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弗拉基斯拉夫·奧特羅申科
剛一開春,我家的鄰居尼古拉·馬卡洛維奇就死了。他去院子里掃雪,揮了兩下鐵鍬,然后就倒在地上死了。我的曾祖父格里沙為此難過極了。他很喜歡尼古拉·馬卡洛維奇,經(jīng)常和他一起喝蜂蜜酒,教他怎樣跟蜜蜂交談。曾祖父總是彬彬有禮地和蜜蜂說話,就算有時候責(zé)罵它們,語氣里也透著柔情。每次他一鉆進(jìn)蜂箱,蜜蜂就上下左右地蜇他,這時候他會說:“你就給我淘氣吧,真淘氣!”而尼古拉·馬卡洛維奇則會毫不留情地痛罵這些蜜蜂。常常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他剛把筑著蜂巢的架子從蜂箱里取出來,就扯開嗓門在院子里大罵:“啊——討厭鬼!”這句罵人的話是尼古拉·馬卡洛維奇的口頭禪,你都沒法想象他什么時候不這么說話。有時候,小貓溜進(jìn)了他家的閣樓,或是有什么鬼東西卡在了煙囪里——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他立馬就揮舞著拐杖跳出來,亂掃一通,還罵罵咧咧地叫喊:“啊——討厭鬼!”
我之所以不喜歡他,就是因?yàn)檫@一點(diǎn),也就是說因?yàn)樗麗塾霉照却蛉恕5俏易畈幌矚g的,是他的喉結(jié)。他的脖子又細(xì)又長,干干凈凈的,總是光禿禿地裸露在衣領(lǐng)外面,就像一根插在水井里的棍子??墒窃谶@樣的脖子上——你們能想象嗎——竟然長著一個巨大的、高高凸起的喉結(jié)。每當(dāng)他喝水、吃東西或者大聲叫喊“討厭鬼”的時候,他的喉結(jié)就在薄薄的皮膚下面來回滾動,似乎有什么惡心玩意兒在那兒爬來爬去,噦!而現(xiàn)在他死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他一直埋怨曾祖父:“你活得太久了,格里高利·潘杰列耶維奇,什么時候才能一命嗚呼呢,老不死的?”
而曾祖父回答:“悔(鬼)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科里亞①?!?/p>
曾祖父格里沙年紀(jì)太大了,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活了多少歲。這讓尼古拉·馬卡洛維奇開心不已,他偶爾也會纏著格里沙問:“你都快九十歲了吧?還是快一百了?”可憐的曾祖父格里沙坐在那兒,眨巴著眼睛,擺出一副努力想要回憶起什么的神情,但實(shí)際上他根本不明白尼古拉·馬卡洛維奇酒后說這番話的用意。他一定會死的,格里沙隱隱約約知道這一點(diǎn),可那會是什么時候呢?就連鬼都不清楚,而他也的確忘了算算自己究竟活過了多少年、多少天。不僅如此,他已經(jīng)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一年和一瞬間了,就像分不清我這個五歲大的小曾孫和蜜蜂、豬崽兒、母雞、鴿子一樣。他的小院就像一艘方舟,在時間的汪洋大海上漂來蕩去;而他這個略帶醉意的掌舵人,在天涯海角迷失了方向。他喝醉酒的時候只記得一件事——等到徹底清醒過來的那一刻,要放生所有那些他最喜歡的小動物:打開籠子、蜂房的出口、小棚子,還有屋門——在遠(yuǎn)處的那間臥室里,一到晚上就會住進(jìn)一個頂沒用卻非常好玩的活物②……
尼古拉·馬卡洛維奇的葬禮當(dāng)天,我的曾祖母阿尼西婭拽著我去了他家。干嗎非要這樣做呢?她常說,應(yīng)該去跟死者道個別。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過死人呢,而且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看見(死去的)尼古拉·馬卡洛維奇,但是這一次曾祖母說,必須去和他道個別,于是就拖著我去了他家。屋子正中間的兩張長凳上停放著一口棺材——寬寬的,長長的,淺淺的(還是扁扁的?或者還能怎么說呢?)。
我們走到尼古拉·馬卡洛維奇跟前——我一眼就瞥見了他的喉結(jié)(真是太難看了?。?。喉結(jié)變得更凸出了,硬邦邦的,比他那被人硬塞到脖子里的下巴還要高出一截。尼古拉·馬卡洛維奇一副失望的表情,看上去兇巴巴的,甚至還帶著一絲輕蔑。
“你總是催促格里沙快點(diǎn)死,總是催促他,唉——”曾祖母出人意料地拉長聲音哭訴道,不知道她這是在責(zé)備逝者,還是故意說給那些此刻正坐在長凳上的老爺爺老奶奶聽的,“你自己倒——先——走了?!?/p>
尼古拉·馬卡洛維奇好像同意她的說法似的,同時也帶著一絲怨氣,回應(yīng)道:“是啊,阿尼西卡③,我先死了。討厭鬼!”
