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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小說名篇《三三》中夢的解析

2022-05-30 10:48丹飛
中學(xué)語文(學(xué)生版)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三三解讀沈從文

摘要沈從文小說名篇《三三》如一幅雅致的山水,在流轉(zhuǎn)的行走里掩著淡淡的憂傷。少女三三模糊意識到似乎心有所動,那件朦朧的事體要行將行之際,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發(fā)生了:“城里人”死了。三三“心里好象掉了什么東西”,卻說不出那東西的名字。這篇以作者創(chuàng)作時熱愛的情人、后來的愛人張兆和小名“三三”命名的小說藏著怎樣的癥候呢?

關(guān)鍵詞沈從文《三三》解讀

沈從文1941年5月2日在西南聯(lián)大國文學(xué)會所講《短篇小說》中認為短篇小說包含社會現(xiàn)象和夢的現(xiàn)象兩個部分,說明他對夢及其在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很有心得。我們不會忘了翠翠做夢摘虎耳草,“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jié)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夢中聽到“頂好聽”“又軟又纏綿”的歌聲,也忘不了《邊城》里候人不至?xí)r大膽的夢。弗洛伊德說,夢是欲望的替代滿足?!度愤@一篇夢也占有重要地位。以各夢為連綴,整篇就得以結(jié)構(gòu)了。我們的解讀不妨就著力在夢上。

夢有五個,除最后一個是三三母女往總爺家寨子送雞蛋給“城里人”的路上母親的夢,第四處夢為母女分別做的城市想象的夢,其他三個都是三三做的夢。三三的四個夢加上母親的夢聯(lián)接起來,就構(gòu)成了少女三三的心靈成長史,說得再準(zhǔn)確一些,是愛情覺醒史。夢做完了,三三可以叫愛情其實又不是愛情的感情經(jīng)歷就告結(jié)束了,然而愛情并不會結(jié)束——一經(jīng)蘇醒,它是不會再睡過去了,雖然會回頭檢視曾經(jīng)的心靈傷疤。

三三第一個夢是回應(yīng)媽媽的話“魚是會走路的”。由現(xiàn)實中(母親的話)魚“會走路”自然聯(lián)想起自己的夢“大魚從水里躍起來”,這是語詞間的相似性引發(fā)的相似聯(lián)想。而這一相似性——從水里躍起來——的逆用則是“落到水里”。這第一個夢為三三后來的夢做了鋪墊。

為什么生人釣“魚”三三就生氣就想要媽媽折斷來人的釣竿而想到夢里大魚“吃鴨子”三三就“沒有什么可說了”?魚撇斷了釣竿,三三“可樂極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魚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氣”——這就道破秘密:母親不相幫,魚卻同自己一伙,鴨子也不中用,只知道自己叫個不休。這里更有一層深意:少女初啼(不獨懷春。懷春就更添了許多隔膜),父母(《邊城》里是翠翠的爺爺)就很少能懂少女的心思了。父母要么疏忽了,這是“不讀”;要么出于關(guān)切,拿自己的心揣摩子女的心,卻常常兩廂抵觸;要么拿孩子當(dāng)孩子待,不認為孩子會有什么心事,一句俗話道出父母心聲卻也反映隔膜有多深:蛤蟆無頸小兒無腰。這是“誤讀”。而自然地,子女也不會把心事說給父母聽?!安幻靼住背从橙粸槟赣H明白的寂寞,還傳達了一個意思:三三壓根就沒想到要母親理解——先入為主地認為母親“不明白”,根本不說給母親聽。——“不明白”其實就等同于“不會明白”。這里的細膩之處還在于,少女天然的羞澀使得她不可能把自己認為可能母親聽了不合適的話說與母親。雖然偶有透露,卻非出于本來意愿。這壓抑下來的意念是不是有不合適或值得羞澀處,少女自己原本也不是那么明了的。比如三三“常常夢到一人那么拿著小小紅紙燈籠,在溪旁走著”(第二處夢),而“好象只有魚知道這回事”。這個夢中打燈籠的人是誰呢?我們當(dāng)然應(yīng)該說此時三三心目中的這個人是模糊的,可能是一個混沌的概念,一個可以拿著小小紅紙燈籠在自己鐘愛的溪水旁邊走著的男性(這是當(dāng)然的)。我們當(dāng)然不可附會說總爺家打燈籠送她母女回碾坊的長工就是這個人,但當(dāng)后來來鄉(xiāng)下養(yǎng)病的“城里人”出現(xiàn)時,少女夢里的“一人”是不是就投射并具象化為這個“城里人”呢?

