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震云

(中國政法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00)

一、西夏建元前的詩文

西夏王朝陳經(jīng)立紀，尚文尊孔，由教育、科舉、翰林構(gòu)成的文脈自成體系，雄踞西陲二百多年，一時文物豐盛。由于元代沒有為西夏修史，因此西夏史只見于宋、遼、金三史的附傳，原有的典籍《夏國樞要》《夏國史》等流落不傳，西夏的詩文更是湮沒無聞。20世紀初，黑水城等大量西夏文獻的發(fā)現(xiàn)，在國際上興起了西夏學，絕學迅速成為舉世矚目的顯學。但是，宏觀地把握似乎不夠，而西夏建國前的詩文寫作情況更缺少必要的關(guān)注。

西夏詩文指的是歷時近二百年(1038—1227)，橫跨歷史上我國西北地區(qū)寧夏、甘肅大部及陜西、內(nèi)蒙、青海部分地區(qū)的，以黨項人為主，兼有漢、吐蕃、回鶻等民族組成的西夏文、漢文、回鶻文、藏文、蒙文、女真文、敘利亞文等文字寫成的詩文，之前州府時代則為西夏建元前的詩文。

西夏歷來有尚文的傳統(tǒng)?！端问贰肪硭陌傥迨鈬鴤饔涊d說：“明年，遣使上表曰： 臣祖宗本出帝胄，當東晉之末運，創(chuàng)后魏之初基。遠祖思恭，當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漢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禮樂既張，器用既備，吐蕃、塔塔、張掖、交河，莫不從伏。”[1]1585黨項原來沒有文字，因此主要用漢語書寫，禮樂文化亦采漢制，因此與中原文化密切關(guān)聯(lián)。

《宋史》卷四百五十三外國傳記載說，李元昊創(chuàng)造了西夏文字，為人“性雄毅，多大略，善繪畫，能創(chuàng)制物始。圓面高準，身長五尺余。少時好衣長袖緋衣，冠黑冠，佩弓矢，從衛(wèi)步卒張青蓋。出乘馬，以二旗引，百余騎從。曉浮圖學，通蕃漢文字，案上置法律，常攜《野戰(zhàn)歌》、《太乙金鑒訣》”[1]1584-1585。根據(jù)《宋史》，在西夏建元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詩歌，并且將戰(zhàn)爭之道譜寫成歌曲，用來閱讀、傳唱，以備應用，但具體數(shù)量、狀況目前難以詳明。李元昊對佛教、繪畫、漢語言文字都很精通，還創(chuàng)制了西夏文字，常攜《野戰(zhàn)歌》則說明他對詩歌的喜歡和注重詩的實用性?！抖聿睾谒俏墨I》中有口頭文學性質(zhì)的《夏圣根贊歌》[2]等亦記錄了西夏人祖先崇文明理的傳統(tǒng)。

隨著西夏文獻《俄藏黑水城文獻》《英藏黑水城文獻》《法藏敦煌西夏文文獻》《中國藏西夏文獻》《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等的出版，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已有四個西夏詩集，加上出土的拜寺溝西夏詩集，至少西夏詩歌現(xiàn)存有五個詩集。

1991年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對賀蘭縣拜寺溝西夏方塔進行了清理發(fā)掘，報告公布了全部出土考古資料[3]。其中發(fā)現(xiàn)有“無名氏”詩集，殘破十分嚴重，錄詩約七十多首。關(guān)于詩集的作者和寫作時間。西夏方塔塔心柱有漢文題記說：“白高大國大安二□(年)寅卯歲五月?！睂O昌盛《西夏方塔塔心柱漢文題記考釋》說：“大安二□(年)寅卯歲五月。大安是西夏惠宗秉常之年號，歷十一年，二年為宋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見《考古與文物》1997年第1期)那么詩集入廟的時間應在熙寧九年即1076年或稍后，西夏已經(jīng)建元近40年。

