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越
內(nèi)容摘要:《紅高粱》中的余占鰲和《白鹿原》中的黑娃同為傳統(tǒng)禮教的叛逃者,但又都在一些時間節(jié)點體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禮教的回歸。兩個人物生活的時代背景類似,也都是底層出身,叛逃的是由于自身自由狂放的生命張力和動蕩的時代背景,但由于自身意識的逐漸覺醒和深入骨髓的民族大義,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禮教的回歸。當代人應褒獎余、黑二人的英雄血性,弘揚其頑強拼搏的斗志。
關(guān)鍵詞:《紅高粱》 余占鰲 《白鹿原》 黑娃 人物形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莫言考入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在一次文學創(chuàng)作討論會上,由于戰(zhàn)爭年代逐漸遠去,一些老作家擔心戰(zhàn)爭題材的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后繼無人,莫言大膽提出小說家不必經(jīng)歷戰(zhàn)爭也可以進行戰(zhàn)爭題材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因為相關(guān)文學是為了展現(xiàn)戰(zhàn)爭中的人性,而不是復制歷史。復制歷史是歷史學家的任務。由此,莫言就必須盡快創(chuàng)作出有說服力的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僅僅過了一個星期,《紅高粱》便誕生了。小說以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及抗日時期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民間生活為背景,塑造了“我爺爺”余占鰲和“我奶奶”戴鳳蓮這兩個重要人物,主要講述他們沖破封建禮教的桎梏的勇敢的愛情故事和共同抗日的大義凌然的民族精神。“我爺爺”余占鰲是一個充滿血性、野性淳樸的農(nóng)民,他殺了與母親茍合的和尚,與“我奶奶”情投意合后將用財物“買”來“我奶奶”的夫家殺害?!拔覡敔敗敝螽斏狭送练祟^子,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積極地與敵人作斗爭。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反思文學”的創(chuàng)作潮流興起,生長于白鹿原的陳忠實在翻閱白鹿原縣志時發(fā)現(xiàn)有大量縣志記錄“貞婦烈女”的事跡,這些婦女們用自己鮮活的生命、日復一日的勞動守節(jié)換來了縣志上面對她們只字片語的記錄,這令他感到驚訝又費解,產(chǎn)生了逆反式的怨念。歷經(jīng)四年左右的時光,陳忠實在家鄉(xiāng)祖宅里創(chuàng)作出了《白鹿原》。“黑娃”是《白鹿原》里最具有反叛意識的角色之一,他不愿在以“仁義”出名的老東家白嘉軒家做工而選擇離家做麥客,與還是舉人的妾的田小娥偷情并不顧禮法迎娶她。在抗戰(zhàn)時期,黑娃參加了革命軍,又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當了土匪,洗劫白鹿兩家。土匪的生涯沒持續(xù)多久,黑娃就接受了鹿兆鵬的招安,當上了保安營長,沉浮飄蕩了多年本以為終于可以過上世俗認可的安定生活,最后卻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被槍斃。
同為經(jīng)典作品中深入人心的人物,對比余、黑二者的人生軌跡、性格等各方面,發(fā)現(xiàn)有許多共同之處,這些共同之處的背后有個人性格、成長環(huán)境和時代的因素。
一.傳統(tǒng)禮教的叛逃者
