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我國歷史上的朝代更替是比較頻繁的。王朝的易代通常都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人性的美丑、道德的高下、社會的明暗與生命的悲歡,常常在此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或者千回百轉(zhuǎn),或者波譎云詭,種種情態(tài),不一而足。所以,易代時期,士人的抉擇往往最為艱難,而抉擇的本身也往往是最見人性、最見人情、最見人心、最見人品的。秦漢之際的著名隱士“商山四皓”之所以成為中古時代隱逸文化的一個符號,并對中古時代士人精神和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重要的影響,其原因就在于此。本文試圖追索“四皓”的緣起,在恢復其歷史原貌的基礎上,重點揭示其在中古時代的形象嬗變和文化意義,而本文所謂中古,主要是指魏晉南北朝時期。
“四皓”的身影出現(xiàn)在秦漢之際,但最初并無“四皓”之名目,而是稱為“四人”?!妒酚洝肪砦逦濉读艉钍兰摇份d: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眳魏竽耸菇ǔ珊顓螡山倭艉睿唬骸熬樯现\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shù)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庇谑菂魏罅顓螡墒谷朔钐訒?,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娜藦奶樱杲园耸杏?,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shù)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diào)護太子?!彼娜藶閴垡旬叄吶?。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逼莘蛉似显唬骸盀槲页?,吾為若楚歌?!备柙唬骸傍欩]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shù)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司馬遷的記載反映了如下信息:1.“四人”“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故“四皓”之稱即從《史記》這兩句話而來,可以為此提供佐證的是《南齊書》卷五四《徐伯珍傳》的記載:
永明二年,刺史豫章王辟議曹從事,不就。家甚貧窶,兄弟四人,皆白首相對,時人呼為“四皓”。
“四皓”是白頭老翁,徐氏兄弟是少白頭,“四皓”的外號突顯了他們的“隱德”,以古賢比時賢,具有褒揚之意;2.“四人”當著漢高祖劉邦的面直接陳述了拒絕其征聘的理由,那就是劉邦“輕士善罵”,不敬老人,自己“義不受辱”,所以“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至于逃進哪座山,則不得而知;3.“四人”出山,進入漢朝宮廷輔佐太子劉盈,是因為“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當然,這也是張良接受呂后的請托為之謀劃的結(jié)果;4.“四人”在輔佐太子劉盈之后,穩(wěn)定了太子的地位,使得劉邦不得不打消立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為太子的念頭,從而化解了宮廷內(nèi)的一場危機,但劉邦與戚夫人歌舞一事,則另有隱情(說詳下文);5.“四人”的名字是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6.對于“四人”,太史公是非常欣賞的,在他看來,無論是在暴秦之世隱居山中,還是拒絕漢高祖的征聘,抑或出山輔佐太子,他們都是高人,所謂“四人之力”,實際上表明了隱者的力量,這是對其現(xiàn)實功業(yè)的積極肯定。揚雄《法言》卷十《重黎》:
或問“賢”。曰:“為人所不能。”“請人”。曰:“顏淵、黔婁、四皓、韋玄?!?/p>
晉李軌注:
顏淵簞瓢,不改其操;黔婁守正不邪,死而益彰;四皓白首,高尚其事;韋玄,漢丞相賢之少子也,賢薨,玄當襲封,被發(fā)佯狂,欲以讓兄?;蛟唬骸皵M人必于其倫,顏子至賢,其殆庶幾。黔婁、四皓,既非其儔,況以韋玄,不亦甚哉?”