其中李文《上祀》說：“歸向皇風十五春，首蒙隅顧異同倫。當時恨未登云路，他日須會隨驥塵。已見錦毛翔玉室，猶嗟蠖跡混泥津。前言可念輕□鑄，免使終為涸轍鱗。”[3]370上祀是一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也就是俗稱的三月三，詩題表示詩是上祀日李文作。歸向皇風十五年后，李文開始得到朝廷的重視關(guān)照?！端问贰吠鈬鴤髡f：“(宋寶元元年李元昊)與諸豪歃血約先攻鄜延，欲自靖德、塞門寨、赤城路三道并入，遂筑壇受冊，即皇帝位，時年三十?！盵1]1586按《宋史》的記載，李元昊于公元1038年登皇帝位，那么十五年指的是1049年，這是這詩的寫作時間，詩歌應該是在李元昊時代陸陸續(xù)續(xù)寫成、傳抄。這些作者在西夏建元前就已經(jīng)是詩人，但是拜寺溝詩集中建元前的作品數(shù)量目前難以確認。

《新集錦合辭》，是用對句韻文寫成的諺語，最初由陳炳應翻譯，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更名為《西夏諺語·新集錦成對諺語》。合辭就是成雙成對的辭句，名前冠以新，說明過去曾經(jīng)有過集錦合辭，也就是合辭總集的意思?？墒菫槭裁匆g成諺語呢？對于諺語的由來與定位，目前并無信說，原因是理論上研究不夠，難以下定義。大多會列舉出古諺、俗諺之類。西夏諺語的名稱出自編輯者。書前有御史承旨番大學士保德守正梁德養(yǎng)序。根據(jù)序言，我們知道合辭為學士梁德養(yǎng)收集，收集編輯的目的是為了記憶，理由是諺語和律義具有類似的價值。根據(jù)序言，梁德養(yǎng)花費了七年的時間整理修訂了這些諺語。之后隨著梁德養(yǎng)的去世也就存放在暗處。到乾祐丁未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187年，經(jīng)過王仁持修補了首卷，并刻印傳世。從梁德養(yǎng)職務為承旨番學士看，應該是奉旨而作。其中透露出早期西夏人的信息?！缎录\成對諺語》開頭說：“番律辯才句無窮，番人諺語自古說。金樓玉殿皇帝坐，天道云道日月行。大象到來河沮滿，日月一出國境明。祭神有羊番地梁，想要有錢漢商場。”[4]7諺和語在西周本為樂語，諺從言是言的一種，以講述古訓為主，語則要求對語、比興、押韻，后來諺和語結(jié)合成諺語，而語又獨自傳承為成語。祭神以豬羊，亦是殷周的少牢之禮。因此這一節(jié)應該是傳統(tǒng)的諺語。又俄藏黑水城文獻《新集金碎掌直文》說：

天地世界始,日月依時顯，明暗左右轉(zhuǎn),寒暑上下和。諸物化能成,時節(jié)順次生。[5]1

母親阿媽起族源,銀白肚子金乳房,取姓嵬名俊裔傳。繁裔崛出“彌瑟逢”,出生就有兩顆牙,長大簇立十次功,七騎護送當國王。[6]146

天地無源,空廣皆勝，地深神顛,圣星已聚。霄地本根,鳥產(chǎn)蛋卵。感應成就,指數(shù)未全。日明星東,嘿昧垢現(xiàn)。[5]2

黔首石城漠水畔,紅臉祖墳白河上,高彌藥國在彼方。[6]147

西夏的這些詩句沒有具體的時間，但無疑在建元之前已經(jīng)流行。其中有對自然的認識，如關(guān)于天地日月；有民族的生成由來的記憶與歌頌，如關(guān)于母親阿媽的歌頌，就十分古老。從西夏人自稱霄地本根，鳥產(chǎn)蛋卵，感應成就的思維看，應是殷商的后裔，也就是天生玄鳥，感而生商的簡狄，與《史記》中的殷本紀、《詩經(jīng)》中的《玄鳥》《殷武》的記載一致。

天盛十九年(1167年)，《俄藏黑水城文獻》第三冊有仁宗仁孝《御制后序》說：“又愿六廟祖宗，恒游極樂；萬年社稷，永享升平。一德大臣，百祥咸萃；更均余祉，下逮含靈。”[7]76六廟為殷商廟堂制度，夏代五廟、殷商六廟，西周七廟并分昭穆，詳見《禮記集解》《冊府元龜》卷五百九十四掌禮部。因此，《詩經(jīng)》商頌《殷武》說：“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憋@然氐羌本身是殷商的一支，所以黨項出自西羌的史書記載與之都可印證。這一點又見于《俄藏黑水城文獻》的西夏《頌師典》說：