曾祖父格里沙從來都不睡覺,因?yàn)樗缇头植磺灏滋旌秃谝?、做夢和失眠,早就不記得自己的年齡,最后甚至干脆連自己的姓名也忘記了。他有時候會打個盹兒,但也只是在自己那間小廂房里的桌子旁邊坐著,即便偶爾出來一趟,也是在院子里溜達(dá)。他費(fèi)勁地在方凳上坐下,把一雙拳頭放到桌子上,額頭伏在上面——就這么坐個把鐘頭。然后再走到院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養(yǎng)的那群蜜蜂:他要在那兒忙乎一陣兒,用熏蜂器熏一熏蜜蜂,把蜂箱里的架子搬到上面亮堂的地方。他去蜂箱跟前的時候總是大大咧咧的——從來都不戴那種有防護(hù)網(wǎng)的帽子:蜜蜂蜇他的脖子、耳朵還有鼻子,但他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疼。你就給我淘氣吧,真淘氣!他從蜂箱里抽出一個架子,上面滿是深色的晶簇,他把架子舉得更高一點(diǎn),望著一個個蜂房,在陽光的照耀下,蜂房里滿滿的液體光芒四射。有時候,我趁機(jī)來到旁邊(我并不總能成功地穿過茶玫瑰叢溜到蜂箱跟前,因?yàn)椴杳倒鍟枥锱纠驳卣殉社晟乃閴K,十分嚇人),這時掌舵人會驚訝地看著我,思來想去,猜測我是哪一種小動物,我是從哪兒——從狗窩里,雞窩里,還是直接從蜂房的出口——冒出來的。但是實(shí)際上我是四年多以前從一個無底洞里冒出來的,當(dāng)時他就站在那個無底洞的邊緣。他望著我,這個好不容易才從在母腹中打盹兒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學(xué)會了識別紛繁世間形形色色的方向標(biāo)——五彩斑斕的蜂箱上耀眼的斑點(diǎn)——的孩子,望著那些穿著柔軟的黃色花粉靴子的胖蜜蜂,姿態(tài)優(yōu)雅的蜻蜓和膽小怯懦的壁虎,芬芳的玫瑰花,大屋里涼爽的臥室(還有什么?),地窖頂上溫?zé)帷ビ舻乃上?,大門旁邊堆起的沙子——這些明亮而寧靜的小島,在不可思議的混亂與幽暗中散發(fā)著光亮;而我也望著他,望著自己最主要的方向標(biāo),望著這個游移不定、正緩緩地陷入死亡旋渦的神靈;我望著他那顆碩大的、光禿禿的腦袋,腦袋兩側(cè)是兩團(tuán)亂糟糟的頭發(fā),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對角——走到近前,你會看見里面像蜘蛛網(wǎng)一樣凌亂不堪,有迷路的蜜蜂、甲蟲、螞蟻、蜻蜓,還有別的小蟲子,并且夾雜著一些小小的花朵、樹葉和亂七八糟的碎屑。所有這些小東西,在掌舵人死后,還一度在他灰白的頭發(fā)里四處亂爬,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他是坐在小廂房里的那張桌子旁邊去世的,保持著平日的坐姿,他剛好是在大清早偶爾打盹的時候死去的。我記得當(dāng)時曾祖母阿尼西婭剛一走進(jìn)小廂房就跑了出來。我記得過了一會兒她又回去了,使勁拍打曾祖父格里沙的脊背,不時地轉(zhuǎn)過臉去看著他,嘟嘟囔囔地責(zé)備他,抱怨著什么。最后她停了下來,快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每說一個字就向前探一下頭——她尖叫起來,沖著他的后腦勺喊道:“傻瓜!傻瓜!死了!唉,傻瓜!”
她轉(zhuǎn)身走出門廳;那里放著幾個桶,被她碰得丁零當(dāng)啷響了好長時間。她想用力關(guān)上房門,可是猛地又回頭朝房間里瞥了一眼。她看見曾祖父格里沙仍舊坐在桌子旁邊,用手掌托著額頭,她飛快地跑到格里沙跟前,語氣更加生硬地又說了一遍:“傻瓜!”
清晨的第一縷微風(fēng)吹拂著掌舵人頭上的那幾綹頭發(fā),現(xiàn)在這些頭發(fā)已經(jīng)失去了彈性,就那么隨意披散著,一群蜜蜂排著隊(duì)緩緩地從打開的小窗戶里飛了進(jìn)來。它們在他的頭頂上方盤旋,形成了一個移動的光輪,之后便一只接一只地落在他那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的禿頂上(你就給我淘氣吧,真淘氣?。?,在上面跳了一支奇怪的舞,然后飛走了——它們盤旋著飛到了空中,一輪彎彎的月亮在那里孤獨(dú)地照耀著人間。
駝背佬謝苗爺爺也住在曾祖父格里沙的院子里。他三百歲了。他平時吃煤和帶殼兒的活蝦,所以才活了這么久。他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巴克蘭察河被曾祖父格里沙用網(wǎng)子捕撈上來的。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蝦,而駝背佬謝苗爺爺是它們的蝦王。他從網(wǎng)子里掙脫出來,渾身上下掛滿了水藻和海螺。他舉起自己碩大的螯(那時他還沒有手,只有一對螯),迎著曾祖父格里沙走了過去。他說:帶我去你家院子里吧,我打算永生永世都住在你家,否則的話——我現(xiàn)在就咬下你的腦袋。曾祖父格里沙問他:那我用什么喂你呢,你這個惡心的家伙?謝苗爺爺回答:你只要多給我一點(diǎn)點(diǎn)煤,外加一些活蝦就行,這樣我就永遠(yuǎn)都不會死了。
于是曾祖父格里沙把他帶到了院子里,從那時起,謝苗爺爺就在小廂房后面那個儲存柴火和煤的小棚子里住下了。這位謝苗爺爺非常恐怖。他的腦袋直到耳朵為止都卡在肩膀里,下巴全靠窄窄的、尖尖的胸脯支撐著,微微向上揚(yáng)起,以至于后腦勺都快貼到駝背上了。而他那雙笨重的大手的手腕向后翻著,背在身后,幾乎碰到地面。謝苗爺爺在世上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砍頭——砍雞鴨鵝的頭。它們對他怕得要命,就算沒有了頭,也還是會瘋狂地?fù)淅庵岚?,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他。而他則開心得越發(fā)兇殘起來,就像蜘蛛一樣連蹦帶跳地繞著整個菜園子追趕它們,然后撲倒在地,抓住它們的腿腳。
謝苗爺爺?shù)男∨镒永锓胖恢缓艽蟮蔫F皮箱。他在上面睡覺,在上面吃他用一把小錘子搗碎的不干不凈的煤。他小心翼翼地守護(hù)著這只箱子,那模樣兇狠得像一條拴著鏈子的狗。
曾祖母阿尼西婭說,箱子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珍寶,都是從頓河各支流的水底下弄來的。她說這話,就好像她親眼看見過似的:一到晚上,就有一群群的蝦從水井里游上來,到小棚子里找謝苗爺爺,每只蝦都用螯帶來點(diǎn)什么——有的帶來了金子,有的帶來了珍珠,還有的帶來了寶石。要是有哪只蝦空手而來,駝背佬謝苗就會生吞了它,因?yàn)樗撬鼈兊耐?、它們的神,而他也不是三百歲——他可遠(yuǎn)遠(yuǎn)不止三百歲呢!你的格里沙在撒謊——他有一千歲了,一千歲!