因為見過“城里人”別人包括母親卻沒有見到而懷著秘密的喜悅,這以后母親先是聽說“城里人”害了“第三期的病”,一次碰見、一次送雞蛋給“城里人”,“城里”在三三心里是什么位置呢?“這水流下去,一直從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城里是遙遠的,也是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的,她還盼望“什么時候我一定也不讓誰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甚至“一到城里就不回來了”。“城里”的吸引是不是就是“城里人”的吸引呢?

是吧?這個想法甚至在三三的第三個夢得到一些證實。三三的這個夢境很有點分析的價值。

“母親頭上的髻子,仿佛一個瘦人的臉,越看越活”——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里指出夢研究的三條通路,即干擾睡眠的刺激、晝夢與催眠時為暗示所引起的夢。母親戴著的發(fā)髻在這里起了心理暗示的作用,相當(dāng)催眠術(shù)里搖擺的鐘表——兩者的共通之處在簡單規(guī)律的動作。這里的“一個瘦人”當(dāng)然是“城里人”無疑。似乎我們有點理由說三三對他懷有感情了。

“她奇怪這聲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誰的聲音”——等到仔細看了,才發(fā)現(xiàn)。自由聯(lián)想在這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短路,之后又接續(xù)上了,白天見聞在夢里重現(xiàn)了。這是這個夢的第一次設(shè)結(jié)又解結(jié)。如果我們把夢形象比作“結(jié)”的解和結(jié)的話。夢境“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種情景”,那一天的情景怎么樣呢?現(xiàn)實里的初次見面則是“白白的臉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過”,這也許算是三三短暫的白日夢,見面便起了似曾相識的想法,也許是有所發(fā)現(xiàn)(心里悄悄動了)的好感?但更多的,這好感只是緣了他象“唱戲小生一樣”。等到做了關(guān)于他的夢,情況就有些不同了,三三再看他就是“正象夢里那種樣子”。

城里人“拿一根煙桿釣魚”“似乎又已經(jīng)得到了許多魚”確實是值得“非常奇怪”的事情——這是第二次設(shè)結(jié)又解結(jié)。問題到這就結(jié)束了嗎?三三為什么對冒煙的釣竿感到“非常奇怪”呢?我想起《虎雛》里那個把一丈長的竹子(撐竿)“縮短成兩尺長的一枝笛子(按即煙槍)”的王軍官,沈從文這樣寫道:“我明白他說的意思,因為這人臉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煙了。”自然的聯(lián)想是,這個唱戲小生一樣的白臉城里人,“瘦”和“白”都寫在臉上,是不是可以“猜”上一猜“他是吃大煙了”呢?作品里沒有明確點出,但我想三三是敢也能作這樣的猜測的。

城里人與管事的商量著的“一件關(guān)于不利于已的行為”是什么呢?乃是此前現(xiàn)實中“要總爺做紅葉”娶三三??磥砣龑@句話還是懷有心事的,夢里“又不能嗾人走開,又不能自己走開,三三就非常著急,覺得自己的臉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樣”,現(xiàn)實中則是“輕輕的呸了一口,停頓了一下,把兩個指頭緊緊的塞了耳朵”但仍然想知道城里人“還說些什么”以及“臉上發(fā)著燒,十分生氣。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現(xiàn)實中堅硬得多,夢里因為放松了意識的壓制,潛意識里萌生了少女懵懂的心事。我們猜到,三三其實不討厭城里人。

三三生氣的是什么呢?恐怕是城里人的不光明磊落、促狹小器:他要么“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釣他的魚,要么嗾使管事先生“裝作正經(jīng)人樣子”道出自己心里隱秘,要么動輒“用金子恐嚇?biāo)?。她心動的大概也該如翠翠喜歡的“馬路”,不一定拘于形式,但要大大方方的自己表白而不是藉由他人之口吧。這是有理由的,我們不忘兩年前沈從文對張兆和就是這種表白態(tài)度。

我們還應(yīng)該注意到這個夢里一些象征作用。

“媽媽不在家”——后來三三對管事的無端的討厭也該源于他的時時在場,感情的發(fā)生,原本是需要所由發(fā)生的氣氛的,外人是不該出現(xiàn)的。

“把雞關(guān)到籠子里”“落到水里”也該有一些性的隱約象征吧。既是模糊的向往,也有隱隱的擔(dān)心恐懼和獲救的期待。

“可是我不賣給你,不想你的錢”應(yīng)該是利用語詞的省略造成一種誤解,大略可以歸入口誤。說的是雞蛋,潛意識里有愛情不可買賣的意思。因此當(dāng)城里人笑她小氣“三三生氣似的大聲說:“就算我小氣也行。我們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你同別人去說金子,恐嚇別人吧?!薄?/p>