蕃漢彌人同一母，語言不同地乃分。西方高地蕃人國，蕃人國中用蕃文。東方低地漢人國，漢人國中用漢文。各有語言各珍愛，一切文字人人尊。吾國野利賢夫子，文星照耀東和西。選募弟子三千七，一一教誨成人杰。太空之下讀已書，禮儀道德自樹立。為何不跟蕃人走，蕃人已向我低頭。大陸事務自主宰，行政官員共協(xié)力。未曾聽任中原管，漢人被我來降服。(轉(zhuǎn)引自張廷杰《宋夏文化交流與西夏的文學創(chuàng)作》，見《文學遺產(chǎn)》2005年第4期)

西夏和遼金一樣，經(jīng)歷了原始組合，借才異代、因俗而治的歷程，在行政體制上確立的是二元體制。《頌師典》明確表示番漢有各自的文字，那就應該在建元之后的作品了，因為建元后用的基本上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國字，之前的番字主要指的是西藏文。

西夏王朝建立前，黨項人統(tǒng)領(lǐng)的夏州等地就已經(jīng)具有自治性質(zhì)。史金波引宋人《東都事略》卷一百二十七《西夏傳》指出：“夏州黨項政權(quán)給中原王朝所上的表章，都用漢文，其文體多仿效中原王朝對仗工整的駢體文?！盵8]405比如李繼遷在宋至道元年(995年)為向宋朝索要夏州而寫的表章，就是一篇層次清楚、以情動人的文章，其中有這樣的語句：

懷攜柔遠，王者之洪規(guī)；裕后光前，子臣之私愿。臣先世自唐初向化，永任邊陲；迨僖廟勤王，再忝國姓；歷五代而恩榮勿替，入本朝而封爵有加。德并戴天，情深拱極。茲以家庭多難，骨肉相仇，遂致帳屬流離，箕裘隕越。庭堅之宗，忽焉不祀；若敖之鬼，嗟其餒而。臣雖拓跋小宗，身是藎臣后裔。十世之宥，義在褒忠；三代之仁，典昭繼絕。聿維夏州荒土，羌戶零星，在大宋為偏隅，于渺躬為世守。祖先靈爽，應戀首丘；明發(fā)私懷，敢忘宗土？恭惟皇帝陛下，垂天心之慈愛，舍茲彈丸；矜蓬梗之飄零，俾以主器。誠知小人無厭，難免僭越之求。伏祈圣主寬仁，遠降哀全之詔，曲成靡既，再造莫酬，臣不勝惶悚恐懼。[9]45

表章又見清人吳廣成《西夏書事》卷五。黨項李氏比夏宋關(guān)系如殷商臣服西周的諸侯，要求主器西夏。為了表明正統(tǒng)，以國姓小宗自居，尋求宋朝承認其獨立地位。根據(jù)《遼史》，遼代統(tǒng)和九年(991年)李繼遷被契丹冊封，宋朝亦封，賜李繼遷名趙保吉，弟繼沖名趙保寧。李繼遷巧妙地利用趙宋王朝的冊封姓氏，提出領(lǐng)土要求，構(gòu)思巧妙，內(nèi)涵邏輯旋律，由贊美宋朝和敘述黨項統(tǒng)治西夏的實際，運用傳統(tǒng)的仁義道德思想為立論根據(jù)。思路、理據(jù)、書寫成熟圓潤，技巧別裁。這是一篇邏輯嚴密又技巧圓熟的駁論，也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論文。

又至道三年(997年)五月，刑部郎中、知揚州王禹偁準詔上疏言五事說：

其一曰：謹邊防，通盟好，使輦運之民有所休息。方今北有契丹，西有繼遷，契丹雖不犯邊，戍兵豈能減削？繼遷既未歸命，餽餉固難寢停。關(guān)輔之民，倒懸尤甚。臣愚以為陛下嗣位之始，當順人心，宜敕疆吏致書敵臣，使達北庭，請尋舊好。下詔赦繼遷之罪，復與夏臺。臣頃在翰林，見繼遷上表云：“乞取殘破夏州，奉拓拔氏祭祀?！毕瘸m有批答，允許鄜州，繼遷本是反側(cè)之人，豈肯束身歸國。今嗣統(tǒng)之后，大振皇威，亦恐繼遷令人進奉，因舉前事，彼必感恩，此亦不戰(zhàn)屈人之師也。[9]46

