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曄
(南京大學 法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3)
自2019年11月24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在《關于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中強調要“加強社會監(jiān)督共治,構建知識產權大保護工作格局”[1]以來,多元主體參與的知識產權保護機制持續(xù)優(yōu)化。各地各部門除了加強全方位綜合性的司法保護、不斷提高綜合執(zhí)法的效能外,還建立了快速協(xié)同保護機構、健全了知識產權維權援助機制、完善了爭議調解機制和仲裁案件處理機制等。[2]在電子商務領域,以多元共治為特色和方向的知識產權保護成效顯著,主要表現為知識產權行政執(zhí)法與司法銜接的優(yōu)化、電子商務平臺(以下簡稱“平臺”)治理結構的完備、技術防控體系的升級以及政企合作、權利人共治、消費者等多元主體協(xié)作的社會治理格局的深入發(fā)展。[3]
然而,在司法實踐中,平臺對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利益保護仍面臨各種難題。筆者以谷美英與華風雅圖(深圳)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常熟市虞山鎮(zhèn)柚木映像攝影店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1)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粵03民終26290-26298號?;景盖椋荷钲谑袑氊惥W絡科技有限公司經營的“寶貝婚團網”是組織攝影團購服務的電子商務平臺,平臺內的商戶“柚木攝影店”將侵權作品用于拍攝服務的廣告宣傳,平臺則直接收取其銷售拍攝服務團購總價款的10%。原告華風雅圖(深圳)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作為涉案攝影作品的著作權人,訴請被告谷美英(深圳市寶貝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唯一股東)和“柚木攝影店”立即停止侵犯涉案攝影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以下簡稱“攝影作品案”)為例,進行分析。第一,基于平臺內入駐上萬商家、上傳攝影作品300多萬張,平臺對商戶和作品的主動審查義務有限。然而,平臺面向的是全國消費者群體,攝影作品在平臺上可以輕易地被復制和存儲,導致知識產權侵權的隱患極大。第二,平臺從商戶侵權行為的收益中獲利,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平臺對商戶侵權行為的監(jiān)管動力。第三,平臺內知識產權保護規(guī)則和維權渠道缺失,預防侵權的措施形同虛設。本案中平臺對預防侵權所采取的措施包括:提供《寶貝婚團網絡推廣協(xié)議書》;在涉案圖片上均標注“免責聲明”,免責聲明中有知識產權侵權的投訴路徑。但是,由于特定相關公眾仍能從柚木攝影店經營的網店上直接獲得侵權作品,法院認定《寶貝婚團網絡推廣協(xié)議書》不足以證明協(xié)議對預防侵權已起到積極有效的作用。另外,免責聲明中的舉報電話已被證明是空號,對于網絡用戶、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平臺內經營者而言,僅設置投訴電話不屬于采取合理、有效的技術措施。第四,平臺經營者的知識產權保護主體意識淡薄,在本案中體現為平臺公司的唯一股東在一審立案后惡意注銷公司,導致權利人的維權成本、法院審理案件的訴訟成本額外增加。這些問題不僅是由于有關部門對平臺的監(jiān)管不足、懲罰不力導致的,而且源于平臺自身在知識產權保護中的被動性、消極性。近年來,學界逐漸加深對平臺治理的認識,對平臺的法律地位、法律責任、享有的私權類型等基本問題展開研究,關于平臺的知識產權保護大多圍繞《電子商務法》中的具體規(guī)則論述。本文以平臺為研究對象,根據平臺在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中存在的問題,分析平臺的主體地位和私權屬性、平臺治理與國家治理的關系、平臺保護知識產權的議定糾紛處理路徑等,旨在充分發(fā)揮平臺作為市場主體的自治作用,優(yōu)化知識產權保護路徑,推動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格局的完善。