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風(fēng)吹來,盤踞在我的鼻尖。更多的風(fēng)在爬山虎的葉子上、河面的睡蓮上,以及岸邊小孩子稀疏的頭發(fā)上,快速地翻閱著……它們是在尋找什么?一群群麻雀從梧桐葉子脫落的地方冒出來,在那里說三道四,蹦蹦跳跳。樹上,圓滾滾的球形果實搖來晃去,像一個個耳麥,這棵樹把它們垂掛在空中,想要收聽到些什么呢?
我踩著葉子,從小區(qū)里的磚石路上走過,感覺身邊所有的事物都像是有話要說,比喻、擬人、排比、夸張……它們隔著物種的界限向你傳遞某種信息,那么復(fù)雜,又那么親切、熟悉??諝饫飩鱽碛旰笄嗖菘菸奈兜溃@讓我想起某個秋天的清晨,從這樣的氣息里穿過,去地里掰棒子、摘南瓜、薅蔥、挖紅薯或者土豆。在一個個重復(fù)的季節(jié)里挖出新鮮的果實,將它們放進地窖或者糧倉,儲存起來。我父母總是在跟某個季節(jié)搶東西,把那些物件從地里快速地收回來,藏在某處,保持水分,免得被凍壞。
而與此同時,螞蟻們也在田野里快速地搬運著。我蹲在地壟邊,看著父母和螞蟻們以同樣的姿態(tài)忙碌著。我坐在那里,讓自己安靜成大山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到,在大山的心跳里,父母的忙碌與螞蟻的忙碌運用著同一種修辭。
河邊,爬山虎的紅是一把鑰匙,它打開一層,讓我看見故鄉(xiāng)黃櫨葉的紅,那是一團團忽然就燃在遠(yuǎn)山的火,讓人有種錯覺,以為又有花忘了季節(jié),由著性子開了。它讓我想到少年時,自己和伙伴都有過那樣一張紅撲撲的臉,一整個秋天,風(fēng)和陽光都在這些紅臉上摸摸索索,好像錯將我們的臉當(dāng)成了一顆顆蘋果。當(dāng)然,它也摩挲奶奶的臉。那么瘦弱的奶奶,在田野里開墾出無數(shù)的小塊田地,種蔥,種紅薯,種土豆,也種花生。那些田地有的像鞋底,有的像頭巾,它們是奶奶扔在大山里的抽屜,在一些個清晨或者傍晚,她從那里取回各種鮮靈靈的果實。
在故鄉(xiāng),風(fēng)是大自然全年都在用的修辭。春天,它親吻你,冬天,在你臉上磨刀子。春天能有多溫柔,冬天就能有多狠心。我的臉被風(fēng)割出過口子,手上、腳上都被割出過。在山路上一走,風(fēng)直往手上的口子里鉆,像是急切地要往那里塞上一封信。腳丫上的口子總是往外滲血,母親給我洗了腳,往上糊一層煮熟的土豆泥,可惜這口子根本不領(lǐng)情,依舊張著,似乎有話要說。它要說些什么呢?說它走過的那些路嗎?等到晚上,襪子和肉連到了一起。母親幫我一點點往下撕扯,扯出一塊血膿來,又是往上抹蛤蜊油,又是放在火上烤。一股熱氣,順著那口子直往身體里灌。
父親從外邊回來,看了看,什么話也沒說,去他的電工包里來回翻找一陣,拿出一截白膠布。那截原本用來纏電線的膠布,被他快速地扯下,牢牢粘在我腳底。白天,這塊膠布總是向我提醒著它的存在。許多個冬天,我的腳是父母和一場場寒風(fēng)競技的舞臺。他們想盡辦法,讓那些口子閉緊嘴巴。
露水有時是搖擺的無根無莖的果實,有時是一面微小的立體的鏡子。這透明的球體在清晨探照整個世界。它看得見,清晨,誰奔忙在田地里割韭菜、拔蘿卜,誰穿著一雙高腰球鞋彎著腰撿地軟,誰對著一地莊稼嘆息或者說話。少年時期,我沒有看到的有關(guān)清晨的景象,都被無數(shù)的露水記載著。但它們從不認(rèn)賬,等我去辨認(rèn)的時候,翻身就滾落到土里,又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努力往上爬,能爬多高就爬多高,然后藏在一顆顆玉米的籽粒中,也藏在瓜果最甜的那一部分里。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們也藏在年長者的眼眶里。當(dāng)我第一次看見那露珠從他們身體里分泌出的時候,我才知道了那個秘密——他們,也是這大地上的莊稼。
奶奶喜歡坐在玉米皮編制的蒲團上,花白頭發(fā)總是遮住半張臉。她將高粱稈也長長短短地切好,兩頭用細(xì)小的樹枝接上,拼造出了一座宮殿。她把這禮物送給我的時候,也一同送我些故事,王寶釧苦寒窯或者梁山伯與祝英臺樓臺相會。她還用布頭拼制出一張張被子,用塑料袋折成三角形拼制書包……奶奶總善于用零碎的東西拼湊出另一種東西。比如用雞蛋拼湊出一年的用度,用一塊塊田地拼湊出孩子們的營養(yǎng)所需。她也習(xí)慣于拆解,用碎片的敘事向我展現(xiàn)她的童年,那散落在歲月深處的星星點點的甜。
