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軍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史學月刊》編輯部, 河南 開封 475001)
作為當代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大家,章開沅的史學思想應該能夠尋繹其源,金陵大學(下文簡稱金大)的史學專業(yè)教育應該是其史學接受的初步。民國時期的金大頗有社會影響力,有“北有燕京,南有金陵”之謂,甚至被考察中國戰(zhàn)時教育的某美國教育家譽為中國三個完美的大學之一(1)參見金大:《金陵大學簡狀》,《青薈月刊》1948年第7期。。1943年,金大以“以研究高深學術,培養(yǎng)專門人才為職責”,“達到大學新育最高之理想,以為社會前驅”為辦學宗旨,具體治校路徑上“一方充分發(fā)揚吾國固有之文化,一方盡量吸收西方文化之精華,務期能迎頭趕上而更超越之,使中西文化得以切實溝通”(2)《五十五年來之金陵大學》,金陵大學編印,1943年,第53頁。。整個民國時期,金大一直以培養(yǎng)最高素質的學生自期(3)參見張憲文主編:《金陵大學史》,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7頁。。金大的教育方針中,“以研究為教學之基礎,服務為教學之實踐,故研究、教學、服務三者,成一聯(lián)系,未嘗偏廢。數(shù)十年來,師生間尚能本此一貫宗旨,互相激勵,日就月將,蔚為校風”(4)《私立金陵大學要覽》,私立金陵大學總務處編印,1941年,第18頁。。金大的史學研究和教學也自有其影響。1921年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視察金大時發(fā)現(xiàn),比較重要的史學科,“教員或由他科兼任或尚付闕如”,歷史科“雖有中國教員二人,亦僅教授淺近文學,于重要文學歷史科目未能顧及”,教學也“未盡得宜”,歷史在社會學系之中,“當世無此類別”,因此建議增加經費、添聘教員,“使各科皆成有統(tǒng)系之學問而后可”,整頓完備科目,“符合大學程度”(5)《視察金陵大學報告書》,《教育公報》1921年第8期。。1924年,史學系成立;1930年改設文學院,歷史系隸之;一直到1949年歷史系仍是金大校內的22系之一。
1946年9月,在南京高校的復校大潮中,金大又面臨著中國基督教大學提高教育水準的辦校整合(6)《中國基督教大學擬提高教育水準》,《申報》1946年5月31日,第5版。。9月30日匆忙復校后的金大開學。該學期由于經費短絀的原因,校內正鬧“教授荒”(7)《金大學費風潮》,《大公報》1946年10月2日,第8版。,200多名復員學生的減費請愿也掀風潮(8)參見《金大失學學生三進教育部,二百多人繳不起學費》,《大公報》1946年10月2日,第3版。。經過抗戰(zhàn),金大由貴族化的學校變?yōu)椤俺錆M了平民的氣息”(9)金大:《金陵大學簡狀》,《青薈月刊》1948年第7期。,這也是章開沅免試入讀該校的一個前提。9月,章開沅以復員軍人享受保送升學的優(yōu)待,免試進入南京金大,依照的是教育部頒布的《知識青年志愿從軍學生學業(yè)優(yōu)待辦法》,但是學生需要提交志愿學校(10)參見梁吉生、張?zhí)m普編:《張伯苓私檔全宗》(下),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9年,第1168頁。。章開沅的志愿是金大,原因之一是該校有其向往的“國內外知名專業(yè):農業(yè)經濟系”(11)章開沅口述,彭劍整理:《章開沅口述自傳》,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79頁。。但是章開沅卻接到了歷史系的入學通知書,這是經過入學摸底考試之后確定的專業(yè),是歷史系教師看中其扎實的理論和寫作素養(yǎng)特意錄取之。此時的章開沅“并未樹立史學專業(yè)理想”,而是想成為戰(zhàn)地記者(12)參見劉莉:《史海遠航:章開沅傳》,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8頁。。章開沅稱自己從未申請轉系,因為歷史系有好幾位良師(13)參見章開沅:《章開沅文集》(第一卷),“自序”,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頁。。在史學專業(yè)教育上對章開沅影響較大的“幾位恩師”包括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陳恭祿、王繩祖、馬長壽等。由于時代的機緣,章開沅開始了史海之航。從金大的教育體制、史家思想影響、章開沅史學主張的回溯三個方面來看,金大的史學專業(yè)教育無疑是其史學生涯的第一步。
金陵大學雖然以農業(yè)調查等專業(yè)著稱于世,但是史學也自有傳統(tǒng)。就近代中國史學而言,金大有其“新史派”(14)王繩祖自述“在金陵大學讀書期間,由于受到‘新史派’美籍教授貝德士的影響,對世界歷史產生了濃厚興趣”,提出金陵大學的“新史派”。見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編:《中國社會科學家自述》,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27頁。的獨特傳承。從建校之初,金大“學科編制,一從美國文科大學制度”,文科設立最早,其中歷史、哲學、政治等科“在文科中皆為重要科目”(15)南京大學高教研究所校史編寫組編:《金陵大學史料集》,第17、22頁。,校內先后有三個單位培養(yǎng)史學人才:一是1930年成立的中國文化研究所,旨在培養(yǎng)文史專門人才,“協(xié)助本校文學院充實史學及國文課程”,“以期對于文化研究有所闡揚與整理”;二是歷史系培養(yǎng)本科生,同時“歷史系教授素重研究工作”(16)《私立金陵大學要覽》,金陵大學總務處編印,1947年,第13-16頁。;三是1936年春文學院附文科研究所史學部招收研究生(17)參見《五十五年來之金陵大學》,第3頁。。除此之外,章開沅在讀時,1947年設立的史學研究所,與歷史系“打成一片”,歷史系教員全部是研究所研究人員,以此打通教學和科研,“矯正過去疊床架屋之弊病”(18)南京大學高教研究所校史編寫組編:《金陵大學史料集》,第63頁。。學生團體中還有歷史研究會,校內史學興趣甚濃。
章開沅就讀的金大歷史系在國內也是成立較早的現(xiàn)代屬性的歷史專門學系,成立之初的師資起點就比較高:“本系系務原由貝德士先生主持,及抗戰(zhàn)軍興,本校西遷,貝先生留守京校,教授僅陳恭祿、吳征鑄兩先生隨校來蓉,系務由陳先生代理。廿九年秋,改聘王繩祖先生主持系務,現(xiàn)該系教授三人,副教授一人,講師一人。”(19)《五十五年來之金陵大學》,第6頁。歷史系的框架是貝德士慢慢搭建起來的,陳恭祿和王繩祖即其早期培養(yǎng)的學生,一個擅長中國近代史,一個擅長世界近代史。多年中,陳恭祿與王繩祖的研究都成為金大史學研究的典范,有謂“歷史系教授素重研究工作,其已出版者,如劉繼宣先生之南洋拓殖史,陳恭祿先生之中國近代史、日本全史,王繩祖先生之現(xiàn)代歐洲史,風行全國,頗得好評”,另外有陳恭祿之中國通史、貝德士之秦代政治史等(20)參見《私立金陵大學要覽》,1947年,第16頁。。陳恭祿與王繩祖無疑是民國時期金陵大學史學研究的兩面旗幟。章開沅入讀時王繩祖為歷史系主任,教學上,“史學方面,中國史有陳恭祿先生指導,西洋史則由王繩祖先生擔任,中西史學學程,雙方并重”(21)《五十五年來之金陵大學》,第8頁。。中西并重的史學教育,對章開沅此后史學之視野通達、中西貫通具有終身的影響。
