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
堵
一大清早,靠在麻塘灣的一只木帆船上,“燒火”一個勁兒從艙里往外舀水?!邦^天過鼓眼磧的時候,走艙底板擱了一下,艌縫有點浸水,一晚上積到可淹腳背了?!崩蠘锖尤桨酌貞浧鹜拢f,“早年我在木船上當雜工,就叫燒火,這種事,該我做?!?/p>
川江上載重百噸的木帆船屬大船,從頭到尾有十來個艙,幾十噸的船有艙八九個。船小,艙少。船艙從頭至尾依次排列有尖子艙、走艙、桅臺艙、火(太平)艙、官艙、腳(足窩)艙、燕尾(吊樓子)艙。其中,官艙和腳艙可以是多個。所有艙與艙之間均用木板相隔,川江橈胡子喊“堵”。
川江走船,難免擱、碰而浸水、漏水,但它只是船體某個部位,涉及一個艙,最多兩個。如果碰撞的孔眼大,馬上靠岸修補。只是擱淺出現(xiàn)裂縫,就立即用油灰填敷。橈胡子們常備木質(zhì)戽斗,把艙里的水舀出去,稱“看艙刮槽”。冉白毛很有把握地說:“有堵,水再多,也只漏滿一個艙,整條船,沒得事?!?/p>
盛唐之始,長江上的木船船艙就已經(jīng)有“堵”了。1973年6月,在江蘇如皋市白蒲鎮(zhèn)通往長江的古河口處,發(fā)掘出一只木船,長十七米多,共九個艙,有木板隔開??脊艑<覕喽ǎ舜ㄔ煊诠?49年后不久,即唐高宗的盛唐之始。有“堵”的船艙,標準名為“水密隔艙”,是中國古代造船技術(shù)的一項創(chuàng)造?,F(xiàn)在全世界的輪船都建有水密隔艙。
艙多,堵多,它與左右船舷和底板緊密連接,全船整體性強,局部的硬度也增加了。船艙似人的胸腹腔,堵,如保護胸腹腔的肋骨。有堵,裝貨可按品種分開。同一類貨物,分艙裝,不擠壓,又便于整理、歸納。
過去我在江邊見過糞船,卻沒堵。近郊農(nóng)村的社員進城,運糞回去當肥料,拆掉木船中間的堵,成通艙,裝糞多。糞的腐蝕性大,挑完后馬上清洗,通艙也易于打理。小時候在湯溪河還看到平底船,也沒堵,敞開的大艙,只是左右船舷口橫拉著幾根木枋,以增強船的整體性。這種船專門給鹽廠裝煤。沒堵的都是短航船,在幾十公里范圍內(nèi)走船。
川江橈胡子為什么喊“堵”?明明就是一塊隔板。也許“隔”有阻隔、間隔、斷絕之意,這些字眼對于走船來說不吉利。堵,其意也不是很好,但可以把水堵住,寓意也是可以。就如橈胡子不說“開船”,恐船破,稱“開頭”。但“開頭”不是“破頭”了嗎?橈胡子不管頭破與不破,只要不直接說船破,就行。
各行各業(yè)有行話,也稱黑話、暗語,不想讓外人知其義。橈胡子的行話也許并不是為了保密,因從行業(yè)忌諱,擔心言語是不吉之兆,說得隱晦:“打爛”說“打劈”;不能喊“船老板”,意為去水里“撈板”,喊“船主”;船“到”碼頭叫“擾”碼頭,因“到”與“倒”同音。即便是船開頭時,碼頭上船挨船,真的要倒著才能出來,他們也不說“倒”,而叫“退檔”。
橈胡子因此造詞多。傘,喊撐花兒。不然預示船撞石而散(傘),不得了。過去傘面用油紙敷做,竹篾條當骨架并刷紅漆,撐開,像花開一樣。多形象的詞??曜訛轶?,兩千多年前出現(xiàn)時就這么叫。船不能?。纾?,要反起,說“快”,又因是竹子做的,漸漸成了“筷子”。舊時,岸上的人也喊傘為“撐花兒”,而“筷子”,現(xiàn)在人人都這么說。
橈胡子還把“翻”說成“張面”——張開一面;“倒”說“傾”——傾盆大雨;“打水”說“扯水”——桶鋬上系繩子從井中、河里扯;“沉”說“蔫”——淹……哪個詞不形象?