黑娃和余占鰲是與傳統(tǒng)禮教格格不入的。黑娃從小野性十足,在徐先生處讀書時白嘉軒為他取了個學名“鹿兆謙”,希望他成為文雅的謙謙君子,但是徐先生點名時黑娃對他的新名字毫無反應,除了孝文孝武以外的其他孩子也還稱黑娃為“黑娃”。捉著毛筆看見紫紅的筆頭心心念念著割草時遇到的狐貍??梢姾谕藜幢闶潜谎喝ド蠈W,本質(zhì)上還是那個“野娃”。從黑娃對待不同類型的人的態(tài)度上,也可看出他的野性。看見教書的徐先生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彎腰鞠躬時自帶的凳子砸了先生的腳背??匆娮彘L白嘉軒挺直的腰桿令他感到難受,白嘉軒總是一副正經(jīng)八百的凌然的樣子像“廟里的神像”,連帶著看孝文孝武都覺得像廟里神像旁隨時準備接受別人叩拜的小神童。反之,黑娃對鹿子霖父子就感到親切,因為鹿子霖經(jīng)常跟他開沒大沒小的玩笑,他沒有太多被“拘”著的感覺。到了要為自己謀口飯吃的年紀,黑娃拒絕父親的提議,不去白嘉軒家干活,選擇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渭北,與田小娥偷情最后入不得祠堂拜不了祖宗,便住在村口的破窯洞里,如果說黑娃過去的舉動都可以姑且用桀驁不馴來解釋的話,那這一舉動是黑娃吹響了號角正式地反抗傳統(tǒng)禮教了。祠堂自漢代出現(xiàn),封建社會中人們聚族而居,重視宗法,舉行祭祀、族人對重大事件進行會議等都是在祠堂進行,加上后來朱熹《家禮·祠堂》著作的流布更是使祠堂在百姓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祠堂的建立是舉族大事,祠堂無形中代表了一個氏族的形象,祠堂是以血緣為紐帶,是家族命運所系,是宗族興衰的標志,傳統(tǒng)中國人對祠堂的情感無法割舍。黑娃違背了傳統(tǒng)禮教,一方面他向傳統(tǒng)禮教宣戰(zhàn)了,另一方面他也因此成了“棄兒”,村里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窮的富的都斜著眼睛看他,切斷了與父親的血緣情感關(guān)系。在“鬧農(nóng)協(xié)”事件中,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在白鹿原上面刮起了一場風攪雪,他們把白鹿祠堂給砸了,由知縣親自掛的“仁義白鹿村”的金匾也被雜碎,瘋狂放誕地把傳統(tǒng)禮教踩在腳下。由于北伐失敗,國共合作破裂,農(nóng)協(xié)運動以失敗告終,黑娃落荒而逃。在鹿兆鵬的指引下,黑娃參加了革命軍,但當時正處于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初期,革命異常艱難,在一次戰(zhàn)爭失敗后,黑娃被迫落草為寇,痛苦又無奈地自嘲道:“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個土匪羅!”[1]自此,黑娃人性中的“惡”被徹底釋放出來,洗劫白鹿兩家,墩死鹿泰恒,把白嘉軒的腰桿打斷,“那個人的毛病出在腰里,腰桿兒挺得太硬太直。我自小看見他的腰就難受?!盵2]
余占鰲父親早喪,十八歲時殺死了和母親偷情的天齊廟和尚,逃離家鄉(xiāng)四處流浪,三教九流都沾過邊。年紀輕輕就背負著一條人命,很多行為也是離經(jīng)叛道。余占鰲到二十一歲時返回東北鄉(xiāng)吃扛子飯,與“我奶奶”偷情后,殺死了“我奶奶”的夫家單扁郎父子,雖說“我奶奶”是被父親賣給單家做媳婦,而單扁郎是個麻風病人,余占鰲殺死仗勢欺人的單家父子是為了解救深陷苦海的愛人,是余占鰲心中的正義行為,但殺人的舉動委實太過大膽也不合禮制,事后,他不后悔也不驚愕。余占鰲殺了人之后不是選擇遠遠地逃亡,還大著膽子去單家的燒酒鍋那里當雇工,只為了再見到“我奶奶”。余占鰲翻墻被打了一頓后,就時常喝得大醉,倔強魯莽地在別人面前說出“我奶奶”的孩子是他的,這一系列舉動完全將傳統(tǒng)禮教拋之腦后,膽大到令人乍舌?!度嗣裎膶W》雜志社原小說編輯室副主任朱偉認為作者莫言嚴格來說是一個農(nóng)民作家,莫言在農(nóng)村土生土長,他寫的人物都是為了書寫這塊土地,所有人物都是在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要表現(xiàn)對這個土地的深厚的情感。余占鰲就像高粱地里的紅高粱,野性、倔強、有很強的力量感、堅韌頑強、魯莽。
二.對傳統(tǒng)禮教的回歸
同為傳統(tǒng)禮教叛逃者的余占鰲和黑娃都在后半生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禮教的回歸。