揚雄認為,能夠做常人做不了的事,這樣的人就是賢人,其共同的特點是踐履“至賢之道”,如顏淵、黔婁、四皓、韋玄,雖然風采各異,而并皆稱賢。至于“四皓白首,高尚其事”,則是非常獨特的現(xiàn)象,子云之說顯然承續(xù)了上述司馬遷的觀點。換言之,“四皓”本身即體現(xiàn)了一種多元的價值觀,其出現(xiàn)以及司馬遷、揚雄對“四皓”的文化定位,為中古士人對“四皓”的接受和闡釋預留了廣闊的空間,也賦予了一種強大的文化張力。不僅如此,“四皓”之所以受到重視,還與光武帝劉秀有密切的關(guān)系。晉袁宏《后漢紀》卷五《光武皇帝紀》載其言曰:
自古堯有許由、巢父,周有伯夷、叔齊,自朕高祖有南山四皓。自古圣王皆有異士,非獨今也。
他認為“四皓”是漢高祖時代的重要人才,屬于一代“圣王”的“異士”,這種評價是很高的,而“南山四皓”的名稱也由光武帝得以確立,由此逐漸深入人心。此后,關(guān)于“四皓”,班固《漢書》有如下記載:
1.漢興有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此四人者,當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聞而召之,不至。其后呂后用留侯計,使皇太子卑辭束帛致禮,安車迎而致之。四人既至,從太子見,高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為重,遂用自安。
2.自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鄭子真、嚴君平皆未嘗仕,然其風聲足以激貪厲俗,近古之逸民也。若王吉、貢禹、兩龔之屬,皆以禮讓進退云。
3.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必興滅繼絕,修廢舉逸,然后天下歸仁,四方之政行焉。傳稱武王克殷,追存賢圣,至乎不及下車。世代雖殊,其揆一也。高帝撥亂誅暴,庶事草創(chuàng),日不暇給,然猶修祀六國,求聘四皓。
4.夫蕭規(guī)曹隨,留侯畫策,陳平出奇,功若泰山,向若阺隤,唯其人之贍知哉,亦會其時之可為也。故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兇。夫藺先生收功于章臺,四皓采榮于南山,公孫創(chuàng)業(yè)于金馬,票騎發(fā)跡于祁連,司馬長卿竊訾于卓氏,東方朔割炙于細君。仆誠不能與此數(shù)公者并,故默然獨守吾《太玄》。
5.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
6.四皓遁秦,古之逸民。
《漢書》的記載足以表明,“四皓”不僅是“逸民”,也是輔國安邦的杰出人才,他們輔佐太子劉盈,為當時后宮關(guān)系的平衡以及皇室的穩(wěn)定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值得注意的是上引文獻之4,揚雄“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兇”的說法,意在強調(diào)隱者之有為必須選擇恰當?shù)臅r機,“四皓”之出山,可謂恰逢其時,而“四皓采榮于南山”,既是對隱士的政治力量的充分肯定,也是后世所謂終南捷徑的淵源??梢娫跐h人的心目中,隱逸和出仕之間是一種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并不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短接[》卷五七三引東漢崔琦《四皓頌》曰:
昔南山四皓者,蓋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東園公是也。秦之博士,遭世闇昧,道滅德消,坑黜儒術(shù),《詩》《書》是焚,于是四公退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滅哉。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p>
崔琦對“南山四皓”的身份有了更為具體的表述,那就是秦博士,因遭遇焚書坑儒而避世隱居,其真實的身份很可能是逃脫了那場人間浩劫的書生,揚雄《劇秦美新》所謂“耆儒碩老抱其書而遠遜,禮官博士卷其舌而不談”,說的就是此類人物。這實際揭示了“四皓”這類避秦隱士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原因,那就是文化遭毀滅,自由受限制。
總體來說,漢人對“四皓”的評價是很高的,漢孔融《告高密相立鄭公鄉(xiāng)教》曰:
南山四皓有園公、夏黃公,潛光隱耀,世嘉其高,皆悉稱公。然則公者仁德之正號,不必三事大夫也。
所謂“世加其高”,反映了當時人們的共識,但是,漢人對“四皓”的評價也有不同的聲音?!栋卓琢肪矶皯住睏l:
漢有應曜隱于淮陽山中,與四皓俱征,曜獨不至,時人謂之曰:南山四皓,不如淮陽一老。
這里反映的情況與“魯二征士”頗為相似:漢初劉邦命叔孫通制禮作樂,叔孫通乃赴魯?shù)卣髡偃迳嗳耍袃晌蝗迳豢想S行,拒絕入朝參與這項工作,而且說:“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由此可見,漢人在人物評價方面具有不同的標準:有人認為隱者應該始終保持隱士風范,不與政府有任何瓜葛,如此境界最高;有人認為隱者亦可出仕,進入政府亦無害于其隱者風范。漢末徐幹《中論》卷上《智行》第九:
漢高祖數(shù)賴張子房權(quán)謀,以建帝業(yè)。四皓雖美行,而何益夫倒懸?
