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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友明出門去了(短篇小說)

2022-07-23 15:08戴升平
椰城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張兵衛(wèi)生所車友

作者簡介:戴升平,1982年出生于浙江玉環(huán)。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選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著有散文集《遇見》、小說集《化妝》,有小說發(fā)表于《西湖》《海燕》《延河》等文學(xué)期刊。

傍晚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帶話的人,讓春香去一下鎮(zhèn)衛(wèi)生所。

那時,車小滿正爬在一棵高大的柚子樹上。西落的陽光把一切都照得亮閃閃的,窗玻璃上也流動著漂亮的水紋似的霞光。光滑的葉面在陽光下閃出白亮的光,而巨大的樹冠,則像一團綠色的云朵包裹著他。這個夏天,他又長個了。腳蕩到空中的位置,似乎離地面又近了些。有一次,他想直接從那里跳到地上,演出天兵突降的效果,嚇嚇從樹下經(jīng)過的人。卻被車友明拽著腳,直直地拖了下來。

現(xiàn)在,車友明又出門去了。他開著自卸車去鄰縣的一個石料廠拉貨,要住在工地里,十天半個月都不能回家。

小滿想起自己在車友明出發(fā)前被打的那幾下,直到現(xiàn)在,屁股還在火辣辣地生疼。那天,小滿拔掉了姐姐小雅種在啤酒箱里的幾株雞冠花,他要拿那個箱子養(yǎng)兔子。小雅看到被扔在地上曬蔫了的花,氣得直跳腳,就跑過去跟車友明告狀。

說話的時候,車友明正站在井邊。他在井里吊了兩瓶啤酒,應(yīng)該差不多可以拎上來了。他沾滿機油的手按著井沿,撅著屁股探下腦袋仔細(xì)地瞅著這口井。他的脊背是黑紅的,在滾燙的太陽下閃著亮光。一股柴油味,混合著汗味和酒精味縈繞在他的周圍??戳艘粫?,車友明站起來,穩(wěn)穩(wěn)地拎上水桶。啤酒瓶是綠色的大肚子,像他的肚子,與水桶相撞時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囉衙饔靡恢皇帜笃鹆藘蓚€酒瓶的脖子,正要朝屋里走去。小雅跑了過來,邊哭邊說。小滿也跑了過來,飛起一腳就往那個水桶踢去。水桶嘩啦一聲與小雅擦身而過,摔倒在地,滾了幾下,準(zhǔn)確地落進井里。瞬間,樹蔭也嚇得稍息立正了。車友明輕輕地“咦”了一聲,就大跨步走上前,揪著小滿的耳朵進了屋……

春香很納悶,說別人家的兄妹都相處得好好的,怎么我們家的就不行?小雅的性格看著挺溫順,一旦跟小滿吵起來,那種歇斯底里的狂躁絕對像是妖孽附體。

春香還在給塘后的紡織廠做繡活。一樓靠著水井的那個房間里長期架著兩根手腕粗的圓木頭做的繡架,中間繃著她要繡的那張畫布。更小一些,小滿喜歡鉆在那個架子下玩。蹭到春香的腿了,她就輕輕地踢他,小聲說:“乖,別淘氣?!彼盐孱伭拿€織成一幅幅美麗的山水畫,或者是靜物畫。據(jù)說,這些畫布是出口到歐洲掛在外國人吃飯的地方的。那些五顏六色的棉布和毛線堆在房間里,有股好聞的香味。說不出是什么味道,但暖暖的,彩色的,她身上也有這樣的味道。后來,小雅做完作業(yè)了也喜歡鉆在這個房間里,還不讓小滿進去??纱合銋s說:“還是小雅像我,女孩子就是不一樣?!?/p>

遠(yuǎn)遠(yuǎn)地,小滿透過那扇窗戶看到春香還在繡花。小雅站在她身后,兩個人親熱地說著什么。電風(fēng)扇吹著她們的頭發(fā),一些微卷的發(fā)梢隨風(fēng)飄動著,似乎也閃著光。后來,小雅站起來,給一排針都穿上線,別在一個卡紙上,放到春香面前。小雅的眼睛很小,但是很好看,像兩個月牙彎在她的臉上。同樣的小眼睛,長在小滿這里就有些腫、有些短。她的身體直直站立的時候,像一把胡琴。小滿覺得小雅有了些變化,但他說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樣了。

