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雨一下,行人就少了,平常那些擁擠的景區(qū)也難得地顯現(xiàn)出空蕩。這么說來,雨天要更適合游玩,尤其是去寺院。寺院是許愿聽禪之處,在雨天去寺院,足見心誠,心誠則靈。再加上有雨聲作背景音樂,禪意就更美妙了。
我有過兩次雨天游寺的經(jīng)歷, 一次是靈隱,一次是上天竺法喜寺。這兩處離住所都不遠。
人家說雨天出行頗多麻煩, 我卻不以為然。 所謂麻煩,頂多是手里要擎把傘,可是傘也為你贏得了一小方空間, 避免了擁擠時與他人摩肩擦腰的尷尬。 用佛門觀點看,這到底是麻煩還是福祉呢?
佛門多傍山,山有靈氣,在雨中表現(xiàn)得尤甚。林中升起的道道白煙將山峰包裹,猶如神秘的仙蹤時隱時現(xiàn)。 佛門也是依傍山林的更幽靜, 讓人在六根清凈中通達大徹大悟。 青石山路被雨淋過,光澤不再生硬,而有了水的溫婉,讓青石本身一亮,也讓行人眼睛一亮。此時的青石最為好看,這樣的路,走起來也更加舒坦。
先前聽一位文友講, 他妻子曾去靈隱祈求姻緣,不久后就遇見了他。相互確認(rèn)了眼神,猶如闊別許久的老友,僅僅過去四個月就步入婚姻殿堂。 后面也沒有遭遇閃婚的諸多惡果,反倒是夫妻恩愛、燈火溫馨,實在讓人羨慕。這段婚姻仿佛怎么看都是上天促成的。 于是,我的心里也有了向往。
走進寺中, 我看見了與往常不同的景象: 原先分散各處的游客們都避難般集中在回廊里頭,或者是大殿屋檐下方。此時的寺院里顯出空曠來, 讓我心里也放松了下來。 那些鼎沸的人聲,多少讓佛門清凈受到了叨擾。 即便是真正虔誠的許愿者,也不可避免地會聽見雜音,不曉得對心愿的靈驗會不會產(chǎn)生影響? 佛門亦喚作“空門”, 那個“空”字,就是佛的境界,排除雜念、心無旁騖。一旦抵達如此境界,心也就無所束縛了。
而我此行是來聽雨的。 雨聲是天空的奏樂,與人世間的曲調(diào)大大不同。人世間畢竟有七情六欲的輪回, 導(dǎo)致人的心靈往往不那么純凈, 從這種心靈發(fā)出來的聲音自然也就不夠純凈。 雨聲不一樣,它激蕩,它哀怨,它千回百轉(zhuǎn),它豪情萬丈。 它有它的脾性,它也會使性子,但都與人無關(guān)。 人世間的詞語只能修飾它,卻永遠無法影響它。
我坐在一條長廊下聆聽天地間的動響,只見銀亮的雨從屋檐處落下來,心里想問:是什么讓它們整齊地串在一起呢?是頭頂高高翹起的屋檐嗎? 是屋檐上整齊排放的瓦嗎?好像都不是。天地要奏琴,雨珠就成為有致的音符。 答案是簡單的:一切,渾然天成。
大地上千萬年時光已付于東流, 人世該經(jīng)歷了多少悲歡離合呢?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是頭頂那片湛藍依舊深沉,夜晚的月亮永遠都是那么蒼白, 光芒平靜得不曾泛起過一絲波瀾, 直有種漠視人間悲苦的高冷。人看到的景象,終歸帶著自己主觀的成見與想象。 唯有天地本身才是最真實的模樣。雨從天上來,又落進大地。天與地,都是人類無法掌控的所在, 因此雨也避免了沾染上人間的情欲,保持著徹頭徹尾的純真。
此時,古剎的鐘聲也靜止了,耳畔唯有雨聲,綿綿千年不絕,奏起萬古悠揚。
為人在世,盡管極力避免,可終歸還是要遭遇那許多的身不由己。 自己的心被拉扯、被困擾、被支配,甚至不可避免地被侵犯。曾經(jīng)輕盈的心,因為不斷增加負(fù)擔(dān)而越發(fā)沉重, 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黑夜中摸索前行的人,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心里總冒出各種聲音,如蹩腳的交響樂般沒完沒了。心中的念頭于是不再單一,而此時的自己,也早已失卻了最初模樣。越是如此,就越渴望一場雨到來。 人世間的污穢靠人自己無法消除, 必須依靠從天而降的甘霖才能徹底洗凈。 大地上的音樂只能回蕩在一小塊地方,能夠聽懂的也只有演奏者自己而已。而雨聲能夠充盈整個天地,讓萬物都聽見,明白這是上蒼的恩澤。 沐浴在這浩蕩的恩澤里, 胸中那顆狂妄的心, 終于平息下來了。
心靜了,雨聲就變得更美妙。 站高了,天地就變得更寬敞。 我看見遠處的青山上飄動著仙靈的霧氣。在雨聲中,我聽到了禪的樂音。禪不只是眼前空曠的寺院、打濕的青石地板、雨中蜿蜒的回廊這些林林總總,更是眼前世界的無盡無窮。
雨很久才停歇, 游人紛紛從躲避處出來,寺院里重新變得熱鬧。有個小男孩跑過來兜售紀(jì)念品, 我看見其中有四個小和尚的玩偶。 他們或是以手捂耳, 或是用手蒙眼,模樣憨實可愛還似存深意,問了方知,他們分別叫“不動”“不聽”“不說”“不看”。做到這“四不”,就實現(xiàn)了心無旁騖,沒想到禪意還如此可愛,我愉快地買下了它們,至今依然置于案頭,內(nèi)心時時因之而明朗。
回去時, 在寺門外偶遇一只趕路的蝸牛。我留意到它與尋常蝸牛不同,背上的殼現(xiàn)出深深褐色, 博物館櫥窗里那些舊物也是這種顏色, 讓人感受到久遠積淀而成的厚實。 由此猜想, 它或是種群中年歲較大者。蝸牛已經(jīng)走出長長一條線,在雨水沖洗過的地面亮著光澤。
在天生萬物里頭, 蝸牛當(dāng)屬最不適合行走的,它們身無一足,還負(fù)著重物。 然而它們卻是最堅定的跋涉者,哪怕以身代足,也非得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線。 遠處有自行車叮當(dāng)駛來, 我連忙將它拾起放入草叢。自行車過后,我看見它立馬又走出了草叢, 重新開始了一條閃亮的軌跡。 支撐它的,應(yīng)是一顆虔誠趕路的心。
蝸牛已經(jīng)行至遠處, 我順著它的背影放眼望去, 好像看見天地間許許多多像它這般低頭趕路的人。對于跋涉這件事,他們向來足夠虔誠。也只有心誠了,終點才會來到眼前。
后來, 我也勇敢地走到了意中女孩面前,將求來的心愿符放在她手心,而她,也對我露出了雨后晴山般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