徐幹認為張良以其智謀為漢高祖建立帝業(yè)作出了重要貢獻,而“四皓”的行為雖然很美,卻不能解除倒懸之危,其對“四皓”的政治作用顯然是視而不見的,與劉邦和張良對“四皓”認識的深度存在著很大差距。而曹植對“四皓”的文化品格做了全面的總結(jié),其《商山四皓》云:
嗟爾四皓,避秦隱形。劉項之爭,養(yǎng)志弗營。不應朝聘,保節(jié)全貞。應命太子,漢嗣以寧。
在光武帝提出“南山四皓”之后,“商山四皓”的稱呼在這篇贊詞中正式出現(xiàn)了。曹植一方面肯定其不仕亂世、保節(jié)全貞的人生選擇,另一方面也肯定其應命太子、和諧后宮的作為。也就是說,“四皓”無論是隱居山中,還是出山應命,都是一種美好的修為。
要之,從漢代開始,重視自然者,推重“四皓”的隱逸;重視名教者,贊美“四皓”的事功;調(diào)和自然與名教者,則是接受了“四皓”的全部意義。由此,“四皓”成為中古時代隱逸文化的一個符號,受到朝野人士的普遍認同。茲分別討論之。
相對而言,“四皓”的故事在漢代還是比較簡單的,而皇甫謐則使之發(fā)展為情節(jié)比較集中的隱士故事,晉皇甫謐《高士傳》卷中“四皓”條:
四皓者,皆河內(nèi)軹人也,或在汲。一曰東園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綺里季,四曰夏黃公,皆修道潔已,非義不動。秦始皇時,見秦政虐,乃退入藍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之肆志。”乃共入商雒,隱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敗,漢高聞而征之,不至,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已。
所謂地肺山就是終南山。庾信《望美人山銘》“險逾地肺”,清倪璠注:“《括地志》曰:‘終南山,一名地肺山?!肚赜洝吩疲骸K南,又名地肺?!彼{田山、終南山和商洛山均屬于秦嶺之山脈,這類名稱并無沖突。秦政的暴虐,使“四皓”退隱于山中,并且作歌明志,而漢高祖的征聘也被其拒絕,并“深自匿終南山”;至于后來“四皓”出山輔佐太子的事跡以及實際發(fā)生的政治作用,即左思《白發(fā)賦》所說的“四皓佐漢,漢德光明”的政治功業(yè),則完全被皇甫謐屏蔽并且摒棄了,由此“四皓”的隱士風采更加突出。事實上,在建安時代,阮瑀的《隱士》詩也已經(jīng)表達同樣的傾向,那就是重點突顯隱士的風采,而略去某些隱者出山后的事功:
四皓隱南岳,老萊竄河濱。顏回樂陋巷,許由安賤貧。伯夷餓首陽,天下歸其仁。何患處貧苦,但當守明真。
安貧樂道,天下歸仁,恪守明真,正是“四皓”等著名隱士的高格。在魏晉之際,伏義《與阮嗣宗書》稱阮籍“翦跡滅光,則無四皓岳立之高”,殷允《杖銘》說“四皓降趾,匪杖不反”,也是突出了“四皓”的隱者之風。作為隱者的“四皓”是士人的楷模。謝靈運《山居賦》“皓棲商而頤志”句自注:
四皓避秦亂,入商洛深山,漢祖召不能出。
宗炳《明佛論》:
今戰(zhàn)國之人,眇若安期,幽若四皓,龍顏而帝,列地而君,英聲茂實,不可稱數(shù)。
又如以下詩賦:
上洛逢都尉,商山見逸民。(庾信《奉報寄洛州》)
鷲嶺訪三禪,商山追四皓。勝地俱游息,披文遞論討。(隋虞世基《秋日贈王中舍詩》)
欽四皓之高尚兮,嘆伊周之涉危。(北魏陽固《演賾賦》)
都表現(xiàn)了對“四皓”的仰慕。
出于此種仰慕以及“四皓”的自然風韻,六朝道徒開始將“四皓”道家化,如葛洪就將“四皓”視為道教之神仙,《抱樸子內(nèi)篇》卷五《至理》載:
昔留侯張良,吐出奇策,一代無有,智慮所及,非淺近人也,而猶謂不死可得者也,其聰明智用,非皆不逮世人,而曰吾將棄人間之事,以從赤松游耳,遂修道引,絕谷一年,規(guī)輕舉之道,坐呂后逼蹴,從求安太子之計,良不得已,為畫致四皓之策,果如其言,呂后德之,而逼令強食之,故令其道不成耳。按《孔安國秘記》云,良得黃石公不死之法,不但兵法而已。又云,良本師四皓,甪里先生、綺里季之徒,皆仙人也,良悉從受其神方,雖為呂后所強飲食,尋復修行仙道,密自度世,但世人不知,故云其死耳。如孔安國之言,則良為得仙也。