車友明不在,沒人管著自己,車小滿覺得挺開心的。

這時,祖母已經(jīng)收好她的草藥。她挪到樹下叫小滿下來。但小滿偏不,他喜歡待在樹上。于是發(fā)著怪聲,對她吐舌頭做鬼臉。這個家里,只有祖母是對他最好的。她說女孩子都是別人家的,遲早是潑出去的水,孫子才是傳宗接代的。

在樹下站了一會兒,她聞著別人家的飯菜香,用手背擦去一些混濁的眼淚,自言自語地說春香還不去做飯,她快餓死了。但她的聲音并不大,在院子中間打了個轉(zhuǎn)就消失不見了。一般情況下,春香聽到婆婆的抱怨后,還要接著把手上的這截線都繡完了才會出門。而她剛才的抱怨并沒有跑進春香的耳朵里就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散了。天那么悶熱,風(fēng)是從哪兒來的呢?

那陣風(fēng)也許是隨著一個急剎車來的。那是一個沒有準(zhǔn)備的剎車,倉促而慌張。剎車聲過后,才是摩托車發(fā)動機的突突聲,這聲音在院子外的路面停了下來。

小滿被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輕輕地挪動一下在樹干上擱得生疼的屁股,樹干就輕輕地抖了抖。透過樹葉的空隙,他看到一輛摩托車上騎著一個穿著灰色舊工裝、戴著藍(lán)色頭盔的男人。那個人的兩條腿撐在地上,大聲問:“這是車友明家嗎?”

小滿想,如果他還不下來的話,小雅就會飛快地從屋子里竄出來,像條狗似的沖到客人面前去,裝模作樣地說:“我就是大人,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說吧!”小滿最看不慣小雅這種姿態(tài)。每次,他都在心里不屑。哼,不過是大三歲,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到這里,小滿利索地從樹上滑下來,叉著腰走到他面前,大聲地問:“你找誰?”

那個人臉很黑,一只眼睛是單眼皮,另一只眼睛是雙眼皮。他看了看車小滿,又看了看他的祖母,說:“我是來帶話的,還是找你媽來說吧?!?/p>

后來,春香出來了,慢吞吞地繞過水井,跟這個人走到圍墻的陰影里去了。

風(fēng)吹來一些細(xì)碎的聲音,小滿聽到了“衛(wèi)生所”和“麻煩”??吹阶婺高€站在原地,就沖著她做了個鬼臉,咧嘴吐舌頭,夸張地露出蟲蛀的黑牙齒。

春香連夜去了衛(wèi)生所就沒回家。

蟬叫得聒噪。祖母坐不住了,摸進小滿的房間,用蒲扇使勁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說:“孫子啊,你看,你爸前腳邁出去,你媽后腳也出去了。我昨天就跟你媽說,水缸里沒水了,我眼睛看不清,怕掉井里去。你去井里打點水上來啊。哎喲!她應(yīng)都不應(yīng)我一聲,像只蝴蝶一樣飛出去了。你看看她是不是到現(xiàn)在都沒回家?你爸一出門,她就這么對我了……你看看。我的好孫子喲,你快起來,給我打桶水上來。”

小滿趴著睡得正香。汗水把他的頭發(fā)浸得濕漉漉的,一叢叢豎起來,像生出的觸角。他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不耐煩地甩了甩手,示意祖母別吵他。

但祖母并沒有停下來,她繼續(xù)拿蒲扇在小滿身上用力地扇了幾下,說:“你這個小滿,奶奶都白疼你了?”風(fēng)呼呼地灌過來,幾粒汗珠快速地從小滿的發(fā)尖飛出去。

小滿只好起來。垂著頭,臉上貼了張草席印子,迷迷糊糊地拎了個水桶到井邊去打水,又迷迷糊糊地坐到桌前吃菜泡飯。車友明出門后沒人做菜,家里的飯菜就降低了好幾個等級。

小滿嚼蠟似的吃著飯的時候,小雅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看都沒看人,就咚咚咚地跑上了樓。過了一會兒,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來,手里多了一個袋子。

祖母皺起眉頭說:“你也學(xué)你娘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但是小雅并沒有回答就跑出門去了,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

祖母挺生氣的,難過地說:“友明怎么還不回家?這都成什么樣了?”