橈胡子會造詞,造的詞有趣,連岸上的人都用。
艌
“堵”與左右船舷和底板,以及所有船板之間,均用鐵釘釘接。按不同部位,五寸三釘、一尺五釘、一尺一釘。底板與船舷交縫處幾乎為直角,受力大,必須半寸一釘。也就是說,釘與釘相隔不到兩厘米。一只船幾百上千塊木板,釘釘相連,俗話說“爛船還有三千釘”,拿來比喻家底殷實戶,就是破落了,也有老底子墊著。
船釘在板縫處斜插釘入,并上下交叉,稱釘人字縫。每顆船釘釘進船板后,要把釘頭沖進板里,做到釘不外露。船釘在鐵匠鋪用熟鐵打制,長四五寸,四棱形,也叫方船釘。航行中,船板之間張力大,方船釘受力好。除了方船釘,另有鋦釘,土話喊抓釘、扒釘、螞蟥釘,外形如“ [ ”。鋦釘用在船艙內(nèi),一尺三鋦,橫釘板縫,使抓力。
鐵釘只是連接船板,板縫不防水。古人把船板邊做成凸凹狀,榫卯連接。板縫兩邊邊沿再各鉆一些小孔,用細鐵條穿過,箍扎三道,每道緊勒,又以木片填塞孔隙,最后注入鉛液封固。這種方法煩瑣、復雜,也不能完全做到密不浸水。
大概也是在唐高宗時期,造船業(yè)中出現(xiàn)一種塞縫技術(shù)。用竹瓤子或麻絲加油灰塞填板縫,一道灰一道麻地操作,直至密實。這叫“艌”。麻絲大家都知其物,竹瓤子從南竹上刮下,油灰由石灰與桐油拌和而成。這些材料具有很強的防水性和黏結(jié)力,特別是桐油,為中國特產(chǎn),戰(zhàn)國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木船造好后,船體上下里外,也擦抹幾遍桐油防腐。先前釘船板縫時沖進去的釘頭,同樣艌上油灰防銹蝕。至今,木船仍保留和使用著這種艌縫技術(shù)。
艌縫非??际炙?,川江造船業(yè)有一句行話:“水木匠好學,難打歪歪鑿。”意思是,用鑿子把竹瓤子、麻絲灌進船板縫隙,鑿子要左歪右拐才能填實。掌握不好鑿子,縫就不密實,很可能要浸漏。艌,解釋為嵌塞、填補。本可以用“捻”,堵塞之意。我以為用“艌”更恰當,舟旁,涉船。就如耕作農(nóng)具加“耒”旁,一看就明白。
除了船板,建造木帆船還用木枋和圓木。木枋作船體骨架,船板依附而釘。船好比一條魚,木枋就是這條魚的骨刺,支撐它游動。木枋又用在左右船舷上口,包邊而置,牢固。船頭、插杠、桅臺艙和船舵處的橫木也用木枋,在上面開榫眼和鑿孔洞,便于安裝梢齒、槳腳與插入插杠、舵柱。
使用圓木時,從中剖為兩塊半圓木棒,對稱地釘置在左右船舷,位于最大吃水線以上,總長與吃水線一致。大船置三至五根,船小,三根以下。支流小溪河的船需柔性,不置。老一輩橈胡子告訴我,這叫“nà”。只有讀音。為什么喊“nà”?具體是哪個字,我咨詢過很多老橈胡子,沒得到答案。他們大多數(shù)文化低、識字少,又是口耳相傳,以前根本沒想到要去弄明白。但船舷為何釘置這種半圓木棒,他們的回答卻十分一致:“硬肘”——像手肘那樣結(jié)實、扎實。