金大的史學似乎有很強的域外史學淵源。在章開沅看來,金大任教的貝德士“是牛津史學與金陵史學之間的淵源關系”(22)劉莉:《史海遠航:章開沅傳》,第30頁。。貝德士接受過良好的史學教育,是訓練有素的史學家,精通近代歐洲史和英國史,也熟悉中國史、日本史、印度史、歐洲史和美國史,對政治學和社會學也有涉獵,掌握有英語、法語、德語和中文等多種語言。貝德士涉獵之廣與其接受教育的校際多元相關。1933年金大史學系教員的履歷顯示,貝德士是“美國哈蘭大學學士,英國牛津大學學士、碩士,法國哥利諾伯勒及美國耶魯大學院研究員,曾任東南大學、中央大學、中央政治學校教授”(23)《私立金陵大學一覽》,金陵大學秘書處編印,1933年,第386頁。。1921年貝德士在金大執(zhí)教,1924年歷史系成立,貝德士為第一任系主任。貝德士的史學教育側重近現(xiàn)代史,也影響到章開沅一生謹事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貝德士開設的課程有國際關系學、世界通史、歷史方法論、俄國史等。在教學上,貝德士的參考書和讀書報告的教學方式,嚴謹而訓練有素。章開沅入學前夕,貝德士剛剛在國際法庭出證日軍在南京所犯各種暴行。章開沅所謂的金大史學的牛津淵源還包括王繩祖。1936年,金大青年教師王繩祖考取中英庚款董事會第四屆留英公費生,到牛津大學攻讀近代史,專業(yè)為“西洋史”(24)《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第四屆留英公費生考試揭曉通告》,《申報》1936年4月29日,第4版。。1939年王繩祖回國后一直在金大從事歷史教學,并出任歷史系主任,對歷史系的教學體系有很大的改動,所參照的就是牛津大學的培養(yǎng)模式。
章開沅就讀期間還受到金大獨特的修學制度、關注近代史的教學傾向的影響。金大仿照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對新生實行“導師制”?!督鹆甏髮W導師制暫行細則修正草案》規(guī)定,一個專業(yè)導師指導一組5—7名學生,為“義務職”,導師對學生的學業(yè)、思想、行為及身體狀況詳細記載,作為操行成績,但是訓導多于專業(yè)指導(25)參見南京大學高教研究所校史編寫組編:《金陵大學史料集》,第134-135頁。。引進導師制的系主任王繩祖敘稱,導師制乃“牛津教育之特殊設施也”,“所謂‘導師’,系一個學院聘請之教師,對其學院之學生,教育上予以特別之注意而已”,“既入校,學院當局,為之支配導師。每個學生例有一指導行為之導師,及一指導課程之導師”,“導師處于指導地位,而不妨礙學生個性發(fā)展。平日研習,著重原料書籍,養(yǎng)成學生獨自研究之精神”,“大學教育,為人才教育,在學術上思想上,宜予學生以充分發(fā)展個性之機會”(26)王繩祖:《談牛津導師制度》,《斯文》1941年第11期。。章開沅回憶稱:“金陵大學仿行牛津導師制,新生從入學之始就有一位指定導師。陳恭祿先生是我的導師,照例要找我談談話,介紹校、系情況?!?27)章開沅:《懷念業(yè)師恭祿先生》,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299頁。陳恭祿主要是幫章開沅選課,實際上賦予其自主權,讓其自己隨意選定。在章開沅眼中,著舊布長袍、“冬烘塾師”樣態(tài)的陳恭祿要求其“選課盡可能寬一點”,事實上是告訴章開沅要開放性選課。“學校在這方面也有類似要求,對于文科生,還要求必須選兩門文科以外的課程”,甚至還可以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課程。章開沅選過貝德士的俄國史、世界通史,陳恭祿的中國近代史,王繩祖的歐洲近代史,金大文學院院長倪青原的邏輯學,馬長壽的社會學,貝德士夫人的美國史,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劉恩蘭的地質學等課程(28)參見章開沅口述,彭劍整理:《章開沅口述自傳》,第81頁。。
另外,金大實行主輔系制,歷史系課程成為文學院其他系學生的輔系選擇。金大歷史系的一些課程是校內一二年級本科生的必修課,如中國近百年史、近代歐洲史,而兩課程多由陳恭祿和王繩祖所授,因此在金大校內,陳、王的知名度甚高。依照金大的專業(yè)培養(yǎng)要求,章開沅在讀時除了必修歷史專業(yè)課程之外,還要選修其他學院課程。有人稱,“此種限制選課方法用意,在于阻止學生之濫于選課,或失之過專,以致對于普通知識,皆甚茫然,此蓋本大學為培養(yǎng)研究學問之精神與訓練,研究學問之豐富為主旨也”,因此社會上有謂“金大畢業(yè)生,是個雜才”(29)楨:《金大透視》,《新聞旬刊》1936年第7期。。因此章開沅修了地質學等課程,這種通識教育也使得章開沅的史學視野和學科背景頗為多元。
關注近世史是金大新史學的主要路徑。過去我們僅談及金大時期章開沅所受到的開明而嚴謹?shù)闹螌W風格、提攜后進的精神等方面的影響(30)劉莉:《史海遠航:章開沅傳》,第32頁。,這是精神和理念層面的,而金大對其史學思想的初步形成,影響遠不止此。事實上,從金大史學傳統(tǒng)的長序中審視,它對章開沅專業(yè)教育的初步影響是巨大的。金大在史學培養(yǎng)方面傾向于近世史的考察,“當時各大高校歷史系都有‘厚古薄今’傾向,而金大則在近代史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31)章開沅口述,彭劍整理:《章開沅口述自傳》,第81頁。,陳恭祿和王繩祖均以近代史見長。在史學界還沒有將近代史認定為歷史學的一個分支時,陳恭祿在20世紀30年代就強調研究中國近代歷史(32)參見朱慶葆主編:《南京大學百年學術精品:歷史學卷》,“前言(茅家琦)”,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頁。。近代史難于研究是時人共識:“晚近以來,研究古史者綦多,而關于近代史之可讀著述則寥落可數(shù)”,“蓋著遠古史易而著近代史難也。”(33)絜非:《新書評介:中國近代史》,《圖書展望》1936年第1期。近代史因此成為學界薄弱領域,而陳恭祿《中國近代史》彌補了這一缺憾,被視為國家與民族的“鏡鑒”。在該書自序中,陳恭祿首先講述的就是近代史的重要性,落筆于國內問題之分析及建設之途徑的現(xiàn)實問題上(34)參見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自序”,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1-3頁。。由于教師對中西近代歷史的研究,也逐漸形成歷史系的“政策”:“本系所持政策,早年注意于:(甲)灌輸歐洲史及世界通史之智識;(乙)研究日本史與俄史,此二國歷史為國內一般大學所忽視者;(丙)用近代考證方法研究中國史。近年以來,于上述三項而外,更添設美國史及歷史方法等課程。”(35)《文學院之事業(yè)及現(xiàn)狀》,見《金陵大學六十周年紀念冊》,1948年,第18頁。章開沅在讀時,歷史系教師最著聲譽的著作均為近代史:王繩祖《歐洲近代史》(1936年)、《近代歐洲外交史》(1945年),陳恭祿《中國近代史》(1935年)、《中國近百年史》(1936年)。而校內近世史的課程開設也很集中,見表1:
表1 1933年金陵大學歷史系近世史課程一覽(36)參見《私立金陵大學一覽》,第178-183頁。
其他課程如俄國史“討論革命后之情狀與影響”,印度史討論“其在英國治理下政治經濟之狀況”,日本史討論“日本內政外交之變遷及明治維新后之狀況”,英國史討論“最近之帝國問題等”,多涉及近代甚至當代問題。
金大關注近代史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專題調查、編輯中日戰(zhàn)爭史料。抗戰(zhàn)時期,史學系編有《中日戰(zhàn)爭史料之纂輯》,成為教育學生服務社會的實踐(37)參見《私立金陵大學要覽》,1941年,第20頁。。關注近世史最終的落腳點在現(xiàn)實社會,金大歷史系的師生參與了很多調研。1939年,貝德士調查了南京城內的鴉片吸食情況,發(fā)表《南京毒物調查報告書》(38)《敵毒化南京三分之一人口均吸鴉片》,《大公報(重慶版)》1939年11月27日,第3版。。貝德士更是在南京失陷后組織國際安全區(qū),抗戰(zhàn)勝利后又以證人身份在國際法庭證述日軍在南京所犯各種暴行(39)《前金大教授在國際法庭追述日軍在南京獸行一斑》,《申報》1946年7月30日,第3版。。關注現(xiàn)實的調查也是文學院的學程要求:“本院學程,注重學理之探討,與實地之調查,故整個社會,即為本院學生實驗之資料?!?40)《學校概況》,見《金陵大學第廿四屆畢業(yè)紀念刊》,金陵大學編印,1934年。
