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楨
張炎《詞源》有“破近六均慢八均”之謂,復云“引近則用六均拍”。①〔宋〕張炎:《詞源疏證》,蔡楨疏證,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上卷,第62頁;下卷,第15頁。知“六均”“八均”指的是“六均拍”“八均拍”?!熬摹笔茄芯吭~樂、詞體形制的基礎和關鍵,“均拍”所指究竟為何?歷來研究頗夥(諸說見下文),本文在前人基礎上索解其內(nèi)涵與特質。
唐代有所謂“樂句”。王定?!短妻浴肪砥撸?/p>
(韓愈、皇甫湜)披卷,卷首有《說樂》一章,未閱其詞,遽曰:“斯高文,且以拍板為什么?”(牛僧孺)對曰:“謂之樂句?!倍囝櫞笙苍唬骸八垢呶谋匾??!雹凇参宕惩醵ū#骸短妻浴罚S壽成點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100–101頁。
以知“拍板為樂句”為知樂,可見其時在實際樂曲演奏中應已有不少人以拍板節(jié)樂句,然或猶為一般人所不知,或知用拍板而不能悟其樂理,牛僧孺能超拔出群,遂以為高論。
以往關于“樂句”的理解主要有四種:或以為現(xiàn)代樂理中之小節(jié)③席臻貫:《敦煌古樂——敦煌樂譜新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8頁。;或以為樂之句,與文辭結構單位“段落”相適配④任中敏:《唐聲詩》,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上冊,第206頁。;或以為文句⑤王易:《詞曲史》,北京:東方出版社,2012年,第204頁;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3頁;劉崇德:《燕樂新說》,合肥:黃山書社,2011年,第117–118頁。;或以為韻句⑥洛地:《唐宋時音樂觀念中的節(jié)奏——板·拍·眼》,《交響》,1998年,第3期,第4頁。。以上四說中后兩說與“均拍”之“均”存在一定關聯(lián)。學界對“均拍”之“均”的看法主要有七種:“大韻”說⑦南呂:《詞調之研究》,轉引自任中敏:《南宋詞之音譜拍眼考》,載任中敏:《詞學研究》,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13頁;丘瓊蓀:《白石道人歌曲通考》,北京:音樂出版社,1959年,第66頁;同注⑥,第4頁。、“韻”說⑧王鳳桐、張林:《宋代均拍非均等節(jié)拍——與莊永平等先生討論》,《音樂藝術》,1993年,第1期,第33頁。、“樂曲結構單位”說⑨鄭祖襄:《姜白石歌曲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5年,第4期,第23頁;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2頁;周品生:《唐宋詞之節(jié)拍、拍(拍子)、均拍辨析——吳熊和先生〈唐宋詞通論〉指瑕》,《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10期,第19頁;伍三土:《宋詞音樂專題研究》,2013年揚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368頁;蔡國強:《詞文學的結構單位初探》,載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編:《中國詩學研究》第13輯,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25頁。、“上下片官拍數(shù)量均等”說⑩任中敏:《南宋詞之音譜拍眼考》,載任中敏:《詞學研究》,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16頁。、“譜字、拍子均等”說?〔清〕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92頁;童斐:《中樂尋源》,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下卷,第10頁;莊永平:《論敦煌樂譜中的T符號》,《音樂藝術》,1992年,第1期,第10頁。、“樂曲結構單位”和“譜字、拍子均等”綜合說?〔日〕戶倉英美、葛曉音:《從唐樂譜和姜譜的關系看詞的音樂背景》,《文史》,2004年,第2期,第152頁。、“鈞(樂調)”說?劉崇德:《燕樂新說》,合肥:黃山書社,2011年,第118–120頁。。