表言：“乞取殘破夏州，奉拓拔氏祭祀”與拓跋小宗語意不同，應是另一章表，用的是哀兵必勝戰(zhàn)略，進一步說明西夏尋求建元十分迫切，而章表文辭亦縱橫蹁躚。根據(jù)史書記載，表文在宋朝引起強烈反響。《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八十八說：

御札云“良由時事舛誤，政化郁堙”。臣謂李繼遷不合與夏州，又不合呼之為趙保吉。雖賜姓與名，已自先朝，然狼子野心，終是異類。昨以陛下登極，雖來進奉，錫之優(yōu)詔，銟以來王。識其奸謀，辨其詭計，則可；錫之土宇，授以節(jié)旄，則非。以臣愚蒙，料彼變詐，必不肯久奉朝命，必不能永保塞垣。既如此惠之懷之而弗來，討之除之而未得，翻成姑息，似失機宜。臣謂關(guān)輔勞擾從此生，國家費耗從此起，是時事舛誤之大者。[9]91

宋真宗的檢討用時事舛誤之大者，說明文章對宋的朝政的沖擊力非常強大，明是無理自封，語當合禮應然。

宋景德二年(1005年)遼冊封趙德明為平西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錄說，夏州趙德明遣牙將王旻奉表歸款，賜旻錦袍、銀帶，遣侍禁夏居厚赍詔答之次年，宋授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封西平王，賜銀一萬兩、絹一萬匹、錢兩萬貫、茶兩萬斤，西夏人終于如愿以償。根據(jù)趙德明的稱呼，說明宋朝以先朝時事為由，雖有議論，但并未廢除賜趙的成命，最終還是封賞李德明為平西王。政治制度的設計低劣及其吏治的腐敗必然導致文章之柔弱猥瑣，觀兩宋文學，都不同程度帶著這一抹色彩。又同書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說：“趙德明遣牙校劉仁勖貢馬二十匹，因上言：‘伏以蕃陲部落，戎寇雜居，劫掠是常，逋亡不一。臣自景德中進納誓表，朝廷亦降詔書，應兩地逃民，緣邊雜掠，不令停舍，皆俾交還。自茲謹守翰垣，頗成倫理。自向敏中歸闕，張崇貴云亡，后來邊臣，罕守舊制。天庭遐遠，徼塞阻修，各務邀功，不虞生事，遂至綏、延等界，涇、原以來，擅舉甲兵，入臣境土。其有叛亡部族劫掠生財，去者百千，返無十數(shù)。臣之邊吏，亦務蔽藏。俱失奏論，漸乖盟約。臣今欲索所部應有南界背來蕃族人戶，乞朝廷差到使臣，就界上交付。所有臣本道亦自進納誓表后走投南界蕃戶望下逐處發(fā)遣歸回，未賜俞允。即望敦諭邊臣悉遵詔約，肅靜往來之奸寇，止絕南北之逋逃。俾臣得以內(nèi)守國藩，外清戎落。豈敢違盟負約，有始無終，虛享爵封，取誚天下。但恐朝廷不委茲事，詔上未察本心，須至剖陳，上干聽覽?！t答：‘卿世濟勛庸，任隆屏翰，翊忠規(guī)而奉上，正師律以守方。布露懇誠，條成章疏，載加閱覽，備認傾輸。且國家奄宅中區(qū)，統(tǒng)臨四海，咸推覆育，豈限邇遐。凡命將帥之臣，唯存御備之戒，所有文字往來，辭說異同，部族貪殘，輾轉(zhuǎn)絢報，掠過生口，彼此交還。其如不見端倪，互相誣執(zhí)，或因緣攘竊，增飾邀求，朝廷固不細知，邊壘亦為常事。及詳來奏，深究弊源，難悉推窮，當申約束。已令鄜延、涇原、環(huán)慶、麟府等路部署鈐轄司，今后約勒蕃部，不得輒相劫奪，擅興甲兵，凡于交爭，須盡公辦理。其有廣占阡陌，隱庇逃亡，畫時勘窮，押送所管。卿本道亦仰嚴戒部下，不得更有藏匿。各遵紀律，共守封疆，嘉嘆之懷，不忘寤寐?！旅骷{□，凡有表奏，并令延州承受入遞，其使者不復詣闕?！盵10]137-138