而三三“很愿意來一只狗向兩個人撲去”的想法剛浮上來,“忽然從家里就撲出來一條大狗……即刻這兩個惡人就落到水里去了?!焙芊蠅羰怯臐M足的命題——三三家里是沒有狗的。三三夢里,城里人落水,“可是一會兒水面什么也沒有了”,這是三三的淺層的潛意識:白臉的城里人命將不久。雖然夢里安排了他與管事的是沒在水里摸魚,但長在水邊的三三顯然明白一個人憋氣的時間不會太久,這只是夢的檢查作用使然,三三這個淺層的潛意識被更深地壓制住了。夢著的三三是不可能意識到的,醒來時更無明白的可能。

雖然沒有理由說三三的這個夢就是性夢——盡管我們已經(jīng)分析了它成為性夢的種種征象——但顯然不能就此排除其為性夢的可能性。大約少女性的覺醒期都會有這種說道不明的情愫泛濫起來。

城里人、管事的摸走了好多魚,于是“三三想去告給媽媽,一滑就跌下了?!?/p>

三三想告給媽媽的是什么呢?“一滑就跌下了”有什么含義呢?

如果承接以往的語境,她似乎該告訴媽媽來人不講理,摸了許多魚,且全拿走了,果然如此嗎?這一次似乎有了不同,三三醒來,“臉?biāo)靡黄t”,望媽媽笑著,“什么也不說”;聽媽媽的照了鏡子,“還是一句話不說”。她在溫習(xí)好夢,“人雖早清醒,還記得夢里一切的情景”,但這份隱秘的、使得自己臉上“一片紅”的快樂需要傾述,也需要經(jīng)過別人的講述似乎才能得到確證其存在。對于后者,媽媽“自然是不注意這些的”——雖然對于三三的未來有太多盤算,卻獨獨沒有注意三三的內(nèi)心隱秘。對于前者,媽媽聽了,照例“笑了半天”。也許三三沒有要求文明社會所說的“隱私權(quán)”,也許是湘西地方民風(fēng)古樸,按我的經(jīng)驗,沒有女孩子面對他人的取笑而無動于衷的。這里大概多了一些刻意“藝術(shù)化”的痕跡?作者是葆有這個主張的:“我并不覺得小說必須很”美麗····我也不覺得小說需要很“經(jīng)濟”……我只說要很“恰當(dāng)”……故事內(nèi)容呢,無所謂‘真,亦無所謂‘偽(更無深刻平凡區(qū)別),要的只是那個‘恰當(dāng)。文字要恰當(dāng),描寫要恰當(dāng),全篇分配更要恰當(dāng)。作品的成功條件,就完全從這種‘恰當(dāng)產(chǎn)生?!保ā秳?chuàng)作雜談·短篇小說》)拿這個尺度來量,媽媽不合宜的笑這點不“真”是妨害不了“鄉(xiāng)下人”淳樸的“恰當(dāng)”的。

三三的覺醒體現(xiàn)在對嫁娶、對“不是女孩子應(yīng)當(dāng)聽的”說話有著特殊的興趣和領(lǐng)悟力,媽媽“還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聽這些故事”,什么故事呢?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體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妝。媽媽是向人家“問了這樣又問那樣,要那人一五一十說出來”,三三沒有在場怎么樣呢?作者沒有說。我們卻能大略猜到不管是媽媽眉飛色舞地講述還是三三略懷羞澀地刨根問底,最后,她是能將那故事的枝枝葉葉明白個“一五一十”的。逢得三三也在當(dāng)場,必得“靜靜的坐在一旁,用耳朵聽著,一句話不說”,三三是懂得一些事的,知道這類事做女孩子的是羞于啟齒的,但聽聽無妨——誰知道她聽沒聽呢。逢到有些話似乎“不是女孩子應(yīng)當(dāng)聽的”,說的人就“聲音較低”——多么知心貼肺的“長舌婦人”!而三三呢,“就裝作毫不注意的神氣,用繩子結(jié)連環(huán)玩,實際上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因為聽到那些怪話,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卻別過頭去悄悄的笑,不讓那個長舌婦人注意到?!贝_實,“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zé)”。(《邊城》)這也許還未為三三意識到的事情,是不是三三睡里夢著又“一滑而跌下了”的那件?事實上,白天幻想著城里人落水,“望到溪里水深處,一人自言自語說:'你怎么這樣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幻想中的事件,卻當(dāng)真似的關(guān)切著,更在夢里經(jīng)歷一遍,對城里人的注意不可謂不深。