總的來看,“上下片官拍數(shù)量均等”及“譜字、拍子均等”說主要緣于發(fā)揮“均”之“均等、平均”義?!按箜崱薄绊崱闭f與音樂相關,然屬“詞以樂從文”認識觀的體現(xiàn),主要緣于發(fā)揮唐代以來關于均韻相類的記載,如“夫旋宮以七聲為均,均言韻也。古無韻字,猶言一韻聲也”(楊收)?〔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93頁。,“詞腔謂之均,均即韻也”(沈義父)?〔宋〕沈義父:《樂府指迷箋釋》,蔡楨箋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合訂本,第89頁。,“詞失腔猶詩落韻……詞乃有四聲、五音、均拍、重輕、清濁之別”(仇遠)?〔元〕仇遠:《仇遠集》,張慧禾點校,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20頁。?!皹非Y構單位”及“鈞(樂調)”說則皆主樂?!吨芏Y·春官》固云:“大司樂掌成均之法?!?〔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載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73頁?!秶Z·周語下》復有“律,所以立均出度也”?〔三國吳〕韋昭注:《國語》,胡文波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7頁。的說法,謂均出于十二律。是以就樂曲而言,宜取“均”之音樂層面含義,而非“均等、平均”義。張炎既云樂曲由數(shù)均組成,均應是樂曲的組成結構,一均是為一個樂節(jié),而非泛指樂調。唐宋人將“韻”與“腔”“均”并舉時,“韻”有時泛指“音聲、音韻”,有時特指押韻處的同韻字集合。緣于韻腳與均拍吻合的說法及現(xiàn)象于宋代確實存在,“大韻”“韻”說揭示了一定現(xiàn)象。不過一如《詞源》所說“聲與樂聲相應”?同注①,下卷,第14頁。,辭唱聲與樂聲相合,表現(xiàn)在一個單元的辭唱聲停住之時便是以押韻的方式匹耦一均停住之拍,是歌辭之韻迎合樂曲之均,而非相反?!按箜崱薄绊崱闭f有翻末為本的傾向,且并非所有的用韻處皆為均拍,姜夔旁譜足可說明該現(xiàn)象。又,鄭祖襄云:“均處必有韻,而韻處卻未必是均?!?鄭祖襄:《姜白石歌曲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5年,第4期,第29頁。本文贊同其后半句之論斷,然認為我們可承認“均拍處用韻”這一現(xiàn)象存在的普遍性,但從樂曲的角度而言卻非具有必然性,尤其在歌辭創(chuàng)作欠缺系統(tǒng)規(guī)范之時。
細究旋律的構成要素,包括音高和節(jié)奏,而若干橫向音高序列構成音高線,音高線不可能無限進行下去,是以對一段旋律來說其組成部分應是:若干音高橫向序列而成的音高線,以及一個音高線結構單位內(nèi)的若干節(jié)奏單位。就樂節(jié)的形成而言,除節(jié)奏的行歇可形成包含樂音數(shù)、時間、速度諸要素的節(jié)奏層面的樂節(jié)外,音高線本身也有其起止,其起止足以構成一個較大的只作為結構單位的樂節(jié)。前者姑且稱作“樂頓節(jié)”,后者姑且稱作“樂住節(jié)”,唐前的樂篇之節(jié)、樂章(段)之節(jié)及唐宋的樂句之節(jié)屬樂住節(jié)。在一段音高線末處,樂頓節(jié)與樂住節(jié)相重合。
筆者雖在某些細微處與鄭祖襄等人觀點稍異,然支持其“樂曲結構單位”說,認為唐人所說“樂句”指的是樂曲中因音高線起止所形成的旋律結構單位“均”,承自南朝陳釋智匠《古今樂錄》“傖歌以一句為一解,中國以一章為一解”?〔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549頁。所謂“解”。拍板按于一均末處,即成樂住節(jié),也就是均拍。唐徐景安《樂書》“樂章文譜”云:“文譜,樂句也。文以形聲,而句以局言?!?〔宋〕王應麟輯:《玉海》,揚州:廣陵書社,2003年影印本,第1,922;137頁。文字譜所展現(xiàn)的是一個個樂句,譜字用以形容樂聲,而樂句用以節(jié)度文辭。這里涉及樂句的音樂屬性,及附帶的文辭屬性。就音樂屬性而言,一曲由數(shù)均構成,故以“均”為“樂句”,這是樂句的本質內(nèi)涵;就文辭屬性而言,文句匹配于樂句,受樂句制約,樂句容量相當于一個文句或由數(shù)個文句所組成的句群?!耙砸痪錇橐痪鳖H似“以一句為一解”,“以一個句群為一均”頗似“以一章(段)為一解”,樂句(均)集合了句解和章解的特性。