阿尼西卡,這匹精瘦的母馬,時不時地慫恿我:“去吧,去駝背佬謝苗那兒,溜一眼那只箱子?!?/p>
謝苗爺爺正在菜園子里誘捕一只笨乎乎的母火雞,他把大斧子藏在駝背后面:咕——咕——咕,我的金雞啊,過來,我給你谷粒吃,咕——咕——咕。我趁機(jī)躡手躡腳地偷偷鉆進(jìn)了小棚子。
里面昏暗,憋悶。在透過縫隙照射進(jìn)來的一縷縷光線中,煤炭的粉塵閃閃發(fā)亮。我盯著前面的一個角落看了很久,謝苗的那只箱子就藏在黑暗處,隱約可見。箱子蓋兒上掛著一把笨重的鎖子(去他媽的鎖子?。医吡Σ话l(fā)出一點(diǎn)聲音,使勁往下拽鎖子,它也毫不示弱,傲慢地收緊膨脹的兩腮,咬著鐵柄不肯松口。突然間,我的眼前一亮,腦袋里噼里啪啦直冒金星。
“干什么呢,反基督徒!”透過耳朵里飄忽不定的轟鳴聲,我聽到有人在罵,“還想再吃一個脖兒拐嗎??。窟€不夠嗎?!”
哪還要再吃一個?已經(jīng)夠夠的了!剎那間,我飛快地從小棚子里跑了出去,生怕謝苗爺爺一怒之下砍了我的腦袋。
有一次,因?yàn)樘鞖馓珶?,駝背佬謝苗疲倦到了極點(diǎn),再也不想待在陸地上了。于是他跟在水桶后面,一翻身栽進(jìn)了水井里頭,不見了蹤影——只有他那雙靴子閃了一下。
打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院子里來——他游到巴克蘭察河去找自己的那些蝦了,連箱子都忘了帶上。我和曾祖母阿尼西婭高興極了,趕緊跑到小棚子里去看珍寶。我們撬開鎖子,掀起箱子蓋兒: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枚嗪窈竦臅?,書上沾著蜂蠟和臟兮兮的煤灰。
“呸,魔鬼駝背佬!”阿尼西卡氣惱地說,“難不成他一直翻來覆去地看這些東西?”
“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呀?”我問。
“五花八門的東西唄!”阿尼西卡逗我說,“還寫著怎么把珍寶變成雞糞呢。你瞧,這里到處都是雞糞!這都是——駝背佬謝苗的珍珠和寶石。他背著人對這些東西施展了妖術(shù)。去拿個籃子,收集起來!我們把雞糞送到烏薩塔婭巫婆①那兒,讓她去琢磨這些玩意兒吧?!?/p>
我一整天都在這間點(diǎn)著昏黃的煤油燈的小棚子里鉆來鉆去——收集那些有魔法加持的珍寶。傍晚時分,我拎著滿滿一籃子?xùn)|西從小棚子里走了出來。月光傾瀉在整個院子里,到處都是長長的影子,讓我感覺又陌生又奇妙。我提心吊膽地躡足從菜園邊上的水井旁走過。我有一種錯覺,似乎此刻從黑魆魆的水井深處傳來駝背佬謝苗爺爺洪鐘般的聲音:
“這是要把我的珍寶帶到哪兒去?該死的反基督徒!你也許不知道吧,我,王者謝苗,是世界上所有蝦的神。你這個壞透了的小不點(diǎn)兒惡靈,我能把你變成一只死雞!”
曾祖父格里沙喜歡在晚上聽留聲機(jī)。他把留聲機(jī)從小廂房里拿出來,放到花壇中央的小凳子上,然后開始播放音樂。在這樣的夜晚,他總是穿著刷得干干凈凈的靴子和藍(lán)色馬褲,馬褲的褲縫上鑲著一道紅邊,斜挎在肩膀上的小皮帶上還掛著一把軍刀。曾祖母阿尼西婭一看到他這副模樣就開始反胃。她在院子里上躥下跳,吐唾沫,大喊大叫,竭力想要蓋住音樂聲:“呸,呸,你們看見他了吧!看見了吧!哥薩克打扮起來了!哈哈哈!可是你腦門上的那一綹頭發(fā)②在哪兒呢?讓鬼吃了,就著腦子下了酒——只剩下一個禿瓢!”
而此刻曾祖父格里沙端坐在小板凳上,把耳朵貼到留聲機(jī)的喇叭上,聚精會神地收聽從神秘的音孔里飄出的一個又一個音符。曾祖母阿尼西婭惡毒地建議他把腦袋伸進(jìn)喇叭里去,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這么做。阿尼西婭陰險(xiǎn)的教唆反倒讓掌舵人警覺起來:喇叭里關(guān)著幾個鬼,它們受曾祖母的指使,要不是曾祖父格里沙時不時地縮回腦袋,它們一定會一把薅住他耳朵上方蓬亂的頭發(fā)。
院子里,誰也不敢靠近那臺留聲機(jī),盡管雞啊、鴿子啊、貓啊、豬啊,還有曾祖母阿尼西婭總是不停地圍著它打轉(zhuǎn)。格里沙只好揮舞著長長的拐杖嚇唬他們。這幫家伙圍著留聲機(j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有一個目的——把它弄臟或者弄壞。他們中間只要有誰一湊到留聲機(jī)跟前,曾祖父格里沙立馬就掄起拐杖,把他們挨個兒揍一遍,特別是曾祖母阿尼西婭。她深知這一點(diǎn),因此一直躲在幕后挑唆她手下的這幫破壞分子。只有當(dāng)“衛(wèi)士”因?yàn)榇蝾鴨适Я司璧臅r候,她才壯著膽子躍躍欲試,威脅說要摧毀他的“堡壘”。但不幸的是,掌舵人總能出其不意地清醒過來,從而迫使她帶著她的整支隊(duì)伍倉皇敗下陣來。阿尼西卡率隊(duì)逃走了,她在菜畦和花壇間穿梭,穿著裙子唱歌跳舞、悠閑地散步。