那么,三三對城里人的注意就是“愛”了?——三三這種“鄉(xiāng)下人”是說不出這個年代女孩子、女人脫口就出的這種火辣詞句的,她只會說“歡喜”:魚歡喜水,三三和母親歡喜聽歌,少爺歡喜女人,城里人歡喜害病,“娘近來只歡喜讀書的”,女人歡喜說話,母親歡喜聽婚嫁故事、歡喜“同老婆子說空話”,白帽白袍城里女人歡喜釣魚,以及——三三反問媽媽:“你難道歡喜城里嗎?”

小說第四處寫到的夢是母女說起前一晚夢里到過的“城里”,三三的城里與母親的不同,母親夢到的城里不過比總爺家那堡子大一點,三三夢里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親那個要遠要大,“就是”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里!母女都對城里懷有向往,母親的向往很淺近,有總爺家堡子做藍本;三三的不同,心氣高了許多,向往的是大大的有著“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里——鄉(xiāng)里憑空多了一個護士,整日白袍白帽,而這身裝扮很讓三三羨慕也很樂于效仿,頂著籃子當(dāng)帽戴。然而三三夢想的城里就是“城里人”所在的城里嗎?是,又不是。這是與不是的兩極、城里與“城里人”的向往同時住在三三小小的心思里,只是某一時某一極、某一想念會稍稍占據(jù)上風(fēng)。

小說寫到第五處夢境后母女倆有一段對話,三三與母親討論“那個女人好不好”時文中寫到,“三三的結(jié)論就只是故意不同母親意見一致”。推演一下,那么這里三三的“我偏不上城里去!”就是“故意不一致”了。也就是說,她的本我是同意母親的——她“將來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更進一步,她的“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也是故意不同城里人意見一致,心底的隱約的愿望還是不討厭嫁給城里人的。她因為意識到潛意識里壓抑住的本我,而感到“不知如何措置手腳”,于是用意識的強力拼力壓制:雖然想碾坊、魚、鴨子、花貓、母親“同她在一處流去”,卻意識到這多少有些辦不到,她要的“流走”是“一定”“不讓誰知道”的流走,而且“一到城里就不回來了”?!安换貋怼币彩侨囊粋€意結(jié):聽母親喊“三三你回來吧”,三三一面走一面總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三三永不回來了。”而她要離開的,當(dāng)然是這山這水,這物物事事,母親當(dāng)然也包含在這山水之內(nèi)——她還沒有明確意識到,卻能感覺失去的恐慌吧?因此盡管母親已經(jīng)贊同三三不上城里去,三三的結(jié)還是不得解開,因此忍不住要將這個結(jié)拋給母親“為什么你說我要到城里去?”母親卻也并不高明,這個意結(jié)也同樣困擾著她,不能給出答案只好“忙”“分辯”。目前困擾母女的、母親忙分辯的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前面說到的第五處夢境,母親的一個白日夢,這個目前浮上來代替了“到城里去”的問題正如母親思慮的“從三三日益長大快要發(fā)生的事,不知還有許多?!蹦赣H考慮的是管事的對自己說的不清不白的話,白帽子女人預(yù)計的三三的陪嫁(嫁妝)以及三三的不覺悟。難道就這些內(nèi)容嗎?不,那“還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的夢里分明縈繞著那個“城里人”。

這放肆的夢、這問題、這幻景、這近于糊涂的“一件事”都是因為“城里人”。一方面,母親“自己以為十分懂得三三”,做著那點關(guān)于三三嫁娶的夢,而她以為的迎娶三三的就是那害“第三期的病”的“城里人”,所謂第三期,也就是晚期。母親的心事重重里也許包含有這層擔(dān)憂,但可以斷定占不了多少角落,須知,興奮點是有選擇性的,總是讓符合自己意愿的那些刺激通過。我們完全有理由判斷憧憬中的三三母親是沒有把城里人的病作數(shù)的。城里人這邊看來沒有多大問題,對自己很客氣對三三很歡喜;管事的來說了,雖然含糊,卻也表明了親近的意見;至于白帽子,自己與三三都斷定她不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應(yīng)該夠不成問題……另一方面,三三的不開悟,三三的“什么也不懂”才真讓她掛心。

