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剛 庾小美
(1.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中心/詞典學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420;2.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語教育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NP1的NP2”是漢語表達占有或擁有義領屬關系最為常用的句法格式,其中的兩個名詞之間具有線性的先后順序,前者可被稱為領有者,后者可被稱為隸屬者,而整個名詞短語可被稱為領屬短語(郭繼懋1990;徐杰1999;陸儉明2002)?;谏烧Z法的一些研究者認為,漢語領主屬賓句和保留賓語被動句中具有領屬義解讀的兩個名詞在句式的深層結構中必須用“的”字連起來,形成“NP1的NP2”這種領屬短語,二者間具有前者修飾后者的定語+中心語關系(徐杰2004:53),即具有領屬義解讀的兩個名詞在句法形式上實現(xiàn)為“NP1的NP2”這種格式。正是以此為基礎,領有名詞提升說對領主句和保留賓語被動句提出了統(tǒng)一的分析。
與領有名詞提升的觀點不同,近期研究以懸垂話題為較為普遍的觀點,然而這種觀點缺乏形式依據(jù),具有過度生成性,而且必須要依助于定義不夠明晰的變量成分。更重要的是,懸垂話題說忽略了句首成分的格位、題元以及進入句法結構的合并方式,這不僅有違NP必須有格的格位過濾原則和題元-論元雙向唯一的題元準則,而且在語音和語義兩個界面均無法獲得拼讀和解讀。
Chomsky(2008;2021)基于語段和標符化(labelling)強調自然語言的層級性和向心性本質,不僅把跨語言參數(shù)差異歸于外化手段的自選性,而且提出可學性和可進化性是語言學理論構建的兩個基本條件,即能被還原為最簡操作(內/外合并)的分析方案才是可以獲得真正解釋力的優(yōu)化方案。據(jù)此,本文以語段(非)中心語并行探測的方式分析漢語領主句的生成機制,力圖在組合性和移置性(composition and dislocation)的基礎上將其句式語義、結構關系、格位賦值、題元指派以及移位動因和拷貝的解讀/拼讀都統(tǒng)一在語段/標符化的理論框架下,從而以更為優(yōu)化的方式彌補領有提升說、懸垂話題說以及存現(xiàn)小句說(楊大然,陳曉扣2016)的不足并期待對其他領屬義句式的分析有所裨益。
自然語言的結構性特征限制著其語義表達的句法實現(xiàn),而結構限制與具體詞項之間的關聯(lián)性交互影響著短語形式的共性和個性特征,即狹義句法的推導生成程序和界面處的解讀與拼讀(Chomsky 1973;2021)。就目前有關領主句的研究而言,其句法實現(xiàn)過程中值得研究的核心問題包括:是否一定要依賴于“的”字來實現(xiàn)其核心領屬義的表達;無“的”的兩個名詞間的領屬義能否實現(xiàn)為特定的結構圖示;基礎生成的懸垂話題分析是否符合通過外合并構建論元/題元結構的理論要求以及能否基于層級性提出更為優(yōu)化的分析方案。
漢語中“NP1的NP2”結構是表達占有或擁有義領屬關系常見的短語,主要的原因是其中的”的”字不僅標記其短語地位,而且可以被視為領屬關系的形態(tài)標記,比如[1a]中的“的”可以看作是“王冕”的所有格形式,標記兩個名詞間的領屬語義。但在可以被解讀為具有領屬義的其他漢語句式中,NP1和NP2之間并無“的”字,如[1b]-[1d]所示(本文中的例句均為參照文末文獻中的實證語料自擬):
[1]a.王冕的一顆門牙。
b.王冕掉了一顆門牙。
c.王冕被打掉了一顆門牙。
d.這棵樹葉子大。
