保留曹雪芹原稿的某些信息,有其獨特的價值。下面以《紅樓夢》中一個出場極少的丫環(huán)篆兒的異文為例,進行探討。
篆兒在《紅樓夢》庚辰本正文出現(xiàn)三次(本文《紅樓夢》正文引文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眉批引文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影印本)。
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么?!鼻琏┑溃骸皠e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五十二回)[1]732
寶釵方問湘云何處拾的。湘云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與鶯兒?!保ㄎ迨呋兀1]815
只聽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進來,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并奶子抱巧姐兒,彩鸞,繡鸞八九個人,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六十二回)[1]866
第五十二回的篆兒,是寶玉的丫頭,《紅樓夢》各版本有異文,戚序本、戚寧本、蒙府本、列藏本同庚辰本,楷書或行楷;甲辰本作箓兒,正楷,字跡工整;夢稿本把“篆”字涂掉,右側(cè)補寫一個“定”字;程甲本、程乙本作定兒。
第五十七回、六十二回的篆兒,是邢岫煙的丫頭,各本無異文。
邢岫煙在《紅樓夢》中著筆不多,但是也有一定地位。庚辰本第十七回至十八回通過林之孝家的首次道出妙玉:“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盵1]242脂批:“后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盵2]376邢岫煙是十二釵副冊中的人物,地位次于正冊。
邢岫煙的人物特點如下: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wěn)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五十七回)[1]808
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六十三回)[1]897
他(指妙玉)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六十三回)[1]897
邢岫煙家境貧寒,但是端雅穩(wěn)重,能夠受到妙玉待見,可見品質(zhì)高潔。邢岫煙走路不穩(wěn),有些搖晃。
古人認為岫和煙密不可分,梁江淹《閩中草木頌·栟櫚》:“煙岫相珍,云壑共寶。”顧在镕《題光福上方塔》:“煙凝遠岫列寒翠,霜染疏林墮碎紅?!惫 吨壑性缙稹罚骸叭找r殘云赤,煙含遠岫青?!睙熀歪恫F(xiàn),有煙的岫顯出“寒翠”或“青”色,翠與青都是冷色,容易與“寒”產(chǎn)生聯(lián)想,煙狀飄散,都與邢岫煙的貧寒、走路不穩(wěn)特點相符。
《紅樓夢》丫頭的名字,往往與主子的特征相呼應(yīng),例如迎春擅長下棋,大丫環(huán)叫司棋,探春擅長書法,大丫環(huán)叫待書,惜春擅長繪畫,大丫環(huán)叫入畫,大丫環(huán)的名字點出主子擅長的才藝。邢岫煙的丫頭篆兒,名字也與主子相呼應(yīng)。
宋代以后,焚香是文人的雅事之一。用香料末做成可燃燒的線香,這種香在兩宋時期有時做成篆文形狀,李清照《滿庭芳》詞:“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彼宰梢灾缚扇紵南悖赜^《海棠春》詞:“翠被曉寒輕,寶篆沉煙裊?!标懹巍墩砩稀罚骸疤鲞f孤村遠,凄涼半篆香?!痹~義引申,篆也可以指香燃燒后產(chǎn)生的浮動的煙縷,宋神宗《秦國大長公主挽詞》:“塵入羅衣暗,香隨玉篆消。”辛棄疾《添字浣溪沙·病起獨坐停云》:“心似風(fēng)吹香篆過,也無灰?!毕闳紵a(chǎn)生的煙縷,輕飄飄升起后,慢慢散開。
篆體現(xiàn)了香的雅,香的煙縷輕飄,與邢岫煙端雅穩(wěn)重、走路不穩(wěn)的特點相符。所以,篆兒是曹雪芹根據(jù)邢岫煙人物角色設(shè)定的丫頭。
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的眉批里,篆兒出現(xiàn)一次。
鳳姐道:“既這么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刹恢救嗽敢獠辉敢??”紅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xué)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盵1]379