與此同時,喇叭里的聲音(像是一個男聲)瘋狂地抱怨某人,提出某些要求,還號啕大哭,顯然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隨后這個聲音突然間傲慢而專橫地斥責(zé)起來:很明顯,他在受盡屈辱后想要為自己復(fù)仇了。他因?yàn)橄氲竭@個主意而備受鼓舞,甚至高聲獰笑起來,還發(fā)了幾個毒誓。但他馬上就把這些毒誓拋在腦后,開始眼淚汪汪地祈求上天原諒,保證說自己所發(fā)出的威脅只不過是玩笑話而已,說他先前受了天大的委屈,因而是不幸的。另一個聲音(無疑是個女聲)回應(yīng)他——但是她好像沒有任何過錯。她竭力表現(xiàn)得比第一個聲音還要不幸。而后者并不贊同她的說法,插嘴說了些什么,顯然是試圖提醒她關(guān)注自己所受的委屈。因此,他倆在究竟誰更不幸這個問題上沒有達(dá)成一致。之后他們突然相互指責(zé)起來——但各說各話,完全不管對方在說什么。他們越吵越起勁,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們爭先恐后地來找曾祖父格里沙,要求他立刻為他們做出評判。但是掌舵人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他倆相互間的指責(zé)、抱怨和污蔑了。一陣睡意突然間從黑暗的深淵排山倒海地向他襲來,控制住了他,這深淵晝夜不停地收復(fù)這座屬于自己的離散島嶼,沖蝕它那漆黑一片的海岸,直到有一天在黎明時分徹底吞噬了它。
暮色沉沉,曾祖父格里沙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子倚在馬刀的柄上,他的頭頂光禿禿的,兩側(cè)的亂發(fā)扎成了小鬏鬏,一直耷拉到胸口,蜜蜂、蜻蜓、甲蟲和螽斯在他的頭發(fā)里安營扎寨,糊里糊涂地爬來爬去。
格里沙對待我就像對待院子里的所有小動物一樣,不準(zhǔn)我靠近留聲機(jī),我也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這個讓我朝思暮想的小匣子。
在隆隆的鼓聲、刺耳的喇叭聲以及一隊(duì)由老爺爺老奶奶組成的長長的隊(duì)伍的號哭聲中,曾祖父格里沙被人從院子里抬了出去。這些老爺爺老奶奶是阿尼西卡從周圍拉過來向死者格里沙告別的。我第一時間就把那臺留聲機(jī)拖到了院子里,我是在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小廂房的一個黑暗角落里找到它的,房間里散發(fā)著被踩爛的花朵和新床單混雜的氣味。直到深夜,我才用火鉤子和砍刀把留聲機(jī)大卸八塊。我把留聲機(jī)里面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但就是找不到那些神秘莫測的聲音。那兩個多年來一直斗嘴,時而彼此訴苦,時而互相咒罵和威脅的聲音,隨著曾祖父格里沙一起消失不見了。
曾祖母阿尼西婭(她可真該死?。┐虬l(fā)我去找烏薩塔婭巫婆買瓜子。巫婆坐在自家門前高高的石階上,膝蓋頂著大肚子,身上箍著一件被燙出洞的、沾滿油污的圍裙。大門敞開著,上面掛著一塊臟兮兮的門簾,一股股帶著香味、冒著熱氣的煙塵從大門里滾滾而出;這煙塵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把燒紅的小炒鍋和烤盤里濃郁的香味散播到了熾熱的空氣中。烏薩塔婭女巫家有很多很多鬼魂。它們炒瓜子,然后女巫把瓜子賣出去——她把瓜子倒進(jìn)口袋里、衣襟里、制帽里,哪兒方便就往哪兒倒。
我爬上陡峭的臺階去找她的時候,她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她那雙渾濁的黃眼睛半睜著,蚊蠅在周圍飛來飛去。女巫“呼嚕呼?!钡卮蛑眢w微微晃動著,就像海市蜃樓里的山巖,在緩慢涌動的海浪中漂蕩。在她那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和脖子上深深的皺紋中間,大滴大滴的汗珠亮晶晶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幾枚涼冰冰的硬幣放到她的掌心,這時巫婆一把抓住了我的褲腰帶,動作出奇地敏捷。
“裝到這個小壞蛋的口袋里去!裝到口袋里去!”她尖厲的聲音令人發(fā)瘆。
接著,我的幾個口袋鼓脹起來,塞滿了像煤一樣冒著煙味和熱氣的瓜子;它們簡直要把我的肚子和下身烤焦了——感覺這些該死的瓜子馬上就會把我的褲子點(diǎn)著。我掙扎著跑開了,腳后跟感受著龜裂的大地滾燙的溫度。
“站住,站住,狗雜種!”巫婆追著我喊道,“告訴阿尼西卡,她快死了。明天就會死,嗝兒屁著涼。到時候我去給她梳洗打扮?!?/p>
曾祖母阿尼西婭無所事事地在黑乎乎的、散發(fā)著惡臭的雞窩里的那張折疊床上躺著,她從頭到腳被雞糞弄得臟兮兮的,身上還沾著大大小小的雞毛;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她都不肯從雞窩里出來,因?yàn)樗X得里面更涼爽,而且家神也不會進(jìn)來折騰她,只不過透過小窗戶瞅她一眼罷了,就算恨她也懶得理睬她——別看他對阿尼西卡兇得很,對被吵醒的公雞卻怕得要死——然后就離開這里回家去了。
我開開心心、連蹦帶跳地鉆進(jìn)雞窩,口無遮攔地對阿尼西卡說,以后再也不用從巫婆那兒給她帶瓜子了。
“這是……怎么回事?”阿尼西卡慌亂起來。
“因?yàn)槟忝魈炀鸵懒?,然后被人從院子里送到別的地方去?!?/p>
“哦,是??!”阿尼西卡大吃一驚,“是我們家的格里沙死了,在院子里爬來爬去,對嗎?我好長時間都沒有見到他了?!?/p>
“他早就死了,”我回答道,“尼古拉·馬卡洛維奇也死了。全都死了。只有你還沒死??烊ナ嵯创虬绨?,要不然等巫婆來了,她會像對待那只破貓一樣,揪著你的頭發(fā),把你泡進(jìn)水桶里的?!?/p>
第二天早晨,幾位鄰家的老爺爺先是低聲商量著什么,面色陰沉地相互間呼來喝去,然后把曾祖母阿尼西婭從雞窩里拖了出來,用一張破被子蓋著,挪進(jìn)大屋里;被子緊貼著那個靜止不動的重重的東西,深深地耷拉下來。
