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藝文志》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史志目錄,不僅是考察先秦與西漢文化發(fā)展、學術面貌、古書存佚最重要的文獻,而且它所開創(chuàng)的目錄學體制對后世史志目錄具有巨大的影響。因此,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在《校讎通義》中稱贊說:﹃《藝文》一志,實為學術之宗、明道之要。﹄
東漢史學家班固根據《七略》一書編成《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創(chuàng)辟了紀傳體史書設立“藝文志”的體例,成為官修目錄以外的一個新類型,對后世的史志目錄以及其他目錄書產生了巨大影響。
據《漢志》總序記述,漢成帝命劉向等人整理朝廷藏書,并逐一進行??保啃R粫戤?,劉向即撰成“書錄”一篇,隨書奏上。漢哀帝時,劉向卒,其工作由其子劉歆接替。校書工作完成后,所有“書錄”另集為一書,稱作《別錄》,這就是我國最早的解題目錄。后來劉歆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集六藝群書,種別為《七略》”,編成我國第一部圖書分類總目—《七略》,這也是歷史上第一部官修書目?!秳e錄》早佚(今傳八篇,皆賴附于原書而幸存),《七略》原書也已亡佚,但其刪節(jié)本存在《漢志》中,后人借此可略知其全貌。
《漢書·藝文志》的分類
《漢志》序所謂“今刪其要,以備篇籍”者,即說它是在《七略》基礎上刪改而成,因此《漢志》保存了《七略》的分類體系,將圖書分為六略三十八種,即六大類三十八小類,如下:
六藝略,包括易、書、詩、禮、樂、春秋、論語、孝經、小學九類。
諸子略,包括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小說十類。
詩賦略,包括屈賦、陸賦、荀賦、雜賦、歌詩五類。
兵書略,包括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四類。
數術略,包括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六類。
方技略,包括醫(y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類。
六略之外,還有一個《輯略》,唐代史學家顏師古注《漢書》說:“輯與集同,謂諸書之總要?!边@相當于后世目錄的總序或敘例。一般認為《輯略》的主體文字被班固散入各略、種之后,即《漢志》各大、小序?!稘h志》的分類符合當時學術發(fā)展實況,如將史書置于《六藝略》春秋類下,說明當時史學不夠發(fā)達,史書數量很少。
《漢志》的六分法對后世圖書分類影響很大,如南齊王儉《七志》中的前六志,實際上就是繼承與學習《漢志》分類方法,但其無視當時日新月異的史學發(fā)展形勢,將史書歸入《經典志》,則屬于食古不化之弊。西晉荀勖編《晉中經簿》,分圖書為甲(經類)、乙(子類)、丙(史類)、丁(集類)四部,唐初魏徵編《隋書·經籍志》(以下簡稱《隋志》),確立經、史、子、集四部分類,也同樣是受到《漢志》的影響,即沿襲《六藝略》而改名經部,擴展《詩賦略》而名曰集部,合并其他四略為子部,適應時代文化發(fā)展而新設“史部”,而從《漢志》與《隋志》的二級類目的對比中更可以看出其源流演變的端倪。自《隋志》后,經、史、子、集四部即成了中國最主要的古典目錄分類法,一直被沿用至今,甚至影響了周邊漢文化圈國家的圖書分類,不可不說《七略》《漢志》具有開創(chuàng)性功績。
《漢志》對圖書的歸類也有特點,對于一書不止是一個內容性質的,則分別歸入應入之類,如《商君》既歸入法家,又歸入兵家(名《公孫鞅》)。清代史學家章學誠總結《漢志》著錄方法,提出了編目的“互著之法”。同時,《漢志》對于一書之中內容自成一類的篇章,則將其獨立出來,另歸一類,如《諸子略》道家類所錄《管子》中有一篇《弟子職》,班固視其特性又將此篇歸入《孝經》類,另一篇《內業(yè)》則歸入“儒家”。章學誠又據此提出了編目的“別裁之法”。
《漢書·藝文志》的序
書目的序包括總序、大序、小序三類??傂颍墙榻B全書的總括性說明文字,一般放在書目的最前端。書目的序錄始于西漢劉向父子,當是受到《詩大序》體例的啟發(fā)。劉歆在《七略》中總為一篇,放在卷首,稱為《輯略》,作為全書的發(fā)凡起例,就是今天所謂概論、概述?!稘h志》繼承《七略》傳統(tǒng),在卷首也撰有總序:
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家之傳。戰(zhàn)國縱橫,真?zhèn)畏譅?,諸子之言紛然殽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庇谑?,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術,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
可見,《漢志》總序重在敘述文獻的功用、流傳演變、本書的編纂義例及分類依據等,這就是目錄學家撰寫總序的目的。后世書目多有總序,只是內容及側重點略有不同而已。
大序,即大類的序,也稱部序,如《漢志》六略后均撰有大序,說明分類依據、各類內容及其發(fā)展源流等。再如《漢志》經部大序,即著重講六藝之學的內容及重要性。