眉批一:奸邪婢豈是怡紅應(yīng)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2]618
眉批二:此系未見抄后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2]618
第一條眉認為紅玉應(yīng)該被驅(qū)逐出怡紅院。良兒和篆兒也是“奸邪婢”之類的人。第二條眉反駁了第一條眉批關(guān)于紅玉的論斷,但沒有反駁對良兒和篆兒的評語。第五十二回平兒的一番話,能與第一條眉批互相印證。
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里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里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愿,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盵1]723
一兩年前發(fā)生過一起良兒偷玉的案子,可以印證二十七回眉批一的“前良兒”,平兒開始懷疑是邢姑娘的丫頭,也就是篆兒偷了蝦須鐲,最后查出來是墜兒偷的,那么“后篆兒”所指的案子,由于八十回以后迷失,無從驗證。
平兒是因為篆兒窮、小孩子家沒見過世面,才懷疑她。平兒這么說是有一定依據(jù)的:一是篆兒窮,第四十九回,王熙鳳把邢岫煙和迎春安排在一起住。邢岫煙每月二兩銀子,按邢夫人的要求,拿出一兩給父母,還要自己出錢請迎春的媽媽丫頭“打酒買點心吃”(見五十七回)[1]810,錢不夠用,才讓篆兒把衣服當(dāng)了,以此類推,篆兒得到的月錢也不會多。二是篆兒沒有見過世面,前面六十三回引文,邢岫煙家曾租賃蟠香寺的房子,住了十年,邢岫煙家確實貧窮,這種條件下,篆兒不會見過什么世面。三是篆兒周圍有偷竊發(fā)生,迎春性格軟弱,迎春的奶媽常常偷拿她的首飾,邢夫人都知道,第七十四回:“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huán)衣履作本錢?!盵1]1037迎春的一個攢珠累絲金鳳,被奶媽偷偷拿走了,迎春也不知道(見第七十三回)[1]1038。以致平兒懷疑篆兒住在迎春那兒,有可能受影響,偷拿主子的首飾。
綜上所述,邢岫煙的丫頭篆兒,名字與主子相呼應(yīng),與二十七回眉批所說的篆兒,與平兒懷疑偷蝦須鐲的篆兒,是同一個人。
庚辰本第五十二回的篆兒的“篆”,及各版本異文字形如表1所示。
表1 “篆”的各版本異文字形
從字形可以看出,篆的手寫俗體字與“箓”,上邊都是相同的部首“”,中間都是相同的“彐”,下邊的“豕”和“水”存在差異,但右半部有相似的部件“く”,由于字形非常接近,存在抄錯字的可能性。箓是籙的簡省字,文獻中出現(xiàn)過篆、籙互換的例子,盧綸《和王倉少尹暇日言懷》:“書空閱篆文”,《全唐詩》卷二百七十七:“書空閱篆文?!毙∽ⅲ骸耙蛔骰U。”[3]《文苑英華》卷二百四十三:“書空閱籙文。”小注:“集作篆?!盵4]
由于篆兒是按照邢岫煙的特點給她設(shè)定的丫頭,這就排除了兩種可能:(1)寶玉的丫頭不會再叫篆兒,原因之一是五十二回平兒對篆兒的評論是“小孩子家沒見過”[1]723,不符合賈府尤其是怡紅院丫頭的特征,賈府是四大家族之首,“白玉為堂金作馬”(第四回)[1]59,富有、珍寶多,國外物品也很常見[5]。怡紅院寶玉的房間里珍寶更多,摔碎玻璃缸、瑪瑙碗都不當(dāng)回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保ǖ谌换兀1]434有劉姥姥沒見過的穿衣鏡(第四十一回)[1]573,平常人家不會有,還有來自國外的“金西洋自行船”(第五十七回)[1]804;原因之二是曹雪芹擬定人名不至于出現(xiàn)重名,賈蘭有重名,有其特殊原因,劉世德先生已經(jīng)做過分析:“一個是賈府的族人,一個是賈珠、李紈之子?!薄坝匈Z府族人賈蘭的兩回(第九回、第十三回)屬于《風(fēng)月寶鑒》的舊稿。”[6]篆兒只是身份低的丫頭,沒有特殊之處,重名容易導(dǎo)致混亂。(2)篆兒更不可能原先是寶玉的丫頭,后來送給邢岫煙的。原因之一是篆兒把邢岫煙的當(dāng)票交給鶯兒,她應(yīng)該是當(dāng)衣服的經(jīng)手人,寶玉是衣食無憂的人,他的丫頭不至?xí)洚?dāng)衣物;原因之二是寶玉和邢岫煙并沒有多大交情,不會送丫頭給他。
根據(jù)馮其庸判斷,甲辰本“是從脂評系統(tǒng)走到程本系統(tǒng)的一個橋梁,又是保存脂本某些原始面貌,因而也是研究脂本的不可或缺的珍貴抄本?!盵7]甲辰本保留了《紅樓夢》原本的部分文字。筆者認為,寶玉這個丫頭的名字是箓兒,只出場一次,存在感不高,是隨手安排的名字,由于字形相近,其他版本全都抄寫成了篆兒,只有甲辰本的抄寫準確。