由于土匪頭頭大拇指被人毒死,群龍無首,土匪集團分崩離析,恰逢白孝文來招安,黑娃就帶領(lǐng)弟兄們歸順了保安團,黑娃做了保安營長。不久黑娃就迎來了他的第二次婚姻,新娘是老秀才的女兒,一系列鄭重其事的婚姻流程都讓他既歡樂又痛苦,他想起了自己與田小娥的第一次婚姻,當看到新娘時,“他覺得自己十分別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分卑劣”,黑娃對過去渾渾噩噩的生活感到痛苦和恥辱,仿佛終于從混沌的夢中清醒過來一樣,似乎終于清楚地看到了世界,加上受到知書達理的妻子的影響,黑娃朝著符合社會期待的方向發(fā)展。他主動要求去跟著朱先生念書,朱先生也給黑娃題了“學好為人”四個字。黑娃身份的轉(zhuǎn)變使得他世俗評價也隨之發(fā)生改變,他逐漸被主流社會所接受,白嘉軒也允許黑娃再進祠堂,這是黑娃對傳統(tǒng)禮教回歸的標志,在外闖蕩多年,最終又跪在了列祖列宗前。黑娃自己也主動與過去的生活劃清界限,返鄉(xiāng)時并沒有去他與田小娥過去住的那孔破窯洞,他鄙夷過去,開始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救贖。之后黑娃接受了鹿兆鵬的鼓動,策動保安團起義,與人民站在一起,出任副縣長。如果以此作結(jié),那這就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但黑娃當上副縣長后不久就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遭到槍殺,結(jié)束了他混亂的一生。
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余占鰲為了活命,為了保護他的愛人和兒子,選擇當了土匪。土匪里面都有一條規(guī)定:禁止調(diào)戲、強奸和虐待婦女。儒家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著深遠影響,認為男女授受不親,淫蕩更是大逆不道的要遭天譴的行為。當任副官告訴余占鰲他的親叔叔余大牙強奸民女玲子的事后,余占鰲第一反應是想辦法留余大牙一命,給玲子家人賠償、讓余大牙娶玲子這些方案都提出來被任副官否決后,余占鰲與任副官大吵了一架。本以為余占鰲會像對任副官的說辭那樣放了余大牙,令人驚訝的是,余占鰲出了門之后就說要處死余大牙。如果說余占鰲是怕任副官棄職不干所以才做此決定我認為是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的,只能是余占鰲內(nèi)心仍舊有著規(guī)則和倫理制度,他仍受著傳統(tǒng)禮制的影響,所以他跪在余大牙面前承諾每年都會去掃墓后就把余大牙槍斃了。
三.叛逃的原因——自由狂放的生命張力和復雜動蕩的社會背景
黑娃是自小十分叛逆的,他像一匹野馬,很難真正定下心來,但同時他也是自卑的。在父親鹿三問他為什么不去白嘉軒家做工時黑娃哭著讓父親別問了,他不愿對粗枝大條的父親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隱秘,父親也不會理解。黑娃小時候時常會有寄人籬下、依附他人的自卑和惶惑,父親在白家做了一輩子工,就連親事也是白家?guī)兔Σ俎k的,別人贊揚白家的仁義之舉,但對于黑娃來說,是他心理上的一個甩不掉的包袱,根據(jù)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童年時期黑娃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是嚴重缺失的,所以黑娃在與田小娥偷情買下了一孔破窯洞后,居然激動了好一陣子,因為他終于有了自己的一塊地了,終于心理上不再寄人籬下了。就連面對白家的孩子黑娃也自覺低人一頭,他不愿與白孝文白孝武共用一張桌子,鹿兆鵬向他示好的冰糖和點心都被他丟掉了,不管是多么珍貴的吃食,黑娃都會痛苦顫抖地丟掉,這源于他極強的自尊心。黑娃與田小娥被鄉(xiāng)人唾棄的時候,村里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窮的富的都斜著眼睛看他,驕傲的黑娃,照理來說是很難忍受這么多的輕賤的目光的,但是他要是遵從宗法了,他只怕會更加看不起自己。私以為黑娃和田小娥那時只是激情,并未上升到愛情,但黑娃仍舊梗住脖子愿意一條路走到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黑娃的責任感,另一部分原因可能也有他反叛躁動的心在作祟,就像一個到了叛逆期的孩子,要是他乖乖跟你聽話那他有可能覺得沒面子傷自尊,“我有我的想法”,想著要遵從內(nèi)心,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在外出做工時和田小娥偷情是因為黑娃并未怎么念書,傳統(tǒng)禮教在他看來并不具有約束力,黑娃成長到現(xiàn)在都是半“野生”的,他自由狂放的生命張力使得他并不在意外界的框架約束。哪怕到了農(nóng)講所事件時期,黑娃鬧革命了,可實際上他仍是無指導意識的,并不知道革命真正的內(nèi)涵。