后來,她摸索著,在畫著魚、蝦、蟹的櫥柜抽屜里,找出一張軟塌塌的十元錢,放到小滿面前,說:“奶奶給你點零花錢,想不想要?”

小滿的夢立即做醒了,他伸手快速地把錢搶到自己手里,咧開嘴笑了。

祖母眨眨自己白多黑少的眼睛,又說:“你拿了我的錢,也得給我做點事的?!弊婺概驳叫M邊上,用枯樹枝一樣的手摸了摸他的頭,“你去衛(wèi)生所看看,春香在做什么?”

小滿嗯嗯了幾聲,一邊把剩下的飯湯往嘴里倒,一邊飛快地扣上涼鞋上的搭扣。兜里放著十塊錢,小滿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他想:這錢得趕緊花掉,不能讓小雅她們發(fā)現(xiàn)。他跳躍著避開門口曬著的幾個大篩子,飛快地竄出院子。

天真的熱,太陽讓他睜不開眼睛。按祖母常說的話,就是“太陽要把人曬烊了”。小滿有點想不明白,太陽會把糖曬烊了,會把棒冰曬烊了,人是怎么曬烊的?但是地面上的熱還是穿透塑料涼鞋,硬生生地烙在了他的腳底板上。地上,連螞蟻也熱得看不見了。

院子里升騰著一股熱烘烘的苦澀的草藥味。那些篩子里面都是些奇怪的草藥,已經(jīng)曬成了灰白色。祖母得了白內(nèi)障,視力越來越糊涂。春香給她從衛(wèi)生所里拿來了眼藥水,她卻像碰到毒藥似的把它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對醫(yī)生有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她說村里的老六就是被醫(yī)生害死的。老六頭痛了幾天,就去衛(wèi)生所掛鹽水,也不知道醫(yī)生給他掛了什么,鹽水突然就不滴了,人也沒了。多好的人啊,說沒就沒了。說到老六,她就抹眼淚。但氣人的是什么呢,她說,老六的老婆啊,第二年就嫁給了那個醫(yī)生。

為了治眼睛,祖母自己折騰各種各樣的土方子,并樂此不疲。有一次,她甚至讓車小滿尿在臉盤里給她洗眼睛。除此之外,她還不允許家里人去衛(wèi)生所看病。小滿有個頭疼腦熱時,也是吃她配的草藥。但春香和小雅不愿意聽她的,她們總是搖搖頭說:“你不懂?!?/p>

小滿沒有直接去衛(wèi)生所,他有點想不好怎么花掉到手的十塊錢。起先的時候,他想去買一堆彈珠。因為前幾天,他跟阿龍玩彈珠輸?shù)脙墒挚湛眨缓酶枇藥最w,希望東山再起。但是,阿龍拿走那袋贏來的,卻不再跟他玩了。要是拿十塊錢都買成彈珠,那就太得意了,可以到阿龍面前顯擺一下??墒牵知q豫著要不要去買輛玩具小汽車,輪子會滾動的那種,或者一把彈弓,手柄是金屬做的。

陽光猛烈,地面上似乎有一層水汽被蒸發(fā)上來。太陽閃耀出的光像,針一樣扎向他的皮膚。

在村口的小賣部,小滿花一塊錢買了一塊冰磚,把找回來的九元零錢塞進了褲兜里。剛拐出門,他就在附近的大樟樹下遇到了張兵和他的兄弟張軍。

張軍比小雅還要大幾歲,已經(jīng)從學(xué)校退學(xué),在一個模具廠當(dāng)了學(xué)徒工。他從小就不學(xué)好,靠打架出了名。一般情況下,井水不犯河水,像小滿這個年齡的孩子,看到張軍都會敬而遠(yuǎn)之。但他的兄弟張兵卻不是省油的燈,仗著有個厲害的哥哥,總會挑起些事來。

小滿一邊吮著冰磚一邊走路,等看到他們時,已經(jīng)來不及找退路了。果然,不安的預(yù)感是對的??吹叫M走過來,他們吹起了口哨。哨聲輕飄飄的,把小滿的耳朵弄得很癢。