關(guān)于夢稿本、程甲本、程乙本異文。夢稿本把篆兒改為定兒,“它(按:指夢稿本)的旁改文字,盡管絕大部分與程乙本相同,但又參雜有程甲本的某些特有詞語?!盵8]夢稿本涂改的地方多與程乙本相同,有些與程甲本不同,例如“程乙本第四十回的‘坎肩兒’,乙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寧本、甲辰本、舒序本、列藏本、程甲本作‘背心子’,只有夢稿本作‘坎肩兒’,并且是修改過的,‘坎’和‘兒’是涂改后添加在原文右側(cè)的字跡?!盵9]夢稿本的這處改動,正好印證了夢稿本被人根據(jù)程乙本涂改過。程乙本的整理者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篆兒重名問題,所以改了。定兒是后改的名字,并非原本名字。
綜上,筆者認為五十二回寶玉的丫頭應(yīng)該叫箓兒,甲辰本保留了曹雪芹原稿本來面貌,其他版本誤抄為篆兒,這就可以與邢岫煙的丫頭區(qū)分開。夢稿本、程甲本和程乙本的定兒是后改的名字。
[1] 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
[2]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75.
[3] 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6:3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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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高光新.《紅樓夢》與清代貢品[J].唐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9, 41(4):3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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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馮其庸.論夢敘本——影印夢覺主人序本《紅樓夢》序[M]//石頭記脂本研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283.
[8] 王永.《夢稿本》真諦[J].紅樓夢學(xué)刊,1990,12(4):193- 218.
[9] 高光新.《紅樓夢》“坎肩兒”考辨[J].紅樓夢學(xué)刊,2014, 36(2):334-342.
A Study on Zhuan'er in
GAO Guang-x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angshan Normal University, Tangshan 063000, China)
Zhuan’er appeares three times in Gengchen edition of. Zhuan’er, as a maid of Xing Xiuyan, has no variation. But Zhuan’er, as a maid of Baoyu, has variation, among which the variation of Jiachen edition is Lu’er. The meaning of her name conforms to Xing Xiuyan’s character setting. The real name of Baoyu’s maid should be Lu’er. Due to the similar characters, it was mistakenly copied as Zhuan’er. The lexical variant of zhuan’er shows that the later version can retain the original manuscript’s information.
; Zhuan’er; Lu’er
H134
A
1009-9115(2022)04-0030-03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4.007
河北省社科基金項目(HB20YY020)
2021-12-16
2022-06-29
高光新(1979-),男,山東五蓮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為訓(xùn)詁學(xué)、詞匯學(xué)。
(責(zé)任編輯、校對:郭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