這里提到的孔安國《秘記》,不見于隋唐書志文獻,但據(jù)其引述,黃石公和“四皓”都是張良修行仙道的導師,而陶弘景則也將“四皓”視為具有仙風道骨的人物,其《真誥》卷十四《稽神樞》第四云:
至于青精先生、彭鏗、鳳綱、南山四皓、淮南八公,并以服上藥,不至一劑,自欲出處默語,肥遁山林,以游仙為樂,以升虛為戚,非不能登天也,弗為之耳。
在他看來,“肥遁山林”的“南山四皓”已經(jīng)具備了“登天”的資質(zhì),只是他們不愿意罷了。
“四皓”也是陶淵明特別關(guān)注的歷史人物。《陶淵明集》卷九《四八目》“商山四皓”條:
園公(姓園名秉,字宣明,陳留襄邑人,常居園中,故號園公,見《陳留志》)、綺里季、夏黃公(姓崔名廓,字少通,齊人,隱居修道,號夏黃公,見《崔氏譜》)、甪里先生。右商山四皓。當秦之末,俱隱上洛商山?;矢κ堪苍疲骸安⒑觾?nèi)軹人?!币姟稘h書》及皇甫謐《高士傳》。
《四八目》有正文和子注之別,均出于陶淵明之手。在這里,陶淵明清晰地為我們說明了“商山四皓”故事的文本來源。陶淵明對“四皓”的文學書寫,更強調(diào)其避世的精神和隱者的情懷,同時也將個人特殊的政治思想寄寓其中。《桃花源記并詩》有云:
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黃綺”是“四皓”的代稱,“黃綺之商山”是隱士的人生選擇。至于所謂“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們只要把漢、魏、晉三朝去掉,嬴秦和劉宋就連上了,這是陶淵明借桃源人之口傳寫自己鄙斥劉宋的政治情懷。實際上,從《桃花源記》“晉太元中”的表述可以看出,詩人創(chuàng)作這篇作品之時,已經(jīng)是山河易色、由晉入宋了。由此可見,“四皓”的故事和相關(guān)歷史文本,直接催生了《桃花源記并詩》,沒有“南山四皓”,也就沒有桃源中人。這是一個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業(yè)績!《桃花源記并詩》寫桃源避秦的故事,其內(nèi)容雖然與《詠荊軻》詩謳歌的荊軻刺秦不同,但精神實質(zhì)卻是相通的。我們讀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二十:
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p>
可知陶淵明具有強烈的反對嬴秦暴政的傾向,對陶淵明而言,反秦就是斥宋,詛咒秦始皇,就是詛咒宋武帝。而詩人對“四皓”的隱逸精神的謳歌,則意味著對現(xiàn)實社會中利祿之徒的批判?!讹嬀啤范灼淞?/p>
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茍相形,雷同共譽毀!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惡,且當從黃綺。
世俗中的惡人比比皆是,看風使舵的投機分子亦所在多有,為避免與此輩的糾纏并獲得生命的平安,只有追隨“四皓”等先賢,走上隱逸的道路。陶淵明《贈羊長史》詩對“商山四皓”的書寫亦頗有特色: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外,政賴古人書。賢圣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游心目?關(guān)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疴不獲俱。路若經(jīng)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jié)心曲,人乘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
