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李萌

泰山岱廟藏有一件青花云龍紋香爐，是明萬歷年間（1573—1620）江西景德鎮(zhèn)一位信士供奉給泰山娘娘碧霞元君的。香爐高約34厘米，口徑26 厘米，腹徑36 厘米，底徑24 厘米。子母口，圓肩，腹微鼓，平底。通體青花圖案，頸部為錦地，四面開光，繪云鶴紋及圓錢紋。古人以云鶴寓意長壽，而圓錢紋則代表財富，兩種紋飾在一起代表了福祿壽喜。肩部飾萱草紋，也是古代常見的吉祥紋飾，寓意子孫滿堂。腹部繪兩條行龍和一條正面龍，間以云紋和波浪紋。這件香爐器形優(yōu)美，構(gòu)圖飽滿，堪稱明萬歷時期（1573—1620）景德鎮(zhèn)民窯瓷器中的精品。

泰山碧霞祠俯瞰

香爐的腹部荷花及龍首之間有一方形匾牌，內(nèi)有文字九行：“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景德鎮(zhèn)信士程時振敬造大青花瓶一副，在于泰山頂上娘娘御前來還供奉，專保父親程珊壽命延長，兄時恭、弟時啟闔門皆吉，及自己買賣往回平安，百事遂意，福有攸歸。萬歷己亥年孟秋月吉日書?！毕銧t底邊沿有“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景德鎮(zhèn)信士程時振施舍”字一行。這些文字完整記錄了當時的一則社會信息，是明萬歷年間非常重要的信仰史料。

信士商人程時振

這段文字簡單地說，就是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一位江西景德鎮(zhèn)信士燒造了青花瓷瓶，供奉給泰山娘娘，保佑家人和他本人平安吉祥。“泰山頂上娘娘”也就是泰山娘娘，道教的正式稱號是“碧霞元君”，民間俗稱“泰山老奶奶”“泰山圣母”“天仙圣母”，是土生土長的泰山女神。其身份來歷有黃帝玉女說、東岳大帝女兒說、民間凡女得道成仙說等。關(guān)于泰山女神的傳說，晉代的《搜神記》《博物志》等文獻便有記載，應(yīng)該是肇始于古代的母性崇拜。據(jù)考證，宋代泰山已經(jīng)建立了其祠廟。但明代以前，一直聲名不顯，其地位和聲望遠不及泰山的另一位神靈—泰山神。明初以后，因政治、社會方面諸種因素的影響，碧霞元君的地位急速上升，逐漸成為一種全國性信仰，各地遍建行宮，香客來泰山進香的主要對象也由泰山神轉(zhuǎn)為碧霞元君。明萬歷間《東岳碧霞宮碑》稱：“自碧霞宮興，而世之香火東岳者，咸奔走元君，近數(shù)百里，遠即數(shù)千里，每歲瓣香岳頂數(shù)十萬眾，施舍金錢幣亦數(shù)十萬，而碧霞視他岳盛矣?！泵髡履觊g（1506—1521）開始，向香客收取香稅。關(guān)于香稅數(shù)額，明末張岱在其《岱志》中稱：“合計入山者日八九千人，春初日滿二萬。山稅每人一錢二分，千人百二十，萬人千二百，歲入二三十萬。牙家之大，山稅之大，總以見吾泰山之大也。……元君像不及三尺，而香火之盛，為四大部洲所無?！碑敃r，碧霞元君已經(jīng)成為民眾尤其是北方民眾信仰世界里的女皇。香客為各種各樣的祈求而來，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有組織的，稱為香會，或稱香社。香會在泰山留下了相當多有關(guān)碧霞元君的遺存，如神像、香會碑，以及銅鐘、鐵鐘、鐵塔、香爐等，其中最多的是香會碑。據(jù)統(tǒng)計，泰山現(xiàn)有各類香會碑504 通。另外還有一些個體香客，多進獻一些小型供器或者衣著服飾類的貢品。

青花云龍紋香爐

從保佑“自己買賣往回平安”來看，信士程時振應(yīng)該是一個商人，籍貫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景德鎮(zhèn)。景德鎮(zhèn)原名新平，因居昌江之東南，又名昌南鎮(zhèn)。景德鎮(zhèn)以燒造瓷器著稱于世，制造陶瓷的歷史非常悠久，漢時始有冶陶，南朝陳時已有制瓷業(yè)。北宋景德年間（1004—1007）燒造官窯器作為貢品，遂以皇帝年號“景德”為鎮(zhèn)名，景德窯開始聞名全國。明代，景德鎮(zhèn)成為全國的瓷業(yè)中心，明清兩代均在此設(shè)御窯廠。御窯之外，更多的是民窯，御窯燒造器物進貢宮廷，民窯產(chǎn)品則行銷全國。很多民窯的燒造水平也很高，這件明代青花云龍紋香爐就是其中的代表。信士程時振就地選材，用家鄉(xiāng)的這一特產(chǎn)，向泰山娘娘獻上了屬于他自己的虔誠。

這篇銘文短短104 字，時間、地點、人物俱全，祈求事項也說得清清楚楚。信仰盡管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寄托，但絕不是枯燥和空洞的，碧霞元君的職司就是溫暖人心的。正如明代王錫爵撰寫的《東岳碧霞宮碑》所言：“元君能為眾生造福如其愿，貧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歲，賈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為親愿，弟為兄愿，親戚交厚，靡不相交愿，而神亦靡誠弗應(yīng)?！毕銧t上的這一百余字，字里行間透露著程時振闔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濃濃親情，和他對全家美好生活的向往。