由于領有名詞修飾隸屬名詞所構成的“NP1的NP2”這種句法格式通常都被視為典型的漢語領屬結構,因此很容易把上述句型中名詞間的關系都視為一種修飾關系,即“定語+中心語”關系。至于二者在結構上的關系,文獻中有一種觀點認為,表層主語位置上的名詞詞組NP1(即領有者)與動詞之后賓語位置上的名詞詞組NP2(即隸屬者)在D-結構中屬于同一個更大的名詞詞組NP3(領屬短語)的兩個姐妹成分。但依據(jù)Chomsky(2008)和Carnie(2021:83),句法結構均由中心語投射而成,因此應該以包含關系(containment)和成分統(tǒng)制(c-command)作為基本的描寫工具;如果兩個短語成分間具有結構關系,那么就應該形成具有中心語的層級結構,而不應該是平行的姐妹關系。實際上,領屬短語、領有者和隸屬者三者間的結構關系應該表述為領屬短語包含領有者和隸屬者,而領有者局域性地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隸屬者(領有者高于隸屬者)。再者,基于姐妹關系的假設(即經(jīng)過派生移位,領有名詞NP1同隸屬名詞NP2分離),實際上蘊含著兩個名詞(作為目標)和上層功能語類(探針T)之間具有等距離效應(Equal-distance Effect),因此執(zhí)行移位既可能生成合法句“王冕掉了一顆門牙”,也可能生成不合法句“一顆門牙掉了王冕”。
可見,領有名詞和隸屬名詞具有姐妹關系的觀點既違反了生成語法的投射原則(以及其他原則,見下文),也會因等距離效應而生成不合法的句子。需要指出的是,盡管[1b]-[1d]所示的三種句型都可作領屬義解讀,即都等同于“NP1的NP2”的語義,但兩個名詞間并無“的”字。徐杰(1999)以及后續(xù)的研究者都認為,“的”字可以在原位隱現(xiàn),但如下[2]-[5]中的語料對比說明,前述[1b]-[1d]三種句式中不大可能出現(xiàn)“的”字:
[2]a.A:王冕的一顆門牙掉了。B:李勉的也掉了。>C:李勉也是。
b.A:王冕掉了一顆門牙。B:?李勉的也掉了。 c.A:王冕被打掉了一顆門牙。B:?李勉的也被打掉了。 d.A:這棵樹葉子大。B:?那棵樹的也大。 上述[2a]-[2d]的回答中,如果橫向看的話,只有[2a]中的B句在可接受度上高于C句,而在其他三種情況下,都是B句的可接受度明顯低于C句;如果縱向看的話,B和C句的可接受度在[2a]中和在其他句式中均表現(xiàn)不同,而后三者的可接受度具有同質性。這說明,NP1和NP2分別作為領有者和隸屬者,在上述[2b]-[2d]三種句型中具有共性,而它們都與領屬短語“NP1的NP2”有所不同(如下結構方面的句法診斷會進一步對此予以說明)。顯然,需要回答的問題是,在無“的”的情況下,漢語母語者為何可以把領主句、保賓句和雙主句等句式中的兩個名詞短語均解讀為領屬關系呢?如下在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基礎上對此予以說明(限于篇幅,本文只探討領主句的生成機制,但其結論也基本上適用于其他兩類句式,需另文專題討論)。 Chomsky(2015:92)指出,語言研究應該發(fā)現(xiàn)每個語言使用者個體所內化的結構概念(notionof structure),因為只有“結構概念”才會使所有語言使用者理解和產(chǎn)出全新的“自由表達式”。對于“NP1的NP2”結構而言,左向分枝限制反映的就是該結構是具有層級性的句法語義單位,不僅在結構上具有完整性,而且其中的任何成分均被禁止移位(Ross 1967:103)。依據(jù)最簡方案中心語與補語、與標示語的合并原則,隸屬者和領有者分先后順序與“的”進行直接合并和間接合并,進而形成完整的領屬短語。如(3)a所示: 基礎結構[3a]中的DP1、DP2和QP三者圍繞中心語D形成姐妹關系和非線性關系;姐妹關系包括DP2和D’之間、D和QP之間的平行關系;非線性關系指的是DP1包含DP2、D’、D以及QP等成分(containment),以及DP2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QP(c-command)的局域性關系,而所有這些關系均局限在同一個最大投射DP1內。由于[3a]-[3c]的中心語可以為名詞中心語D,也可以是動詞中心語V和形容詞性的中心語A,分別如[3b]、[3c]所示,因此其所蘊含的各種結構關系可以抽象為圖示[3d]所示的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而生成語言學的題元指派和格位賦值等關系均可以此為基礎加以執(zhí)行。依據(jù)Chomsky(2015;2021),X-階標并非固定的模板圖示,而其中所蘊含的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關系則是最簡操作合并的衍生物。據(jù)此,投射原則、層級性和線性序列均可以基于標符化不再囿于固定的階標圖示。 