據(jù)詩前小序,此詩作于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此詩的獨特之處在于:作為贈別詩,它并沒有表達惜別之情;而在劉裕北征,收復中原,凱歌高奏之際,偏偏歌詠“商山四皓”。因為詩人預感到時代即將變了,晉朝覆亡的命運已經(jīng)不可避免。
在南朝時期,“四皓”被進一步藝術(shù)化了,在皈依自然的情調(diào)中,又平添了音樂藝術(shù)的風采。“四皓”的《采芝操》受到士林的推重,后來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將其收入《琴曲歌辭》,并對其產(chǎn)生的背景進行了詳細的著錄:
《琴集》曰:“《采芝操》,四皓所作也?!薄豆沤駱蜂洝吩唬骸澳仙剿酿╇[居,高祖聘之,四皓不甘,仰天嘆而作歌。”按《漢書》曰:“四皓皆八十余,須眉皓白,故謂之四皓,即東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也?!贝搌櫾唬骸八酿榍夭┦浚馐腊得?,坑黜儒術(shù)。于是退而作此歌,亦謂之《四皓歌》。”二說不同,未知孰是。
皓天嗟嗟,深谷逶迤。樹木莫莫,高山崔嵬。巖居穴處,以為幄茵。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往矣,吾當安歸。
如上文所述,陶淵明《贈羊長史》詩表達了對“商山四皓”的懷念,但畢竟異世乖隔,未免疏離,似乎只有四皓的歌音在商山的空谷中不絕如縷,不斷震撼著詩人的心靈。詩中所說的“清謠”,就是以“莫莫高山”發(fā)唱的四皓之歌;“愚生”二句,從“唐虞”二句化出;“紫芝”二句,從“莫莫”四句化出;“駟馬”二句,從“駟馬高蓋”四句化出。正如清人吳菘《論陶》所言:“《贈羊長史》‘紫芝’‘深谷’‘駟馬’‘貧賤’四句,皆采《四皓歌》中語,‘清謠’正指此歌也?!Y(jié)心曲’,謂此歌實獲我心也?!笨梢娝酿┲枋恰顿浹蜷L史》詩最重要的“前文本”。鄧縣學莊南山四皓畫像磚是南朝的作品,很有助于我們理解“四皓”的音樂文化背景。該磚“長31.0、寬19.0、厚6.0厘米。畫中山巒起伏,四老翁赤足席地列坐于樹林中,皆散發(fā)披于腦后,身著寬袖交襟紫色或綠色長衣,下著短褲。右二人,一人撫琴,一人昂首吹笙;左2人,一人跽坐,雙手展長卷觀看,另一人仰面依于石上,右手撐身,左臂高舉,似作歌狀。左邊有楷書‘南山四皓’,畫面透出悠閑自得的隱逸之趣”(見下圖)。“四皓”在南山之下吹笙鼓琴,仰天而歌,展卷讀書,其閑適的氣度,優(yōu)雅的襟懷,卓然可見,兩只鳳鳥翩然而至,似乎受到了“四皓”演奏音樂的吸引。
《白孔六帖》卷八九“成簡靜之化”條曾引唐韋渠牟《南山四皓畫圖贊》,由此推斷,“南山四皓”在中古時期也已經(jīng)成為繪畫的題材,足見其影響的廣泛。
就歷史的真相而言,眼見者未必真實,心見才是真實,陶淵明心儀“四皓”,心神與之相接,氣韻與之相通,所以能夠巧妙而自然地將其引入自己的文學世界,正是大匠運斤,毫無斧鑿的痕跡。顏延之《陶征士誄》:“有晉征士潯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也?!薄端螘肪砭湃峨[逸列傳》:“時彭城劉遺民遁跡廬山,陶淵明亦不應征命,謂之尋陽三隱?!碧諟Y明對“四皓”的書寫,實際是以“四皓”自比,表達個人的隱逸情懷和絕不與劉宋王朝合作的政治態(tài)度,這是其作品中的微言大義。
無論歷史真相究竟如何,“四皓”的出山,乃是士人的理想使然,而無個人的功利目的,倘若與此相反,我們就無法解釋這四位八十多歲本該頤養(yǎng)天年的老人采取如此統(tǒng)一行動這一歷史事實。在學術(shù)思想極為活躍的魏晉時期,人們對于“四皓”也有不同的看法,與漢人相比,晉人對“四皓”的接受更趨多元。東晉時代,針對“四皓”輔佐漢太子并介入漢朝宮廷事務一事,桓玄和殷仲堪曾經(jīng)發(fā)生了激烈的論爭?!稌x書》卷八四載殷仲堪《答桓玄四皓論》曰:
桓玄在南郡,論四皓來儀漢庭,孝惠以立。而惠帝柔弱,呂后兇忌,此數(shù)公者,觸彼埃塵,欲以救弊。二家之中,各有其黨,奪彼與此,其讎必興。不知匹夫之志,四公何以逃其患?素履終吉,隱以保生者,其若是乎!以其文贈仲堪。仲堪乃答之曰:
隱顯默語,非賢達之心,蓋所遇之時不同,故所乘之途必異。道無所屈而天下以之獲寧,仁者之心未能無感。若夫四公者,養(yǎng)志巖阿,道高天下,秦網(wǎng)雖虐,游之而莫懼,漢祖雖雄,請之而弗顧,徒以一理有感,泛然而應,事同賓客之禮,言無是非之對,孝惠以之獲安,莫由報其德,如意以之定藩,無所容其怨。且爭奪滋生,主非一姓,則百姓生心;祚無常人,則人皆自賢。況夫漢以劍起,人未知義,式遏奸邪,特宜以正順為寶。天下,大器也,茍亂亡見懼,則滄海橫流。原夫若人之振策,豈為一人之廢興哉!茍可以暢其仁義,與夫伏節(jié)委質(zhì)可榮可辱者,道跡懸殊,理勢不同,君何疑之哉!
又謂諸呂強盛,幾危劉氏,如意若立,必無此患。夫禍福同門,倚伏萬端,又未可斷也。于時天下新定,權(quán)由上制,高祖分王子弟,有盤石之固,社稷深謀之臣,森然比肩,豈瑣瑣之祿、產(chǎn)所能傾奪之哉!此或四公所預,于今亦無以辨之,但求古賢之心,宜存之遠大耳。端本正源者,雖不能無危,其危易持。茍啟競津,雖未必不安,而其安難保。此最有國之要道,古今賢哲所同惜也。
玄屈之。
桓、殷二人都是清談家,殷仲堪尤為著名,在玄學領(lǐng)域具有較高的造詣,如此其關(guān)于“四皓”的論爭自然超越群倫:1.桓玄首先發(fā)難,他認為“四皓”進入宮廷以后,孝惠帝的地位得以穩(wěn)固,但是,此舉畢竟得罪了戚夫人及其黨羽,自然容易招致禍患,違背了隱士的“素履終吉,隱以保生”的宗旨;2.對此,殷仲堪首先指出“賢達之心”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能夠根據(jù)其所面對的社會形勢隨時進行調(diào)整,在不背道的情況下,能夠?qū)ι鐣捕òl(fā)揮積極的作用,正是“仁者之心”的具體表現(xiàn),也就是說,“四皓”“來儀漢廷”乃是仁者之舉;3.“四皓”作為得道之高人,不畏秦皇之法網(wǎng),不應劉邦的高聘,而是以無為的狀態(tài)、以近于賓客的姿態(tài)進入漢朝宮廷,保住了太子劉盈的地位,而劉如意也很自然地成為藩王,這種情況就很難使那些自感失意者(如戚夫人)產(chǎn)生仇怨的情緒;4.漢人以武力奪取天下,仁義之心是非常微弱的,而天下之大器,不因一人而興廢,而應以“正順”為原則(與“邪逆”相反),從而可以避免滄海橫流式的國家動亂,故“四皓”之入宮,也是為了暢行其仁義之心;5.“四皓”之入宮,也可能是審時度勢的結(jié)果,因為諸呂雖然強盛,終非漢家正統(tǒng);6.無論如何,“古賢之心”,目光遠大,“端本正源”乃是“有國之要道”,是“古今賢哲”所共同尊奉的原則。顯而易見,殷仲堪的觀點是極其深刻的,其對“四皓”入宮的政治價值和社會作用所進行的闡釋也是極其到位的?!梆B(yǎng)志巖阿,道高天下”是隱者的氣度,“一理有感,泛然而應”,也是隱者的擔當,在此二者之間并不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束皙《玄居釋》所謂“無為可以解天下之紛,澹泊可以救國家之急”,“干木臥而秦師退,四皓起而戚姬泣”,也是此意。
對于“四皓”的作用,中古士林的精英人物均給予了充分的肯定。王充《論衡》卷十《非韓篇》:
高皇帝議欲廢太子,呂后患之,即召張子房而取策。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高祖見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蛱泳春袼酿┮韵叩壑h,猶魏文式段干木之閭,卻強秦之兵也。