金大注重近世史的教學,完全得益于教師在近代史研究方面的長期積累和卓有影響的成果,其中包括最著時譽的“大學叢書”中金大近代史成果的“雙璧”——《歐洲近代史》《中國近代史》。商務印書館以“貢獻整個的大學用書,促進本國的學術獨立”相標榜,組織大學叢書委員會遴選出“大學叢書”,推薦給各大學普遍采用。入選各書原來就是教本,“內容精深,尤能切合國情”(41)《大學叢書》,《申報》1936年8月31日,第1版。。王繩祖撰述《歐洲近代史》是基于全國史學專門教育中相關教程的缺如:“現(xiàn)今國內大學所用歐洲近百年史課本,或為西文或為翻譯,國人編述者,不三四見。本書之作,或可供大學學生之參考。如能藉此簡略之綱要,而竟引起學生研究近代史之興趣,則于愿已足。”(42)王繩祖:《歐洲近代史》,“自序”,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頁。陳恭祿《中國近代史》是其在武漢大學講授近世史的教本,但是該書的寫作是1928年其在金大任教之際。在書業(yè)不景氣的20世紀30年代中期,該書在發(fā)行四個月內重版兩次,并被推薦為必讀之書,“社會上之意外歡迎,出于著者意料之外”(43)陳恭祿:《中國近代史》,“四版自序”,第1頁。。陳恭祿對該書用力甚著,參考書籍不下萬冊,三易文稿,歷時七年始成,商務印書館推介稱“至材料之豐富,猶其余事,實近時史學界中之權威著作”(44)《大學叢書:中國近代史》,《申報》1935年5月11日,第4版。。作為“大學叢書”之一,《中國近代史》的影響甚大,成為各高校適用教本,風行一時,被稱為“當時中國近代史最完善的大學用書”(45)柳定生:《史學家陳恭祿先生傳略》,見陳恭祿:《太平天國歷史論叢》,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8頁。。章開沅在金大讀書時,兩書仍為該校教本,章開沅也多憶稱兩書。
金大史風表現(xiàn)為科研上趨于近代,教學上重視近代,史學方法和規(guī)范上受域外影響,逐漸形成金大史學風尚——“新史派”。金大學風崇實,中國文化研究所匯刊主要門類中涉及歷史的僅為考證論文、重要史料兩類(46)參見南京大學高教研究所校史編寫組編:《金陵大學史料集》,第57頁。,以刊發(fā)本校師生學術作品為主旨的《金陵學報》上,歷史學是發(fā)文較多的領域(47)參見王蕾:《圖書館、出版與教育:哈佛燕京學社在華中國研究史(1928—1951)》,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39頁。,顯示了金大對于史料和考證方法的重視。另外,金大“溝通中西文化”的辦學方針,對史學也有很大的影響。在研究中國古代文化方面,金大逐漸成為國內除燕京大學之外最有成就的教會大學。
在史學觀念或方法上,走出舊史學研究框范是金大“新史派”諸人的新觀念,即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自序中所謂的“著者自有立場也”。金大“新史派”最有獨特史風者如陳恭祿。時人稱中國的近代史“如以過去舊的史學的方法,來研究中國近代史,即會茫然不得要領”(48)李衡之:《中國近代史(書評)》,《華年》1935年第47期。,對此陳恭祿很明了,所以他說:“及至近代,實用科學大有進步,世界上之交通日趨便利,國際上之關系,以商業(yè)政治之促進,大為密切。外來之影響,乃為造成中國現(xiàn)狀基本勢力之一?!?49)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自序”,第1頁。陳恭祿所強調的外力,事實上是一種世界觀點研究中國近代史的立場。走出舊史角度,是與當時同類著作比較觀察得到的。為此,時人將各書坊所出版的中國近百年史及同類書籍集中在一起,選擇適應教學的課本,“結果,覺得可以介紹給學生看的”,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明了國際資本主義對于中國近百年史的作用,而以之作為解釋中國近百年史的動力更少”,因此大力推薦陳著:“在這里,我們不得不推崇陳恭祿教授的這部《中國近代史》……本書能把國際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法則如何反映于中國近百年史上,在述事上加以闡明,則讀者自必可得益不少。自然這工作更艱巨了,這不但需要對于中國近代史的豐富的知識,而且對于資本主義經濟學的理解及各資本主義國家的近代史,也需要有同樣豐富的知識。非如此,兩者的關系是不容易闡明的,但中國史學界是多么需要這一種努力呀?!?50)李衡之:《中國近代史(書評)》,《華年》1935年第47期。以世界的眼光來審視中國近代問題,表現(xiàn)出金大“新史派”的開放性。
在史學途徑上,金大“新史派”多強調史料之于歷史研究的重要性,同時對于下移至近代史領域的寫作,則更為謹慎。“新史派”結合中西史學特征,逐漸形成崇實考證、強調史料、史觀多元、視野開放、關注近世(甚至當下)的史學風格。而從章開沅一生的史學研究來看,也大致承襲此風格。
章開沅在金大攻讀之際,金大剛剛由川遷回南京不久,正努力復校,構建新氣象,有謂“當與世界第一流大學并駕齊驅”(51)《嵯峨三院聚英秀,清夜猶聞大江東》,《金陵大學???946年12月5日第357期,第3-4頁。,文學院院長由校長陳裕光自兼,歷史系師資一度新聘較多。章開沅回憶此時的金大稱:“金大歷史系專任教師并不多,主要是王繩祖(系主任)、陳恭祿、貝德士、章誠忘等,兼職教授則有中大的繆鳳林等,北大向達教授利用學術休假亦曾前來授課?!?52)章開沅:《往事悠悠憶金陵》,《人民日報》(海外版)2002年1月7日,第6版。對于向達在金大的施教,章開沅僅憶及其帶領學生參觀剛剛從北平搶運過來的部分故宮文物并講解,樸實無華、平易近人,具學者風范。事實上,1948年向達自敦煌歸來,5月14日在金大演講敦煌學,攜帶有照片數(shù)十幅作為演講參考(53)《向達教授講演敦煌學》,《金陵大學校刊》1948年5月31日第373期,第3版。。當時人們提及文學院的名教授時,稱他們“決不賣弄名士派頭,只埋首于教授或研究的工作,名士派的學者,金大是素不歡迎的”,務實是教授們的風尚(54)流金:《歷史悠久的金大》,《南京中央日報周刊》1948年第3期。。綜合章開沅的記憶,他修學的多是貝德士、倪青原、陳恭祿、馬長壽等人的課程。
章開沅在金大就讀期間,歷史系主任為王繩祖。在章開沅眼中,“王先生從英國留學歸來不久,教學嚴謹,一絲不茍,曾開講座介紹湯因比的《歷史研究》”(55)章開沅:《往事悠悠憶金陵》,《人民日報》(海外版)2002年1月7日,第6版。,讓學生大開眼界。王繩祖的學術視野的確開放,貝德士序《歐洲近代史》稱:“論其品質,宜為此類書中之佳者。蓋王君著作,系根據積年之講授經驗而成,其內容搜羅甚富,而述事遣辭,亦易于領會。書中所述,不持一方成見,不標任何學理,惟以冷靜頭腦,研究事實,作精確之記載而已。”(56)王繩祖:《歐洲近代史》,“貝德士序”,第2頁。章開沅在校時,教科書仍用《歐洲近代史》,此時王繩祖已教授該課程七年。該書面對歐洲歷史繁紛復雜的“史跡”,采取分國敘述和史實首末敘述,綜合能力卓越,因而體現(xiàn)出整體史之敘述能力,因此時人稱:“作者用力之勤及材料搜羅之廣,以及編制上大體不錯而言,此書是一部平實,而合用的書?!?57)沈鑒:《書評:歐洲近世史》,《清華學報》1937年第2期。該書“發(fā)行后被普遍采用,改變了當時國內高等學校世界史教材由外國課本壟斷的局面”(58)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編:《中國社會科學家自述》,第427頁。。王繩祖在學者眼中有史家的傳統(tǒng)風范,又有新派史學的自覺(59)參見顧國華編:《文壇雜憶》,上海:上海書店,2015年,第177頁。。