將近中午的時候,院子里聚集了好些老爺爺老奶奶。他們臉上流露出的老練神情令人生畏,他們在大屋里、小廂房里隨意地走來走去,在大敞著的院門前四處亂竄。阿尼西卡被打扮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戴著白色的三角頭巾,一條用紙做的絳帶從頭巾下面拉上來,蓋住了額頭。阿尼西卡躺在又短又窄的棺材里,臨時停放在櫻桃樹下的長凳上。花園被炎熱折磨得了無生氣,樹蔭也稀稀拉拉的,讓人昏昏欲睡。烏薩塔婭巫婆坐在旁邊的小矮凳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不時地從鼻孔里噴出縷縷煙霧。
“我做了個夢,阿尼西卡,”她沖著棺材彎下腰,說道,“你來找我了,然后輕聲請求我:瓦爾瓦拉·安德烈耶芙娜,給我一塊肥皂和一條小小的白毛巾吧。你要這些東西干嗎?我問。你說:我想給格里沙洗洗。他這個混賬東西喝醉了,摔進(jìn)了污水坑,渾身上下弄得臟兮兮的,像條狗一樣。我說:你呀,老傻瓜一個,想得太多了吧?他早就死了,是我親自給他梳洗、穿衣,然后送進(jìn)棺材里的,而且那口棺材埋得特別深。你說:就算死了也沒關(guān)系。我這就拿把小鏟子把他挖出來,給他好好洗洗,給他把身上抽打舒服,好讓他這個傻瓜更開心一點(diǎn)。我醒了,然后就想——阿尼西卡要死了,去他媽的?,F(xiàn)在你真的死了,可憐的小羊羔。解脫了。我們來送送你,把你葬到格里什卡①旁邊——好讓你給他這個笨蛋把身上抽打得舒舒服服的。”
曾祖母阿尼西婭聽著烏薩塔婭巫婆的話,透過張開的嘴巴和凹陷的眼睛,發(fā)自內(nèi)心地嫣然一笑。
流浪樂師葉戈羅姆·菲利克斯帶著一只鸚鵡走街串巷做表演。菲利克斯是個盲人,從年輕時起就沒有眼睛了。因?yàn)閻鄣锰?,他把自己的一雙眼睛剜了出來。他愛上了一個漂亮女人——可她已經(jīng)是一位公爵夫人了。當(dāng)時菲利克斯十分年輕,我們鎮(zhèn)子上還有幾位公爵夫人,全都是紅顏禍水:只要有人愛上她們,哪怕只是欣賞她們的美貌,那么這個人就一定會死。那種美不可方物、無與倫比,你即便看一眼都承受不起。于是,菲利克斯拿一把鋒利的小刀剜掉了自己的眼睛,以免因?yàn)閻勰俏还舴蛉硕鴨拭?。為了和公爵夫人作對,他成了流浪樂師,然而他原本是一位前程遠(yuǎn)大的軍官。他就這么穿著一身將軍服——一件灰色的長款軍大衣和一頂制帽,帽檐亮閃閃的——走街串巷,不論春夏秋冬從來沒有換過,因?yàn)樵谲姶笠孪旅嫠麕缀跏裁炊紱]穿,而那頂制帽對菲利克斯來說是日常必需的——用它來接人們投給他的一點(diǎn)小錢。
菲利克斯販賣一些用黏土做的哨子、鈴鐺、笛子、鼓,以及用皮筋串起來的五顏六色的金屬薄片做成的小球。只要他帶著所有這些玩意兒一來,院子里立刻就喧鬧起來。手搖風(fēng)琴不停地演奏著——
菲利克斯也出售幸福。他對幸福有著深刻的認(rèn)識——他知道幸福是什么,世上有多少幸福。菲利克斯有滿滿一盒子的這種幸福。經(jīng)常有人問他:“怎么,菲利克斯,你要出賣幸福嗎?”
“可不是嘛!”菲利克斯微笑著說。他微笑著,臉朝著各個方向轉(zhuǎn)了一圈,而他的眼睛——兩個死氣沉沉的坑洞——毫無生氣,一副冷酷無情的樣子,沒有絲毫笑意,但是眼睛上方那對粗粗的淺色眉毛卻熱烈地舞動著,生動而活潑。
菲利克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神秘的盒子,問鸚鵡:“我們這個小盒子里有什么呀,葉戈盧什卡①?”
“信胡(幸福)!信胡(幸福)!”鸚鵡叫道,然后老練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卦诜评怂沟募绨蛏献邅碜呷?。它傲氣十足,搖頭晃腦地?fù)淅庵岚颉?/p>
“那么我們把幸福送給誰呢,葉戈盧什卡?”
鸚鵡用它的喙從盒子里銜出一張卷成筒的小紙片,然后叼起紙片繞著院子飛。小紙片上寫著關(guān)于幸福的內(nèi)容——什么是幸福,世間還有多少幸福。
大家嚷嚷起來,招呼鸚鵡來自己這兒:“來啊,葉戈?duì)?,來??!我給你十戈比!”
“飛到我這兒來,葉戈?duì)?!我有五十戈比?!?/p>
“想要一盧布,是吧,葉戈?duì)?!喂,我這兒有一盧布!”
謝苗爺爺總是隨身帶著一盧布。好運(yùn)也總是眷顧他。鸚鵡直接落在了他的頭上,彎下整個身子,把“幸?!比M(jìn)他的制帽,一邊往里塞,一邊還用爪子踏著節(jié)拍,仿佛在說:要珍惜自己的幸福啊,謝苗爺爺。然后它跳下來,落到他的膝蓋上,安安靜靜地待著——等著收那一盧布。謝苗爺爺把手伸進(jìn)褲兜里,掏出各式各樣的一把硬幣——有銅幣,也有銀幣。鸚鵡用它的喙扒拉這些硬幣——它沖著銅幣發(fā)起了脾氣,把它們胡亂撥到邊上;剛一找到那枚盧布,它便立刻叼到嘴里,向菲利克斯的制帽飛去。大家一陣哄笑,夸獎鸚鵡:“你瞧啊,壞蛋,它認(rèn)得盧布!”
幾個老頭從菲利克斯手上給我買了些小球、笛子和哨子,但菲利克斯仍然不肯離開小院。他演奏了一會兒手搖風(fēng)琴,然后突然開始歌唱公爵夫人。他的嗓音猶如年輕人的一般美妙;他張大嘴巴,從胸腔里擠出極富穿透力的聲音,嘹亮的歌聲響徹四周:
公爵夫人奧爾洛娃殿下!驍勇的哥薩克大尉愛您。他被您的美貌吸引,他曾經(jīng)那么開朗、灑脫而又青春煥發(fā)!現(xiàn)在他卻是個殘疾的流浪樂師。他挨家挨戶地乞討,他向您深深地鞠躬致意。您行行好吧,給他點(diǎn)什么!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祈求愛情,不再詛咒自己深重的苦難。他用手搖風(fēng)琴為您演奏一曲破滅的希望。您行行好吧,給他點(diǎn)什么!