夏天,她送我麥秸稈做的蟈蟈籠子掛在高處,又交代我,要喂它們吃南瓜花、酸棗葉,掛露水的最好。那只蟈蟈最終吃掉了另一只,而它自己也死了,兩只腳還緊緊地抓著一段麥秸,表現(xiàn)出一種不舍和恐懼。在做東西時,奶奶過多地關(guān)照了細(xì)節(jié),說話時卻從不夸張,也很少比喻。她那么隨意將它們遞給我,只說“給!”好像一切都是順便為之。
幾十年過去了,我總渴望通過想象和夢境進入那段時空,把蟈蟈籠子取下,把“宮殿”拎在手里,將一切都緊緊攥著。我希望自己成為時間的竊賊,把那一段經(jīng)歷盡可能立體地進行剪切,粘貼出來。但醒來之后,手心里,除了因為握得太緊留下的指甲印,什么也沒有。
眼前的河水混濁,一些水草在里邊橫豎交錯。站在石頭后邊,我與這水影相認(rèn),確定那里隱藏著奶奶最后幾年的眼神,含混,卻微微透射出某種暗淡的光,像是眼眶里嵌了一對琥珀。奶奶看人時,總是費力地把那些光聚到一起,然后努力回想,眼前走過的人到底是誰。我總是怕與她對視,但她依舊到處搜索我的身影,不管誰經(jīng)過,都先把我的名字掛到人家身上。
她經(jīng)常坐在別人家的房頂上,望著遠(yuǎn)處那些小塊田地——她藏匿著的“抽屜”已經(jīng)被大山收了回去,先是長了苦菜,后來又長了野菊花,再后來,竟然有幾株黃色的野玫瑰也搬了家來。她不能跑遠(yuǎn),便在窗臺上種了許多花草,好像是為了與那些不能再去的遙遠(yuǎn)田地進行呼應(yīng),似乎在告訴它們,哪怕出不了遠(yuǎn)門,她也能種出一片姹紫嫣紅來。
去看她,就要穿過從土墻上鑿出的那一截甬道,暗得看不見手指。她剛才已經(jīng)在窗口看到我,在里邊喊著:慢點走,黑!用這聲音為我定位。我摸著一旁的土墻一步步試探著往前,終于進了那孔窯洞,她盤腿坐在炕頭,前傾著腰身,邀我上炕。我從那雙眼睛里看著自己的倒影,我像照鏡子一樣,看著自己坐在她的眼眶里,聽她說話。某一刻,我甚至覺得,此刻的自己正是她眼眶里那個小小的我投放出來的。
最后那兩年,她躺在炕上,已經(jīng)失去行動力。我總是避免去看她,也怕看到她混沌眼神里小小的自己,生怕從那里照見無以言說的膽怯。我知道,某種事情正在她生命里悄悄蔓延。她越來越瘦,越來越小。最后那次見她,窗簾拉著,她蜷縮成一團,見了我只是哭。那哭是有氣無力的。我感覺,暗處的奶奶像一叢被人放倒在地的纖細(xì)的花朵,一抖一抖的。
那次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大雪封山,我只好背著行李出發(fā),到山下搭班車去外省上班。雪沒過小腿,在腳下咯吱咯吱地呻吟。幾天之后,我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當(dāng)時正在街邊店里買自行車。我付錢的手顫抖著,推動那車子,騎上去,感覺車輪迅速地滾動著,像是要飛快地碾碎什么似的。
那些年里,我總是夢見她依舊躺在老屋的炕上,旁邊停留著一口棺材,像船一樣,等著載她去遠(yuǎn)方。她去世之后的多年,一直暫居在我的夢里。我總覺得,那是她有意將生前的留白一點點涂抹填滿。
后來,我結(jié)婚時,長輩們把她的照片請出來,靠墻供著。她以這樣的方式參加了我的婚禮。她的眼神里保留著那幾年的混沌。我彎下腰去,擦拭照片上的灰塵,然后,偷偷抹掉了眼眶里的淚水。
我一次次爬上地壟。仿佛那些曾經(jīng)被奶奶收獲瓜果的抽屜,如今也變成了我的。在所有大地深處的抽屜里,我都能發(fā)現(xiàn)長輩們留給我的非文字的驚喜。于是,我看到柿子樹結(jié)滿果實,看到柳樹彎腰,拼了命也要親近土地上的一棵草,看到喇叭花在柵欄上竭力喊出無聲的消息……大地生產(chǎn)了最新鮮卻又最古老的語言,將它們攬在懷里,等著某個人或者所有人去聆聽。為什么我在更小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呢?好像年齡一日日增長,就是為了讓自己終于可以夠到這些秘密似的。
這么多年,每次回鄉(xiāng),我都會去大山深處,遇見石頭,就坐上去。山野空曠,看不見人,但抬頭低頭都能看見往昔的情景。語言開始在心里亂撞,它們像醉了一樣,東倒西歪,拼不出一串像樣的句子。
走在小區(qū)里,看到曾在5月盛放過的野玫瑰,現(xiàn)在只剩下小小的葉片晃動,綠化帶里的黃櫨也已經(jīng)變換了色彩,松塔不時從高處落下……眼前的植物仿佛也與故鄉(xiāng)的植物通聯(lián)、合謀,讓所有既虛無又真實的東西飄過,在心里扎根。我恍惚起來,此刻,自己到底身在哪里?但一眨眼的工夫,這幻覺便碎掉了。我呆立著,對每一株搖擺在風(fēng)里的植物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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