“均”之含義有其轉化過程。“均”原指以十二律中某絕對音高為基準循音階遞及所成之七音的集合。如徐景安《樂書》之《五音旋宮》第三云:“故五音以宮聲為首,律呂以黃鐘為元。言一律五音倫比無間,加之二變,義若循環(huán)。故曰一宮、二商、三角、四變徵、五徵、六羽、七變宮,其聲從濁至清為一均?!?〔宋〕王應麟輯:《玉海》,揚州:廣陵書社,2003年影印本,第1,922;137頁。以黃鐘均為例,“黃鐘均,黃鐘為宮,太簇為商,姑冼為角,蕤賓為變徵,林鐘為徵,南呂為羽,應鐘為變宮”?趙玉卿:《〈樂書要錄〉研究》,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156頁。,此七音即成一均?!罢{依均而成”?〔日〕林謙三:《隋唐燕樂調研究》,郭沫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8頁。,若以黃鐘角為調,即是樂曲以黃鐘角為主音,輔以主音上下五度的屬音、下屬音,共同構成功能音,以黃鐘均中其他音作色彩音。當諸均聲應用于歌曲時,樂聲由若干個按特定序列排布而成的本均七音、六音、五音等集合而成,“均”遂有了橫向音高序列(音高線)的意義。樂聲不可能無節(jié)制進行下去,需停住于某音,形成樂住節(jié),如樂篇之節(jié)、樂章(段)之節(jié)、樂句之節(jié)等。此樂住節(jié)可能是自然樂節(jié),也可能是人為規(guī)范的樂節(jié)(姑且稱作“規(guī)制樂節(jié)”)。唐人以拍板為樂句,即是說此一段音高線(均)單位是“樂句”,不再只是于“樂篇”或是“樂章(段)”末處打拍,打拍板體現(xiàn)出人為規(guī)范的意味。張炎“曲之大小,皆合均聲,豈得無拍”?同注①,下卷,第16頁。所謂分斷均聲之拍,說的也正是節(jié)于“樂句”的“均拍”?!熬彼鞆膶m調體系的音高集合概念變?yōu)闃非械臋M向音高序列(音高線)概念,音高線住止處形成音樂結構單位——樂句。按,并非說所有打拍板處俱為“均拍”,或許法曲、大曲如此,但在樂曲發(fā)展進程中,慢曲、令曲、纏令等出現(xiàn)新變,“樂句”之內(nèi)若干處亦漸由人為規(guī)范(即打拍板),形成句拍甚至比句拍更小的規(guī)制樂節(jié)單位,從理論上說此二類拍亦可稱作“均拍”,但“均拍”已特指“樂句”之節(jié),約定而俗成,與“句拍”等不可等而論之,此從張炎《詞源》論慢曲節(jié)拍時分區(qū)二者亦可看出。
除按拍板外,樂句停住音作為樂曲音高線分斷的象征,其人為規(guī)范性亦體現(xiàn)在停住音的選擇上,調式因以確立(停住音因之顯得比樂句中的其他音更為重要):選用一“均(七音集合)”中的某音作為一“均(樂句)”的停住音,便是定某音為一均(樂句)之主調;若歌曲中多個樂句(均)用該音作停住音,一如韻文之用韻,形成強調作用,因以突顯出整個樂曲的主調;有時樂句(均)停住音用主音上下五度的屬音、下屬音,因五度音與主音屬相生關系,遂得以一同構成樂曲的骨干音、功能音;樂句(均)停住音偶爾不用主音或五度音,然相對于一首歌曲全部樂句(均)停住音而言僅是少數(shù),且未居于重要位置(如尾均、首均),故不影響整首歌曲的調式。宋人將停住音稱作“住聲”,姜夔《凄涼犯》序:
如道調宮“上”字住,雙調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調曲中犯雙調,或于雙調曲中犯道調,其他準此。?〔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清〕鮑廷博手校,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又,《徵招》序:
然黃鐘以林鐘為徵,住聲于林鐘,若不用黃鐘聲,便自成林鐘宮矣。?〔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清〕鮑廷博手校,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姜夔所謂“住字”“住聲”皆就樂句(均)住聲而言。姜夔認為二調“所住字同”乃能相犯,是說樂句住聲相同,可使二調前后自然銜接。如姜夔《凄涼犯》,系仙呂調犯雙調,據(jù)鮑廷博所述,下片第三均的第一句末字譜字“ㄙフ”和第二句首字譜字“人”之間,“底本朱筆側注一‘歸’字”?〔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清〕鮑廷博手校,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劉崇德認為“歸”系歸宮之義,?同注?,第245–246頁。楊蔭瀏、陰法魯有近似意見。參見楊蔭瀏、陰法魯:《宋姜白石創(chuàng)作歌曲研究》,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57年,第33頁。是之。即:下片第二均甚或前此諸均犯作雙調,至下片第三均復歸仙呂調。而下片第二均住聲用“么”音,既是雙調主音,也是仙呂調主音。住聲同,以是能仙呂調犯雙調。