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知識產權保護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覆蓋領域廣、涉及方面多,要綜合運用法律、行政、經濟、技術、社會治理等多種手段,從審查授權、行政執(zhí)法、司法保護、仲裁調解、行業(yè)自律、公民誠信等環(huán)節(jié)完善保護體系,加強協(xié)同配合,構建大保護工作格局。”[4]2021年9月2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明確了健全司法保護體制、行政保護體系和協(xié)同保護格局是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的重點任務之一。目前,知識產權執(zhí)法、司法工作依據相關法律法規(guī)不斷優(yōu)化并取得了實效,國內各主流平臺已經發(fā)展出了便捷維權、主動防控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并與知識產權管理部門、知識產權權利人、相關國際組織和行業(yè)組織等各方積極探索合作模式,共享共治的格局初步顯現。[5]可見,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格局以社會治理理念為指引,以知識產權相關部門、單位、平臺、權利人、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消費者、社會公眾等為主體,在知識產權相關部門的統(tǒng)一引導下,各主體共享治理信息和治理技術,相互配合,已達到知識產權保護工作銜接順暢、高效、有序的狀態(tài)??傊?,這一協(xié)同保護格局能夠切實地解決知識產權保護的資源不足、效率低下等問題,既是電子商務知識產權保護治理的變革方向,又是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體現。
現階段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格局表現出多元主體共同參與治理過程的“多中心”特征,即不同于傳統(tǒng)的政府或市場單一中心的治理方式,知識產權保護工作由政府、市場和社會(個人)共同開展(詳見圖1)?!岸嘀行摹辈粌H意味著政府、市場和社會(個人)的分層,而且在各層級內部也需要形成多中心,如在政府層級中司法和行政機構并行,在市場層級中平臺和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共存。從協(xié)同學意義上講,多元治理主體之間客觀上存在協(xié)同關系,能夠通過調動各個治理主體擁有的資源與力量參與治理過程,從而形成合力。[6]因此,知識產權保護主體間大致形成了由知識產權相關部門主導、平臺協(xié)助、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補充、包括消費者在內的社會公眾廣泛參與的協(xié)同治理關系。
圖1 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格局中的協(xié)同治理關系
當前,依托平臺的數字化生活方式已經深入人心,消費者通過平臺達成的交易占網絡零售市場交易的絕大部分,平臺在電子商務市場中發(fā)揮主導作用,這構成我國電子商務發(fā)展的重要特點。在電子商務領域的知識產權保護中,平臺對發(fā)生在平臺內的電子商務活動承擔著“監(jiān)管者”的職責,其管理方式呈現出行政執(zhí)法的特點。在準入前的審查方面,《電子商務法》要求平臺對平臺內的經營者的身份、地址、聯系方式、行政許可等信息進行核驗、登記,建立登記檔案,這與行政機關的商事登記管理職權相類似。在侵權行為發(fā)生后,“通知—刪除”規(guī)則使得平臺在收到有關知識產權侵權的通知和初步證據后有義務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終止交易和服務等必要措施,這些措施相當于訴前禁令。