陳恭祿是章開沅在金大讀書時的導師,早歲即已有名于史學界,以勤苦于史學撰述著稱。在諸多的研究領域中,陳恭祿“對中國近代史用力尤勤”(60)柳定生:《史學家陳恭祿先生傳略》,見陳恭祿:《太平天國歷史論叢》,第238頁。。章開沅入學之初,陳恭祿幫助其選課,主張要有廣博的基礎知識,不能僅限于歷史專業(yè),還要涉獵經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在教學上,陳恭祿摒棄灌輸式傳統(tǒng)方法,注意培養(yǎng)學生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對此,章開沅憶稱:“陳先生以博聞強記見長,尤重引導學生閱讀原始資料,使我逐步增添了攻讀史籍的興味?!?61)章開沅:《往事悠悠憶金陵》,《人民日報》(海外版)2002年1月7日,第6版。他還強調在學術品格上要有追求精神,對章開沅的終生專業(yè)追求和獨立探索的史學品格都有極大的影響。2010年,為紀念陳恭祿誕辰110周年重新出版其《中國近代史》一書,章開沅應邀撰寫長序,評價陳恭祿是“中國近代史學科草創(chuàng)時期主要的先驅者之一”,《中國近代史》“是他留給我們的一筆學術遺產,理應給以珍惜并從中吸取一些有益的治學經驗,至少可以作為進一步完善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參考”(62)章開沅:《懷念業(yè)師恭祿先生》,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304頁。。
章開沅雖言受陳恭祿、王繩祖史學路徑和理念的影響,事實上他的史學思想源頭在貝德士。貝德士應該被視為金大“新史派”的開創(chuàng)者。章開沅憶稱:“1946年,我進入金大歷史系就讀,他早已辭去系主任職務,但仍為本科生講授若干通史與專門史課程。”(63)章開沅、馬敏主編:《貝德士中國基督教史著述選譯》,“序”,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7年,第1頁。此時的貝德士還在南京的其他高校如中央大學等兼課,講授國際關系與史學方法之類的課程。1946年秋,章開沅入讀的學期,貝德士在?!伴_有俄國史、西洋古代史、美國文化研究等三課,選修及旁聽者均眾”(64)《各院近訊》,《金陵大學???946年12月5日第357期,第2頁。,此時的貝德士任圖書館館長(65)《圖書館藏書數(shù)十萬卷》,《金陵大學???946年12月5日第357期,第4頁。。1948年1月,因貝德士“在校任教有年,蜚聲學界”,國民政府授給襟綬景星勛章“以獎勛勞”(66)《史邁士等三教授榮膺景星勛章》,《金陵大學???948年4月15日第371期,第1版。。貝德士影響下的金大史學系學生和青年教師的專業(yè)成長是顯見的。例如貝德士對陳恭祿的影響,有人稱:
他治史,重信實,尚淵博,明主次,戒媚夸,洵為純樸堅實的學者。恭祿先生以后在史學上的成就,固然是由于自己的努力,但貝教授治學的篤實謹嚴,對他的影響也很深刻。貝教授僅授外國史,陳先生所讀也幾乎全是外文原版的外國史著作,在不知不覺之中或多或少地受資產階級史學方法與觀點的影響,如過分注意人口問題之類,且他的著述率成于解放以前,措詞立論有些與現(xiàn)時不合,是勢所難免的。先生在大學學習時,即開始著述中國近代史,因受貝教授輔導,利用不少國外資料。(67)柳定生:《史學家陳恭祿先生傳略》,見陳恭祿:《太平天國歷史論叢》,第237頁。
陳、王二人均為貝德士學生,深受其史學思想的影響,而學術路徑一中一西,互映生輝。貝德士受過牛津大學和耶魯大學的系統(tǒng)訓練,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史學觀照,南京大屠殺發(fā)生之際就記錄下日軍的罪行。貝德士的現(xiàn)實關懷和歷史研究完美結合在一起。對于歷史,貝德士的理解是:“歷史者,以有系統(tǒng)方法,研究人類經驗之學問也?!?68)王繩祖:《歐洲近代史》,“貝德士序”,第1頁?!跋到y(tǒng)方法”即若當下所謂的交叉方法、整體史觀之類。在新史學觀念支配下,貝德士在金大建立新的教學體系:“以中國近代史、世界歷史及歷史方法論為主干課程,給學生提供廣闊的視野,培養(yǎng)學生用獨特的視角反觀中國歷史,用全新的方法研究中外歷史?!?69)張憲文主編:《金陵大學史》,第119頁。對于新的教學體系,貝德士以自身學習經歷為借鑒:“歷史學,我的主要訓練是近世歐洲史與英國史,通過自學與研究生攻讀,擴大到古代和中世紀的中國、日本、印度、俄國,還有若干美國史——幾乎是除了拉丁美洲以外的所有地區(qū)的歷史;與史學研究相關聯(lián),還有政治學、社會學方面的興趣,包括在牛津的攻讀與早先在金大講授政治學,接著是經濟史、國際關系和當代事務,特別是遠東地區(qū)?!?70)章開沅:《貝德士與金陵大學》,見《傳播與根植:基督教與中西文化交流論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6頁。貝德士強調的歷史及其關聯(lián)的社會學、政治學在金大時成為其教學的方式。
對金大“新史派”的培植,貝德士也不遺余力,稱他試圖扶植中國年輕教師,讓他們順應各自的興趣與優(yōu)長,而他自己則只得擔任其余的歷史課程,不斷從一門課轉移到另一門課,不斷擔任新設課程的教學任務。對此,貝德士認為:“結果已表明這一決策完全正確,例如我現(xiàn)在的主要同事王繩祖與陳恭祿,還有此前的三四位同事。王、陳不僅教學出色,他們的著作已有并將繼續(xù)增長廣泛的影響,因為他們編寫的大學課本已成范本?!?71)章開沅:《貝德士與金陵大學》,見《傳播與根植:基督教與中西文化交流論集》,第156頁。貝德士為了幫助中國青年教師學有專長,而“丟下自己的專長(中國古代史),教遍了那些沒有人教的部頒必修課程”(72)章開沅:《貝德士文獻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頁。,受其教者也多稱譽之。王繩祖的同班同學徐國懋即稱貝德士“授課嚴格”,“跟他學習了兩三年,不但學得了西洋史知識,而且英文也能取得很大進步”(73)張宏生編:《南大,南大》,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28頁。。
校史敘事也紀貝德士之施教影響:“本校畢業(yè)同學為社會所知名者如杭立武、劉乃誠、蔡維藩、馬博廠、陳恭祿、王繩祖、徐國懋、陳鐵民、江文漢、韓榮森諸君,皆出先生之門下。”(74)《文學院之事業(yè)及現(xiàn)狀》,見《金陵大學六十周年紀念冊》,1948年,第18頁。而當時上述諸人早獲時譽,陳、王已成史學名家,史學領域還有專于西洋史的蔡維藩、韓榮森,政治學出身的杭立武、劉乃誠也受其教。一師而間涉多個領域的人才培養(yǎng),時所鮮見。蔡維藩曾在貝德士的推薦下赴美求學,歸國后執(zhí)教南開大學,稱金大使他“受了相當?shù)奶兆怼?75)安正元:《蔡維藩先生訪問記》,《益世報》1936年7月24日,第9版。。在南開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任教期間,蔡維藩講授西洋通史、歐洲外交史等課程,成為一代史學名家。在陳恭祿、王繩祖、蔡維藩、韓榮森等人的共同努力下,“金大歷史系的教學與研究均發(fā)展到了上乘水平”(76)張生、董芙蓉:《南京不會忘記:米納·舍爾·貝德士》,南京:南京出版社,2016年,第6頁。。貝德士對于整個院務、校務都有很大的貢獻,是對文學院貢獻特別大的三位教授之一(77)參見張宏生編:《南大,南大》,第324-327頁。。
貝德士更是為陳恭祿和王繩祖的成長“傾注大量心血”(78)章開沅:《懷念業(yè)師恭祿先生》,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301頁。。王繩祖、陳恭祿在其多種著作的扉頁特別注明“獻給貝德士教授”,以示崇敬。王繩祖在《歐洲近代史》自序中稱“惟編述之時,常得貝德士先生之匡助”(79)王繩祖:《歐洲近代史》,“自序”,第2頁。。在《日本全史》自序中,陳恭祿稱“斯書之成,多由于金陵大學歷史系主任貝德士教授之指導勉勵,承其借書,蒙其批評及作序文”(80)陳恭祿:《日本全史》,“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27年,第3頁。,貝德士為該書作序,譽稱該書體現(xiàn)出獨特的價值(81)陳恭祿:《日本全史》,“貝德士序”,第1頁。。陳恭祿在《印度通史大綱》序中稱“本書嘗蒙貝德士教授之贊助”(82)陳恭祿:《印度通史大綱》,“自序”,上海:良友出版公司,1928年,第2頁。。有學者稱貝德士“對陳恭祿一生為人和治學產生了很大影響,尤其是他的人道主義情懷和追求歷史真實的學術立場,成為陳恭祿一生的做人信條和治學箴言”(83)張海鵬、龔云:《中國近代史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6頁。;在貝德士的指導下,陳恭祿“博覽外文原版史著,深受國外歷史著作重史實,不媚夸,就事論事,重在理析的西方史學方法的影響”(84)楊振亞:《歷史學家陳恭祿》,《江蘇史學》1988年第2期。。