宋人有“起調”“畢曲”說?!捌鹫{”“畢曲”要在住聲。《宋史》卷一二八載劉幾等人于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提及以往降神之樂:
用夾鐘均之七聲,以其宮聲為始、終,是謂圜鐘為宮;用黃鐘均之七聲,以其角聲為始、終,是謂黃鐘為角;用太簇均之七聲,以其徵聲為始、終,是謂太簇為徵;用姑洗均之七聲,以其羽聲為始、終,是謂姑洗為羽。?〔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985;3,061–3,063頁。
《宋史》卷一三一錄蔡元定《律呂新書》云:
黃鐘宮至夾鐘羽,并用黃鐘起調,黃鐘畢曲;大呂宮至姑洗羽,并用大呂起調,大呂畢曲……聲者,所以起調、畢曲,為諸聲之綱領。?〔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985;3,061–3,063頁。
劉幾“始、終”即蔡元定所謂“起調、畢曲”,若以某聲為調,便于首、尾一再強調該旋律主音、諸聲綱領。關于“始、終”“起調、畢曲”具體所指,朱熹記載較為明晰?!吨熳诱Z類》卷九二:
如頭一聲是宮聲,尾后一聲亦是宮聲,這便是“宮”調……人聽他(按,張镃)在行在錄得譜子,大凡壓入音律只以首尾二字,章首一字是某調,章尾即以某調終之。?〔宋〕朱熹:《朱子語類》,載〔宋〕朱熹著,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冊,第3,086–3,088頁。
可見南宋存在以首尾二字之音作為樂曲主音標志的曲譜,然是否意味著僅首尾字用主音,他處則無?恐非是。如姜譜載錄的時曲《鬲溪梅令》、自制曲《石湖仙》《惜紅衣》《角招》,《事林廣記》載《愿成雙》唱賺譜中《愿成雙令》《獅子序》《本宮破子》《雙勝子急》,首尾二字俱用主音,此外于若干句末處或多或少有主音存在;且姜譜其他13首曲以及《愿成雙》唱賺譜中《愿成雙慢》《賺》首字未用主音,即便將屬音、下屬音納入計算,17首姜譜亦有小半未合,朱說未得要領。只能說存在首字用主音的現(xiàn)象,且某些時候曲作者故意于首字用主音以強調樂曲調式,筆者認為這是因為音高線的起、止由首、尾二音決定,是以首音自有其音高線規(guī)范的意義,然音高線最重要的仍屬末尾住聲,住聲對音高線起決定性作用,即首音并非調式規(guī)范最需看重者,調式規(guī)范重在住聲。鄭祖襄受清代戈載“起是始韻,畢是末韻”說的啟發(fā),認為“起是始均,畢是末均”,其中始均住聲有時用主音,有時用主音之五度音。?同注?,第29頁。驗之姜譜及《愿成雙》唱賺譜,前者僅《醉吟商小品》例外,后者僅《三句兒》例外,鄭說為是。宋末元初俞琰《書齋夜話》卷三:
作《蘭亭譜》,亦用中呂羽調。其法先作結尾一句,次作起頭一句,此二句定,則其余皆應而成。?〔元〕俞琰:《書齋夜話》,載〔清〕阮元輯:《宛委別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72冊,第60頁。
“起句”“尾句”即“起調”“畢曲”之謂,此之“句”乃就曲譜而言,當指樂句,則“起句”“尾句”指的是首均和尾均,此中又以尾均為重。先作尾均,主要是為了確定音高線的構成,及落實住聲以確定樂曲調式;次作首均,是為了確定音高線的構成,及下定首均住聲以穩(wěn)定樂曲調式。尾、首兩個音高線的構成及調式確定了,其他均便順理而成樂章。清代凌廷堪對“起調”說頗不以為然:“‘畢曲’即竊燕樂之‘殺聲’以為說,而增一‘起調’以惑人?!?〔清〕凌廷堪:《燕樂考原》,載〔清〕凌廷堪:《凌廷堪全集》,紀健生校點,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2冊,第128頁。參以俞琰之說,“起調”非以惑人。
“起調”“畢曲”與“住聲”說相契合。沈括《補筆談》云:“一敦一住各當一字,一大字住當二字?!?〔宋〕沈括:《夢溪筆談》,施適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93頁。張致和(宋末元初袁桷的外祖母)、張炎有類似表述。張致和云:“丁、抗、掣、曳、大住、小住,為喉舌綱領?!?〔元〕袁桷:《清容居士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18頁。張炎《詞源》云:“慢曲不過百余字,中間抑揚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頓、小頓、大住、小住、打、掯等字?!?同注①,下卷,第6–7頁?!按笞肿 奔础按笞 ?,沈括“住”即張致和、張炎所云“小住”?!按笞肿 薄白 薄按笞 薄靶∽ 睉唇缢啤白∽帧薄白÷暋薄Ec姜夔所謂“住聲”泛指一般樂句(均)住聲不同的是,沈括“殺聲”、張炎“結聲”之謂特指尾均住聲,而“起調”之謂重在首均住聲,“畢曲”之謂重在尾均住聲。諸說稱名容或小異,然俱屬同一體系,相互通融無礙。