川江各地方航運史志上,“nà”出現(xiàn)過多種寫法:捺、納、拿、臘。可這些字的含義都與其設(shè)置之意不吻合。唯獨《重慶內(nèi)河航運志》里按其外形取名,稱“棱條”。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川江各地紛紛組織編寫航運史志,編纂人員基本上是航運系統(tǒng)退休職工,為本單位的“土秀才”,但對像“nà”這種大量散落民間的行話,并未進行系統(tǒng)收集、整理和分析、研究。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畢竟也屬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內(nèi)容,值得保存。
有一次,我按家鄉(xiāng)《云陽縣航運志》上記錄的編纂人員名單,一個個去打聽,想找他們擺龍門陣,“挖”點東西。航管部門一位已退休的知情者告訴我,當初執(zhí)筆和資料搜集人員都已作古。他指著書上主筆李老先生的名字補充道:連他兒子,去世都快二十年了。
風
木帆船必有帆。但川江橈胡子不喊帆,因與“翻”同音,走船忌諱,他們叫布條,或布,或篷,有的干脆直接叫“風”。風就是力,因此揚帆叫掌力,落帆說坐力。
東漢時期,川江木船已開始利用風帆助航。當時棉布還沒有出現(xiàn),一般用麻布或篾席做帆。杜甫寓居夔州(今奉節(jié))時有詩描述:“起檣必椎牛,掛席集眾功。”大意是揚帆開船時,要殺牛祭拜。這里面的“掛席”指的就是“篾席帆”。明清后,布帆開始在川江普及起來。用多幅白布拼縫成一張大布幕,每隔一米多,橫綁一根竹竿作骨架,既能承受強勁的風力,又便于掛在桅桿上用繩索升降。這種帆稱硬風、硬布條。船小的話,一般用“軟布條”,中間沒有竹竿骨架,平時收裹起來,走船遇風時,才綁掛在桅桿上。直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因篾席價廉,仍有一些小船用其做帆。
布帆長年風吹雨淋日頭曬,容易破損,便補上一塊新布。小時候,川江上常見東一塊、西一塊,新舊不一的補疤船帆,從沒在意過?,F(xiàn)在看到這種老照片時,覺得有一種滄桑感,并格外生出惆悵的情緒來。
川江走船,逆流為上水,順江叫下水。吹風,也跟著喊打上風、打下風。橈胡子走船雖盼順風好揚帆,但并不是說風越大越好。遇大風,帆要落下來,甚至靠頭(停船),叫扎風。風比較大的時候,帆落下一部分,受風面積小一點,橈胡子喊此為“搖布條”。航行中,要使帆達到最佳鼓風效果,有時須調(diào)整角度,稱“轉(zhuǎn)角”。有意思的是,一些江段的橈胡子稱之“拿風情”。聽起來很文藝。
開頭要看風向。唐代,川江木船的桅桿頂端裝有一種可隨風轉(zhuǎn)動的木鳥,嘴銜長布條,可觀風向,名“伺風鳥”。清代和民國時期,大多數(shù)船桅桿頂端掛一面小旗試風向,小旗也是所屬船幫的標志旗。
長江中下游一帶走船測風向,則在桅桿上掛一撮重約五兩的雞毛,稱之“五兩”。許慎《淮南子注》中曰:“■,候風也,楚人謂之五兩也。”魏晉文學家郭璞的《江賦》里有一句:“覘五兩之動靜。”意為仔細觀察五兩測得的風向。歷代使用“五兩”測風較廣泛。唐朝詩人王維有詩句:“何處寄相思,南風吹五兩?!蓖⑽募要毠录耙灿性娫唬骸皷|風滿帆來,五兩如弓弦?!北彼钨R鑄又有句:“朝來著眼沙頭認,五兩竿搖風色順?!泵鞔杂谩拔鍍伞睖y風,內(nèi)閣首輔張四維說:“被他火箭飛來緊,我船五兩見火就著?!?/p>