菲利克斯不作聲了,低下頭對著手搖風(fēng)琴,聚精會神地傾聽它那響亮的樂音中單調(diào)乏味而又無盡憂傷、冷漠無情卻又激情澎湃的旋律,手搖風(fēng)琴吱吱呀呀地演奏著。菲利克斯忽然抬起頭來,使勁晃動著腦袋,伸長脖子,仰頭唱道:
您百看不厭的美貌容顏,驅(qū)不散漫漫長夜的黑暗,一把笨重的刀子治愈了
他的眼眸,用帶血的眼淚把他灌醉。
“嘀哩哩——啦啦啦!啦——啦!嘀哩哩——啦啦啦!”
菲利克斯似乎十分享受這種籠罩著他的絕望情緒,他搖動風(fēng)琴的手柄,越搖越快,以致風(fēng)琴發(fā)出了表現(xiàn)無限歡樂時才有的樂音。
哥薩克大尉究竟為何再次來到您的身邊,是來祈求您的愛情嗎?奧爾洛娃殿下,您行行好吧,給他點(diǎn)什么!
菲利克斯收起帽子里的硬幣,用自帶的小推車?yán)∏?、鼓和哨子,離開了小院。
幾分鐘后,從鄰居家的院子里再次傳來鸚鵡的叫聲:“信胡(幸福)!信胡(幸福)!”隨后菲利克斯再次開始歌唱愛情,歌唱自己最心愛的公爵夫人,歌唱漫漫長夜。
曾祖母阿尼西婭從不允許格里沙進(jìn)入大屋,不論冬天還是夏天。
“他來了能干啥呢,”她說,“就在院子里溜達(dá)不是挺好嘛。”
但是曾祖父格里沙卻喜歡上大屋里來——他是來看中國小神像的。阿尼西婭有好多這樣的神像。它們集中擺放在一排排架子上,在皮沙發(fā)上方的擱板上正襟危坐,從存放食品和器皿的櫥柜里望著外面。在這些小神像中,女士們穿著紫色和翠綠的衣服,高高地豎起衣領(lǐng),矯揉造作地歪著小腦袋瓜,扇著細(xì)致精巧的扇子;胖胖的半裸男伴則抬著手跟她們打招呼,男伴們戴著五顏六色的手鏈和串珠,肉乎乎的大耳朵一直耷拉到肥厚的肩膀上。
這些小神像格外討掌舵人的喜歡。只要曾祖母阿尼西婭不把他從大屋里趕出去,他能連續(xù)幾個小時不停地?fù)u晃擱板或櫥柜,欣賞他們跳舞。
有一天曾祖父格里沙拿來一個口袋,把所有的小神像——無一例外——全都收羅進(jìn)去,帶到了自己住的小廂房。阿尼西卡發(fā)現(xiàn)它們不見了,但為時已晚。掌舵人把自己和小神像一起鎖在小廂房里,無論如何也不肯出來。曾祖母阿尼西婭在院子里氣得直跳腳,聲嘶力竭地叫嚷:“格里什卡,好你個禿頭鬼,把我的東西偷了個精光!”
曾祖父格里沙把小神像一件一件地?cái)[到桌子上,其中兩件最不好看的被他從小窗戶扔給了阿尼西卡,他以為這樣她就會安靜下來。但是曾祖母阿尼西婭反倒更生氣了。她抓起熏蜂器,把它點(diǎn)燃,讓煙塵經(jīng)由房門下面寬寬的縫隙飄進(jìn)屋里——她想把格里沙從里面熏出來。
然而這點(diǎn)煙塵對于掌舵人來說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自己會用煙筒吸走煙塵。他甚至喜歡拿熏蜂器消毒。他常常把熏蜂器上的火吹得旺旺的,旺到有火花從熏蜂器的嘴兒里飄出來。他還手持熏蜂器在蜂箱之間穿梭,一會兒對準(zhǔn)蜜蜂、一會兒對準(zhǔn)自己熏一熏。他要是看到了我,還會讓我也感受一下那芬芳的氣息,因?yàn)樗X得我是一只稀奇古怪的蜜蜂。
格里沙只顧坐在桌子旁邊拿小神像解悶,沒發(fā)現(xiàn)小廂房已經(jīng)被煙熏黑了。他伸出巴掌,“啪”的一聲拍在桌面上,所有藏品便一齊動了起來。他們每一位都給格里沙亮出了自己的絕活兒:一位把腦袋瓜縮進(jìn)了肩膀里,另一位揮舞著胖乎乎的手臂,還有一位坐在那里,身體左右搖擺,跳起一種怪異的舞蹈。在所有小神像當(dāng)中,掌舵人很喜歡穿著打扮明艷照人的那幾個,因?yàn)樗麄兛偰茏屗@個老頭子眼前一亮——日復(fù)一日,平日里即便是正午時分的絢爛色彩,在他眼中也已經(jīng)黯然失色,碎裂成了黯淡無光的殘片。
當(dāng)曾祖母阿尼西婭確信無法用煙把格里沙逼出來之后,她便把一頭大公豬從豬圈里牽了出來。這頭豬參與過襲擊格里沙的留聲機(jī)的事件,是最具惡意的一位參與者;它對阿尼西卡忠心耿耿,卻對格里沙懷恨在心,因?yàn)楦窭锷吵S霉靼羲藕蛩?。阿尼西卡抬腳猛踹大公豬的屁股,大公豬被她趕得拼命奔跑起來。它挑釁般地嘶叫著沖進(jìn)小廂房,肥胖的身體一下子就把房門撞出了一個大窟窿。掌舵人措手不及,驚得目瞪口呆。這時阿尼西卡也沖了進(jìn)來,在他眼皮子底下用衣襟兜住所有的小神像,興高采烈地跑回了大屋。她揮舞著拳頭,比畫出勝利的手勢。
穆哈奶奶是個陰險(xiǎn)狡詐的妖精。早該把她從院子里趕走,讓她死在外面,埋進(jìn)墳?zāi)估锪?。穆哈奶奶是阿尼西卡所生。阿尼西卡生她的時候,吃巫婆的瓜子吃撐了,肚子疼,然后就生出這么個女妖。
穆哈奶奶和阿尼西卡彼此深深地愛上了對方,有一次她倆甚至還親吻來著。阿尼西卡先親了穆哈那張奇丑無比的臉——她的鼻子小小的、尖尖的,臉蛋鼓囊囊的,像皮球一樣——一邊親,一邊說:“基督復(fù)活了!基督復(fù)活了!”
