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惠
疫情期間,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沒有會友,沒有聚餐,沒有往外跑。簡單而樸素。
晚上,約了三五知己,到許友家品茶。一落座,許友仍是往常的熱情與好客,提出品些他父親親自做的茶。打開牛皮紙的包裝,燒了山泉水,取來蓋碗,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分了茶,我直接入口了,對許友的茶熟悉,直接省了聞的環(huán)節(jié)。我突然舌頭有種莫名其妙的刺激感,馬上請求第二泡,我輕輕地聞,慢慢入口。濃郁的炭火味,厚厚的茶香,透亮、金黃的茶湯,一時間很熟悉,但又想不起,一直在皺眉,似乎努力想起什么,許友見我這種表情,馬上給我上來第三泡,我再大口含在嘴里,反復“咀嚼”……
突然間,心情一沉良久,許友也驚嚇到。
“奶奶的味道!”我脫口而出。
許友很驚詫,再為我斟了茶。我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
“三十年的味道了。”
記得小的時候,住農(nóng)村,一直跟著奶奶。奶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背著一個竹篾籮筐,帶著小梯子,往家對面的山坡上去,筐里裝著我。到了之后,我下來,奶奶就會開始站在比我高,和她差不多高的茶樹前開始采最頂端的葉子。奶奶采茶的時候,從來不會破壞旁邊的任何一些植物。我就滿地跑,旁邊很多蘆葦花,我就去采蘆葦花,如蒲公英的,毛茸茸的,灰白帶點鵝黃,風一吹,那些如棉花般的就會飄起來,我就把這些都搖了,隨風飄蕩,漫天飛舞,夢境般,映襯在蔚藍的天空,遼遠而空靈,干凈、唯美。玩累了,就在茶樹下睡著,等奶奶叫醒我,她的籮筐裝滿了嫩嫩的,綠的發(fā)光的茶葉,手里揣著一把剛剛我搖落了蘆葦花的桿,我就被奶奶用一只手屁顛顛地牽回家了,那手,粗糙而溫暖?;丶液?,奶奶會把蘆葦花的桿扎起來當掃把用,這種掃把掃地特別干凈,然后把簸箕拿出來,把茶葉晾曬。忙碌的一天在夕陽下結(jié)束。然后,第二天一早,她就開始在家里旁邊的小瓦房里生火,把準備好的碳一同放進去,等到炭火燒旺的時候,就會把前一天的茶葉倒到大大的鐵鍋里,一開始快速地翻炒,然后慢慢地將茶葉鋪平在鐵鍋,用手順一個方向,不斷旋轉(zhuǎn)茶葉,還不斷用木炭灰控制火候,我就一直蹲坐在矮矮的灶口前,出神地看著奶奶。有時她離開就一直叮囑我,用一個小掃把,不能停地順方向攪動,自己根本不知道為何,只是照做而已。十分鐘下來,累得不行,換手再攪,基本上,撐上半個鐘,奶奶就會回來。她手里一直攥著一條老得不能再老的毛巾,一直在抹汗。奶奶出生于新中國成立前,一直都是穿圍襟的衣服,一排排紐扣和那條毛巾,成了我對奶奶最熟悉的記憶。奶奶炒茶的時候,不干任何事,有時爺爺見奶奶在忙,進來看到轉(zhuǎn)身就走。他明白,這個時候不能中斷,也不能打擾。
炒完后,她會用最好的塑料袋子,小心翼翼地封好,逢集市的時候,我便跟著去,集市上很多各地人帶來的特產(chǎn)、衣服等擺在路兩旁,不斷吆喝。奶奶只去一個地方,我們?nèi)サ臅r候,已經(jīng)很多人抽著水煙在那等候,來回踱步,眼神里有種渴望和期盼?;旧?,奶奶籮筐里背的茶葉,一剎那,便很快被人分完。拿到茶的每人臉上都顯得不滿足。那時印象很深,20塊一斤,基本上也就三四斤一次。交易完,奶奶會到集市上采購點鹽、針線之類的,我就能得到一根最解暑的綠豆冰棍。那時候,能吃上冰棍,可以舉高高,旁邊跟著大人的小孩投來羨慕的眼光。此刻的自豪感,已經(jīng)把走路的累和困忘得一干二凈。
小時候,從來都不懂喝茶,奶奶很少把自己炒的茶給家人喝。我的外公也是茶商,大部分時間是接待親戚或是外公來的時候,奶奶才從她的房間取出茶來一同品。我和哥知道外公來,最期待的是糖果。那天玩累了,知道外公來,便拼命跑回家,口渴,奶奶給我端了一碗茶,我一喝,濃濃炭火味,帶有一種沉郁的香味,如我玩累了躺在茶樹下呼吸的味道。甘洌、清甜、柔滑,瞬間在口中蔓延、化開。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比冰棍更好的感覺,它直接觸動味蕾久久不散,口舌生津。這是一次意外的體驗,久久不能忘懷。后來,每當奶奶炒茶的時候,我都會乞求奶奶泡一泡,奶奶先是驚訝,再后來就是驚喜,然后是會心一笑。她沒和我說,但她似乎感覺到了,我對茶產(chǎn)生了懵懂的覺悟與理解。再后來,隨著我長大,奶奶開始主動叫我喝茶,和我講很多很多,最深刻的一句是,做事要像做茶一樣,慢工細活,不慌不忙。那時的自己,根本不懂。再后來,奶奶再也走不動了,她會拄著拐杖,或者等我放學回來,叫我扶她出門口,看看對面的小山坡,等待太陽下山。然后跟我講,大山里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給我們的回饋,要敬畏自然,敬畏天地萬物。那時候的自己似懂非懂。再然后,小瓦房再沒生過火。那片茶樹,也被砍了種上荔枝、龍眼等經(jīng)濟林,邊沿零星的幾棵,在雜草中生長,苔蘚開始爬上茶樹,與灌木爭奪晨曦的雨露與陽光。奶奶永遠睡在了茶樹旁。
每當清明時節(jié),我回家,都去清理一下茶樹旁的雜草,它們在勇敢地活著,如同生命的倔強,彰顯著老一輩人的勤勞、厚實、善良。茶樹用自己的生命,汲取天地精華,無私回饋我們。奶奶是村里的老好人,爺爺做商人,販賣商貨,奶奶賣茶,家里基本是村里過得比較寬裕的。鄰居有困難,奶奶都會伸以援手。因此,家里在村上還是有較大名望,有什么矛盾,都會叫爺爺奶奶做“和事佬”。此外,以前上村的乞丐多,我們小時候,不聽話,大人便說不聽話就讓乞丐用麻袋帶走來嚇唬我們。所以一有乞丐上村,大家都是閉戶,只有奶奶,一定會裝出一斗半升米給他們。那時候自己躲在屋里,看著奶奶給衣衫襤褸的乞丐倒米,心里老是忐忑,為奶奶擔心。
如今,這泡茶,讓我靜靜地回憶,奶奶的茶,不僅僅是茶,是一杯人生酒,慢慢品,“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家里不是富有,而是精神富足,是別人對奶奶和爺爺為人做事的尊重、敬佩。
奶奶的茶,今天又喝到觸動兒時感覺的茶,回望歲月,綿延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