《全三國文》卷四四陶丘一《薦管寧》:
臣聞龍鳳隱耀,應德而臻,明哲潛遁,俟時而動,是以鸑鷟鳴岐,周道隆興,四皓為佐,漢帝用康。
《全晉文》卷一○五閻纘《輿棺詣闕上書理愍懷太子》:
漢高皇帝數(shù)置酒于庭,欲廢太子,后四皓為師,子房為傅,竟復成就。前事不忘,后事之戒。
在他們看來,效力于太子劉盈,就是效力于高祖劉邦,這是君臣際遇的另一種形式,古人所見是非常深刻的。實際上,劉邦也是這樣理解的。而此前劉邦能夠坦然接受“四皓”對其征聘的拒絕,也成為中古時代的一個美談。《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載崔浩疏曰:
昔漢高雖復英圣,四皓猶或恥之,不為屈節(jié)。
再如北朝名僧鳩摩羅什說:
他認為“高祖縱四皓于終南”乃是“適賢之性”的表現(xiàn),此舉足以表明,作為高士,他們可以拒絕為朝廷服務,國君也不能違背其個性強加給他們?nèi)魏螙|西,而劉邦對“四皓”的寬縱,實際上為其出山擔任太子師預留了伏筆?;阜斗Q“及漢祖高四皓之名,屈命于商洛之野,史籍嘆述,以為美談”,庾峻稱“任蕭曹以天下,重四皓于南山”,傅玄稱“相伯夷于首陽,省四皓于商山”,都歌頌了漢高祖劉邦重視隱士、尊重隱士的美德。但葛洪的眼光更為獨特,他指出:
漢高帝雖細行多闕,不涉典藝,然其弘曠恢廓,善恕多容,不系近累,蓋豁如也。雖饑渴四皓,而不逼也。及太子卑辭致之,以為羽翼,便敬德矯情,惜其大者,發(fā)《黃鵠》之悲歌,杜宛妾之覬覦,其珍賢貴隱,如此之至也。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蓋有過人者矣。
所謂“發(fā)《黃鵠》之悲歌”,是指劉邦以楚歌為戚夫人之楚舞伴唱一事,這場歌舞的導演就是劉邦,戚夫人善楚舞,如此自然投其所好,使她可以發(fā)泄一下因兒子劉如意未能取代皇太子劉盈的悲涼情緒(見上文所引《史記》)。葛洪認為這是劉邦杜絕戚夫人覬覦之心的一種手段,反映了他“珍賢貴隱”的美德以及過人的度量。葛洪的見識顯然是超越群倫的。實際上,劉邦的伴唱是故意演戲給戚夫人看,而“四皓”的入輔太子則為其“藝術(shù)表演”提供了契機。劉邦作為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是非常老道的,但他的機心,居然被數(shù)百年后的一位方外之士看破了。
“四皓”作為中古時期隱逸文化的一個符號,也是朝隱派名士的先驅(qū)者,這是其進入宮廷的另一重意義。所謂朝隱,如《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所載齊人東方朔之言:
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彼吩唬骸叭缢返?,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jù)地歌曰:“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無論是避世于山中,還是避世于金馬門,對于“四皓”來說都是一樣的,關(guān)鍵在于要有一顆擺脫世俗桎梏的心靈,無此心靈修養(yǎng)者只能在世俗中陸沉。其實,作為隱者,作為國民的一分子,對于自己的出處語默都應有選擇的權(quán)利,無論如何選擇,都無可厚非,關(guān)鍵在于能否成為社會進步的推動力量。實際上,隱士是國家的在野狀態(tài)的寶貴人才,如晉人葛洪所言:
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貝,雖不在府庫之中,不給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財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猶山水之物也,豈非國有乎?許由不竄于四海之外,四皓不走于八荒之表也。