“真的復(fù)活了!”穆哈奶奶隨聲附和。她踮起腳,以便夠到阿尼西卡的下巴,她也親了阿尼西卡,然后順勢用一枚紫紅殼的雞蛋磕了一下阿尼西卡的腦門;阿尼西卡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樂呵呵地招呼穆哈奶奶吃蜜糖餅干和各種糖果,還用一個帶棱的高腳玻璃杯盛了蜂蜜酒給她喝。穆哈一邊向她點(diǎn)頭致意,一邊趕緊嘟囔著:“愿上帝賜予你健康,阿尼西婭·謝苗諾芙娜。”
穆哈也拿雞蛋磕過格里沙的腦門,她以為格里沙也會為此給她一些蜂蜜酒或蜜糖餅干。但是曾祖父一點(diǎn)也不喜歡別人用雞蛋磕他的腦門。他勃然大怒,趕走了穆哈奶奶,還罵她是討厭鬼。
穆哈奶奶整天無所事事,只會拎著個白鐵罐溜達(dá)到小廂房里,偷格里沙爺爺?shù)姆涿邸8窭锷车拿鄯浯鬄楣饣?,它們痛恨穆哈奶奶,?jiān)持不懈地與她做斗爭,時不時蜇她幾下,因此她那張難看的臉上總有一些紅艷艷的小疙瘩。
這不,有一天她突發(fā)奇想,要把格里沙爺爺?shù)拿鄯湎麥绲簟K盐鞴掀し旁诜湎渑赃?,蜜蜂落在上面,開始享受美味。她猛地從灌木叢里躥了出來,使勁用腳踩這些蜜蜂。當(dāng)另外一些蜜蜂反應(yīng)過來,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時候,哪里還能找到這個討厭鬼、狠狠地蜇她一通呢?她已經(jīng)飛快地跑進(jìn)地窖里躲藏起來了,她靜悄悄地坐著,等待蜜蜂忘記她的暴行。
她用這種歹毒的手段清除了不計(jì)其數(shù)的蜜蜂。
掌舵人得知她干的這些齷齪事后,怒火中燒。他開始琢磨如何把穆哈奶奶從院子里趕走。他本想把她送到尼古拉·馬卡洛維奇那里,讓后者用那條拴過死狗的鏈子把她鎖起來?!白屗┲K在你這兒沒日沒夜地一邊跑,一邊朝大伙兒汪汪叫。”他說。然而尼古拉·馬卡洛維奇卻說,他自己已經(jīng)關(guān)了滿滿一院子的妖精了——光是煙囪里就囚禁著一百個鬼魂。
“養(yǎng)個妖精關(guān)我屁事???!你自己和她斗法吧,格里高利·潘杰列耶維奇!”
隨后曾祖父格里沙去找家神。我們家的家神名叫葉菲列姆·薩維利耶維奇。他住在墻根底下——一個特殊的小房間的地板下面。白天他在那兒無聊地喝茶,一到晚上就去折磨阿尼西卡——壓在她身上,那么大的塊頭,披頭散發(fā)的,一個勁兒地拷問她:給你什么好呢,阿尼西卡?一口袋金子還是一口袋大糞?只要她說“金子”,他馬上就掐她,掐得她的骨頭咔吧咔吧直響。而一旦她嚷嚷起來:“別,別這樣!葉菲列姆·薩維利耶維奇,親爹,給我大糞,大糞!”他立馬就會放開她?!澳憬o我當(dāng)心點(diǎn)!”他說。
曾祖父格里沙向家神鞠了個躬,說:“教教我吧,葉菲列姆卡①·薩維利耶維奇,我怎樣才能擺脫穆哈呢,她壞透了。正因?yàn)樗@個壞蛋,我的蜜蜂沒法安生過日子:她弄死那么多蜜蜂,它們保護(hù)不了自己?!?/p>
葉菲列姆·薩維利耶維奇喝了口茶,呼哧呼哧地喘了口氣,打了個噴嚏,然后說:“回你院子里去吧,格里沙老爺爺,別發(fā)愁。這樣吧,晚上我親自和你家這位女妖談一談?!?/p>
“好的,”曾祖父格里沙同意了,“談一談吧。為表示感謝,我給你往地板下面倒一些蜂蜜——你就能甜滋滋地喝你的茶了,葉菲列姆·薩維利耶維奇。”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穆哈奶奶在大屋的地板上睡覺,她不肯睡長沙發(fā),因?yàn)楦窭锷车能姷稈煸陂L沙發(fā)的上面。穆哈像怕鬼一樣怕這把軍刀。
“誰知道呢,”她說,“沒準(zhǔn)兒這個討厭的東西會從墻上跳下來,把我剁成肉泥?!?/p>
葉菲列姆·薩維利耶維奇剛好化身為這把軍刀,出現(xiàn)在了穆哈奶奶面前。
次日清晨,她告訴阿尼西卡:“上帝的寶劍飛到了我的頭頂上面,阿尼西婭·謝苗諾芙娜……昨天夜里我看見角落里有東西在忽閃。
“可能是螢火蟲飛進(jìn)屋里了,我想,要不就是我在做夢?我翻了個身躺到另一側(cè),可那東西還在——還在呢,在另一個角落里閃閃發(fā)光。哼,真倒霉,我想,是螢火蟲!我趕緊起來,拿上小掃帚,使勁兒趕那些螢火蟲??墒俏彝蝗豢匆姀奈萁敲俺鰜硪话褎?,好像還寒光閃閃的。然后它就自動地在空中飛舞……而且直接沖著我飛了過來——后來在我的頭頂上方停住了。不管我到哪兒,它都跟著我。為了躲開它,我在地上折騰了整整一晚上,結(jié)果渾身都濕透了……可是無處可躲啊,因?yàn)樗巧系鄣膶殑Γ凑丈系鄣囊庵拘惺?。我們的天父決定讓我去見上帝了,他在向我發(fā)出信號……我就要離開您、離開這個院子了,阿尼西婭·謝苗諾芙娜,去村里的墓地尋找自己的立錐之地,之后留在那里?!?/p>
傍晚,穆哈把自己的衣服用包袱包起來,朝大伙——甚至包括那條在小屋邊上無聊得要命的公狗——鞠了個躬,灑了幾滴眼淚,一步三回頭地默默走出大門。顯然,她舍不得格里沙芳香撲鼻的蜂蜜,舍不得離開他的陽光燦爛的小院,不甘心在夜里睜著眼睛爬進(jìn)黑黢黢的墳?zāi)埂?/p>
干親家普洛尼亞爺爺四肢著地爬到了院子里——此前他喝蜂蜜酒喝多了,覺得用兩條腿走路沒意思。他爬過來是為了給阿尼西卡講一件事——他是如何在閣樓里上吊的。他每次來都要講一遍。
曾祖母阿尼西卡說,這個故事讓她倒胃口,因此她十分反感普洛尼亞爺爺講這件事。但是要擺脫這位干親家又絕不可能:非得讓他講盡興了,他才肯慢慢吞吞地回家去。
“你瞧,就仄(這)么的,阿尼西卡,我打定了主意要上吊……聽我講啊?!?/p>
“你可真是鬼迷心竅招人煩!”阿尼西卡抗議道,“我干嗎要聽你睜眼說瞎話?!”