他們一前一后斜靠在一輛簇新的摩托車上。那是張軍前不久買的,紅色漆面閃閃發(fā)亮,像剛從包裝里拆出來的??吹贸鰜?,張軍每天都要擦一擦他的坐駕。小滿曾有過一輛紅色的玩具小汽車,那是車友明和春香帶他去溫州看病時買的。剛開始,他也會把小汽車擦得一塵不染;后來,掉了一個輪子和一個后視鏡,看著就很難過了;再后來,那輛玩具車被小滿拆成了一堆零件……很多次,小滿都看到張軍下班后騎著那輛車在游蕩。平時的張軍總是穿著一件灰色的工裝,上面有斑駁的油跡。夜里出去玩時,他就會換一身打扮,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納愛斯香皂的氣味,頭發(fā)也梳得油光發(fā)亮。他有時候會去中學(xué)的門口,沖著夜自修下課了的女生吹口哨,如果那是一群人一起出來的,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如果是落單了的一兩個人,他就會嬉皮笑臉地湊上前去打招呼。

車友明有一次開夜車回家,正碰到張軍在追著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中學(xué)生。他說:“下著雨,路上烏漆嘛黑的,那女孩子就一個人在路上騎著。我看到張云的大兒子啊,騎著摩托車,繞來繞去,就像蛇一樣纏在她邊上。那女孩子都哭了,聲音在發(fā)抖。他還不依不饒的……我就把車燈往他身上照。他看到我了,大概也怕了,灰溜溜地開走了……后來,我就開車跟在那女孩子的后面,把她一路送回了家?!甭犃诉@個事后,春香都不敢讓小雅去上夜自修了。她總覺得張云家的兩個兒子以后要出點什么事,又叮囑小滿,千萬要離他們遠(yuǎn)點。

今天大概是張軍的休息日,現(xiàn)在,小滿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到他身上的納愛斯香皂味了。張軍笑呵呵地伸出一條腿攔在路上。

張兵則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好像肩膀上有什么重東西壓著似的。他在小滿面前停下來,也是笑呵呵的,把兩只手插到了口袋里,歪著頭說:“條件不錯嘛,還有冰磚吃。請我們抽支煙唄!”

小滿假裝不明白,撓了撓脖子,說:“我可沒煙。我要是抽煙,我爸還不打死我。”

張兵還是笑呵呵的。

張軍卻仰起頭,瞇著小眼睛跟張兵說:“別跟他廢話了,趕緊的。” 他的嘴唇很薄,顏色很淡。小滿想不明白,這么清秀的一個人,怎么那么愛打架。聽說,他還隨身帶一把小折刀。

聽到命令,張兵的笑馬上收了起來。他有些著急了,拍了拍小滿的肩膀。小滿的身體很自然地往地上縮了縮。他想飛快地逃走,但是又覺得逃不過張軍的兩個輪子。

“小家伙,怎么樣?”看小滿沒啥反應(yīng),張兵的手重起來了,他幾乎是摟著小滿了。

小滿能怎么樣,他看著這兩個攔路虎,一點辦法都沒有。

于是,張兵的手就從小滿的肩膀移到了他的口袋,一把抽出那卷汗津津的零錢,揮了揮,說:“就這么點?買包煙也不夠??!”

小滿后悔自己沒把這些錢花掉。他跳起來,去夠張兵的手。無奈的是,張兵本來就比他高了兩個頭,現(xiàn)在他又把手舉過了頭頂。跳起來的時候,沒吃完的冰磚也掉到了地上。小滿只好低聲下氣地說:“這錢是我給奶奶買藥的,求你們還給我吧!我以后有錢了再孝敬你們,行不?”

“不行?!睆埍笮ζ饋恚耙院蟮氖虑橐院笳f,到嘴的肉怎么能丟呢?你這小鬼,想拿回錢啊,你讓小雅來跟我們要唄!”