由此可見,平臺自治既是客觀現實的需要,又是平臺經濟健康發(fā)展的必然選擇,并已得到立法和司法實踐的肯定。如《電子商務法》對“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進行了專節(jié)規(guī)定,為平臺治理提供了法律依據,并專門制定了平臺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而法院在相關案件的裁判中也明確了平臺在知識產權保護中的能動作用,如“騰訊公司應依托科學合理的管理機制、知識產權保護機制及懲戒機制,在權利保護與技術中立之間保持一定平衡,共同維護尊重他人知識產權的網絡環(huán)境和競爭秩序”(2)杭州互聯網法院(2018)浙0192民初7184號。。并且,法院希望平臺能夠承擔起更多的責任,“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同步提升其侵權信息鑒別能力,保護好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合法權利,共同促進經濟社會信息化健康發(fā)展”(3)北京市西城區(qū)人民法院 (2020)京0102民初34217號。。
此外,因為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區(qū)別于司法保護和行政保護體系,強調的是共同參與、合作治理,所以,在這一格局中,平臺與其他主體相互聯系,發(fā)揮著兩方面作用。一方面,平臺協(xié)助政府打擊知識產權侵權。例如,2017年1月,阿里巴巴在杭州成立了打假聯盟(AACA),通過線上投申訴項目幫助權利人打擊知識產權侵權,通過線下合作項目形成了“阿里+品牌權利人+執(zhí)法部門”的三方合作打假模式。隨著知識產權保護要求的提高,平臺設置了專業(yè)的執(zhí)法部門,培訓專業(yè)的執(zhí)法人員,與行政機關協(xié)作建立起規(guī)范的執(zhí)法合作模式。另一方面,平臺為社會公眾提供了維權和參與的渠道。消費者等與知識產權侵權糾紛有利害關系的主體可以通過平臺維權,其他的社會公眾能夠在平臺上發(fā)現并提供侵權線索,發(fā)揮輿論監(jiān)督作用,助力侵權糾紛的解決。
首先,平臺的主體地位不清晰源于平臺作為私主體的法律地位爭議。雖然平臺在電子商務市場中發(fā)揮著主導作用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學界對于平臺的法律地位卻一直存在爭議。從互聯網經濟發(fā)展早期認為平臺類似于“柜臺出租者”[7]到認為它是撮合與促成交易的“居間人”,再到2020年11月9日國家知識產權局牽頭發(fā)布的《電子商務平臺知識產權保護管理》明確平臺是網絡服務提供者(4)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e-commerce platform operator),即在電子商務中為交易雙方或者多方提供網絡經營場所、交易撮合、信息發(fā)布等服務,供交易雙方或者多方獨立開展交易活動的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然而,這一權威的注解言而未盡,“仍然不是對平臺屬性的一種準確、全面的理解方式。因為平臺的所作所為, 在很多方面遠遠超出了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角色”[8]。從影響力上看,以淘寶為代表的第三方交易平臺已經在市場上占據事實上的壟斷地位,其影響力遠遠超越了一般的服務提供者。從提供的服務上看,除了網絡技術服務和必要的管理措施外,廣告服務等已經超出了平臺作為技術中立者的服務范圍。此外,平臺通過制定和實施有關的交易規(guī)則、管理規(guī)則獲得了平臺內電子商務活動事實上的自治權,并已獲得立法上的承認。從發(fā)揮的作用上看,平臺扮演著市場管理者、信用評價者、用戶數據收集與掌控者等多重角色。綜上所述,平臺在市場中具有主導地位和強大權力,同時,作為私主體的平臺在事實上承擔著規(guī)制網絡市場的公共職能。以上因素共同引致了平臺的法律地位難題。
其次,平臺主體地位的不清晰源于平臺的私權屬性。由于平臺與平臺用戶是平等的契約關系,因此,產生于商事合意基礎上的平臺自治權是私法關系中的一種私權。然而,如前所述,由于平臺事實上對網絡市場行使著管理權,對平臺用戶具有強大的支配力和影響力,有學者認為此種平臺權力區(qū)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私權利,屬于典型的私權力,并且這一私權力的出現以國家與社會、公法與私法的界限日益模糊、公私領域在網絡空間難以界分為背景。[9]那么,平臺的自治權是否有別于傳統(tǒng)的私主體享有的私權?是否如學者所言,平臺權利屬性是私權力?