川江走船,最好是順航的徐徐清風。云陽老縣城對岸半崖上有個張飛廟,順江和逆流幾里外,可遠眺其巖壁上“江上風清”四個大字。字為光緒末年曾做過國子監(jiān)學正的縣人彭聚星所題,因于一個“風”的故事。
據(jù)說康熙末年,吏部尚書張鵬翮回四川老家蓬溪祭祖,坐船沿江而上。途經(jīng)云陽縣城時,隨從提議,去南岸的廟里祭拜一下蜀漢名將張飛。尚書張大人以“相不拜將”為由婉拒。何況這天江上打上風,正好順風而行??纱贿^張飛廟,突然刮起了下風,逆流又迎風,一天才走三十里。天黑時到了一個前不挨村、后不著店,名叫三壩溪的地方,只好靠頭夜宿。第二天早晨大家醒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船竟鬼使神差地倒退三十里,停在了張飛廟腳下的銅鑼渡口。尚書大人認為是船沒拴牢,夜里順流倒退了,吩咐立即啟程。又遇下風,仍夜宿三壩溪。次日晨,船再次退到了銅鑼渡口。尚書大人不信邪,又上行,還是逆流迎風……天亮后,船第三次停在了張飛廟腳。尚書大人頓時大驚,事不過三,連忙登岸向張飛“謝罪”。
拜畢返船,江上突然吹起一陣清風,正是上風,開頭揚帆,一會兒就到了三壩溪。尚書大人詩曰:“銅鑼古渡蜀江東,多謝先生賜順風。”這詩的碑刻,至今留在張飛廟的助飛閣里。
過去川江上也有沒帆的船,但只能叫木船。許多支流溪河水淺灘多,河道又曲折,呈“之”字小彎,特別是山區(qū)河谷風向亂,根本不適合用帆。走上水船時,全靠推船、拉纖。下水船主要靠流速,不時用櫓和橈助力。
船有幫,行有會。川江的船為大河幫,以重慶為界,又分上河與下河各幫。攏了一地,各靠各的碼頭,互不越界。支流的船屬小河各幫,到了江口,一般不入川江。川江的船守規(guī)矩,同樣也不去支流。這樣,各船裝來的貨物必須轉(zhuǎn)載后才可繼續(xù)航程,因此催生出一種職業(yè):打過檔。川江岸上有“打過檔”的言子——把張三的貨批發(fā)進來,加點價,馬上打給李四——賺錢不費力。打過檔有專門的木船,只在港內(nèi)航行,叫“打駁船”。因運距非常短,打駁船不用風帆,連橈都沒得,全靠籇竿撐行。
從山里砍一根南竹,去掉竿巔細的部分,竿的根部箍一個鐵尖。如果南竹有點彎,用火稍稍烤一下彎的地方,扳直,拿石塊壓伸成型。這就是川江話說的籇竿。清代早期四川方言詞典《蜀語》上也解釋:撐船竿曰籇竿。但現(xiàn)在大家書面都寫成了“篙竿”,與口語不一樣。
橈胡子手握黃燦燦的籇竿,箍鐵尖的根部戳向水底,并朝船尾撐去。因反作用力,船緩緩前行。撐到尾了,提起水漉漉的籇竿前行幾步,又往水里戳去……周而復始。
小時候聽過一個謎語:“在娘家青枝綠葉,到婆家面黃肌瘦,提不得呀提不得,一提起淚灑江河。”
謎底是:籇竿。
老橈胡子冉白毛說:我就是一根籇竿,淚水和汗水都要灑到河里頭。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