另一方面,他們也有選擇的權(quán)利:可以出仕,也可以不出仕;何時出仕,何時不出仕,都不可勉強。亦如葛洪所言:
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王鮪不以幽岫貿(mào)滄海之曠,虎、豹入廣廈而懷悲,鴻、鹍登嵩巒而含戚。物各有心,安其所長。莫不泰于得意,而慘于失所也。經(jīng)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無君,惶惶如也。譬猶藍田之積玉,鄧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棲魚而沉鳥哉!嘉遁高蹈,先圣所許;或出或處,各從攸好。
遵從自己心靈的選擇,乃是真隱所達到的自然妙境。晉王康琚《反招隱詩》:
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時,亦有巢居子。今雖盛明世,能無中林士?放神青云外,絕跡窮山里。鹍雞先晨鳴,哀風迎夜起。凝霜凋朱顏,寒泉傷玉趾。周才信眾人,偏智任諸己。推分得天和,矯性失至理。歸來安所期?與物齊終始。
詩人認為陵藪中的隱者是“小隱”,而朝市中的隱者才是“大隱”,與其隱逸山林過艱苦的生活,不如隱居朝市過舒服的日子。人的本性在于“天和”,在于自然,而不是“矯性”,如此才能獲得“至理”,達到莊子所說的“與物齊終始”的境界。按照王康琚的觀點,“四皓”無疑是從小隱走向大隱的名士。這種朝隱理論,被梁元帝的《全德志論》發(fā)揮到了極致:
物我俱忘,無貶廊廟之器;動寂同遣,何累經(jīng)綸之才。雖坐三槐,不妨家有三徑;接五侯,不妨門垂五柳。但使良園廣宅,面水帶山,饒甘果而足花卉,葆筠篁而玩魚鳥。九月肅霜,時饗田畯;三春捧繭,乍酬蠶妾。酌升酒而歌南山,烹羔豚而擊西缶?;虺龌蛱帲⒁匀頌橘F;優(yōu)之游之,咸以忘懷自逸。若此,眾君子可謂得之矣。
士人的出處語默,關(guān)鍵不在于外在的行跡,而在于內(nèi)在的心靈的本質(zhì),所謂“物我俱忘”,“動寂同遣”,“全身為貴”,“忘懷自逸”,乃是真隱的境界,也是大隱的境界,達到此種境界者乃是真正的君子。換言之,心靈的隱逸是本質(zhì)的隱逸,而行跡的隱逸僅僅是一種表象?!八酿币舱侨绱恕Α八酿倍?,生命的意義不是來自他人的安排,而是個人的追求,隱居山中時可以鼓琴吹笙,讀書唱歌,進入宮廷后,也可以正襟危坐,保持緘默。在他們看來,或許,君王的眼睛是隱士的監(jiān)獄,君王的思想是隱士的牢籠,如果要自由地呼吸,保持生命的尊嚴,就必須按照個人的意志來行事。而這種意志不僅是個體的,而且屬于眾人,不僅有益于個人的保性全真,亦有助于社會文明的進步。
昔《呂氏春秋》論士人氣節(jié)云:“士之為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有如此者,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必由如此人者也。故人主之欲大立功名者,不可不務求此人也。”漢高誘注:“以其義高任大,一國之君不能得友,天子不能得臣也。堯不能屈許由,周不能移伯夷,漢高不能致四皓,此之類也?!薄傲x高任大”是一種擔當精神,具備這種情懷的賢人乃是國家的棟梁,而他們也應該是君王最重用的人才。不僅如此,這樣的人才也是最富有詩性精神的,這種精神如同春風化雨,潤澤世間萬物而臻于美的境界。唯一能夠與蒼穹比寥廓的即是由道德與詩性合體構(gòu)成的人的精神,這種精神是永恒的,是不可摧毀的。作為中古時代隱逸文化的一個符號,“四皓”正是這種精神的載體。從魏晉開始,這種精神開始注入中國文學,對隋唐以后的隱逸文化也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