這種施教的影響同樣也體現(xiàn)在章開沅身上。在《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見證》序言中,章開沅直接稱“貝德士博士是我的老師”(85)章開沅:《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見證》,“序”,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頁。。章開沅回憶稱,“在我們金大歷史系校友的心目中,貝德士主要還是一位好老師”(86)章開沅:《實齋筆記》,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2頁。,并且贏得校內師生的“心口如一的推重”——博學多才,開設課程也最多,效果也較好,而且關心學生。貝德士夫婦以西方現(xiàn)代教育理念鼓勵章開沅嘗試研究美國印第安文學,獨立尋求新知。章開沅回憶稱:“我在金陵大學歷史系讀書只有兩年多,與貝德士的接觸前后不到一年,但未曾想到現(xiàn)今他卻成為對我影響極大的老師。自1988年以來,他一直是我著重研究的歷史人物?!?87)章開沅:《走近貝德士博士》,見《章開沅文集》(第七卷),第252-253頁。章開沅在訪美之際開始大力發(fā)掘貝德士遺留的檔案文獻,并長期進行貝德士研究。
除了歷史系“新史派”三位教授的影響之外,章開沅還提及其他學科的教授,如馬長壽、倪青原、劉恩蘭的影響。這些老師對他的影響多是交叉方法和開拓視野。有日本學者認為章開沅是“大陸學者中較早也較多把社會學方法引入歷史研究的”,章開沅稱:“其實這要感謝已故的馬長壽教授,他在金大作為歷史學家開社會學通選課,自然會在我這個歷史系學生身上產生深遠影響,所以我對社會學的某些理論、概念與方法早已略有所知?!?88)章開沅:《章開沅文集》(第一卷),“自序”,第5-6頁。這也是推動章開沅學術理論、方法、路徑和風格逐漸形成中關注社會環(huán)境、社會群體與社會心態(tài)闡析的早期教育之因。章開沅在讀書期間,文學院下設有社會學系。馬長壽長于民族社會史的研究,對西南民族的分類在學界影響較大(89)參見李學曾編著:《亞洲種族地理》,臺北:正中書局,1947年,第52頁。。章開沅入校前夕,馬長壽正積極倡言“建立中國社會學”(90)馬長壽:《建立中國社會學商兌》,《中國社會學訊》1948年第8期。。馬長壽以社會學專業(yè)起身,但是善于以社會學理論解讀歷史問題(91)如以社會學解釋洪洞移民問題,見馬長壽:《洪洞遷民的社會學研究》,《社會學刊》1933年第4期。,對章開沅將社會學引入歷史研究的路徑無疑是有影響的:“回顧既往,我在多年史學實踐中并非簡單借用社會學的概念,而是確實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特點?!奔醋⒁鈧€人、群體與社會環(huán)境的互動關系、重點進行群體研究(92)章開沅:《章開沅文集》(第一卷),“自序”,第6頁。。這一如馬長壽早期的族群關注、歷史社會學路徑。
章開沅在金大就讀之際,文學院院長為倪青原,主要從事哲學研究、邏輯學研究,出版有《哲學概論》《邏輯概論》第一部“科學方法通論”(金陵大學文學院哲學組,1943年版)(93)參見《五十五年來之金陵大學》,第10頁。。在當時的學生眼中,倪青原“系留美博士,學術作品自由開明,容納各家之言,對學生的非難也不介意”(94)蕭焜燾:《精神跋涉的歷史軌跡》,見韓民青、夏永翔編:《我的哲學思想——當代中國部分哲學家的學術自述》,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0頁。,講授金大文學院必修的“哲學概論”等課程。依照教育部規(guī)定,金大特設一些通識性哲學課程,“各校學生來選讀者固多,而其他學員以及友校學生選修該系課程,更形踴躍”(95)《五十五年來之金陵大學》,第10頁。。章開沅作為史學系學生也選修,其邏輯思維的訓練、科學方法的訓練似乎得自倪青原。另外,校際選修課程中,章開沅選修的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劉恩蘭的地質學。1946年4月劉恩蘭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并考察,1947年回國后任金陵女大教授。劉提倡地理教育為救國途徑,主張地理環(huán)境對各種人文的影響,主張“欲著手研究一國之民族、民生、實業(yè)計劃以及邊疆國際貿易等問題,必須明了其所處之地理環(huán)境”,大有普及地理知識深入民間的觀念(96)參見劉恩蘭:《我國中等地理教育之現(xiàn)狀》,《地理教育》1936年第3期。。章開沅此后所提出的“歷史社會土壤學”等對地理概念的借用應有其因。
作為金大“新史派”傳承或構建關鍵的歷史學者王繩祖、陳恭祿等,在推動金大歷史學科構建方面貢獻極大。有人稱王繩祖的《歐洲近代史》“標志著金大已建立起世界史學科研究體系”,王繩祖更是中國國際關系史研究的奠基人(97)參見高靜:《碩學清操,高山景行——歷史學家王繩祖》,見張憲文主編:《民國南京學術人物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67頁。?!靶率放伞笔芳腋饔衅涫贩?,如王繩祖論史,稱“史學方法,隨時代與經驗而改善”,但是研究事實原委、發(fā)生原因、發(fā)生情況、歷史解釋則是其中的“四部曲”,“為一切歷史工作之過程”,“前三者屬于歷史技術問題,最后一層,歸諸史家之史觀”,因此吾人治史中,“時代、史料與史學方法,斯三者與歷史事實之真確性,有極大關系。三者而外,歷史問題之本身性質,頗能決定其可否達到真確性之程度”,“史家之成為史家,必具有豐富理解能力,及獨到之歷史觀點。然其初步著手,須習知史學方法,以研究史料?!檬穼W方法者,未必成為大史家,史家,所須之想像能力,出自天才,非熟練技術可企及也”(98)王繩祖:《說史》,《斯文》1941年第21期。。除了論史之外,王繩祖對西方史學的撰述和研究很多,如介紹柯林武德、蘭克等人的史學。
金大“新史派”諸家,經由新中國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改造,最終走向新中國新史學。1951年7月1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京史料處舉行新史學研究會成立大會,王繩祖等出席,成為新史學的代表學者。而作為金大史學專業(yè)畢業(yè)生的章開沅,也在中原大學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改造下,完成了史學的一次改造,幾乎早于金大諸師長的思想改造。但是,從章開沅一生史學研究的整體來尋繹其隱,金大“新史派”的鴻爪影響猶在,集中體現(xiàn)在追求信史、學科交叉、整體史觀、史料運用、西方學術規(guī)范等幾個方面。