最后,正是由于理論上平臺的法律地位和權利屬性不明,導致了實踐中平臺容易濫用其對平臺用戶的優(yōu)勢地位,擴張其管理權,進而引發(fā)公權力的過度干預、壓縮平臺的自治空間等,使平臺治理與國家治理的劃界和關系模糊,最終不利于電子商務市場的健康有序發(fā)展。在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關系中,平臺的知識產權保護活動大多圍繞著政府的行動和職能展開,如以平臺協(xié)助執(zhí)法機關打假為主,“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效果接近于訴前禁令等。并且,平臺的調解、起到糾紛裁定效果的“通知—刪除”措施都屬于事后救濟,實際效力有限。這些都會導致平臺在知識產權保護中欠缺獨立性和主動性,市場的自治潛能未被充分地激發(fā)出來。無論是從知識產權爭議的參與度,還是與各方主體合作的便捷性、效率性和靈活性上進行考量,平臺相對其他主體都具有比較優(yōu)勢,因此,在現存的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關系中,如何保證平臺在知識產權保護中的自治、充分發(fā)揮平臺的能動性是平臺主體地位問題中的核心。
平臺本質上是營利法人,有可能與平臺內商戶結成利益共同體,通過侵權行為獲利。即使兩者不存在共同利益,在侵權的商戶一方實力強勁、市場體量大的情況下,平臺是否能夠克服自利驅動以及客觀公平地居中協(xié)調和處理爭議也存在問題。并且,平臺建立知識產權保護體系、采取預防侵權措施、遵守“通知—刪除”規(guī)則等都需要支付成本。在缺乏法律或行業(yè)規(guī)范的情況下,平臺難以跨越成本障礙,對于那些發(fā)展速度慢、市場體量小的平臺來說更是如此,而這無疑會加大知識產權侵權的風險,產生更多爭議。
此外,作為電子商務市場的監(jiān)管者,平臺并非實質性地介入對知識產權糾紛的解決。面對電子商務領域數量龐大且大部分成本收益不相稱的知識產權侵權糾紛,具有成本效益的在線爭端解決(簡稱ODR)辦法是最好的選擇[10]。在ODR中,平臺裁定糾紛既有可行性,也極具必要性和重要性。一方面,這符合在信息技術和數字經濟飛速發(fā)展的背景下低成本、高效率地解決糾紛的客觀需要;另一方面,在糾紛解決過程中,平臺介入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由于侵權糾紛的行為或結果必然會體現在平臺上,因此平臺具有管轄的理由,從而免去了實踐中行政、司法管轄界定的困難;侵權的證據以數字化、電子化的方式留存在平臺上,因此平臺很容易進行一手證據采集而無須借助公權力機關。此外,從與各方主體在各環(huán)節(jié)合作的便捷性、效率性和靈活性進行考量,平臺解決糾紛具有比較優(yōu)勢。從法律依據上看,《電子商務法》第63條“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可以建立爭議在線解決機制”的規(guī)定以及《電子商務法》本身的開放性和前瞻性特征都為平臺對糾紛的裁定留下了制度空間。
雖然作為新的生產力組織方式和經濟發(fā)展動能,平臺經濟在經濟社會發(fā)展全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日益顯著,但是,平臺經濟的發(fā)展也伴隨著網絡效應和外部效應的提升、競爭失序等治理難題。因此,對于平臺經濟的發(fā)展,我國應堅持發(fā)展與規(guī)范并重,探索彈性監(jiān)管和柔性治理的模式。然而,僅僅通過公權力的作用來塑造和維護平臺正常運行的外部秩序并不符合市場邏輯和發(fā)展規(guī)律,缺乏內生秩序保障的平臺實際上并非真正的市場主體,無法使平臺經濟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得到長遠發(fā)展。因此,明確平臺的自治主體地位、激發(fā)和釋放平臺作為市場要素所蘊含的經濟力量,既符合當下經濟運行的需求和未來社會的發(fā)展趨勢,也有利于充分發(fā)揮平臺作用,實現設立和發(fā)展平臺的初衷。
第一,平臺的權利屬性是私權。雖然公法和私法的區(qū)分是現代法秩序的基礎,但是隨著市場化和經濟全球化的發(fā)展,社會法、經濟法等難以區(qū)分公私法的新的法域不斷出現,公共性(5)此處公共性的內涵是指與社會公眾、公共利益相關。與私人性的區(qū)分日益模糊,公私法交錯互動的現象已不容忽視。在當下的互聯網平臺經濟中,平臺履行著規(guī)制網絡市場的公共職能,平臺自治的影響范圍已超出有限的合同締約方而涉及特定群體甚至社會整體利益,平臺所提供的交易空間、運行規(guī)則等公共品屬性日益突出,因此,可以說平臺具有一定的公共性?;诖?,有學者提出平臺的權利屬性宜認定為私權力,以便引入對平臺私權力的公法規(guī)制,賦予公法規(guī)制以正當性,從而有助于解決在契約自由與意思自治的法理框架下大量弱勢平臺用戶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和救濟的問題。[9]