一般除首均和尾均外,一均(樂句)住聲非必一定為樂曲主音,甚至不必一定是其屬音、下屬音。朱熹論“宮”調曲即謂曰:“若是其中按拍處,那五音依舊都用,不只是全用‘宮’?!?同注?,第3,086頁。姜夔17首旁譜亦可說明該現(xiàn)象。而最嚴者當屬尾均住聲,只能用主音。張炎,沈括、俞琰、姜夔等人俱重尾均住聲,和刻泰定本《事林廣記》“宮調結聲正訛”說得較為明白:“歌者當審結聲,扭轉取令歸本宮調也?!?〔宋〕陳元靚:《事林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影日本元祿十二年翻刻元泰定二年刻本,第393頁?!氨緦m調”即旋律主音。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
蹇授之嘗語予云:“見元長(按,蔡京)屢使度曲,皆辭不能,遂使以次樂工為之。逾旬,獻數(shù)曲,即今《黃河清》之類,而聲終不諧,末音寄殺他調……(丁仙現(xiàn))曰:‘曲甚好,只是落韻?!筒挥X失笑?!?〔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葉德輝???,涂謝權點校,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61頁。
末音寄殺他調,即張炎所說“結聲轉入別宮調,謂之走腔”?同注①,上卷,第59;58;58;59頁。。尾均住聲“走腔”包括異均走腔和同均走腔。異均走腔較好理解,聲音高下不拘輒入別均,如《詞源》云:“高宮是‘’字結聲,要清高。若平下,則成‘マ’字,犯大石?!?同注①,上卷,第59;58;58;59頁。高宮屬大呂均,大石調屬黃鐘均,系異均走腔。由于尾均住聲嚴用主音,是以會造成同均走腔,如《詞源》指出“南呂宮是‘人’字結聲,用平而去。若折而下,則成‘ー’字,即犯高平調”?同注①,上卷,第59;58;58;59頁。,二調俱屬林鐘均,系同均走腔。
當然,并非說只有尾均住聲高下不拘乃成“諸宮別調”?同注①,上卷,第59;58;58;59頁。,尾均外的其他樂句住聲若不雜以主音、屬音等功能音,不能使樂曲旋律結構穩(wěn)定,同樣會走腔,由是我們更能理解“起調”說之合理性。對于尾均住聲而言,“走腔”所謂“腔”意味著“本宮調”(旋律主音);對于起調而言,因首均住聲起協(xié)助尾均住聲以穩(wěn)定樂曲旋律架構的作用,“走腔”所謂“腔”意味著功能音,包括主音、屬音、下屬音;對于其他樂句住聲而言,功能音和色彩音的選用較為自由,“走腔”所謂“腔”意味同均七音。統(tǒng)而言之,“走腔”非止限于尾均住聲,所有的樂句住聲皆有走腔的可能,“走腔”對于不同的樂句住聲而言意味不同,小到“本宮調”,大到“本均”。由是我們也可理解仇遠所云:“詞失腔猶詩落韻?!薄笆弧奔淳蜆肪渥÷曆灾?,宋人認為住聲“走腔”“失腔”與文辭范疇之“落韻”性質相同,住聲當用某調或某均之聲而未用,便是“走腔”“失腔”。
前舉釋“均”諸說,以一曲為單位計“均拍”者有之,以一片計“均拍”者有之。沈義父《樂府指迷》云:“詞中多有句中韻,人多不曉,不惟讀之可聽,而歌時最要葉韻應拍。”?同注?,第88頁。從其論述可知,“句中韻”有拍者有不拍者,沈義父主張逢韻必拍。而這句話更重要的地方在于“葉韻應拍”,知宋人對于在均拍處押韻已成基本共識。
因文辭中一韻句(句中韻不計)基本表達一個相對完整的語意,是以一均中的歌辭大致需要符合兩種特性:一是末字押韻,一是語意相對完整。如姜夔《石湖仙》首均“松江煙浦。是千古三高,游衍佳處”,“浦”押韻,又屬五度音,若僅據(jù)此判斷,很容易錯把“松江煙浦”視作首均,然該四字語意未完,故不宜于此斷均,而應斷在既押韻又屬主音的“處”字。此外,一均有若干句,句有押韻有不押韻者,非必每一韻句皆斷一均,如《石湖仙》下片第三均:“玉友金蕉,玉人金縷,緩移箏柱”,因該處非屬首均或尾均,是以不能從末字調音來判斷是否于此斷均,“縷”“柱”并押韻,前八字語意相對獨立,然就上下文言之,意群至“柱”更為完整,故宜斷均于“柱”。以上系基于體例逆推。
從《白石道人歌曲》中歌辭用韻與旋律住音的大致對應情況來看,張炎所說“引近則用六均拍”“破近六均慢八均”之“六均拍”“八均拍”當以一曲計。毛滂《八節(jié)長歡》可為參證。該曲每片看似近八句,但句讀可議,且“前后片句法參差迥異”?田玉琪編著:《北宋詞譜》,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602頁。,故“八節(jié)”不太可能指單片節(jié)拍數(shù),蓋謂一曲總八均拍。詞多用兩片,有重頭曲有換頭曲,換頭時下片第一均或不用主音、屬音、下屬音。就大體而言,疊頭曲上下片旋律基本重復,換頭曲除換頭處有差異外,一般來說上下片其他處旋律也基本相同,“六均拍”“八均拍”分布在雷同的上下片中,每片因之呈各“三均拍”“四均拍”之面貌。