金大史學諸家當時多被批判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如陳恭祿?!吨袊ㄊ贰吩u述稱:“代表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陳恭祿,作為一名教會大學的教授,受西方影響很大?!摹吨袊贰芬赃M化史觀為指導,以英雄人物為核心,這種學術方法使他對中國近代史的總體評價和對具體的歷史事件、人物的評價與當時社會主流知識分子觀點非常接近。……作為一個無黨無派的學院派知識分子,他從自己的學術立場得出了中國社會走向的結論,表征著中國社會中間勢力的代表——自由派知識分子共同的政治取向,這是時代在他著作中投射的結果?!?99)張海鵬主編:《中國近代通史》(第一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頁。從近代史學科發(fā)展史的角度觀察,陳恭祿的研究則被視為“反映學者立場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區(qū)別于政治立場的書寫,“使中國近代史研究者客觀地書寫作為一種‘信史’的中國近代史提供了一種可能”(100)張海鵬、龔云:《中國近代史研究》,第143頁。。對此,章開沅回憶稱,陳恭祿在課堂上從來不談政治,更沒有發(fā)表任何政治主張,說他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有拔高之嫌,“陳恭祿也不是什么合格的自由主義者”,其更像“馬爾薩斯主義”者——常以人口問題解析社會動亂之源,陳恭祿“作為貝德士的早期得意門生,他確實受到西方某些史學影響,但也沒有完全突破傳統(tǒng)史學模式,頂多只能說是略具現(xiàn)代化意識,并且運用若干現(xiàn)代化話語而已”,將之與蔣廷黻并列為“近代化話語”陳述中國近代史的先驅,似有“溢美”之嫌(101)參見章開沅:《懷念業(yè)師恭祿先生》,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301頁。。章開沅對其師陳恭祿“平心而論”,指其為中國近代史學科草創(chuàng)時期重要的先驅者之一,“是一個頗為開明而又嚴謹?shù)男滦蛯W者”(102)章開沅:《懷念業(yè)師恭祿先生》,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304頁。。其他學者也稱其為“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奠基者”(103)參見馬勇:《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奠基者陳恭祿》,見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北京:東方出版社,2020年,第1頁。。
章開沅自謙“大學時代,在金陵大學歷史系就讀,但并未樹立專業(yè)思想,除聽課與應付作業(yè)考試之外,仍癡迷于文學作品之中,對于社會科學書籍也興趣有加”(104)章開沅:《我的史學之路》,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341頁。,但這似乎正應和了金大“新史派”的教育理念——交叉。金大實行主輔系制度,規(guī)定“凡以歷史為主系者宜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為輔系”(105)《私立金陵大學一覽》,第178頁。。陳恭祿諸多著述多能體現(xiàn)學科交叉之法,如《中國近代史》中“節(jié)育一事,尤為著者所三致意之事,以著者應用馬爾薩斯人口論于中國,且言而有證也”,論述發(fā)人清醒(106)絜非:《新書評介:中國近代史》,《圖書展望》1936年第1期。。因此章開沅稱其為“馬爾薩斯主義”者。該書還受到美國歷史學家馬士和英國經濟史學者托尼的影響(107)托尼:《中國之農業(yè)與工業(yè)》,臺北:正中書局,1937年。,方法交叉性很強。在章開沅身上也能看到交叉學科在史學研究中使用的魅力。1979年,章開沅在美國和日本訪問期間,有外國學者請他介紹如何用社會學的方法來研究中國近代史,章開沅稱不同學者的理解和運用不一致,舉出了社會集團(或勢力)研究趨向,顯示出自己對社會學參與史學研究交叉的理解,與不標榜用社會學或社會史研究方法的史扶鄰有相通之處(108)參見章開沅:《〈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中譯本前言》,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5-6頁。。
章開沅一生沒有專門論述史學理論及方法的著述,但是在散篇中處處體現(xiàn)出其獨到的史學方法論,很多事實上既是金大新史派的延續(xù),更是其自覺實踐總結出的史學方法論。金大史學教育主張學科交叉,章開沅認為“對于這樣重大的問題,應該作多學科的綜合研究”,以此得出“有益的結論”,但是“歷史學不能代替其他學科,更無法涵蓋一切,但它有自己特定的功能,而且本身就有多學科互相滲透的需要”(109)章開沅:《〈中外近代化比較研究叢書〉總序》,見《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25頁。。這都源自貝德士的多學科涉獵興趣。在學生章開沅眼中,貝德士是一位“學者型的傳教士和社會活動家”,“貝德士不僅是一個傳教士教育家(missionary educator),而且是一個受過良好訓練的歷史學者”(110)章開沅:《中國教會大學的歷史命運——以貝德士文獻為實證》,見《貝德士文獻研究》,第2、5頁。。
以整體史觀來審視,章開沅有金大之史風,所編《辛亥革命史》,研究對象是大變動時代的大事件,史事繁然雜陳,探尋尤難,但編者能以整體審視、編寫,竟成名著。章開沅在布萊克《現(xiàn)代化動力學——比較史學研究》中譯本的“序言”中直稱“把人類作為一個整體”(111)章開沅:《章開沅文集》(第十一卷),第45頁。。就整體史觀而言,“新史派”諸人均優(yōu)于此,王繩祖是其中好手,其《歐洲近代史》的編寫體現(xiàn)出“嚴密的思慮與宏偉的手筆”(112)沈鑒:《書評:歐洲近世史》,《清華學報》1937年第2期。。王繩祖對于外交史的研究成其終身學術,他在《近代歐洲外交史》中自序其整體研究:“一個人研究外交史,不祇是分析檔案內容按年月日,排列事實,穿插起來,成一篇故事。他應該深入一時,廓清那些影響國際關系的各種勢力,諸如時代思潮、政治運動、經濟發(fā)展、科學進步等等?!?113)王繩祖:《近代歐洲外交史》,“自序”,北京:商務印書館,1945年,第1頁。對整體史,陳恭祿也稱“蓋歷史之價值,常在研求各方之發(fā)展,探尋社會上政治上之潛伏勢力,綜合敘述,以使讀者明了一時代之情狀;決不可勉強分類,分別敘述,而使一般讀者,對于整個社會,無由認識也”(114)陳恭祿:《孟世杰編中國近百年史》,《圖書評論》1934年第12期。。時人在評述陳恭祿《中國近代史》時稱,“所謂綜合史學之為解釋作用于其間,實近代史學之一大躍進也。本書著者,頗富于此種才力,每章皆綴以解釋,尾以結論,夾敘夾議,不但讀之醰醰有味,且屬史事著作最佳之筆法也”,特別是近代史事浩如煙海,“而審辨真?zhèn)翁搶?,尤需絕大識見”,以“大識”稱之。無疑,在評者眼中,陳恭祿是具備這種綜合評判、整合史實的整體史觀能力的。該書參閱萬余冊資料,時人驚嘆其參引史料之巨、識見卓犖公正、論斷肯綮,體現(xiàn)出整體史觀追索宏觀的意義(115)參見絜非:《新書評介:中國近代史》,《圖書展望》1936年第1期。。對于史觀,陳恭祿稱“歷史著作價值的高下,史觀常為關鍵性的問題”,即便是在介紹史料的著述中,陳恭祿也強調“讀者仍當重視史觀”(116)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原序”,第9頁。。在史料方面,陳恭祿也主張研究近代中國史“必須打通中外隔膜材料,當博取考證,不可限于本國記錄,就記錄而言自以本國材料為重要”(117)陳恭祿:《近代中國史史料評論》,《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1934年第3期。,顯示出通達中外的視野。后人評述陳恭祿在貝德士的指導下,述史時“潛心閱讀中外史料,把近代中國置于世界史的宏觀視野”,其史學理念與治學態(tài)度經得起推敲,“遺著可傳”(118)郭世佑:《久違了,陳恭祿先生》,《讀書》2011年第5期。。
金大諸學者的整體史觀無疑是受貝德士的影響。貝德士具有廣闊的歷史視野,鼓勵學生處理近代中國歷史問題時,“一定要從全球史視野進行思考,要從世界趨勢看中國,而不要狹隘地只從中國立場看世界,否則很難理解進入近代的中國與世界,當然也就很難認識到歷史真相”(119)馬勇:《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奠基者陳恭祿》,見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第3頁。。貝德士在金大所授課程頗多,在章開沅看來,這種廣泛涉獵體現(xiàn)出其“知識之淵博,堪稱通識型的專才”(120)章開沅:《“南京幫”的故事:傳教士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角色》,見《貝德士文獻研究》,第43頁。。在貝德士的影響下,陳恭祿的近代史研究深受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的影響(121)因此也被批評為“編譯的多,著的少;搬用馬士的材料多,自己找的少”,見蔣孟引:《從對亞羅事件的分析看陳恭祿先生的歷史觀點——評陳恭祿的中國近代史中的一頁》,《歷史研究》1958年第12期。對此,陳恭祿也有自省,見陳恭祿:《對舊著〈中國近代史〉的自我批評》,《教學與研究匯刊》1956年。,也因此被納入中國近代史的“現(xiàn)代化史敘事模式”中。