依據(jù)郭繼懋(1990:27),…“領有”與“隸屬”的關系…在包含[3a]的句型中得到了結構上的體現(xiàn),是顯性關系;而類似于[3b]的領主句里則缺乏這種表現(xiàn),是隱性關系,而本文就將這種隱性關系形式化為[3d]中的模板圖示。需要指出的是,VP投射內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結構的標示語位置上通常都承載主語性質的成分,而該成分并非中心語基于其詞匯語義屬性單獨選擇的,而是由組合性成分所選擇的,也是整個句法結構所要求的(Carnie 2011:58)。如下把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區(qū)分為DP型、VP型以及AP型。首先基于[3a]分析[4]中的英語語料: [4]a.[DPWhose book]did you read? a’.你讀過誰的書? b.*Who did you read’s book? b’.*誰你讀過的書? c.*Who’s did you read book? c’.*誰的你讀過書? d.*’s book did you read who? d’.*的書你讀過誰? 可以看出,如果認為whose book具有如[3a]所示的內部結構(即以所有格標記’s為中心語、以疑問代詞who為標示語和以book為補語的名詞性DP投射),那么,[4]中的語料就可以得到解釋:無論是單獨移位who的[4b],還是移動[標示語+中心語]或[中心語+補語]的[4c]和[4d]均不合法,而只有對DP執(zhí)行整體移位才能形成合法句[4a]。陸儉明(2010)曾提出反對意見,認為“*的衣服”“*的鼻子”等形式在英語和漢語中都不存在,因此“的”字領屬短語不應該分析為如[3a]所示的結構。但這種看法只是基于線性順序的視角,而[3a]中的“*的NP”形成中間投射,而中間投射既不能獨立存在也不能執(zhí)行內合并,這也是符合結構構建的句法原則的。況且,如[4d]所示,中間投射移位通常也都會形成不合法的句子,而[4a]-[4d]反映出漢語語料中具有平行對等的判斷模式。 從理論構建的視角看,[3d]反映的實際上是短語結構的向心性、統(tǒng)一性和投射具有中間層次的性質,是所有短語(包括句子)對其內部構造的層級性要求,即X-bar模板(Carnie 2021:29)。該模板確定的是句法結構的投射原則以及各組成成分間的結構關系(非線性順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既非詞匯中心語又非最大投射的中間投射,而中間投射及其標示語位置spec-VP的存在對于本文分析漢語領主句具有重要的句法檢測價值。如下基于[5]中的漢語語料進行句法診斷: 首先需要說明,英語類語言中可以替代VP短語的do so檢測法依據(jù)的是該代詞形式只能替代中間投射,不能替代中心語,也不能替代最大投射(Poole 2011:23;Carnie 2021:43),因此對于如[5a]-[5c]所示的動詞投射中,漢語替代的對應詞“也是”實際上具有平行的句法表現(xiàn),其實證語料如[6]所示: [6]a.*王冕死了一棵棗樹,李勉也。 b.*王冕死了一棵棗樹,李勉也死了。 c.王冕死了一棵棗樹,李勉也死了一棵棗樹。 d.王冕死了一棵棗樹,李勉也是。 漢語中的“也”單獨使用時,只能作為副詞性修飾語對“動詞+補語”的組合加以修飾,如[6a]-[6b]和[6c]之間的合法性對比所示:缺乏補語成分“一棵棗樹”和/或動詞“死”形成的句子都不合法(這一點類似于英語中的as well必須依附于do so才能完句)。顯然,“動詞+補語”的組合只能以中間投射的結構受“也”的修飾,而對于漢語領主句而言,[6d]的合法性說明,“死了一棵棗樹”必須具有中間投射的結構,否則就不能被動詞性代詞“是”所替代,而這進一步說明“王冕”的結構位置只能是spec-VP。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非賓格動詞和補語都不能單獨被替代的語料說明,二者在結構和語義方面的關聯(lián)性已經(jīng)形成完整的組合性謂詞(或“復雜謂詞”),這對于下文基于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具有重要作用。 顯然,無論“王冕”生成在DP內或者懸垂在spec-CP,都無法實現(xiàn)“也是”對V’的替代。