“叫我一聲姐夫,我就放了你。” 張軍也跟著說。說完,他捏捏小滿的臉,又補了一句:“小雅可是長得越來越好看了哈。來,叫姐夫?!?張軍的手很粗,似乎還膩著一股機油味,可能是他每天做的合金模具上來的。

張軍家里沒有女人,而小滿家卻有兩個。不知道為什么,聽了張軍的話,小滿有了一種非常難受的感覺。他想到他爸說過的那個事,一個像小雅這么大的女孩子,在深夜里拼命騎著自行車都不能擺脫他的尾隨。然后,他的腦子里又浮起公廁里的那面墻,各種各樣的人在上面留下連篇的臟話,赤裸的女人像也畫得很骯臟,甚至還有痰跡。他突然害怕起來,如果那些“XX是只破鞋……”前面的名字變成了春香或者小雅,他會不會沖上去跟那個亂涂亂寫的人決斗。但是現(xiàn)在,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錢拿走,還把自己羞辱了一番。

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走過來了。張軍跨上摩托車,拍了拍座位,讓張兵趕緊走。

摩托車發(fā)動了,小滿激動地喊:“你們等著,我爸就要回家了?!?/p>

張軍他們笑得更放肆了,說:“好,好,我們等著。你還不知道吧,他能不能回家還不知道呢!”然后,在小滿的憤怒里揚長而去。

掉在地上的冰磚已經(jīng)化成了一攤白色的東西,看著讓人心疼。小滿抹了抹臉上的汗,順便舔了舔嘴唇,嘴角甜甜的,還有冰磚的奶油味。那九元錢肯定是拿不回來了,他開始后悔自己沒有買那把彈弓。他以前用樹枝做過幾把,用的橡皮筋是小雅扎頭發(fā)的那種。皮筋拉力不夠,只能打打樹上的小鳥和鄰居家的玻璃。小滿試過,新彈弓的射程大概可以到50米以外,子彈用得好一點的話,他待在家里的柚子樹上就能瞄準(zhǔn)張軍家的窗戶。

但是,張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小滿仔細(xì)地回憶了一下,他確定張軍說的是“他能不能回家還不知道呢!”父親為什么不能回家?

悻悻地走到衛(wèi)生所,小滿想起祖母說的話,她說:“不知道什么名堂,天天往衛(wèi)生所跑。連隔壁的鄰居都知道她是王醫(yī)生的??汀?/p>

王醫(yī)生是春香的老同學(xué)。戴著口罩和眼鏡,是個全科醫(yī)生,什么病都看,最出名的卻是他的千金方,據(jù)說專治婦科病,藥到病除。沒病人的時候,王醫(yī)生喜歡擺弄養(yǎng)在窗戶上的幾盆蘭花。從那些沒有被口罩遮掩的地方可以看出他很白,小滿仔細(xì)地看過,除了白,他還有些微胖,尤其是手,又白又胖。他的下巴上沒有胡子茬,不像父親,刮完胡子后,下巴還是黑乎乎的。王醫(yī)生喜歡親切地叫小滿“小家伙”,還喜歡拍拍他的腦袋瓜,好像拍西瓜熟了沒有。但又會不無遺憾地?fù)u搖頭,看著春香說,這么好的一個女同學(xué),怎么就嫁給了車友明這個車夫。每當(dāng)他不屑地說車友明是個車夫的時候,小滿就拿自己的小眼睛瞪他,責(zé)怪地說:“車夫怎么了,我就是車夫的兒子。”

衛(wèi)生所是一幢L型的三層樓。里面有很多像王醫(yī)生一樣雷打不動來上班的人,也有很多從遠(yuǎn)處來住著治病的人,還有一些人是來來去去的。這里離家不算遠(yuǎn),小滿沒事干的時候也會跑來玩,他跟王醫(yī)生討過注射器當(dāng)水槍玩,也要過大鹽水瓶給祖母當(dāng)暖瓶。衛(wèi)生所三樓的最東邊有個實驗室,常年關(guān)著。透過掀開一角的窗簾,小滿看見過里面白森森的骨架模型。幾排長桌子上擺了些玻璃器皿,卻無一例外都落了一層灰。

到了王醫(yī)生的診室外,小滿輕輕地把身子貼到水泥墻上,探著頭朝里瞅了瞅。朝北的墻面還沒吸收陽光的熱量,溫度似乎低一些,因此,他覺得手臂和臉的位置有些舒服的涼意。這涼意拉扯著他,使他變得懶懶的,不愿意挪動。