對于權利與權力之分,按照學界通說采用主體標準,即權利就是私權利,權力就是公權力。這顯然是在公法和私法的二元界分下對權利(力)的一種簡化認識。因為僅僅從外在的主體形式上所作的區(qū)分無法清楚地揭示權利與權力的實質差異,也無法很好地解釋私法中有權力、公法中也有權利的客觀現象。而將是否存在事實上的支配力與影響力作為識別權力的實質標準確實更加接近于二者的本質。首先,應當明確的是,“平臺自治是市場經濟條件下作為市場主體的電商平臺所應享有的權利,這種權利源自于傳統(tǒng)的私法制度”[11]。其次,現代經濟以公共性為特征。一方面,平臺的公共性并不影響其私權屬性和對應的私法規(guī)制,平臺的私法規(guī)制中內含保護和實現公益的機制(6)日本最高法院曾在有關景觀保護的判例中確定將帶有公共性質的利益作為私法上的保護對象。[12];另一方面,對市場經濟的公法規(guī)制具有必然性和正當性,不依平臺的權利屬性而變化。再次,將平臺的權利屬性認定為私權力會增加認識平臺的法律地位的難度,帶來公權主體與私權主體、公域和私域的分辨難題,以至于會威脅到市場自治的空間。
第二,平臺的自治權是一種權力。在對平臺的私權屬性做出了基本澄清后,應進一步分析平臺所享有的帶有公共性的自治權。根據霍菲爾德的權利理論(7)霍菲爾德基于權利和義務概念在法律實踐中使用混亂的狀況,嘗試以分析性的方式去厘清其中的邏輯關系,其提出的權利理論目前已被普遍視為研究所有權利的一般性理論。,從權利是一種法律關系[13](P.121)的視角出發(fā),權利(廣義)可以進一步分為嚴格意義上的權利(right)、特權(privilege)、權力(power)和豁免(immunity)。其中,權利和權力的區(qū)別在于“權利是某人針對他人的強制性請求……權力是對他人對特定法律關系的強制性‘支配’”[14](P.70)。權力能夠創(chuàng)設新的法律關系,進而引發(fā)新權利的產生。此外,權利與義務具有相關關系(即“權利—義務”關系),二者在邏輯、經驗上相互依存。權利的認定常常需要通過義務來明確,權利的行使意味著主體義務的履行。雖然權力與責任相對應(即“權力—責任”關系),但權力作為一種主動權利(廣義),并不依賴于對應主體的作為或不作為即可改變相應的法律關系。因此,法律通過設定義務便產生了相應的權利,無須法律專門授予,而權力無法如此創(chuàng)設,需要由法律專門進行授權。并且,權利與義務指向的是行為,權力與責任指向的則是行為在法律上的后果。[15]因此,對平臺自治權的分析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首先,從表現形式看,從要求經營者核驗登記、配合市場監(jiān)管,到采取必要措施、在線糾紛調解,平臺通過行使自治權能夠設立、變更和消滅其他主體的法律關系,這符合上述“權力”的特征。平臺具有對平臺內發(fā)生的法律關系的支配力與影響力,平臺的治理行為對法律關系當事人產生的事實效力進一步驗證了其作為權力的屬性。這種權力既是馬克斯·韋伯所謂的依據利益狀況產生的權力[16](P.265),也是基于信息和科技優(yōu)勢所享有的權力。其次,從法律依據看,《電子商務法》關于平臺經營者的章節(jié)從權利、義務和責任等維度對平臺的治理加以規(guī)范,為平臺的知識產權保護提供了法律依據,因此,平臺依法享有自治權。與之相對,平臺用戶將負擔接受平臺自治的責任以及違反規(guī)則的平臺處罰和法律責任。再次,從權力來源看,在平臺經濟中,平臺對國家負有維護安全的網絡環(huán)境、促進電子商務健康發(fā)展的責任?!叭魏纬橄蟮?、一般的或‘潛在’的義務皆是‘現時’責任,皆有待于某個行為的實施或某個事實的發(fā)生,才能最終成為一項真正的‘現時’義務?!盵15]因此,平臺需要采取具體措施來履行義務、消滅責任。在平臺與平臺用戶的關系中,平臺的自治權來源于平臺對國家的義務,是平臺履行義務所必須享有的權限。正如霍菲爾德所強調的,權力本身必須與關于行使權力之行為的義務加以區(qū)分,行使一項權力可能是權力人的義務,且這里的義務并不存在于具有“權力—責任”關系的雙方當事人之間,而是權力人與他人之間的關系。[15]這些圍繞著平臺自治權的法律關系(見圖2)符合學者以權利客體為標準分析得出的權力中有權利、權利上有權力的“權利—權力的嵌套結構”。[17]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在“權利—義務”關系和“權力—責任”關系兩組基本法律概念的內部關系中,先有“權力—責任”關系,后有“權利—義務”關系。責任產生義務,而非相反,權力與權利之間也存在同樣的關系。
