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豆

處理好母親的后事，我躺在母親生前住過的房間，很干凈，也很簡陋。一直覺得像母親那樣溫婉的女性，不應該蝸居在這種地方。如今，倒也確確實實不在了，心里靜靜的，怎么都泛不起漣漪。恍惚間，母親還坐在鏡子前，用梨木梳子梳頭，溫柔至極，我虛虛地伸出手，想抓住母親的衣角，一點點掙扎著挪過去，卻怎么也夠不到。母親笑吟吟地望著我，我看呆了，漸漸地，我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仿佛一切都未曾消失。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床下，我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捧起還散發(fā)著母親淡淡香味的被子，拍打著上面的灰塵，把頭埋進去，深吸一口，緩緩放下，慢慢地疊好，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我才迫于現實接受她已經離開的事實。

而我，成了一個沒有母親的人。

一年后，老房子拆遷，我回去辦理手續(xù)。推開那扇門，老舊的門柔弱地吱呀吱呀地響著，我鼻子不由得一酸。這一年被同事排擠，妻子總是不理解，無休止地爭吵，孩子學習成績下滑，瑣碎到讓我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如今在這破舊的老房子里，竟然得到了一絲絲喘息。我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雖然我盡可能地壓抑我的情緒，但我終究無法做到對母親的離開釋懷。我想您了，母親。良久，我平復心情，開始收拾您的東西，好像這樣您就能在我身邊一樣?？吹侥倪@一堆書，我不由得輕笑，那是我小時候在一眾小孩身邊引以為傲的資本，我在您這兒聽過的故事，照搬給小伙伴們，看到他們崇拜的眼神，就頗有一副大哥的氣派。而今卻是另一番景象，我找到那本母親經?？吹臅逗啞邸?，翻了翻，發(fā)現里面夾著封信，沒有署名，本來沒有多大的興致，但還是好奇地打開了，母親從未寫過信，是留給我的嗎？

沈霖寒：

安好？回想這些年，總覺得無聊至極，時常憶起那些年大學的時光。那年啊，我大一，你大二，我在校門口等你接我，你嘴里說著要不是我媽逼我，我才不來呢，我捂著嘴笑。

你提著我的彩虹色網兜，接過被褥，還不忘瞪我，快走，熱死了，哥請你吃冰棒，我笑著答應了。不同于別的學生累得滿頭大汗，我背著個斜挎包悠哉游哉地逛著校園，你也不催我了，直接問了我的宿舍，要把我的行李送上去，走之前還不忘叮囑我，別亂跑，我嗔怒地打了你一下，讓你快走，你摸了摸頭，胡亂抓著網兜走了。我望向你的背影，收了收臉上的笑意，心里想著，有什么可看的，這學校來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考這個學校還不是因為你。聽沈姨說，你有女朋友，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樣的美人，把我的也不知道什么人搶走了。

后來，我見到你的女朋友，她挽著你的胳膊，喚我妹妹，我笑著叫了聲姐姐。后來你們邀我去吃飯，我找理由推脫了。因為我實在挑不出她的錯處，長相甜美，性格開朗，在你面前也很溫柔，還是學霸。我承認，我想逃，我被你們之間的默契燙傷了心。此后，我一直盡量避免和你見面，和你們見面，我知道我不對，但我控制不住，那就遠遠躲開。

沒有人知道，穿過操場，我能第一眼在一群穿著同樣背心的男生中認出你，并躲起來看著你。沒有人知道，我攢了許久的零花錢買的圍巾，送給你，你表面說著好，就是有點太秀氣，轉手送給女朋友，我笑著說沒關系，而心里難過得要命。沒有人知道偶然聽到你舍友說你感冒了，在宿舍躺著咳的時候，一向不逃課的我，逃課去給你買感冒藥，而后，拜托你舍友順路帶上去，并別提我的名字。我本以為我們之間會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完大學生活，然而，我以為我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這還不到十分之一。

大三那年，你畢業(yè)了，和女朋友也分手了。我來勸你，帶了兩瓶酒，遞給你，你接過，我說，喝多了就沒那么難過了，你想干什么我可以陪你。我看到你眼底很紅，你在那里笑，可能你想裝作不在乎，然而很失敗，也很讓我心疼，我好想抱抱你，說還有我。但我不能，我不能表現出來，失去僅有的鄰家妹妹的位置。

那夜，你哭得很傷心，我坐在你旁邊，給你唱歌，陪你說話，很平靜又難受地度過了幾個小時。我自私且卑劣地想讓時間再久一點，我留在你身邊更久一點，但我又舍不得你難過，我送你回了宿舍。再次見你的時候，你恢復了以往的樣子，我輕松了很多，我們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你要畢業(yè)了，我去送你，這次我?guī)湍隳眯欣?，臨別時，你抱了抱我，很輕。我笑著和你揮手，望著你走出去，我頭也不回地跑回去，眼睛氤氳著的淚終究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大四那年，父母托親戚幫我找工作，是一家國營企業(yè)，廠長對我很不錯，我那時候想，一定要好好工作，才對得起這份信任。有次廠長去縣里開會，副廠長臨時有事，我作為為數不多的文化人就被拉去頂包。只記得那天開完會很晚，廠長就住在招待所，幫我在旅館訂了房間。等第二天回廠的時候，大家看我們的眼色都變了，那種鄙夷、不屑，在我背后說各種各樣的閑話，最終以廠長妻子找來、我離廠收尾。我只記得那天的天空很藍，陽光很明媚，我卻得不到活路，父母嫌我丟人，就把我關在家里。父母作為知識分子竟也相信了這些，不知道聽誰說的，嫁了吧，嫁得遠遠的，就過去了。在那個不算太開放的年代，我這樣的結局就像是一種恩賜，我掙扎過，換來的是一次比一次更長時間的冷暴力。那段日子，這個家變得很陌生，我想出去找你，卻不知用什么理由讓你帶我走……