由于“也”只能嫁接在VP層面,因此類似的以及如下的替代事實都是提升說和懸垂話題說無法解釋的。如同英語中的do so替代法一樣(Poole 2011:40),“也是”不能僅僅替代動詞中心語,否則就會形成不合法的[6b],而“也是”可替代各級中間投射的分析,這點可從如下[7]中的語料得到證實(括號內是替代的內容,故而用刪除線): [7]a.王冕去年死了一棵棗樹,李勉也是。(去年死了一棵棗樹) b.王冕去年死了一棵棗樹,李勉去年也是。(死了一棵棗樹) c.王冕去年無意間死了一棵棗樹,李勉去年也是。(無意間死了一棵棗樹) d.王冕去年無意間死了一棵棗樹,李勉去年不小心也是。(死了一棵棗樹) e.王冕去年無意間死了一棵棗樹,李勉也是。(去年無意間死了一棵棗樹) 如上[5d]中的圓圈圖示實際上以更為形象的方式顯示出,[7]中省略的部分均形成中間投射,即每個圓圈內的成分都是可以被“是”或“也是”替代的句法單位,從而很直觀地說明,經(jīng)典名句“王冕死了父親”中的“死了父親”只能形成中間投射,而“王冕”就是其姐妹成分,位于spec-VP的結構位置。顯然,上述句法檢測說明,“王冕死了一棵棗樹”中的領屬關系可能不同于“王冕的一棵棗樹死了”,前者中的兩個論元形成VP結構,而后者中的兩個論元則形成DP,從而說明通過提升領有名詞或者懸垂插入的方式形成領主句的觀點都值得商榷。 事實上,對于領有名詞提升說,很多研究者都以自己的方式論證了“王冕的父親死了”和“王冕死了父親”并不具有同等語義,比如王奇(2006)以“王冕”為生者與否的檢驗法、程杰(2007)“被”后名詞有阻斷效應的檢驗法、楊大然(2008)的時間狀語插入檢驗法等,均認為二者具有語義方面的不同。 由于題元角色可以被視為句法推導過程中必須核查的語義特征(Hornstein 2001:67),因此,弱中心語V與補語論元執(zhí)行外合并時,以及二者形成的中間投射和標示語論元再次執(zhí)行外合并時,均可以基于題元一致關系把二者所在的最大投射加標為VP;在此加標過程中,補語論元的部分格特征和蒙事論元的與格特征也同時獲得指派和核查,但不及物性vP投射的母節(jié)點則通過V-v*移位所形成的強中心語執(zhí)行成對合并獲得加標(pair merge)。需要注意的是,基于題元特征和固有格關系的加標方式得以實現(xiàn)的結構性前提就是非賓格動詞的投射中具有spec-VP這個結構位置,從而可以承載歷/蒙事論元。至于在spec-VP合并論元的可能,Chomsky(1995)早就提出,功能完整的復合體理應是論元結構的極簡圖示,也是可以表征所有事件參與者的最優(yōu)結構:施事表達外因,由輕動詞v*為其賦予題元角色。據(jù)此,非賓格結構中,在spec-VP位置合并論元的假設不僅概念理據(jù)充分,而且直觀地凸顯出英、漢語的跨語言差異。至關重要的是,具有完整功能的最小復合體中,spec-VP也同樣可以承載外論元(Huang et al.2009:84)。換言之,與spec-v*P位置上的外論元承載施事不同,spec-VP位置上的外論元承載與/蒙事,從而可以表達領主句“說那個事物有怎樣的遭遇或變化”的句式義。 漢語領主句中的“領有”主語和“隸屬”賓語之間形成穩(wěn)定的領屬關系(郭繼懋1990:24),這是在學界已經(jīng)得到普遍認可的語義解讀。這種領屬關系雖然體現(xiàn)為主-賓而非定-中語序,但領有者始終位于隸屬者之前,這也符合漢語定語位于中心語之前的基本語序(徐杰1999:19)。不過,這樣的描述基本上都是從線性順序的視角來看的,而非基于層級性的結構分析,更不能從結構的視角為該句式表達主語受影響的語義提供原則性的解釋。而基于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則可以很直觀地說明位于spec-VP位置的“王冕”因何而“被影響”,如[8]所示: 如[8c]和[8d]所示,[8a]和[8b]的主語是通過外合并分別在spec-v*P和spec-VP的標示語的位置合并到句法結構中的。Chomsky(2008;2021)指出,外合并存在的根本動因就是為了構建論元結構和實現(xiàn)題元指派,而“王冕”在上述兩句中都是由其姐妹成分v*’和V’這兩個中間投射指派施事和蒙事角色的。