宋真宗贊美西夏布露懇誠，條成章疏，載加閱覽，備認傾輸。是對西夏文書最好的評價。就奏達文字看，并不能看出語言、章法、文風的高下，說明西夏在建元前表章的書寫與宋不存在多大的區(qū)別。這是很耐人尋味的。但在情理的表達上，夏州的章表理直氣壯，剖陳凌厲，而宋真宗表示各遵紀律，共守封疆，答應了夏州的進言，而又稱嘉嘆之懷，不忘寤寐，則顯得意氣卑微。因之，在西夏建國前的文章整體上書寫技術(shù)成熟，表述語用、習慣、章法、文體上與宋朝沒有區(qū)別，只是在文道上反差很大，夏州顯英雄氣場，而宋文柔弱卑微。

根據(jù)聶鴻音《西夏遺文錄》，在《宋大詔令集》《元憲集》《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景德三年(1006年)，尚有引用表書片段，多不足五十字，不足為論?！哆|史》中雖多次提到遣使奉表，但沒有具體的文字。在《遼史》禮志中專門記錄有西夏使者朝見和朝辭的禮儀形式?！督鹗贰芬辔匆娢飨慕▏暗奈恼抡戮?。

二、關(guān)于西夏的族源

黨項的由來歷來有爭議，一般根據(jù)史書西夏君王自述應是北魏后裔。湯開建《關(guān)于西夏拓跋氏族源的幾個問題》研究拓跋鮮卑流進西羌的過程,文章認為，“拓跋就是西藏人達布”(見《中國史研究》1986年第4期)。李范文《西夏研究論集》認為歐陽修《新五代史·李仁福傳》已經(jīng)稱“不知其世家”[11]2。說明西夏世系本來就混亂，缺少根據(jù)。遼宋金史中李元昊等自稱是北魏之后，不可靠。根據(jù)《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三胡三省注，黨項是西羌之別種……拓跋之后，為西夏李繼遷。可以證明西夏為黨項拓跋之后?！段簳?、呂思勉《中國通史》、繆鉞《中國史樞要》亦作如是說[11]3。周偉洲《唐代黨項》指出：“王靜如先生《西夏國號考》，則疑黨即上古音羌之訛，加ut為其復數(shù)，故漢族稱之為黨項?！盵12]6“總之，從黨項、西羌的經(jīng)濟、習俗等方面的比較分析，也證明黨項是源于羌族?！盵12]16但是目前學界普遍仍然列舉兩說，不作選擇。

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獻中，有些資料對證明西夏的族源比較得力，值得我們重視。下面是節(jié)選自《俄藏黑水城文獻》的三條文獻：

母親阿媽起族源,銀白肚子金乳房,取姓嵬名俊裔傳。繁裔崛出“彌瑟逢”,出生就有兩顆牙,長大簇立十次功,七騎護送當國王。[6]146

天地無源,空廣皆勝，地深神顛,圣星已聚。霄地本根,鳥產(chǎn)蛋卵。感應成就,指數(shù)未全。日明星東,嘿昧垢現(xiàn)。[5]2

黔首石城漠水畔,紅臉祖墳白河上,高彌藥國在彼方。[6]147

根據(jù)資料，西夏人的族源記憶里始祖是母系，母親通過鳥產(chǎn)蛋卵、感應成就了西夏人。按《詩經(jīng)》商頌《玄鳥》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方。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13]166

《詩經(jīng)》中的玄鳥生商，也是通過天命鳥產(chǎn)卵蛋，母親食用以后感應生商，無疑這和西夏的傳說是一致的。又《詩經(jīng)》商頌的《殷武》一詩說：“撻彼殷武，奮發(fā)荊楚。穼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歲事來辟，勿予禍適，稼穡非解。天命降監(jiān)，下民有嚴。不僭不濫，不敢怠遑。命于下國，封建厥福。商邑翼翼，四方之極，赫赫厥聲，濯濯厥靈。壽考且寧，以保我后生。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斷是遷，方斫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閑，寢成孔安。”[13]167