我被迫遠嫁，丈夫是一個農民，不富裕卻可溫飽，況且他們還給我?guī)砹素S厚的嫁妝，是我父母對我做出的事的彌補，可我始終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結婚那天，我父母沒來，他們說過，一輩子別回來，我答應了。嫁到這里那天，很熱鬧，擺著七八桌酒席，我從糊著窗紙的破洞中向外看，一群女人圍在桌子前，磕著瓜子，湊在耳邊說著東家長西家短，很開心的樣子，我在想，我以后一定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一群男人灌我丈夫酒，他叫李樹，他們調侃著，樹兒，不錯啊，娶了這么漂亮的媳婦，聽說還是大學生，有機會讓我們認識認識。我忽然感到很惡心，不想聽下去了，就關緊虛掩的門，讓自己和外面那個世界隔絕起來。我真的想逃，但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或者說，我那個時候想的是，若不是你，那嫁給誰不是嫁啊！一年后，我同他有了一個孩子，取名為李舒然，意為對以前的釋然和對未來的無所期待。

舒然上小學的時候，我第一次和李樹發(fā)生爭吵，我想讓他去縣里上小學，他說沒錢沒關系，村里上個小學就行。我撇下他，獨自跑去縣里找老師，按照老師給的地址去找教育局局長，沒想到卻遇到了你，我打開門的瞬間，實在想逃，卻忍不住靠近你。你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還記得開場白：小冉，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我找了你好久，你父母不告訴我，所有人都不告訴我，我還找了你以前的領導，都沒有你的一點消息。后來，我打聽到你在這兒結了婚，我就申請調到這兒，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難受啊，你走后我才發(fā)現……我急忙打斷你呼之欲出的話，我說，局長，我孩子的事，你看看。

你愣了愣，才接過推薦信，過了好一會兒，在我以為你會拒絕的時候，你打了一通電話，掛了電話告訴我說，可以讓孩子去上學了。我說著一些感恩的話，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因為太疼了，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我回去依舊過著一日三餐的日子，李樹對我很好，要什么給什么，除了關心和一個正常夫妻該有的體貼。不過，也怪不得他，他不止一次抱怨過，我不像個女人，我淡淡地說，嗯，你可以去找別人，比如王小茹。他支支吾吾的，顧左右而言他，我沒心情聽，就在他準備認錯并發(fā)那些廉價的誓言時，我告訴他，我并不介意。他一臉震驚地離開了，此后對我越發(fā)恭敬，也越發(fā)遲回家，其實我真的不介意，因為我對他沒有感情。

第二次見到你，是在村里開大會的時候，你來普及教育，后來你告訴我，你來只是想看我一眼，我勸你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你發(fā)誓說為了等我，愿終生不娶。我當然勸你啊，為了我耽誤自己的一生，不值得。我其實了解男人，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惦記。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我錯了，你十年未娶，偷偷給我寫信，我被你打動了，我想和李樹離婚，你也答應會替我安頓好兒子。但這也許是命吧，李樹突然查出肺癌，我不能提離婚的事，你就聯(lián)系醫(yī)生，幫我照顧他，沒過幾個月，李樹病情控制得很不好，死了。我那個時候覺得是老天不讓我們在一起，而且兒子都挺大了，再嫁，不是鬧笑話嘛。你就來找我閑聊，然后村里傳出流言，兒子跑來問我和你的關系。我只能說，是媽媽的朋友，我意識到兒子的脆弱和不安，就和你斷了聯(lián)系。

寫這封信不是為了告訴你這段冗長的感情，也不是讓你感到愧疚，更沒有打算讓你知道這封信。我終其一生活得都很被動，我其實一直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兒子結婚后，我忽然不再被需要了，想了很多很多，把以前的書撿起來又讀了很多遍，發(fā)現里面有當時你給的橙子味的糖果包裝紙。我記得那雙色的棒棒糖，那是我的一抹憂傷。我記得那兩瓶橙子味汽水，我記得正午的陽光，酸澀我的青春。我靠著那些回憶過了十幾年，現在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大不如以前了，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都會忘。我害怕忘了這些事，就想記起來，就說了很多，我發(fā)現我記得還很清，只是不知道能記多久，我一生所求的沒有一件順遂，對我來說，你是我這輩子最想得到的。終其一生，終歸了塵土，我要走了，祝你們都活得平安順遂。

余小冉

讀完這封信之后，我不太敢相信，這是我所認識的母親。我的母親，她這一生實在太憋屈了。我難過，我來不及細想母親以前的種種不對勁，我只想讓那個局長看到這封信。

當我查到他的地址時，他已經不能行走了，坐在輪椅上，有傭人照顧他。他得知我的來意后，顫顫巍巍地想要站起來，我連忙按住他，把信交給他。他戴著老花鏡，一點一點地看，一封信看了很久，邊看邊哭，無聲地流淚。我離開了這里，隨后將母親的書分了一半給局長，那個終生未娶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