小序,即小類的序,又稱類序,主要敘述某類學科中諸學派的特點、演變和師承,間及對有關著作進行分類、歸類的依據和設想,使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功用得以充分發(fā)揮。目錄書之有小序,也應創(chuàng)自《七略》,《漢志》有所沿用,從其小序來看,除《詩賦略》五類外,其他六部三十三類都撰有小序,分別敘述此類的學術淵源和特征?!稘h志》以后,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一些目錄學家在書目中多撰有小序,如《舊唐書·經籍志》總序即稱毋煚《古今書錄》“并有小序及注撰人姓氏”。唐以后的官修書目、史志目錄及私家解題目錄大多也有小序。
《漢書·藝文志》的著錄書
中國古代書目中圖書的著錄方式比較簡單,其著錄項一般有三個要素,即書名、著者、篇卷數(或冊數),清代書目還往往多有版本一項。書目按照先后次序基本形成了兩大著錄方式:一是書名、篇卷在前,著者在后;二是著者在前,書名、篇卷在后。在《漢志》中,這兩種著錄方式并存,如“《左氏傳》三十卷,左丘明,魯太史”,或“劉向《五行傳記》十一卷”。一般多采用前一種形式。而在《詩賦略》中,由于著錄對象特殊,當時“別集”這一體制尚未產生,辭賦皆單篇流傳而沒有結集,而藏書目錄勢必不能逐篇著錄其詩賦,于是以著者為單位著錄其總篇數,便又出現了后一種著錄方式,如“屈原賦二十五篇”“陸賈賦三篇”等。這兩種著錄方式,在后代書目中都得到了繼承與發(fā)展。
漢代以前的書籍一般不署作者姓名,這一點從《漢志》即可窺見一二,如《六藝略》詩類著錄書凡十六種,包括《詩經》二十八卷,魯、齊、韓三家,《魯說》二十八卷,《韓內傳》四卷,《韓外傳》六卷,《毛詩故訓傳》三十卷,等等?!稘h志》中這些與《詩》相關的文獻,基本未標作者或注者。漢代以后隨著學術的發(fā)展以及人們著作權意識增強,書籍逐漸有了作者署名,在書目中也就隨之有所反映。
值得注意的是,《漢志》對《七略》中的著錄書并非只是簡單節(jié)錄,還對其著錄進行了調整去取,采用“出”“入”“省”等字樣作出標注?!俺觥本褪潜硎景涯撤N圖書從該類中調整出去,如《諸子略》末稱“出《蹴鞠》一家,二十五篇”。“入”則表示在該類增補某書,而《七略》該類原無此書,如《兵書略》末稱“入《蹴鞠》一家,二十五篇”。有的直接用“出……入”表示,如《兵書略》兵權謀類注“出《司馬法》入禮也”。如果《漢志》中僅見“入”某書,而無“出”某書,則是《七略》未收而班固新增的書,共有劉向、揚雄、杜林三家五十篇,如《六藝略·書》“入劉向《稽疑》一篇”,《諸子略》儒家類“入揚雄一家三十八篇”,等等。有的則直接“省”,即少數《七略》著錄書,班固認為與他書有重復而做了省略,如《兵書略》總計云“省十家二百七十一篇,重”。
《漢書·藝文志》的小注
劉向父子原為每部書籍撰有敘錄,編成《別錄》,在《七略》中也有一些簡要的敘錄。班固據《七略》撰成《漢志》,出于刪繁就簡的目的,將其中頗有價值的敘錄幾乎刪除殆盡,僅存其《輯略》與一些簡單的小注。《漢志》的小注,即為原敘錄中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幾種情形:
第一,介紹著者事跡。如《詩賦略》“河內太守徐明賦三篇”,小注曰“字長君,東海人,元、成世歷五郡太守,有能名”。
第二,介紹著作內容。如《六藝略》“《世本》十五篇”,小注曰“古史官記黃帝以來訖春秋時諸侯大夫”。
第三,介紹著者時代或著作時代。如《諸子略》陰陽家類著錄二十一家、二十一部著作,其中有著者的,就注明其身份、國別,如:《宋司星子韋》三篇,注曰“景公之史”;《鄒子》四十九篇,注曰“名衍,齊人,為燕昭王師”;《張蒼》十六篇,注曰“丞相北平侯”。讀者可通過其身份、國別確定其大致時代。如有可能,則進一步確定其生活年代。如:《閭丘子》十三篇,注曰“名快,魏人,在南公前”;《將鉅子》五篇,注曰“六國時。先南公,南公稱之”;于長《天下忠臣》九篇,注曰“平陰人,近世”。對于著者身份事跡不明者,則注其大概時代。如《公孫發(fā)》《乘丘子》《杜文公》《南公》《周伯》等,分別注明其著作時代為“六國時”;或如《衛(wèi)侯官》十二篇,則注明“近世,不知作者”。
第四,說明文獻真?zhèn)?。如《伊尹說》二十七篇,注曰“其語淺薄,似依托也”。
第五,說明篇章多寡或存佚。如《六藝略》的《論語》類著錄《齊論語》二十二篇,注曰“多《問王》《知道》”。又如,《春秋》類著錄《太史公》一百三十篇,注曰“有錄無書”。
其后,《隋志》《新唐書·藝文志》及《明史藝文志稿》也大致遵循《漢志》這條軌跡,雖無解題,卻注重小注的功用。
《漢志》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史志目錄,不僅是考察先秦與西漢文化發(fā)展、學術面貌、古書存佚最重要的文獻,而且其所開創(chuàng)的目錄學體制對后世史志目錄具有巨大的影響。因此,章學誠在《校讎通義》中稱贊說:“《藝文》一志,實為學術之宗、明道之要?!?/p>
由于《漢志》以《七略》為藍本,因此從《七略》完成到西漢結束三十年間的著作概未著錄,使這一時期的圖書與學術情況不能得到如實反映。這是《漢志》的一個缺陷。為此,后代產生了許多補考《漢志》的著作,主要有宋代王應麟的《漢藝文志考證》,清代王先謙的《漢書藝文志補注》、姚振宗的《漢書藝文志條理》《漢書藝文志拾補》,近代以來則有孫德謙的《漢書藝文志舉例》、姚明煇的《漢書藝文志注解》、張舜徽的《漢書藝文志釋例》、陳國慶的《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施之勉的《漢書藝文志集釋》等,均可參看。
郝潤華,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