根據(jù)《殷武》，黨項曾經(jīng)受享、受王于殷商，時間在武丁時代。顯然，黨項就是成湯時代的一支，也就是氐羌。所以西夏自稱是古帝王之后也不是沒有道理，而西夏出自羌，是古老的羌氐一族。這些詩說后來被司馬遷寫入《史記·殷本紀》，完成了神話歷史化。《殷武》詩其實只是提供一條線索，參考《史記》《華陽國志》等書，顓頊的重孫陸終，娶了鬼方氏之女女隤。高陽娶了四川的姑娘為妻，然后向南行走，因此形成楚國。而秦楚因此成為天然的盟友。1976年，陜西省雍城考古隊在鳳翔縣城南指揮鎮(zhèn)南指揮村秦公一號大墓發(fā)現(xiàn)銘文26條，206字(包括重文6字)。出土的石磬上記載：

湯湯厥商。百樂咸奏，允樂孔煌。虎(鉏)铻載入，又(有)竌載羕(漾)。天子郾喜，龔(共)桓是嗣。高陽又(有)靈，四方以鼏。

文物現(xiàn)由寶雞先秦陵園博物館收藏。根據(jù)石磬上的銘文，我們知道高陽是楚國先祖，和秦朝祖先相同。因此，二者共同推翻周代 ，最后秦王掃六合，稱帝。其實，根據(jù)這條資料，我們知道，秦景公已經(jīng)稱天子，《黃鳥》等詩記載確實可信。實際上，秦楚西夏本屬于相對松散的組成，但是他們實際上同根。換言之，楚秦，過去皆為黨項的一部分。

西夏皇家寺院拜寺溝方塔出土的詩集中有詩《招撫東至生日上》說：“昴星昨日色何新，今日侯門誕貴人。喜見塵寰祥鳳鳥，定知天上走麒麟。書云瑞氣交相應，慶節(jié)懸孤盡舉陳。鼎鼐詔封非至晚，徠民更祝壽同春?！盵3]366

鳳凰、麒麟本身乃春秋后形成的祥瑞，與河圖洛書、嘉禾黃龍同為我國古代喜慶之兆。只是鳳凰由來已久，與西部關(guān)系也非常密切。周文王因為鳳鳴岐山就是利用鳳凰而起兵奪取天下，因為鳳凰是西部共有的神祇，神祇的出現(xiàn)意味著得到天命，而之前還有一些故事。

漢代王符的《潛夫論·五德志》說：“世號少皞，代皇帝氏，都于曲阜，其德金行。其立也鳳凰適至，故紀于鳥。是始作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鳳氏，歷正也，玄鳥氏，分司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盵14]58又《禮記》說：“德至八極，則景星見。德至草木，則朱草生，木連理。德至鳥獸，則鳳皇來，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動，狐九尾，雉白首。德至山陵，則景云出。德至深泉，則黃龍見，醴泉涌，河出龍圖，洛出龜書?！盵15]1427

《潛夫論》告訴我們，少昊氏開始紀于鳥，《左傳》言少昊氏以鳥名官，故各地的諸侯都叫鳥某，如玄鳥氏、青鳥氏、丹鳥氏、鳳鳥氏等，《左傳》昭公十七年還有解釋，言玄鳥氏司分者也。這些后來人們都喜歡將他們與鳳凰掛鉤，也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全部。《禮記》則將鳳凰形象化為瑞兆了。鳳鳥與西部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周穆王曾經(jīng)專門去昆侖山看望過與西周不肯合作的西王母?！稘h武故事》《漢武內(nèi)傳》略云：