參照Burzio定律,[8c]中的施事外論元“王冕”和受事內論元“一塊錢”分別在spec-v*P和動詞補語位置上獲得主格和賓格(Burzio 1986:86-88);而與[8c]大致平行的[8d]則完全可以被視為Burzio定律的擴展版:“王冕”作為蒙事外論元在spec-VP位置上合并,而客事內論元“一百萬”則在動詞的補語位置上合并。依據(jù)Chomsky(1986:76;1995),無論是[8c]還是[8d],其中心語投射都是為了實現(xiàn)向心性(endocentric),所投射的句法表征主要定義了兩種核心關系:標示語-中心語之間的語法一致關系(spechead)和中心語次范疇化選擇補語的結構語義關系(subcategorization)。而前文所提出的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結構不僅基于漢語語料對Burzio定律加以擴展并使X’模板有所擴充,而且還關注標示語和補語圍繞非賓格動詞(或語素)建立起來的局域性結構及其對相關論元間語義關系的限制作用,即如前文[3]所示。至關重要的是,如同Burzio定律圍繞及物性對相關論元的題元和格位加以限制一樣,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結構則圍繞非賓格性對相關論元予以題元和格位的限制:蒙事論元獲得與格作主語,而客事論元獲得部分格作賓語。 領有名詞提升說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存在領有者兼具領有者和經(jīng)受者雙重語義角色的問題,而且還存在潛在的重復賦格問題,但基于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8d]則完全可以避免雙重題元和重復賦格的問題,因為領主句中的領屬關系是結構賦義而非題元指派,如[3]所示。更重要的是,[8d]以更為明晰的結構圖示顯現(xiàn)出領主句表達“受影響”的核心語義,即“王冕”在姐妹關系下由“掉+一百萬”組成的復雜謂詞指派蒙事角色。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分析本質上也并不違反非賓格假設(Permultter 1989),因為“王冕”是由詞匯次序列中(lexical subarray)的復雜謂詞選擇并承擔句式義所要求的蒙事角色的。這種論元選擇和題元指派是符合語段論構建論元結構的基本要求的:Chomsky(2008)指出,語段中心語負責從詞庫提取相關論元以便形成詞匯序列后(lexical array)執(zhí)行合并操作,而據(jù)此在執(zhí)行[8d]的生成程序時,“王冕無意間不小心掉了一百萬”這個句式的語段中心語C在選取論元和題元指派方面起決定性作用,而在生成[8c]時,C和v*兩個語段中心語都參與其中,從而導致生成迥然不同的句式(盡管詞項的數(shù)目和詞性完全相同)。 況且,文獻中經(jīng)由復雜謂詞選擇論元并為其指派語義角色的生成方式并不少見(Chomsky 1977;Huang et al.2009:83),而且這種生成方式更符合漢語領主句中“述語謂詞(包括形容詞)和主語沒有直接語義關系”的細微體察(郭繼懋1990:24),因為述語動詞“死”只是復雜謂詞的一部分,并非單獨與“王冕”建立語義關聯(lián)。事實上,在spec-VP位置上合并非施事類外論元在英語中也具有實證語料的支持。比如,英語非賓格動詞可以選擇虛指論元there(Chomsky 1981:57),而且在類似于“John didn’t have it believed that the president was dozing at the press conference.”這樣的語料中,虛指外論元的合并位置只能是spec-VP。另外,spec-VP位置上的論元通常都被指派與格的觀點也符合形態(tài)豐富的語言通常都具有與格主語的實證語料,比如德語的相關句式中都允準與格主語。 對于蒙事主語的格位,文獻中已有與格主語的分析(王奇2006),而“從結構上說,能夠進入句法主語位置的NP必然獲得主格”的觀點也不符合Burzio定律的擴展版,因為指派結構性主格的成分是T,而固有性的與格則是由非賓格性輕動詞指派的。況且,如果堅持所有論元基礎生成于謂詞投射內的假設(VPISH),那么承載“受影響者”語義角色的“王冕”合并在spec-VP的分析更符合生成句法的理論要求,顯然要比懸垂話題說更為優(yōu)化,因為“懸垂”在句首的話題成分既無題元又無格位,而合并在spec-VP的蒙事論元移位后既可以作主語還可以作話題。