可春香沒有在診室里。王醫(yī)生正在給一個臉像圓盤的女人看病。那個人說這里有腫塊那里有腫塊,王醫(yī)生就讓她解開衣服扣子,讓他摸一下。小滿的腦袋一探,那個女的先看到了。她冷下臉來就罵:“這小人,什么好看的,快走開,快走開?!?那個人的裙子是紅色的,上面有一圈一圈的白圓點,也像無數(shù)只眼睛一起瞪過來。

小滿慢悠悠地伸出右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卻并不挪腳。小滿想起來,春香和小雅也來看過病。王醫(yī)生摸了她哪里?想到這里,又想到張軍兩兄弟說的話,他就有了種奇怪的感覺,酸溜溜的,于是恨恨地說:“你有什么好看的,憑什么讓我走開??!”他還吐著舌頭,故意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這時,王醫(yī)生摸好了,示意那個女的扣好扣子。王醫(yī)生慢吞吞地把笨重的屁股挪回老藤椅,抬起右腿疊到左腿上,還撣了撣褲子上的褶皺。一個大電風(fēng)扇在他的頭上發(fā)著嗡嗡的噪音,把他腦頂上的幾根頭發(fā)吹得東倒西歪。平時,他都會笑著對小滿招招手,說:“小家伙,你過來?!?現(xiàn)在,他卻皺了皺眉頭,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怎么在這里?”

小滿用手擦了擦汗抹到墻面上,問道:“你把我媽藏哪兒去了?”

王醫(yī)生的嘴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馬上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拿筆飛快地在一個本子上記了些什么,才抬起頭來,正兒八經(jīng)地跟小滿說:“我怎么知道你媽在哪里呢?我在工作,沒見到你媽?!?/p>

小滿看看王醫(yī)生,又看看那個仍一動不動地坐著的婦女,吐了吐舌頭。死皮賴臉地說:“那你給我個注射器唄!”

王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沒有注射器,你先回去吧。”然后,他和那個女的都看小滿,說:“你怎么還不走?”小滿不走,王醫(yī)生就和這個女的去了隔壁。

隔壁是藥房,有人在等著取藥,鬧哄哄的。但王醫(yī)生的房間卻突然靜下來了,連電風(fēng)扇的聲音都顯得可有可無。小滿看到,那個女人坐過的椅子上,放著一個紅色的蛇紋皮包,拉鏈開著,那個敞開的口子就像她解開的衣服那么隨意。

天快暗下來了,春香還沒有回家,小雅的房間也關(guān)著。

祖母破天荒在床上躺了一天,飯也沒有吃。她傷心地跟小滿說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一直找不到親人,她說:“我要成一個沒眼的瞎老太婆了,我什么都看不見就好了。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人在做,天在看啊!小滿!你媽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實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爸不在家,她天天往衛(wèi)生所跑,衛(wèi)生所有什么?”

祖母說得激動起來,咳嗽了幾聲。她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小滿的手背。不知道為什么,小滿想到了張兵兩兄弟的臉,想起那只粗糙的捏著自己臉的手。小滿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張軍兄弟結(jié)下了仇。這個“仇”字又讓他自己嚇了一大跳,好像一只螞蟻雄赳赳氣昂昂地要去跟兩只螳螂打架。是的,他一米四不到的個子肯定是打不過那兩兄弟的。他想起他們吹著口哨露出嘲笑的表情回頭看他時的樣子,覺得自己的牙齒都要被咬碎了。他蹲下去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塊,卻遲遲沒有扔出。最后,只是沖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吐了口口水。

但是,他很快就來不及想這些了。當(dāng)他的耳朵接收到一陣摩托車的突突聲時,他立即條件反射般地跳了起來,摸了摸褲兜里的彈弓。彈弓的重量使他的褲子往下墜著,他便提著褲腰往上拉了拉。但那串聲音并沒有在他家門口停下來,似乎還特意旋轉(zhuǎn)了幾下油門,然后筆直地開過村道,往遠(yuǎn)處去了。

小滿繞到小雅房間的窗外,向里面張望,卻什么都看不見,黑乎乎的,窗簾也拉上了。他在窗戶上輕輕地扣了扣,屏住呼吸等著里面的回應(yīng),卻什么聲音都沒有。有一次,小滿偷聽到小雅在房間里哭,她對媽媽說:“我也不知道是誰的手,我就好好地站著呢,那只手在我屁股上擰了一下。我跳起來,嚇了我一大跳。我以為是什么東西咬我……”