另外，該香爐原器名“青花云龍紋瓶”，當時定名是從其銘文“……程時振敬造大青花瓶一副……”而來。有研究者認為，此器與傳世的一批原為雙耳三足鼎式爐的殘器一樣，器口、雙耳、三足均缺失。其原用于插配雙耳的器肩處對稱雙方孔，以及器腹下等對三圓孔，被填補以充瓶罐之用，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青花瓶”，然而其復原后實為雙耳三足鼎式爐（夢筆：《遇物自成趣—香港藝術(shù)館藏天順青花瓶與楊氏家族》，《收藏家》2018 年第9 期）。從該器肩部和腹部的空洞來看，這些空洞是有規(guī)律分布的，故應(yīng)定名為“青花云龍紋香爐”。

明代，山東以及與山東鄰近的今河北、河南、安徽、江蘇等地是碧霞元君信仰最重要的區(qū)域，這些地區(qū)的很多縣都建有碧霞元君的行宮，滿足當?shù)匕傩盏臍q時祭拜。在距離泰山兩千里之遙的江西，明代饒州府轄鄱陽、德興、安仁、余干、浮梁、樂平、萬年七縣，通過查閱地方志，只查到鄱陽縣有一處碧霞宮供奉泰山娘娘。但這里的東岳廟卻著實不少，鄱陽、余干、樂平、德興均有東岳廟。景德鎮(zhèn)也有東岳廟，建在鎮(zhèn)北觀音閣附近，祀東岳大帝。

景德鎮(zhèn)及周邊有如此深厚的泰山信仰，信士程時振又是一位走南闖北的商人，對紅遍長江南北的碧霞元君肯定比較了解，因此才有了青花云龍紋香爐的燒造和供奉。

督陶官唐英

無獨有偶，還是在景德鎮(zhèn)，清雍正乾隆時期（1723—1795）的著名督陶官唐英，在管理景德鎮(zhèn)御窯廠期間，除了為宮廷燒制各種精美的御用瓷之外，也燒造了一批自用的供器，器形有香爐、花觚、燭臺，供奉的神靈有東岳大帝、觀音菩薩、地藏菩薩，其中有一些進獻給碧霞元君。如2009 年北京保利秋拍唐英款青花纏枝蓮紋香爐，殘高39 厘米，口徑30 厘米，腹徑45 厘米，器身銘款：“養(yǎng)心殿總監(jiān)造，欽差督理江南淮、宿、海三關(guān)，兼管江西陶政，九江關(guān)稅務(wù)，內(nèi)務(wù)府員外郎仍管佐領(lǐng)加五級，沈陽唐英敬制。獻東霸天仙圣母案前永遠供奉。乾隆六年春月谷旦?！鄙虾２┪镳^藏唐英款青花纏枝蓮紋花觚（一對），器身銘款：“養(yǎng)心殿總監(jiān)造，欽命督理江西陶政兼管江南淮、宿、海三關(guān)，暨江西九江關(guān)湖口大孤塘等關(guān)稅課，內(nèi)務(wù)府慶豐司員外郎兼佐領(lǐng)加五級、沈陽唐英敬制。五供全分虔獻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四道街東口天仙圣母殿前永遠供奉。大清乾隆五年十月朔日?！绷硗膺€有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青花纏枝蓮紋花觚、英國國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藏青花纏枝蓮紋燭臺（一對），器身銘款與上述兩器雷同，均為東壩天仙圣母案前供奉，燒造于乾隆六年（1741）春月。

器物銘款中的東壩（東霸）即東壩，距北京朝陽門二十余華里，歷來被視為京東重鎮(zhèn)。東壩天仙圣母廟，供奉的也是泰山娘娘碧霞元君。據(jù)考，明成化年間（1465—1487）北京城始建碧霞元君行宮。大約到明末，北京城的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各有一座較有影響力的行宮，分別命名為東、南、西、北、中頂。五頂之外，丫髻山和妙峰山是另兩處北京城郊著名的朝拜碧霞元君的地點。丫髻山位于京東平谷縣西北隅的群山環(huán)繞之中，距北京約160 華里。農(nóng)歷四月初一至十八是丫髻山的廟會，北京城的皇室成員、官員士紳很多都會來進香祭拜，官方色彩極為濃厚。東壩恰好位于從京城去往丫髻山的必經(jīng)之地，東壩天仙圣母廟不僅是當?shù)匕傩占腊萏┥侥锬锏膱鏊€是去丫髻山朝山進香香客的中途駐留祭拜之地。

唐英向碧霞元君進獻的器物上均未寫祈求，那他究竟是為何事呢？據(jù)推測是因乾隆五年（1740）中秋后他剛得一子，乾隆六年次子金榜題名，且恰逢唐英六十歲壽辰，故才有乾隆五年十月、乾隆六年春月頻繁燒制青花五供，敬獻京城東壩天仙圣母之舉，目的就是為祈求母子平安，保佑全家安康。但這些又不便言說，因此未在銘款中寫明。

程時振和唐英，一個生活在明代萬歷年間，是普通商人，普通的連經(jīng)營何種商品都不知曉；一個是清雍正乾隆時期的督陶官，在景德鎮(zhèn)御窯廠歷史上督陶時間最長，他主持燒造的瓷器深得皇帝喜愛，被稱為“唐窯”。盡管身份懸殊，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與景德鎮(zhèn)有關(guān)，一個是景德鎮(zhèn)居民，一個在景德鎮(zhèn)督造御瓷28 年。而且，他們都曾為家庭的平安幸福，向泰山圣母碧霞元君進獻過供器。他們生活在各自不同的時空里，但碧霞元君將這兩位不同時代、不同境遇的人連在一起。這些產(chǎn)自景德鎮(zhèn)的精美瓷器，當年供奉于不同地點，現(xiàn)在又收藏于各個博物館，卻共同見證了明清兩代相距百年的兩個鮮活的生命個體關(guān)于碧霞元君的信仰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