至于令曲,情況較復雜。令曲初多單片小令,后漸為雙片。《詞源》“謳曲旨要”謂曰:“令曲四掯勻。”?同注①,上卷,第62頁。令曲原或無宮調規(guī)范,夏承燾、王昆吾認為令曲出于唐代酒令,?夏承燾:《令詞出于酒令考》,《詞學季刊》,1936年,第3卷,第2期,第12–14頁;王昆吾:《唐代酒令藝術》,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5年,第227–232頁。是之。明徐渭《南詞敘錄》云:“‘永嘉雜劇’興,則又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亦罕節(jié)奏,徒取其畸農(nóng)、市女順口可歌而已,諺所謂‘隨心令’者,即其技歟?”[51]李俊勇疏證:《〈南詞敘錄〉疏證》,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3頁?!半S心令”三字用于形容唐代酒令恐不為過。令曲發(fā)展至后來產(chǎn)生變化,由宮調規(guī)范者漸多。如姚逸超指出“在宋代新創(chuàng)的‘令’詞中,除去來源于民間的小曲,教坊曲和詞人自度曲成為宋代‘令’詞的重要來源”[52]姚逸超:《從酒令之“令”到音律之“令”——論唐宋令詞內(nèi)涵之衍變》,《浙江學刊》,2016年,第2期,第148頁。,來源于教坊曲和詞人自度曲的令詞自當配以宮調。本文贊同饒宗頤關于“掯”為手拍[53]饒宗頤:《玉田謳歌八首字詁》,《詞學》,1983年,第2輯,第199頁。的觀點,如此“四掯勻”與“六均拍”“八均拍”等用拍板節(jié)樂者是否存在區(qū)別?目前所見令曲有些與“四均拍”無甚相關,如張孝祥《蒼梧謠》三首,其一云:“歸。十萬人家兒樣啼。公歸去,何日是來時?”[54]〔宋〕張孝祥:《于湖詞》,聶世美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7頁。首句僅著一字,且曲名“謠”,頗類“隨心令”,其節(jié)拍更似以手四拍之“四掯勻”,而非“四均拍”。有些則與慢曲、近曲接近,如下舉南宋時曲《鬲溪梅令》,宮調、住聲俱嚴,這部分令曲或受慢曲等歌曲影響而以宮調、均拍之制相規(guī)范?!半S心令”且不去說,經(jīng)宮調、均拍規(guī)范的那些令曲,其“四掯勻”究竟指的是一曲四均拍抑或一片四均拍,“一曲”系單片小令抑或雙片小令,殊難判定。本文折中考量,認為“四掯勻”系模糊措辭,“四掯勻”有時就單片令曲或雙片令曲之單片而言,一片計四均拍;有時就雙片小令而言,一曲總四均拍,上下片各二均拍。《詞源》云:“唱曲茍不按拍,取氣決是不勻?!盵55]同注①,下卷,第16頁。“掯勻”蓋指按拍以節(jié)聲,使氣息勻平。
關于慢、引、近、令(“隨心令”不及)之“八均拍”“六均拍”“四掯勻”,茲舉數(shù)例說明。姜夔自度慢曲越調《石湖仙》:
姜夔自度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56]同注?。,上下片譜字多有不同,然均拍仍遵循上下片各三均或四均的體例。首均住音用主音,以下依次用三度音、五度音、主音;第五均住音用三度音,以下依次用二度音、五度音,尾均住音用主音。第五均雖對于下片來說是首均,然對于全曲而言非是如此,故非必用主音或五度音?!捌帧薄岸取睘榫渲许崳芭c”“縷”“語”為句末用韻,從體式規(guī)范角度而言,該五處不押韻亦可。又,姜夔自度近曲正平調《淡黃柳》:
下片“攜酒小橋宅”與上片“單衣寒惻惻”譜字相同,上片“惻”處斷均殆無疑義,則下片亦當斷于“宅”而非斷于后句之“色”。王沂孫詞[57]〔宋〕王沂孫:《淡黃柳》,載〔宋〕王沂孫:《花外集》,吳則虞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5–116頁。下片第三均:“料青禽、一夢春無幾,后夜相思,素蟾低照,誰掃花陰共酌?!备贻d《宋七家詞選》改“幾”為“著”以葉韻,然不知所據(jù)何本,或以當從戈氏改字。此系拘于姜夔詞作用韻之例而不識樂主文從之理,今不從。于“色”對應處未押韻,亦可為證。首均住音用主音,以下依次用五度音、主音、五度音、五度音,尾均住音用主音。“寂”“色”屬句末用韻,不押韻亦可。姜夔自度曲中未有引曲,以張先《青門引》為例: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58]〔宋〕張先:《張子野詞》,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版。
雙片,片三韻,存世《青門引》俱如此?!度A清引》曲止存蘇軾《華清引·感舊》一首,同樣是雙片,片三韻。諸如此類,合于引曲“六均拍”之體。然《華胥引》曲,包括張炎在內(nèi)的宋人俱作雙片,片四韻,此類“引”與張炎“引近則用六均拍”之謂略異,更似慢曲,未知其中是否雜偶然用韻者,因無相關曲譜,無可判斷。又,時行令曲仙呂調《鬲溪梅令》:
一句一韻。上片“人”“粼”“陰”“尋”分別用主音、五度音、五度音、主音,下片“云”“陳”“盈”“春”分別用五度音、五度音、五度音、主音。該曲為換頭小令,除換頭外,其他譜字俱相同。歌曲換頭時,換頭處即成一均,下片應于“云”處斷均,由此可判斷上片當斷均于“人”字。以單片計“四掯勻”或以雙片計之俱可,若以單片計之,則上片斷均于“人”“粼”“陰”“尋”,下片斷均于“云”“陳”“盈”“春”;若以雙片計之,則可能斷均于“人”“尋”“云”“春”。
均拍的功能是齊樂。因“均”有“音高集合”及“樂曲結構單位”(橫向音高序列)兩義,有時“齊樂”是對“均聲”層面作出的要求,為避免混淆,特并述“均聲”“均拍”二者齊樂功能。
其一,均聲之齊樂:從音高規(guī)范層面齊樂,要求聲協(xié)本均?!端问贰肪硪欢咻d:
神宗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禮官以宗廟樂節(jié)有請者三:……其二,大樂降神之樂,均聲未齊、短長不協(xié),故舞行疾徐亦不能一。請以一曲為一變,六變用六,九變用九,則樂舞始終莫不應節(jié)。[59]同注?,第2,973;2,981–2,984頁。
據(jù)其所奏,降神之樂原應一曲多變。降神樂用圜鐘(即夾鐘)宮、黃鐘角、太簇徵、姑洗羽四調,而對于此四調之歸屬何均,《宋史》卷一二八有載:
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五月……幾(按,劉幾)等謂:“……降天神之樂六奏:舊用夾鐘之均三奏,謂之夾鐘為宮;夷則之均一奏,謂之黃鐘為角;林鐘之均二奏,謂之太簇為徵、姑洗為羽。”[60]同注?,第2,973;2,981–2,984頁。
謂降神之樂舊用夾鐘均三變、夷則均(夷則之角在黃鐘)一變、林鐘均(林鐘之徵在太簇、林鐘之羽在姑洗)二變。因一曲中各變樂聲非盡屬同均,故曰“均聲未齊”。
《樂書要錄》卷七“律呂旋宮法”云:“夫曲由聲起,聲因均立。均若不立,曲亦無準?!盵61]同注?,第151頁。唐代楊收亦云:“一均成則五聲為之節(jié)族,此旋宮也。”[62]同注?,第5,393頁。旋宮而成一均后,均中只能出現(xiàn)相應五聲(以及兩個變聲,共七聲),聲因均立,均為樂曲之準繩。宋代馮元將這種現(xiàn)象概括為“隨均合曲”“隨均為節(jié)”[63]同注?,第2,952;2,952;2,983頁。。馮氏論大磬考擊之法時說得更加明白:“立依均合曲之制,則特磬固應不出本均,與編磬相應,為樂之節(jié)也?!盵64]同注?,第2,952;2,952;2,983頁。強調磬聲不用非本均之聲。若不然則如宋代楊杰議樂時所說“非本均則樂悖”[65]同注?,第2,952;2,952;2,983頁。。與前所謂“均聲未齊”同義,皆指除本均七聲外,十二律中其他聲應舍之不用,若用之,則樂聲混亂,統(tǒng)屬不齊。
其二,均拍之齊樂:從樂句分斷層面以齊樂,制轄器樂聲數(shù),進而規(guī)范舞容、歌聲,要求隨拍止歇。前及禮官奏“短長不協(xié)”指的是各變“聲數(shù)長短”[66]〔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939頁。不協(xié),屬樂句分斷范疇,只不過降神之樂系以鼓為節(jié)的雅樂,一變之中樂節(jié)聲數(shù)有常,故樂曲由一曲多變變?yōu)橐磺蛔兒竽茏龅健澳粦?jié)”。以板為節(jié)的俗樂,一曲之內(nèi)樂節(jié)聲數(shù)各異,更能凸顯出均拍的齊樂功能。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新傾杯樂》:
(唐)宣宗喜吹蘆管,自制此曲,內(nèi)有數(shù)拍不均。上初捻管,令俳兒辛骨 拍,不中,上瞋目瞠視之, 憂懼,一夕而殞。[67]曾獻飛疏證:《〈樂府雜錄〉疏證》,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11頁。
命樂工拍而不中,當就樂曲結構言之?!芭牟痪敝^拍板未擊于均末,錯拍于他處?!皵?shù)拍不均”即數(shù)均錯拍。王禹偁《拍板謠》:
梨園部中齊管弦。管弦才動我能應,知音審樂功何全。吳宮女兒手如筍,執(zhí)向玳筵為樂準……律呂與我數(shù)自齊,絲竹望我為宗師??傭尮?jié)奏在術內(nèi),歌舞之人無我欺。所以唐相牛僧孺,為文命之為樂句。[68]〔宋〕王禹偁:《小畜集》,載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纂:《宋集珍本叢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1冊,第619頁。
該詩很大篇幅在說拍板的齊樂功能,如“齊管弦”“樂準”“數(shù)自齊”“宗師”“總驅節(jié)奏”“歌舞之人無我欺”,而這種齊樂方式系就樂句(均)分斷而言,轄制器樂聲數(shù),規(guī)范歌舞行止,使與拍板合契?!对~源》亦云:
眾部樂中用拍板,名曰齊樂,又曰樂句……舞法曲、大曲者,必須以指尖應節(jié),俟拍然后轉步,欲合均數(shù)故也。[69]同注①,下卷,第14;9;14頁。
該敘述與金元之際李治《敬齋古今黈》卷四頗相呼應:
蓋節(jié)者,節(jié)奏句讀也。擊節(jié),猶今節(jié)樂拍手及用拍版也,故樂家以拍版為樂句。[70]〔元〕李治:《敬齋古今黈》,劉德權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54頁。
提及板拍、手拍兩種樂拍。板拍較為正式,一般用于“一定不易之譜”[71]同注①,下卷,第14;9;14頁。規(guī)定的緊要處?!百古摹闭撸咕囊?;“以指尖應節(jié)”者,應均拍之內(nèi)的樂頓節(jié)是也。樂頓節(jié)容或以手節(jié)樂,均拍則必拍板。張炎“齊樂”“樂句”皆就均拍言之。按,并非說一均(樂句)之內(nèi)除均拍外的所有樂節(jié)皆用手拍,或許法曲、大曲如此,然在樂曲發(fā)展進程中,慢曲、令曲等于均拍外某些樂節(jié)開始用拍板節(jié)樂,甚而纏令等俚曲興起后出現(xiàn)了所有樂節(jié)俱用拍板的情況,如《詞源》云“纏令則用拍板”[72]同注①,下卷,第14;9;14頁。,但其他樂節(jié)用拍板并不妨礙均拍處拍板的“齊樂”功能。
音高線有起有止,均拍是對樂曲音高線的人為規(guī)范,首先表現(xiàn)在對器樂旋律的制約,故曰“絲竹望我為宗師”,屬規(guī)制樂節(jié)。除管弦等樂器的參與外,法曲、大曲等的表演現(xiàn)場尚有舞者、歌者等。舞容、歌聲本出于自然之人情,《毛詩序》云:“情動于中……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盵73]〔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載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頁。既動于中而發(fā)于外,則其所止亦隨心而止。舞容、歌聲在表演奏唱時的節(jié)奏或可自由掌握,然在均末,必須聽從拍板號令,隨樂調一同止歇,故曰“歌舞之人無我欺”,因云“齊樂”。質言之,均拍的齊樂功能主要表現(xiàn)在通過制轄器樂聲數(shù),進而規(guī)范舞容、歌聲的行止。
正因均拍有齊樂的功能,是以能做到均“數(shù)”穩(wěn)定,即一均之內(nèi)譜字數(shù)穩(wěn)定,體現(xiàn)在文辭上即是在一字一音的情況下一均之內(nèi)句或句群字數(shù)穩(wěn)定。如姜夔慢曲《徵招》上、下片第四均:
上、下片譜字相同,雖句型參差,而一均字數(shù)穩(wěn)定。又姜夔《惜紅衣》下片第二均作“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或可斷作“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吳文英“扶嬌倚扇,欲把艷懷說”同此,或可斷作“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李萊老“洲鷗鷺素熟。舊盟續(xù)”同此,吳文英“當時醉近繡箔,夜吟寂”亦同,唯“箔”不押韻。諸如此類,詞體歌辭中不乏見,一均之內(nèi)句型不管如何變化,不影響“均”的穩(wěn)定。
質言之,一段旋律包括音高線停住處的結構單位,以及內(nèi)中的若干節(jié)奏單位,而“均”即是樂曲結構單位?!熬敝x有其轉化過程,原指以十二律中某絕對音高為基準循音階遞及所成之七音的集合,應用于樂曲時遂指向橫向音高序列。音高線不可能無節(jié)制進行下去,需停住于某音,由此一段音高線(均)便構成一個“樂節(jié)”,于唐宋人而言此之“樂節(jié)”指的是“樂句”之節(jié),亦所謂“均拍”。與音樂結構單位“均(樂句)”對應的文辭結構單位是句和句群。“均(樂句)”重住聲,這也是宋代“起調”“畢曲”說的關鍵內(nèi)涵。因均拍停住樂聲之用,故有“齊樂”之說,亦因此能做到均“數(shù)”穩(wěn)定,即一均之內(nèi)譜字數(shù)穩(wěn)定,體現(xiàn)在文辭上即是在一均之內(nèi)句或句群字數(shù)穩(wěn)定。反過來說,同調歌辭中字數(shù)一定而句型參差者,正是相對于均拍之“齊”的不齊。此與詞樂中句頓節(jié)、詞頓節(jié)(二者同屬樂頓節(jié),具同質性)可相互轉化,以及頓聲處打頓前拍、頓后拍有其不定性相關,筆者另文探討,此不贅。
附言:本文承蒙導師歐明俊教授悉心指導,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