在史料觀念上,章開沅一生強調史料于史學之重要性,事實上仍舊是金大史學的傳統(tǒng)。對章開沅史學路徑影響較大的貝、陳、王諸人均強調史料,章開沅在讀之際,金大文學院史學系已經進行多年的“中日戰(zhàn)爭史料之纂輯”。陳恭祿更是傾心史料依持,頗有自得,他根據內容將史料分為兩類:原料(Primary Source of Materials)、資料(Secondary Source of Materials),“原料則供史家之研究,資料則為一般人所讀之書”,這種史料分類竟成為當時的一種分類主張(122)參見陳恭祿:《中國近代史史料評論》,見何多源編著:《中文參考書指南》,北京: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720頁。。陳恭祿的史料功夫被時人稱譽,稱之“識見高超,精嫻中外文字”,又加之努力,所著“取材至廣,涉獵至多,沙里淘金,彌見艱辛”,對于各種史料“可謂盡抉摘爬梳之能事”;就史料使用的量上而言,“據聞其參看之史料,殆數(shù)萬冊,如此燕許大手筆,非讀破萬卷書不能辦也”(123)絜非:《新書評介:中國近代史》,《圖書展望》1936年第1期。。總體上判斷,陳恭祿《中國近百年史》等著作“取材豐富,材料來源亦相當正確”(124)李樹桐:《評陳恭祿著中國近百年史》,《時代精神》1941年第2期。。
陳恭祿一生十分重視史料,民國時期連續(xù)發(fā)表中國古代史、中國近代史的史料評述文章,其遺著《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專述史料,“陳先生對所介紹和評論的史料,絕大多數(shù)是親見親查,詳實可信”(125)柳定生:《史學家陳恭祿先生傳略》,見陳恭祿:《太平天國歷史論叢》,第239頁。。雖然見識史料頗眾,但是陳恭祿也稱,“近代史之史料,浩如煙海,絕非一人之力所能遍讀”,因此“學者知其然也,非親讀或曾利用之史料,不敢有所論列。其研究之范圍,常限于專題或某一時期,既不能以之推論一切,更不能強不知以為知”,更要摒棄“文史部分,以為能文者皆可為史家”的觀念(126)參見陳恭祿:《史料與學者》,《斯文》1942年第10期。。由于該觀念泯滅了歷史學的專門屬性,因此陳恭祿特別強調史學的“訓練”和“科學方法”。他所觀察與感想,是針對當時文史不分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因之要明確“歷史性質”“歷史方法”,以此凸顯學者的貢獻——“視其研究之結果——有無新知識”。陳恭祿對此有一個總的判斷:“綜之,史料經過學者研究,辨別虛實,始有真確可信之史跡,然后方有滿意可讀近代史之著作”(127)陳恭祿:《近代中國史料評論》,《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1934年第3期。?!吨袊焚Y料概述》“是近代史領域第一次系統(tǒng)清理史料,進行分類、考辨,并對提及的近代史資料提出初步的價值評估”(128)馬勇:《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奠基者陳恭祿》,見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第6頁。,該書一直堅持史料的真實性。
王繩祖《歐洲近代史》也以史料豐富被稱譽:“所引參考書達千余種,史料之廣集,與乎選擇之謹嚴,實為國內著作所僅見,其成效又遠非讀一般譯本所能幾及也?!?129)《新書提要:歐洲近世史》,《圖書展望》1937年第3期。商務印書館在《申報》上廣告該書稱:“參考書籍不下千冊,費時四載,始成此書?!?130)《商務印書館本日初版新書》,《申報》1936年11月26日,第3版。王繩祖對史料的處理,也受到時人的肯定:“雖然在中國著作一部歐洲近代史,不能利用原料,但凡是英文中的名著及主要書籍,也差不多應有盡有,搜羅極廣,用力也勤,利用時也頗謹慎、圓熟,不露拼綴的痕跡,這是難能而可貴的?!?131)沈鑒:《書評:歐洲近世史》,《清華學報》1937年第2期。在金大收集海內外史學資料相對國內其他高校是有條件的,歷史系成立后,“歷年購置圖書,雖以經費有限,但選擇極有計劃,加以本校中國文化研究所收藏之書籍,亦供給師生研究參考,因之,本系圖書尚能適應學生之需要”(132)《文學院之事業(yè)及現(xiàn)狀》,見《金陵大學六十周年紀念冊》,第18頁。。
金大“新史派”也注重史料選擇。陳恭祿1925年完成的《日本全史》參考書籍多為中日英美學者所著,“作者較其所載之事實,核其言論之是非,研求學者之才能知識,著書之目的,著于何時何地,受何影響,及有無偏見(間有一二,不能盡知),然后始敢取材,至于評論,毫不為其所拘,其有相同者,或與作者所見相同,皆由作者負責。茲為便利讀者購參考書之計,謹將重要書籍,略加批評,羅列于后,其非歷史專書,及無重要價值者,皆不附錄”(133)陳恭祿:《日本全史》,“自序”,第3頁。,展示出作者對于外文文獻的取舍以及學術思維的開放性。王繩祖對歷史事實、歷史證據、歷史真理三個名詞的定義及歷史真確性做過闡釋(134)參見王繩祖:《說史》,《斯文》1941年第21期。。在撰述《歐洲近代史》時,王繩祖稱“煩難”有二,其一是史料的取材問題,他的處理是“重選擇”,即“割舍若干部分,但求說明近代歐洲政治經濟社會變遷之大勢,凡史料之與此有關者,不惜盡量搜羅,寧愿選擇,或有遺漏,而不敢作事實之拼湊堆疊也”,注重重要史料之盡收。對于二手著述類史料,認為“是類書籍,雖非原料,然久經公認為權威著作,吾人固可充分信任之也”(135)王繩祖:《歐洲近代史》,“自序”,第1、2頁。。這種原料觀念與陳恭祿相同。王繩祖特別重視原始史料,稱“搜求證據,為研究歷史之初步工作”,指出史料有“原料與次料之差。以價值而論,原料為尚”,“從檔案中,尋求史實,為研究歷史者,極有興味之事”(136)王繩祖:《倫敦檔案局The Public Office London印象記》,《斯文》1940年第3期。。
在史學研究視野開放或西方規(guī)范上,“新史派”諸人頗能化之為中國學術規(guī)范。金大在1910年左右就已經得到美國紐約州立大學認可,發(fā)給該校畢業(yè)學位,該校“乃與國際各大學獲得同等之地位”(137)《私立金陵大學要覽》,1947年,第1頁。又稱“本校成立之初即得美國紐約州立大學之認可,凡在本校修畢規(guī)定課程者,其所得之學位與美國各大學所發(fā)者有同等效力,可以逕入美國各大學研究院,無須另行考試”,見《金陵大學文理科概況》,金陵大學編印,1929年,第2頁。,自此一直存在國際化的教育路線。金大在圖書資料建設方面,也頗具有國際化的影響。美國國會圖書館所印的卡片式目錄在舊金山巴拿馬博覽會上陳列,共有兩套,一套贈與法國巴黎圖書館學校,一套贈與金陵大學圖書館。該目錄編錄全世界各種學術書目“盡萃于此”(138)《私立金陵大學要覽》,1947年,第11頁。,金大還作了補充。該目錄成為金大通向世界學界的一個窗口。另外,國內外贈閱交換書刊多達千余處。對于圖書收藏,金大圖書館所收藏的西文書籍“長于農林、生物、理化、文學、社會學、歷史等”并成為國際書刊寄贈的圖書館(139)《金陵大學圖書館概況》,金陵大學圖書館編印,1929年,第3頁。。