母親對城里人是懷著希望的,因此聽說城里人死了,“心門冬冬跳著,臉兒白白的”,而喃喃“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會死!”以至于要各處找尋慣用的為碾盤軸木加油的油瓶。其實,更多的,她感到失落的,是有關(guān)三三愛情命運希望的一次破滅。

三三真的“什么也不懂”嗎?非也,她因為管事先生說“三三你還得請我喝酒”,于是“今天卻十分不高興這個人”,作者說,“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懂得到什么意思呢?當(dāng)然是嫁娶。作者說她對自己的不高興“不知為什么”,其實她是煩惱的:因此她口上輕輕說沒有生誰的氣,“心里卻想哭一會兒”。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是否“歡喜”城里人,因此城里人死了,她“心里好象掉了什么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shù)不出?!彼皻g喜”城里卻是真確的?!赣H想到的是“一件事”,三三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母女對三三愛情理解的交錯使得三三心里想哭,生誰的氣呢?氣人的是惱人的青春以及青春里面目模糊的一場故事。她的發(fā)泄卻只能對著母親,而這不愉也是“同小孩子一樣”,不指給母親油瓶在哪里。

然而城里只是“想象中”的城里,它“象一個故事一樣動人”,曾經(jīng)“讓母女在自己習(xí)慣生活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也許仍將如此。但誰知道呢。三三“站起身來又跑出去了”,是構(gòu)思她遙遠的城里夢想去了?可不敢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與魚的悄悄話還會多,對母親的悄悄話還會少,三三會做新的夢,日子還會“慢慢的過著”。這就是我們看到的作者“保留”這段“'偶然'浸入一個鄉(xiāng)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沖突與和諧程序”。(《水云集·水云——我怎么創(chuàng)造故事,故事怎么創(chuàng)造我》)

三篇小說寫的都是還沒開始就告結(jié)束的故事。龍朱的愛情來得突兀,獲取得更其突然;虎雛的培養(yǎng)稍見形狀,就即刻消失;三三也許勉強稱作愛情的感情還沒得到定性,就以城里人的夭亡結(jié)局。

也許男人天生應(yīng)該愛女性,沈從文筆下的女人總比男人立體、可愛。這話也可以換一種說法:女人生來就是來被男人愛的。受動關(guān)系改變了,卻更鮮明地揭露了問題的實質(zhì):再抱著多么平和的心,也解除不掉主一客欣賞把玩關(guān)系,不管沈從文如何努力希求平和對等的愛情,甚至標(biāo)舉自己要做愛人的奴仆。在前面提到的那封被人詡為“沈從文最著名的情書”里,沈從文剖白“愿意自己作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頑固的愛你,這種話到現(xiàn)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币约啊澳业臍猓S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讀了你的?!?/p>

沈從文塑造的女人又總是未及長成的“未成年少女”,十三四歲十五六歲光景。本質(zhì)上,他是滿懷天真的,他懂得世故卻又疏于世故,他敏于體察人情卻決不會拋下骨子里的倔強任性。他需要的是包容性大又懂得天真任性的母性與童心兼具的女子為侶伴。而恰恰,張兆和也是一位天真的孩子。同一封信中激情澎湃的沈從文也還保持著一份冷靜。

天將不許你長是小孩子?!白匀弧笔固O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里,轉(zhuǎn)成一個“大人”。他的這一理想得以實現(xiàn)就是張兆和與自己的結(jié)合。

然而張兆和終是未被喚醒的“小孩子”。少了母性一義的妻愛是不能喂飽赤子的。沈從文稱贊龍朱說,“這人是獸中之獅,永遠當(dāng)獨行無伴!”戲語成讖,沈從文一生離不了這汰洗不去的寂寞、憂郁。為文如此,不為文亦如此;未愛時如此,愛時如何?待得張兆和遺世獨立,覺得“斯人可貴”,喟嘆“悔之晚矣”“愿意作大人”時,沈從文是無法相知了。

回到比這封情書遲兩月寫成的《三三》。如前所述,三三對“城里人”的感受是猶疑的,她想望的“城里”是一個面目模糊的想象體。我想沈從文沒有說出來的意思是明顯的:三三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選擇病懨懨的城里人,她的當(dāng)然選擇是也只能是我這個“鄉(xiāng)下人”《三三》以外的命筆者。沈二哥愛三三的心當(dāng)然如磐石,三三也愛了沈二哥。他們的愛質(zhì)量怎么樣呢?我們無從回答。靜下心跳聽一聽三三自己的詰問:“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奔热皇桥c不是原本無力歸納世象百態(tài),我們又何苦汲汲于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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