此外,黑娃的反叛也有很大一部分的時代因素。清朝末年到二十世紀中葉,人民的思想仍被禁錮在原本的框架中,新思想并未獲得人們的認可,原上少有的接受新思想教育的鹿兆鵬贊揚黑娃是第一個實現(xiàn)婚姻自由的人時候,黑娃是一頭霧水,他沒有那么多的想法,也對實現(xiàn)婚姻自由這一說法不感興趣。加上當時社會動蕩,局勢不穩(wěn),軍閥混戰(zhàn),黑娃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為了活命而做出選擇,就像成為土匪后的那一聲自嘲,是對自己身不由己的痛苦和感嘆,就算黑娃之后當上了保安營長,他去拜望鄉(xiāng)親聽到鄉(xiāng)親們征糧征丁的苦楚,也只能表面應承著,因為他自知既無普渡眾生之術(shù),也無回天之力。
《紅高粱》里說東北鄉(xiāng)的土匪多如牛毛,是個凈出土匪的地方,是個土匪窩,如果說有相當一部分人去當了土匪,那就說明社會實在動蕩,百姓沒有別的出路,才會鋌而走險,在歷史的洪流面前,人們只能被裹挾著向前。此外,余占鰲的文化程度不高在他日常語言行動中也可看出來,很多時候余占鰲是一個言語粗魯?shù)拿Х虻男蜗蟆N闹胁⑽刺岬接嗾荐椀哪赣H對余占鰲的教導,但她時常困于生計,在余占鰲十三四歲時就與和尚偷情并被余占鰲發(fā)現(xiàn),那么她對余占鰲的教導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余占鰲和黑娃一樣,都是疏于管教,從小野性十足,又恰逢動亂年代,于是成為傳統(tǒng)禮教的叛逃者。
四.回歸的原因——意識的逐漸覺醒和深入骨髓的民族大義
黑娃當上保安營長之后他的生活終于又重新回到了世俗所接納的陽光下。在黑娃第一次見到他的新妻子時,他是緊張羞愧的,就像自己是一只灰溜溜的老鼠見到了一個潔白的蛋糕,這說明黑娃并不完全是“惡”的,他對自己過去的惡行一直是有清晰的認知的,只是人們往往當局者迷或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沉溺而無動于衷,內(nèi)心變得麻木。所以,當黑娃跳出原本的環(huán)境后,他逐漸覺醒和認清自己,感到羞愧,他主動要求跟著朱先生讀書,是他求“善”的表現(xiàn)。在對待日本侵略者的態(tài)度上,即便還是土匪的黑娃,也是秉持著堅定的抗日決心。黑娃在經(jīng)過沉浮之后,再次跪到了白鹿祠堂里,象征著他對于傳統(tǒng)禮教的回歸。
莫言在訪談中曾經(jīng)說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我們需要有一種陽剛之氣,需要一種敢說敢做敢擔當?shù)挠職?。我希望通過對我們祖先的塑造喚起我們這一代人的昂揚的這種英雄氣概?!庇嗾荐椌褪悄怨P下具有陽剛之氣的雜色英雄。余占鰲惡事做盡,好事也做盡,《紅高粱》里面說東北鄉(xiāng)里的土匪多如牛毛,我們并不能用現(xiàn)在的善惡標準去評判當時的人,他只是徘徊和游離于道德倫理和法律綱常外的另一個層面,作為一個疾惡如仇而又豪放不羈的原汁原味的英雄,他無法跳出這個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所決定的局限性。[3]不可否認的是,余占鰲面對侵略者不屈不撓,頑強斗爭,體現(xiàn)了不屈的民族精神和頑強的生存意識,哪怕他的妻子、兄弟們都在戰(zhàn)爭中喪生,他也從未有過放棄抗爭的念頭,在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時候,他不認為自己是土匪,他說能打日本的就是大英雄,在他這里,民族大義是放在第一位的。
《紅高粱》和《白鹿原》都有著相似的故事時代背景,余、黑二者形象對當代人的生存現(xiàn)狀具有參考意義。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人民為了抗爭強敵保衛(wèi)自己生存權(quán)利,體現(xiàn)了偉大民族的血脈、精神和靈魂。當代人應褒獎余、黑二人的英雄血性,弘揚其頑強拼搏的斗志。
參考文獻
[1][2]陳忠實.白鹿原[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279,280.
[3]譚英.淺析《紅高粱》中余占鰲人物形象的個性及民族精神[J].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2009,(2):16-17.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