西王母及其后代服裝到西周時期還保存著鳳鳥之紋，說明他對殷商的鳳鳥文化一直保持或傳承著。而鳳凰不完全是殷商的創(chuàng)造，根據(jù)資料還要早一些。

西夏的佛教是國家宗教，因此祭祀和宗教往往彼此帶有對方的原色元素。同時，西夏對孔子十分尊敬，連西王母也成了人們普遍祭祀的王母娘娘。

《中國畫像石全集》第7冊第149圖[20]116(見圖2)表現(xiàn)的是墓主人坐在連體動物身上，這一個連體的動物形象清晰可以辨認，分別是虎和龍?；⒑妄埖倪B體表示什么意思呢？根據(jù)上引賈誼在《惜誓》、焦延壽《易林》兩條資料我們看出，西王母乘坐的是太乙神的象輿，后來的神人也可以乘坐。我們再看西王母的形象。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說:“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盵21]31銀白肚子金乳房和虎豹身上的花紋，樣子剛好能夠?qū)?。阿母長著兩顆牙，也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與西夏詩句出生就有兩顆牙豈不是高度一致！不能說一次次巧合。也就是說殷商的后裔一支就是西王母，所以《穆天子傳》記載穆天子去會西王母時，西王母稱他們是親戚。自簡狄以來，這支名為氐羌的民族，代代都牢記著這兩個女人，并把他們編寫成歌來傳唱。俄藏黑水城文獻的西夏《頌師典》說：

蕃漢彌人同一母，語言不同地乃分。西方高地蕃人國，蕃人國中用蕃文。東方低地漢人國，漢人國中用漢文。各有語言各珍愛，一切文字人人尊。吾國野利賢夫子，文星照耀東和西。選募弟子三千七，一一教誨成人杰。(轉(zhuǎn)引自張廷杰《宋夏文化交流與西夏的文學創(chuàng)作》，見《文學遺產(chǎn)》2005年第4期)

按照《禮記》記載體現(xiàn)的禮儀，歌功主要指現(xiàn)實的戰(zhàn)功，而頌德主要是感謝上天祖先的厚德。詩歌仍以母親為歌頌對象，很顯然與簡狄和西王母有密切的關(guān)系。顯然這是深刻的西夏民族記憶。

進入門診輸液預約工作站系統(tǒng)后，打開預約列表窗口，在讀卡區(qū)通過刷磁條卡或讀取芯片數(shù)據(jù)及輸入患者姓名、身份證號、病歷號等方法選擇患者，當患者存在未預約的輸液或化療醫(yī)囑時，系統(tǒng)會彈出“選擇注射醫(yī)囑”的對話框，患者可能有多張注射單，選中目標注射單后點擊“確定”就可以在“預約安排”窗口選擇日期和時間段進行預約。預約成功后默認打印機自動打印預約回執(zhí)單。“選擇注射醫(yī)囑”窗口還提供“詳細信息”按鈕，點擊可以看到患者基本信息、注射證明、病史、檢驗指標等詳細信息。

圖1

圖2

三、西夏的祖先祭祀和西夏族源

我國古代的宗法制度是以血緣等級權(quán)力相關(guān)聯(lián)的政治制度，具有很高的權(quán)威性，這種權(quán)威性也具有傳承的特點，同時隨著時代又會發(fā)生一些變化。西夏仁宗仁孝天盛十九年(1167年)制作的《御制后序》說：“仰憑覺蔭，冀錫冥資，直往凈方，得生佛土，永駐不退，速證法身。又愿六廟祖宗，恒游極樂；萬年社稷，永享升平。一德大臣，百祥咸萃；更均余祉，下逮含靈。天盛十九年歲次丁亥五月初九日。奉天顯道耀武宣文神謀睿智制義去邪惇睦懿恭皇帝謹施?！盵7]77

序文說“愿六廟祖宗，恒游極樂”，由此可見，六廟是西夏祭祀的主要方式。古代的祭祀非常重要，當然也不會造假?！蹲髠鳌贰墩撜Z》皆強調(diào)指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說明祭祀的具體要求是十分清楚的。王者就是受命之君，從受命開始，由于是始封之君，因此叫太祖，地位直至朝廷滅亡，都作為祭祀對象，具有很高的地位。朝代之間也有一些區(qū)別?！墩撜Z·八佾》在談到這些帝王死去時候，上古制造他們的形象叫木主的用材是：“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彼院蟠矔J可這些木材為祖先。這些材料彼此區(qū)別十分明顯，目的也十分清楚。譬如周代用栗，目的是使人恐懼戰(zhàn)栗。按《禮記》王制說： “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盵22]72《孔子家語》三十四廟制亦承其說，但是子孫只記得周人怎么祭祀，對之前的則不太清楚了[23]39。