與提升說相比,基于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既可以避免“的”字隱現(xiàn)的隨意性,也可以以結構層級性實現(xiàn)句式的遭遇義,因而也更為優(yōu)化。 最后,存現(xiàn)小句說(楊大然,陳曉扣2016;張孝榮2021)把領主句歸于存現(xiàn)句,但郭繼懋(1990:24)曾明確指出,領主句區(qū)別于存現(xiàn)句的關鍵一點就是前者要表達“變化或遭遇”,而后者僅僅描述存在或狀態(tài),而這也正是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分析不同于領有提升說、懸垂話題說和存現(xiàn)小句說之處:領有名詞在恰當?shù)慕Y構關系下被指派蒙事(或歷事)角色和與之匹配的與格,而且既可以作話題還可以作主語。可見基于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既符合生成語法的結構原則,也滿足漢語領主句特定的表義要求,因而屬于更優(yōu)更簡的生成方案。 胡裕樹(1995)曾指出,“王冕死了父親”句式是一種話題主語句結構,盡管兩位作者未能從生成機制的視角說明其話題和主語的來源,但支持主語和支持話題的諸多文獻都表明,兩位語言學家基于直覺的判斷應該具有堅實的心理依據(jù)。那么領主句中句首的同一個名詞因何會被有些母語者解讀為話題,而同時又會被有些母語者判斷為主語呢?除了領有提升說和懸垂話題說各自所提供的實證語料和理論分析外,本文認為Chomsky(1995;2021)強調指出的拷貝解讀/拼讀理論可以為兩種分析的異同提供非常合理的解釋:句法結構的推導生成過程中,從VP內部移出的成分會生成拷貝,但語音部門在實現(xiàn)拼讀時,能獲得顯性拼讀的只有居于結構高位的成分,而所有拷貝以及母本均可被概念語義部門所解讀。如下[9a]和[9b]是基于并行探測生成漢語領主屬賓句和英語there存現(xiàn)句的結構圖示: Chomsky(2008)指出,非及物句的語段中心語C以及非語段中心語T分別承載可觸發(fā)移位的EPP和EF特征(均不可解讀),前者基于一致關系觸發(fā)論元移位,而后者基于邊緣特征觸發(fā)非論元移位。在生成[9a]時,由于英語虛指詞there僅僅具有默認的人稱特征,因此可以與T建立人稱一致關系,進而移位到spec-TP作主語,但缺乏數(shù)特征的there無法成為定指成分作話題,因此英語there存現(xiàn)句不能執(zhí)行非論元移位,只能生成虛指主語句,這種生成方式屬于T探針獨立探測的例證。但Chomsky(ibid.)同時還認為,C探針和T探針理應也可以執(zhí)行并行探測來生成合法句,而[9b]中漢語領主句的生成方式恰好為此理論預測提供了實證語料的支持。具體而言,C探針和T探針上的不可解讀特征同時觸發(fā)“王冕”移位,“王冕”的論元拷貝移位到spec-TP作主語,其非論元拷貝移位到spec-CP作話題(其中的拷貝成分均位于圓圈之內)。依據(jù)拷貝拼讀/解讀原則,語音部門執(zhí)行拼讀時,話題拷貝和主語拷貝兼具的句子只拼讀前者,但語義部門則對二者(以及蒙事論元)均作出解讀。 就[9a]中的英語存現(xiàn)句而言,能夠被感覺運動界面(sensory-motor system,SM)所辨識的只有居于高位的虛指詞there,而概念意愿界面(conceptual-intentional system,CI)在理解存現(xiàn)句時還必須參照低位的拷貝成分;而對于[9b]中的領主句,能被口語產(chǎn)出和語音辨識的線性語序為“王冕來了兩個親戚”,但漢語母語者的心智系統(tǒng)所理解的層級結構則為“王冕話題+王冕主語+王冕與事+來了兩個親戚”。Chomsky(ibid.)指出,拷貝只執(zhí)行高位拼讀、探針可執(zhí)行并行探測都是為了滿足結構優(yōu)化的經(jīng)濟性原則,同時也有利于心智系統(tǒng)辨識高位成分在論元結構中的合并位置和移位路徑,從而可以確定其語義角色和題元指派。顯然,[9a]和[9b]中的分析均符合這兩條標準。就此而言,將領有名詞視為懸垂話題的觀點顯然是由于研究者們僅僅關注句子線性序列而忽略結構層級造成的,而[9b]中的層級分析顯示,除了高位話題成分外,不僅在spec-TP具有主語拷貝,而且在spec-VP還具有題元拷貝(Chomsky 2008;2021)。 