圖2 平臺與國家、平臺用戶的法律關系
第一,保證平臺自治的空間。為劃定平臺自治的空間,確保平臺自治的合法性、有效性,需要厘清平臺治理與國家治理的關系。平臺治理是市場正常發(fā)展所必須的,應當尊重平臺意思自治,鼓勵平臺依法治理;作為抑制平臺經濟野蠻生長的必備手段,國家治理能夠引導平臺治理,維持市場秩序。因此,平臺治理和國家治理應當有機結合,平臺能夠依法自我矯正和監(jiān)管的領域不應受公權力的不當干預;國家治理應當在平臺自治越過合理邊界、觸及法律紅線時發(fā)揮作用。例如,《電子商務法》既賦予平臺規(guī)則制定權,又規(guī)定了相關的義務和責任,從而劃定了平臺經營和治理的合法性邊界。一旦平臺制定諸如“二選一”、大數據殺熟、算法陷阱等競爭規(guī)則、數據管理規(guī)則,損害了平臺用戶合法權益并破壞了公平交易秩序,就需要由公權力通過反壟斷等法律規(guī)則予以規(guī)制,從而矯治違法行為、恢復正常的交易秩序。
在明確了平臺治理與國家治理的關系后,應當重視并發(fā)揮好平臺在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中的主體作用。除了對政府協(xié)助外,平臺還應當構建起知識產權治理的結構和機制,探索出一套與政府合作的成熟、可復制的打假模式,從售假、侵權的主陣地演變?yōu)榇蚣佟⒋驌羟謾嗟闹鲬?zhàn)場。此外,平臺應利用資源優(yōu)勢,擴大、深化其與社會主體的互動合作,提升自身的知識產權保護能力,提高雙方在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中的作用。平臺不僅可以便捷、直接地調動參與知識產權保護的群眾力量,還可以為其訴求表達、意見反饋、信用評價等提供便利,在交流中增進共識,群策群力,創(chuàng)新公眾參與知識產權協(xié)同治理方式,在全社會營造積極參與、共治共享的知識產權保護氛圍。
第二,賦予平臺所需的權限。實現平臺自治的重要路徑之一是賦予平臺一定的糾紛裁定權,這符合平臺自治權的權力類型特征。糾紛裁定權同其對平臺內活動的監(jiān)管一樣,都要以相關方同意平臺提供的服務協(xié)議為前提。一方面,賦予當事人程序選擇權,能夠通過一種低成本、低風險的方式解決爭議,有助于緩解“通知—刪除”規(guī)則在實踐中的濫用和錯用,有助于促進民眾適應私主體自治的社會治理方式,形成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格局的社會(個人)基礎,其行為引導的作用大于糾紛解決的實效;另一方面,充分尊重平臺的意愿,讓平臺根據其自身能力提供糾紛處理路徑,并依據權責一致原則區(qū)別平臺應當承擔的責任。例如,如果選擇平臺提供“通知—刪除”的法定糾紛處理路徑,就能夠通過“避風港”原則免責;如果選擇提供平臺裁定糾紛的議定糾紛處理路徑,應當承擔裁定錯誤而產生的相關責任??梢哉f,平臺糾紛裁定權的賦予是一種法律“實用主義”解釋下的現實選擇,與知識產權的實用主義特征相符合。
在實際操作中,在爭議雙方同意采取平臺裁定糾紛的議定糾紛處理路徑后,平臺能夠作為裁定者實質性地參與到糾紛中,及時做出裁定并決定是否采取必要措施,減少了“通知—刪除”規(guī)則的等待時間以及貿然行動所導致的損害。在侵權行為的判斷上,對于較為簡單的知識產權侵權糾紛,可以結合眾包式網上糾紛解決機制(Crowdsourced Online Dispute Resolution,CODR(8)眾包式網上糾紛解決機制就是在大眾中獲取信息資源,通過網絡解決糾紛。,如淘寶的大眾評審機制、閑魚小法庭等),以提升裁定結果的公信力和說服力。尤其是在商標侵權的判斷上,關于是否為商標的使用須考慮消費者認知因素,即是否構成同一種或者類似商品應當基于相關公眾的一般認識,因此,商標侵權的判斷與CODR具有天然的契合性。當一方或者雙方不同意由平臺裁定糾紛時,平臺應當引導雙方通過投訴或者起訴的方式處理糾紛。為了避免各方放棄這一議定糾紛處理路徑,而導致制度設計的目標落空,應當通過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制定獎勵措施、納入評價考核體系等來提高平臺提供糾紛裁定的積極性,并進一步完善“通知—刪除”的法定糾紛處理路徑,減少因規(guī)則漏洞而導致的規(guī)則挑選現象。如明確平臺對通知與反通知的一定程度的實質審查義務、要求當事人提供擔保金的權力,制定針對惡意通知、虛假證明等行為的市場懲罰機制。