今檢《魏書》卷一百零八《喪服傳》曰：“若公子之子孫，有封為國君者，則世世祖是人也，不祖公子。鄭玄云：‘謂后世為君者，祖此受封之君，不得祀別子也。公子若在高祖已下，則如其親服，后世遷之，乃毀其廟爾?！魇挤猹q在親限，故祀止高祖。又云如親而遷，尤知高祖之父，不立廟矣。此又立廟明法，與今事相當者也?！庇帧抖Y緯》云：“夏四廟，至子孫五。殷五廟，至子孫六?！弊⒃疲骸把灾磷訉O，則初時未備也?！盵24]309

查殷商時期沒有昭等文字，是知殷商不可能搞昭穆祀序，而是由五到六的順序進行和改變。全面進行祭祀應該是周人的發(fā)明，周代還將山河沒有名的統(tǒng)統(tǒng)命名，并且配上相應的神。魏晉的學者清楚指出，殷商時代開始是五廟，后來是六廟，與西夏的相關(guān)規(guī)定正好符合一致。又《漢書》卷七三《韋玄成傳》在大家討論廟太多時候說：

下詔曰：“蓋聞明王制禮，立親廟四，祖宗之廟，萬世不毀，所以明尊祖敬宗，著親親也。朕獲承祖宗之重，惟大禮未備，戰(zhàn)栗恐懼，不敢自顓，其與將軍、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大夫、博士議?！毙傻人氖娜俗嘧h曰：“禮，王者始受命，諸侯始封之君，皆為太祖。以下，五廟而迭毀，毀廟之主臧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言壹禘壹祫也。祫祭者，毀廟與未毀廟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父為昭，子為穆，孫復為昭，古之正禮也。……周之所以七廟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廟不毀，與親廟四而七。[25]3118

漢代帝王廟達幾百座，所以君王召集大臣們在一起討論怎么安排好。我們從文字中可以看出，最開始究竟祭祀幾位不是很確定，但是祖先的位置是一直保持的。周代之所以安排七廟，是因為周文王、周武王的配置問題。其余的按照昭穆順序流傳。唐代張昭《覆議冊四廟奏》說：

臣前月中預都省集議宗廟事，伏見議狀，於親廟外請別立始祖一廟。近奉中書門下牒，再令百官於都省議定聞奏者。臣讀十四代史書，見二千年故事。觀諸家宗廟，都無始祖之稱。惟殷、周二代，以稷契為太祖?！抖Y記》曰：“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编嵲蹲ⅰ吩疲骸按酥苤埔病Ｆ哒?，太祖後稷及文王、武王與四親廟也。”又曰：“殷人六廟，契及湯與二昭二穆也。夏後氏立五廟，不立太廟。唯禹與二昭二穆而已?！睋?jù)王制鄭元所釋，即殷周以稷契為太祖，夏後氏無太祖，亦無追謚之廟。[26]4014

按照張昭的奏議，殷商的廟堂制度，也就是六廟，與夏代和周代的有些不同，而后代基本上皆沿襲的是七廟制度，也就是周制。而西夏的廟堂制度與殷商同，就祭祀的嚴肅性看，彼此在宗法上的關(guān)系只能是一脈相承的。劉正《殷代金文中的廟制問題》認為，《禮緯·稽命征》說殷五廟，至子孫。和考古發(fā)現(xiàn)不一致，因為沒有發(fā)現(xiàn)殷有毀廟制度，晚期殷商在首都建了大量的宗廟。其實，根據(jù)《漢書·韋玄成傳》我們知道，殷商的廟堂制度在中途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所以由五廟變成六廟。殷商末期殷紂王為了得到祖宗保佑大量建宗廟，這與殷商六廟制度沒有必然關(guān)系，而漢代宗廟太多又不得不采取周代的七廟制。但是，漢代的七廟制度和周代并不相同，周代是周文王和周武王作為祭祀對象，兩人的地位一直不變，而漢代只是劉邦一直不變。因此，我們認為，殷商六廟和西夏六廟應該存在著宗法制度上的延續(xù)，這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