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志行高潔者,無道則隱。清軍入關后,反清復明無望的顧炎武,變賣家產,行走天下,隨學術興趣,考察華北地區(qū)的山川地貌,車塵馬跡,幾遍中原。往來曲折二三萬里,所覽書又得萬余卷,遂成地理志長編,即《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名山事業(yè)在名山,不在書齋也,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載:“凡先生之游,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fā)書而對勘之。或徑行平原大野,無足留意,則于鞍上默誦諸經注疏,偶有遺忘,則即坊肆中發(fā)書而熟復之。”今人生古人之后,觀古人之遺范,而究其指歸,掇其菁英,由博返約,卓然成一家言。
此例不孤,司馬遷自述生平,嘗回顧其最初的文化之旅:“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贝婀判?,行古道,閱古境,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瀉入胸懷來,一個人開創(chuàng)一門學問,觀之大有千里之勢。
書齋學問終需實際驗證,經世致用,梁漱溟也持此觀點,其《河南村治學院旨趣書》指出,中國是一個村落社會,“求所謂中國社會者,不于是三十萬村落其焉求之”。圖存以自捍,保菁磷而自強,增長國民智識,開通民社風氣,是那一代士人的抱負。
史語所每年都要在優(yōu)秀畢業(yè)生中遴取人員,某年,姚從吾告訴傅斯年,說這一屆北大畢業(yè)生里選不出來。傅不信,親自召集學生面談之,問一位:你的家鄉(xiāng)有什么古跡?學生答:有一棵老樹,傳說是秦始皇栽的。傅斯年甩袖而出,回頭對姚從吾道:果然一個也選不出。指望這樣的學生將來有所作為,料不大可能,無非添幾個點竄成書、以贗亂真的偽學人。
站在價值鏈的頂端,史之所重,在持正義,宋恕自謂:“著書專代世界苦人立言,窮至民情,無幽不顯,數(shù)千年偏私相承之論誓不附和。”過往是空間的異域,在此旅行,卻無法穿行,千百年過去,無改變,同樣的語境,無進步,同樣的思路,隨其所見,與先賢的一切同色同調。缺少自己獨到的思想,極易接受他人的主張,此即狼藉紙端的附和,流言之所以被訴說得如此動聽,旁聽者同樣功不可沒。道聽途說與眼見為實,終究有別,故沒有實際的勘查,即便博學于文,終究空水無波,生動不起來,有實察,縱不得其采,卻不失其真。如何做到不附和,不光涉及學問深淺,且事關人格高低。
生命短暫,必須對某些東西傾注深情,做學問便是一種懷著信仰的努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親歷親為,下馬觀花,即深情地參與狀況,且持久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