就[9a]中英語虛指詞的合并位置而言,文獻中存在各種不同的觀點:CP、TP、vP、VP的標示語均可以作為虛指詞there進入句法結構的可能位置,甚至還有there在spec-DP合并的觀點(暫不予以深入討論)(Richards&Biberauer 2005),而[9a]中的選項也僅僅是參照英語存現(xiàn)句來說明漢語領主句生成方式的特異性。支持上述生成方式的主要理論依據(jù)實際上還來自逐段生成的語段論,因為被定義為語段的只有CP和v*P,而[9a]和[9b]中的動詞均為非語段中心語的不及物動詞,因此不能形成語段,從而使C、T并行探測成為可能的選項。如下以[10]例中的不及物和及物動詞的對比說明,拷貝理論對于不及物句式的解讀或拼讀至關重要(Chomsky 2008;2021): 基于并行探測和拷貝拼讀原則對[10a]和[10b]所作的內部結構分析如[10c]和[10d]所示,其中箭頭括號內均為拷貝成分(限于篇幅,具體移位路徑和結構圖示從略,但拷貝成分的存在是顯而易見的)。由于[10c]僅僅形成及物性CP語段,因此并行探測得以執(zhí)行,同時移位成分在所有過渡位置上均遺留下拷貝成分(箭頭括號內的部分),而句首的of which car只能從位于主句spec-VP位置上的拷貝中提取出來,該生成路徑不違反任何普遍語法限制,因此生成合法句[10a]。至關重要的是,盡管感覺運動系統(tǒng)拼讀出的表層語序如[10a]所示,但概念意愿系統(tǒng)理解該句時所依據(jù)的則是如[10c]所示的層級結構,其中的每個拷貝對于心智理解系統(tǒng)都是可見的。據(jù)此,上述[9b]中的領主句就很自然地被漢語母語者的心智系統(tǒng)理解為話題+主語+與/蒙事論元的結構。然而,及物句[10b]的內部結構分析顯示,其中的v*P語段和CP語段均對從拷貝中執(zhí)行提取形成限制,因而無法形成合法句,具體操作細節(jié),請參閱Chomsky(2008)。對于本文,[10c]中有關不及物句允準并行探測和多重拷貝的理論基礎和實證語料都很充分,而且為統(tǒng)一分析領主句的跨語言共性提供了依據(jù)。 就論元結構而言,近期的觀點認為,允許兩個直接論元就是及物動詞,而本文認為,漢語領主句中的受影響者論元和客事論元都屬于句式中的直接論元,但整個句式依然屬于非賓格句式,并不具有及物性,因為作主語的并非是施事而是歷/蒙事,況且該句式中并不存在可以承載施事的結構位置spec-v*P,如前文[9b]所示。這也正是本文為何要以spec-VP作為文題關鍵詞的原因之一,因為歷/蒙事論元在此位置上還可以獲得與格,而相應的客事論元則獲得部分格,這正好與及物句中的施事獲得主格、受事獲得賓格具有平行性。由此而形成的Burzio定律擴展版完全可以視為漢語句法研究對普通語言學理論的貢獻。但由此反觀基礎話題說,其句首的話題不僅“懸垂”得無理而且“合并”得無據(jù),因為外合并在詞庫中搜索不到“王冕”而內合并在論元結構中也無從查找領有者的來源,而更大的缺憾在于領主句無法實現(xiàn)領屬關系。另外,盡管“懸垂”的話題可以攀附到漢語話題凸顯的類型學特征方面,但卻偏離了話題生成的共性軌道,而且漢語話題凸顯的特征是否一定就體現(xiàn)在懸垂話題方面其實還是有待探索的全局性課題。就本文的分析而言,至少有些被視為“懸垂”的話題在論元結構中其實是有題元根基的。比如,本文對領主句和(間接觸及的)雙主語句的多重拷貝分析就是如此。 就文獻中已有的觀點而言,王奇(2006:231)基于領有名詞是否為活性生命體也質疑有“的”領屬短語和領主句中無“的”領有-隸屬關系間的等同性,而且也主張領有者和隸屬者均為基礎生成才會具有更強的解釋力。這與本文在spec-VP和直接補語位置生成領有者和隸屬者的觀點較為接近。盡管采用Appl結構來分析漢語存現(xiàn)句“張三來(走)了一位客人”和領主句“張三死了父親”,但其分析中與格論元作主語的觀點也是明確的,這也與本文的分析一致。最后需要說明的是,與格主語分析法本質上就是Low-Appl分析法,而定義Low-Appl的核心要素就是兩個名詞間必須具有領屬關系,而且二者的結構關系也必須是領有者成分統(tǒng)治隸屬者,這從另外一個側面支持本文基于局部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近期的觀點還提出,以論元結構為基礎的分析可以為漢語各種形式的非賓格句的句法推導提供更簡潔、合理的解釋,而本文認為,面對各種分析方案,如何確定“簡潔”的標準和合理的“理”至關重要。