第三,解決平臺的動力問題。為了防止平臺謀取不正當利益、阻礙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應當建立和完善電子商務監(jiān)管體系。目前,在電子商務監(jiān)管體制中,政府部門的監(jiān)管與行業(yè)組織的自律管理緊密聯系、相互支持。[18]結合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的自律自治來實現對電子商務行業(yè)的監(jiān)管,既能彌補政府資源不足、信息不及時等問題,也符合市場化改革背景下盡可能地通過市場機制解決問題的思路。但是,現實中仍存在一些問題。一方面,知識產權保護的相關部門尚未建立有效的方法和手段來采集、管理和維護電子商務市場中交易主體、交易客體、交易結果的完整、準確、實時、動態(tài)的網絡經濟信息資源。[19]這可以通過與平臺合作的信息共享共建平臺的建設加以解決。在及時獲取信息資源后,相關部門應當厘清各自的信息管理、共享的權力和責任,協(xié)調各部門之間的關系,解決“信息孤島”問題,以促進資源的合理、有效利用。另一方面,受制于過去的“行政領導”傳統(tǒng),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長期缺乏自主性和權威性,內部的自律監(jiān)管亟須完善。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應當通過明確監(jiān)管組織架構,以配合政府的規(guī)則監(jiān)管的原則監(jiān)管為主,充分運用新型技術手段更新監(jiān)管工具,以適應電子商務監(jiān)管的需要。
對于平臺的治理成本問題,現有的方案是通過《電子商務法》規(guī)定平臺的治理義務。這無疑是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但法律條文畢竟無法窮盡平臺義務,并且隨著數字經濟的發(fā)展,電子商務業(yè)態(tài)不斷創(chuàng)新,平臺義務也會有新的變化。因此,解決平臺的治理成本問題可以考慮在國家提供的強制性法律約束機制之外,配合由市場主體自由選擇的具有補充性的經濟治理機制,如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具體而言,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可以根據其所屬行業(yè)、所處地區(qū)、成員組成的特殊性建立起一套評價機制,對諸如平臺知識產權保護規(guī)則、權力透明度、技術和數據安全性等內容進行監(jiān)督,倒逼平臺提高其自身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并且,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可以定期公布相關監(jiān)督評價結果,在形式方面可以參考2019年12月3日上線的全國電子商務公共服務網中設立的“誠信承諾企業(yè)”“誠信檔案企業(yè)公示”欄目,以促進平臺成員的良性競爭。
在知識產權協(xié)同保護格局中,與其他主體相比,平臺監(jiān)管具有比較優(yōu)勢。但是,由于圍繞著平臺的基礎性問題尚未解決,如法律地位存在爭議、自治權屬性不明等,實踐中仍然存在私權擴張、平臺治理與國家治理劃界不清等問題。一方面,平臺缺乏自治空間,抑制了平臺的自治潛能;另一方面,由于難以克服自利驅動,平臺缺乏知識產權保護的獨立性和主動性。 這些問題增加了對平臺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利益保護的困難,且與構建知識產權的多主體協(xié)同治理關系、大保護工作格局的目標相悖。因此,我們應當明確平臺的自治主體地位和私權力屬性,厘清平臺治理與國家治理的關系,賦予平臺自治的空間和一定的糾紛裁定權,以激發(fā)平臺作為市場要素所蘊含的經濟力量;建立和完善政府的規(guī)則監(jiān)管與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的原則監(jiān)管相結合的電子商務監(jiān)管體系,以解決平臺保護知識的動力不足和治理成本過高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