小滿想起七歲那年,自己用鋼圈在小雅額頭上砸出的那個窟窿。那也是王醫(yī)生縫的針,五針。他對春香搖搖頭,嘆口氣說:“你這兒子什么時候才能讓你省個心??!”然后從邊上的搪瓷盒里取出酒精棉給小雅的傷口消毒。酒精冰涼的觸感使她的身體抖了抖。王醫(yī)生發(fā)覺后,停下動作說:“如果你覺得疼,就告訴我?!庇謱Υ合阏f:“有點深,得縫上幾針了。免不了要留下個疤?!毙⊙偶t著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小滿說:“五針。你把我毀容了,你要養(yǎng)我一輩子了。”王醫(yī)生卻笑了,他說:“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會沒有人養(yǎng),我也會養(yǎng)你的。”

他走到春香做繡活的房間門口,發(fā)現(xiàn)門并沒有關(guān),房間里有股潮濕的熱氣直撲過來。他分辨著,想尋找到從前那種香香的好聞的味道,卻怎么都嗅不出來。

架子上的剪刀和針線還是擺放在之前的位置。她們都在做什么呢?小滿突然發(fā)現(xiàn),短短的時間里,她倆之間似乎有了什么秘密,像畫了個圈似的,把祖母和小滿都排除在外了。

這一夜,小滿似乎也做過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王醫(yī)生開著張軍的那輛摩托車,身后坐著春香,兩個人抱得緊緊地開進了衛(wèi)生所的大門。衛(wèi)生所的門房是個頭發(fā)花白的瘦老頭子,穿了件淺灰的的確涼襯衫,搖著把大蒲扇坐在門口??吹叫M就咧嘴笑笑,說:“進來玩一會兒唄!”小滿搖搖頭,徑直走向那輛停在大雪松下的紅色摩托車。樹的陰影同夜色一起落下來,沉沉的,厚厚的,像一床棉被子,蓋著那輛車,也蓋住了小滿。他回頭看到那個老頭還在門口坐著,卻打起了瞌睡,一條濕答答的白毛巾還掛在他的脖子上。這時,小雅也走了進來。她手上拿著一朵雞冠花,花上黑芝麻一樣的種子灑了一地。小滿跨上摩托車,嘴里發(fā)出“突突突、嗚嗚嗚”的聲音……而車友明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他身后,遞過來一把沉重的大扳手,鼓勵地說:“放心地拆吧!”但他并沒有接過來。

涼鞋上的搭扣不知道什么時候掉出來了,小滿慢慢地蹲下身子。這時,他看到了輪胎上的氣門芯。氣門芯拔出時的聲音像哨聲一樣尖利,瞬間響徹四周。小滿自己也被嚇著了。他立即伸手去堵那個出氣的地方,可是太晚了。這個口子不像扎上釘子似的慢慢泄氣,而是吱的一聲,像一個大炮仗,在空中旋轉(zhuǎn)著,大聲地吶喊、瘋狂地嘶叫……小滿像只兔子一樣飛跑起來……

王醫(yī)生攙著一個病人從化驗室出來,看到小滿就問:“那個錢是不是你拿的?”小滿沒有聽清,還對王醫(yī)生笑了笑。

再接著,一個人拄著拐杖向小滿走了過來,他的右腳上包著一塊巨大的石膏。走動時不小心碰到傷口引起的疼痛令他喘不過氣來,嘴里咝咝作響地呵了好一陣子氣。他習(xí)慣性地捏起拳頭想揍人,卻忍不住閉上眼睛好好地疼了一會兒。他的話因此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你這臭小子。等著,你,你等著……”

醒來后,小滿想起來,王醫(yī)生也是有輛摩托車的。有一次,春香讓小滿一起送繡好的畫布去廠里,路上就遇到了王醫(yī)生。他在邊上停下來,拍了拍后座,讓春香把東西放上去,后來,春香也坐了上去。春香的動作很熟練,她抱著隔在他們中間的那捆畫布沖小滿揮了揮手,讓他先回家。

還有什么呢?小滿有點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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