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要寫作,便須讀書。讀書與著書是不可分離的事。當我初次執(zhí)筆寫小說的時候,我并沒有考慮自己應否學習寫作,和自己是否有寫作的才力。我拿起筆來,因為我讀了幾篇小說。這幾篇小說并不是文藝杰作,那時候我還沒有辨別好壞的能力。讀了它們,我覺得寫小說必是很好玩的事,所以我自己也愿試一試?!独蠌埖恼軐W》便是在這種情形下寫出來的。無可避免的,它必是亂七八糟,因為它的范本——那時節(jié)我所讀過的幾篇小說——就不是什么高明的作品。
一邊寫著“老張”,一邊抱著字典讀莎士比亞的《韓姆烈德》。這是一本文藝杰作,可是它并沒有給我什么好處。這使我懷疑:以我們的大學里的英文程度,而必讀一半本莎士比亞,是不是白費時間?后來,我讀了英譯的《浮士德》,也絲毫沒得到好處。這使我非常的苦悶,為什么被人人認為不朽之作的,并不給我一點好處呢?
有一位好友給我出了主意。他教我先讀歐洲史,讀完了古希臘史,再去讀古希臘文藝,讀完了古羅馬史,再去讀古羅馬文藝……。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從歷史中,我看見了某一國在某一時代的大概情形,而后在文藝作品中我看見了那一地那一時代的社會光景,二者相證,我就明白了一點文藝的內(nèi)容與形式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過,說真的,那些古老的東西往往教我瞪著眼咽氣!讀到半本英譯的《衣里亞德》,我的忍耐已用到極點,而想把它扔得遠遠的,永不再與它謀面??墒?,一位會讀希臘原文的老先生給我讀了幾十行荷馬,他不是讀詩,而是在唱最悅耳的歌曲!大概荷馬的音樂就足以使他不朽吧?我決定不把它扔出老遠去了!他的《奧第賽》比《衣里亞德》更有趣一些——我的才力,假若我真有點才力的話,大概是小說的,而非詩歌的;《奧第賽》確乎有點象冒險小說。
希臘的悲劇教我看到了那最活潑而又最悲郁的希臘人的理智與感情的沖突,和文藝的形式與內(nèi)容的調(diào)諧。我不能完全明白它們的技巧,因為沒有看見過它們在舞臺上“舊戲重排”。從書本上,我只看見它們的“美”。這個美不僅是修辭上的與結構上的,而也是在希臘人的靈魂中的;希臘人仿佛是在“美”里面呼吸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