至少從外合并構建論元結構、輕動詞構建詞匯序列和語段(非)中心語可以并行探測的視角看(Chomsky 2008),詞匯次序列中的組合性謂詞為領主句選擇外論元以及題元指派在姐妹關系下實現(xiàn)都是合理的選項,因此,句首名詞能被歸于動詞投射內的分析應該比懸垂在句子邊緣地帶的分析更為合理;其次,基于Burzio定律的擴展版,獲得客事角色的內論元被同時指派固有的部分格有利于句法推導盡早執(zhí)行的推導原則(Earliness Principle),是優(yōu)化的選項;其三,“真正意義上的非賓格動詞缺乏外論元”的觀點把及物句的施事論元視為唯一的選擇,這不符合英漢語語料,至少英語虛指詞there通常也都被視為是一種準外論元,而領有者相對于動詞而言也完全可以是外論元的另一選項。 最后,非賓格假設實際上是針對“荷蘭語、土耳其等語言中非作格動詞為何可以形成無人稱被動句”時提出的(即如“這里經(jīng)常被跳舞”這樣的句子),對于其他語言在形態(tài)句法層面如何兌現(xiàn)這一假設并無明確的限制。如果不結合漢語的實際語料而硬搬套用,那么漢語理應也可以形成“*這里經(jīng)常被跳舞”這樣的無人稱被動句。而本文基于局部非對稱統(tǒng)制的分析本質上也并不違反非賓格假設的精神,畢竟?jié)h語領主句以及雙主句等句式本質上依然是非賓格句式而非及物句,選擇內論元的非賓格動詞和選擇外論元的復雜謂詞都只選擇了一個論元,只不過后者的操作可能位于詞匯次序列中。況且,通常被歸于不及物動詞的非作格動詞在不少分析中都被視為具有同源賓語的雙論元及物動詞,而這恰好從另外一個側面反映出非賓格結構完全有可能允準雙論元并形成經(jīng)驗義句式。事實上,傳統(tǒng)語法學研究中也有支持本文分析的觀點。比如,邢公畹(1955)在討論領主句式時就指出,“其中的‘死了父親’可以做全句的謂語,所以在節(jié)奏上結合得很緊,而‘王冕’與動謂詞及其賓語發(fā)生主謂關系,成為謂語所說明的事物”。可見,領主句句首的成分完全可以被視為由其后的復雜謂詞所選擇的論元,而這也符合次范疇化的題元-論元的雙向唯一原則。筆者近期的后續(xù)課題將關注漢語三論元句式兌現(xiàn)非賓格假設的共性和個性特征。 就生成語言學的最簡理念而言(Chomsky 2021),本文基于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結構對漢語領主句的分析可以回答可學性問題(learnability),因為習得漢語的兒童只需要獲得非賓格動詞的零星輸入(PLD),就可以憑借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結構(genetic endowment)為兩個相關論元構建出領屬關系,進而習得領主句(以及相關的其他句式),而英語兒童因為虛指詞there的個性特征則只能形成存現(xiàn)句。同時,基于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還可以滿足可進化性條件,因為采用外合并構建論元/題元結構、最大化利用內合并來生成拷貝成分是最簡操作的兩種基本方式,因而符合把復雜的語言現(xiàn)象還原為原始操作的可進化性要求(evolvability)。最后,Chomsky(ibid.)指出,語法形式以簡單性為其特征,基于內合并的移置性(displacement)才是自然語言最為基本的屬性(the most primitive aspect of language),而基于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的分析方案也正是立足于此。后續(xù)研究將關注更多具有領屬義的漢語句式及其跨語言對比。1.2 動詞性替代詞“也是”與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
2.局域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和Burzio定律的擴展版
3.并行探測、拷貝理論和領主句的生成機制
4.動詞投射內的非對稱成分統(tǒng)制分析與近期觀點的評析
5.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