有學者論曰:“陳恭祿受西方學者影響很大,在敘述近代中國社會的演變時,衡量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標準是以西方為標準,所以在書中,對西方的作用多持積極的評價,對中國傳統(tǒng)大加抨擊,對近代中國社會演變的總體結果持否定態(tài)度,表明了他對近代中國歷史的失望和對當時的中國走向的強烈關心?!?140)張海鵬、龔云:《中國近代史研究》,第154頁。在觀念上,陳恭祿也承認近代中國受外力沖擊之事實。金大時期,陳恭祿《中國近代史》書尾征引西文書籍頗多,并詳細解讀,西方一直是這種規(guī)范。他甚至多所引述西方學界近代史研究的做法:“歷史學者人各研究特殊問題,綜合所得,印制成書,劍橋大學印行歷史,常用此法編成。劍橋歐洲近代史等為世界名著,則其自例也。其在歐美即編一大學課本,亦不知根據無數(shù)學者研究之結論,而在我國幾皆以一人之力為之。”(141)陳恭祿:《中國近代史》,第860頁。陳恭祿稱自己就是這種研究方式:“不過根據七八年所讀之書,草成文稿,自信未入于歧途,國內現(xiàn)時亟需此類史書也。”(142)陳恭祿:《中國近代史》,第860頁。事實上,他提出的是一個命題——國內史學界應該借鑒此類史學寫作方式。王繩祖《歐洲近代史》也類似,“編末并附有細注,說明材料來源,也頗可信賴”,同時“尤其喜歡用統(tǒng)計數(shù)字來表示,也是個極科學的方法”(143)沈鑒:《書評:歐洲近世史》,《清華學報》1937年第2期。。金大歷史系的教學參考書列得很多,章開沅稱能慢慢領略這種教育的好處,眾多參考書對于開闊眼界、增加信息量頗有助益,眾多作業(yè)對于鍛煉寫作論文與培養(yǎng)獨立思考也有幫助。金大歷史系的學風自由,課堂上重視師生互動(144)參見章開沅口述,彭劍整理:《章開沅口述自傳》,第81-82頁。。這是數(shù)十年后已在史學教育領域成績犖犖至偉的章開沅體會性的總結。大量閱讀這些書籍的介紹和列述,也成為章開沅在史學研究和教學中所適用的方法。西方的一些學術規(guī)范在“新史派”諸人處得以運用并促進中國學術規(guī)范化。
金陵大學的“新史派”與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校的“新史學”路徑迥異,而表現(xiàn)出極大的新史學實踐特征。貝德士將牛津大學等海外學術機構的史學觀念和方法授之于金大歷史系學生、年輕教師如陳恭祿、王繩祖等,他們又在史學研究中履行之,從而產生出頗具影響的史學成果,甚至成為時代學術典范。北方的“新史學”的理論方法影響甚大,在南下等傳播中,與金陵大學“新史派”諸人有所爭議,比較著名的就有1932—1934年間陳恭祿與蕭一山就《清代通史》下冊的學案爭論和1933年陳恭祿與邢鵬舉就《中國近百年史》的學術爭論。蕭一山作為北京大學“新史學”的衣缽承繼者,其《清代通史》的編寫就是應著“普通史”撰寫目標而作的,而邢鵬舉在與陳恭祿的辯論中,處處標榜梁啟超的史法,稱他自己所著《中國近百年史》的編排“是根據梁啟超的說法”編制為“普通史敘述近百年來中國內政外交的變遷,專門史敘述近百年來中國文化制度的推移”,甚至稱“陳君說話盡可目空一世,我卻始終相信梁氏的說法”,頻頻引述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佐證(145)參見陳恭祿:《評邢鵬舉中國近百年史》,《大公報》1933年6月5日,第11版;邢鵬舉:《為中國近百年史答陳恭祿君》,《大公報》1933年7月24日,第11版;陳恭祿:《為〈中國近百年史〉答邢鵬舉君》,《大公報》1933年8月21日,第11版。。陳恭祿與蕭一山、邢鵬舉的爭論,事實上體現(xiàn)出“新史學”的理論和方法與“新史派”研究實踐的路徑之間存在內在的張力。1929年,金大教員韓榮森論述史料時“依據梁任公之意見者頗多”,但是兩年后因“思想略有變更,更欲大事修改”,表現(xiàn)出在梁啟超史料觀念接受之后的變更、修改等“進步”(146)韓榮森:《談談史料》,《金陵大學文學院季刊》1932年第2期。。
與“新史學”的理論方法推廣不同,金大“新史派”的接受途徑直接來自貝德士作為中介的推廣——史學理論直接來自西方,因而更直接具有西方史學研究視野的開放性、方法的交叉性、史學的規(guī)范性、立場的自由性(147)在《基督教與共產主義》一書中,貝德士自謂在寫作該書時所取的立場,“很近乎一位自由的社會主義者”,見貝德士:《基督教與共產主義》,張仕章譯,上海:青年協(xié)會書局,1939年,第1頁。。貝德士著力于將西方學界研究的中國議題介紹給國內學者,所編輯的《西文東方學報論文舉要》一書被國內學界列為史學研究中的參考索引(148)楊鴻烈的《歷史研究法》(北京:商務印書館,1939年)將之列為四種書目之一;莫東寅的《東方研究史》(北京:東方社,1943年)也列出該書。。同時,貝德士作為金大“新史派”的創(chuàng)建者,甚至被當代學者稱為“創(chuàng)建中國近代歷史學”(149)張生、董芙蓉:《南京不會忘記:米納·舍爾·貝德士》,第1頁。的學者。章開沅自敘金大歷史學專業(yè)教師的師承則直稱:“貝德士博士是我的老師?!鹆甏髮W歷史系是貝德士一手創(chuàng)建的。”(150)章開沅:《辛亥前后史事論叢續(xù)編》,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98頁。章開沅同樣接受了金大“新史派”的研究方法和理念,雖然未有專門研究史學理論之著述,但是其各種著述中卻有著異常豐富的史學方法論,這與民國時期金大“新史派”以著述示人而非理論見長一脈相承。
金陵大學“新史派”與當時的“新史學”雖然都強調與舊史學的斬斷,但是又各有路徑。由此可以判斷,“新史學”的理論雖然傳播廣泛,但是并未成為各高校歷史學研究和教育的劃一規(guī)范,而各高校甚至各位史家,均有其獨立的史學方法和傳承。金大的很多做法都與當時其他高校有不小的區(qū)別,顯示出金大特色,如學點制、主輔系制、等級記分法等,學制等套用美國(151)參見張憲文主編:《金陵大學史》,第30、32頁。。在金大教育體制建構中,其史學逐漸形成獨立的學科體系,建立了一套全新的歷史教學體系,所設的主干課程如中國近百年史、近代歐洲史、歷史研究法等,以及專門史課程如歐洲近代外交史等,多傾向于近世史,使學生在“博”的基礎上達到“專、精、深”,“促使學生思索百年中國積貧積弱的根由,增強歷史使命感與責任感”,“在私立大學中,金大歷史學系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地位”(152)張憲文主編:《金陵大學史》,第118、119頁。,也在教育中體現(xiàn)出金大特色。
作為金大“新史派”的余脈,章開沅授業(yè)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很多史學觀念幾乎都可以尋繹出該派的影響。這種情況不獨章開沅一人有之。幾乎與他同時在金大歷史系就讀并師從貝德士、王繩祖、陳恭祿等人學習中外歷史的學生,后來成為歐美漢學界學術泰斗的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將金大“新史派”的余脈播于海外(153)參見朱政惠:《美國中國學發(fā)展史:以歷史學為中心》,上海:中西書局,2014年,第369頁。。1943年夏入讀金大歷史系、1947年畢業(yè)的楊遵道也憶稱師從陳恭祿、王繩祖和貝德士(154)參見《楊遵道》,見大理市白族文化研究所編:《大理當代文化名人:文史篇》,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06頁。。1947年初轉學考入金大歷史系的羅宗真回憶稱:“我在校就讀期間,歷史系是當時文學院教學質量最好的一個系,授課老師如陳恭祿、章誠忘、向達、商承祚、徐益棠、吳白陶等都是國內的知名學者,系主任王繩祖和美籍教師貝德士也是國內外的知名歷史學家?!?155)羅宗真:《考古生涯五十年》,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8-9頁。之后從事考古工作的羅宗真還特別說明金陵大學對培養(yǎng)他的專業(yè)方向所起到的影響:“歷史學成了我的終身專業(yè)方向?!?156)羅宗真:《考古生涯五十年》,第7頁。金大“新史派”的學風自由,主要得益于校風。校長陳裕光稱,在學術上,推動金大在民國時期不斷前進的主要因素是愛國主義思想和學術自由思想(157)參見南京大學高教研究所校史編寫組編:《金陵大學史料集》,第37頁。,而愛國主義和學術自由也是章開沅一生的史風品格。金大“新史派”雖然不彰于學術史中,但是從章開沅的史學接受是可以回溯其影響的。因此,章開沅的史法應有所自,也是金大“新史派”傳承之顯例。
(按:作者為章開沅先生指導的博士,本文主要是將章開沅作為歷史人物進行研究的,因此文中均未尊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