“欸,對了——說的就是鬼!”普洛尼亞爺爺接過話茬,開心地說,“我剛剛仄(這)么一想,他就高興得什么似的。真是太好了,他說,普洛柯比·尼基季奇,你做出這個決定,真是太棒了。我們會盡心盡責(zé)地把你吊死的。你只要想你自己的心事就行了,他說,我們自會憑良心辦妥一切。行了,過來聽啊。我,仄(這)不是大晚上的剛從喪宴上出來嘛,誰家的喪宴——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四周黑咕隆咚的,看不見路。我本來想找個地方躺下,在天亮之前睡一小會兒。突然有幾個家伙架住了我的胳膊。跑快點(diǎn)啊,普洛柯比·尼基季奇,他們說,時間到了!等一下,我說,你們是什么人啊?是惡靈嗎,難道……?太對了,我們正是惡靈!他們說,只不過我們沒時間跟你打招呼,普洛柯比·尼基季奇,得加快速度,大步流星地跑??墒窃趺创蟛搅餍前??我說,我一直走來走去,腿腳累壞了。你把腿稍微蜷起來一點(diǎn),普洛柯比·尼基季奇,我們架著你的胳膊,一眨眼就能把你送到地方。過來聽啊。我歇了歇腿腳,這時第三個惡靈突然冒了出來,是他們的同伙。他從下面鉆到了我的雙腿中間,這個下流胚!于是我騎到了他身上。這樣一來,我們四個人就一起飛快地跑了起來——又快又開心,還連蹦帶跳的。我在上面,那兩位架著我的胳膊,他倆一邊跑一邊催促自己的同伙快點(diǎn)兒,哎喲喂。我們跑進(jìn)院子里了。我聽見他們交頭接耳商量著:該把他弄到哪兒?閣樓里頭嗎?那就閣樓里頭唄。你愿意到閣樓里面待著嗎,普洛柯比·尼基季奇?他們問。在閣樓里面也行啊,我說,上帝保佑你們。于是我們踩著小梯子爬了上去——當(dāng)我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們正準(zhǔn)備溜走,這幫缺德鬼,他們已經(jīng)系好了繩子,還把小凳子也挪了過來。喏,他們說,普洛柯比·尼基季奇,去死吧,你這人真夠貼心的!最后,我們?yōu)槟闾璋?。說話間,同樣的一些惡靈從各個角落里冒了出來,多得不得了!他們開始在閣樓上跳圓圈舞,還蹲下來‘啪嗒啪嗒’地跳,整個屋頂都跟著搖晃起來。在仄(這)音樂聲中,我被一個繩套套住,‘撲通’一聲栽倒了……后來我是怎么被弄下來的——我不記得了,只是聽人說,我家老太婆聽到了嘈雜的腳步聲,她醒來后驚動了全家人——他們趁著我人還熱乎著,把我拉了回來……”
干親家普洛尼亞爺爺不作聲了,用他的下嘴唇和小胡子聚攏起因?yàn)楹攘朔涿劬贫飨碌奶鹈鄣臒釡I。他淚眼婆娑,望著正前方,就像正盯著一堵墻似的。
“我呢,阿尼西卡,畢竟見識過陰間?!逼章迥醽啝敔敾貞浀?。
“那么那里,陰間,到底是啥樣子?”曾祖母不由得問道。
“那里漆黑一片,阿尼西卡,漆黑一片,糟糕透頂!”
曾祖父格里沙去世了,周圍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們都為他感到惋惜。他們坐在掌舵人的小廂房里,為他唱起了憂傷的喪歌。
“可憐的曾祖父格里沙,”他們唱道,“親愛的人兒啊,你為什么要躺進(jìn)棺材里?為什么不在院子里走動?你的蜜蜂在那里嗡嗡叫,傷心欲絕——你不在了,它們不知道該往哪里飛。哎喲喲,可憐的曾祖父格里沙!”
一位小個子駝背老爺爺坐在火爐旁邊,他不會唱喪歌,但是他也為曾祖父格里沙的離去感到遺憾,因此他只是拖長音調(diào)哼哼著,以此來配合大伙兒的合唱:“哎喲喲!你站起來啊,曾祖父格里沙,去謝苗的小棚子里躲起來,我們會把柴火放進(jìn)棺材里,用它代替你,給它蓋上被子,然后抬出院子。”
棺材停放在桌子上。掌舵人躺在里面,身板兒挺得筆直: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的腦袋和結(jié)實(shí)的雙肩壓進(jìn)寬寬的枕頭里,壓出了坑兒,他的頭發(fā)也被壓扁了,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纏繞在一起,緊貼著白枕套。
窗戶上沒有遮蓋任何東西,小廂房里因而亮堂堂的,但是老爺爺老奶奶們還想更亮堂一點(diǎn),他們手中握著點(diǎn)燃的蠟燭,隱隱散發(fā)著芬芳的暖流。搖曳的燭光柔和地閃耀著,映照在老人們的頭發(fā)上。
“你可聽到我們在歌唱,曾祖父格里沙?你可聽到小個子老爺爺在爐火旁悲號?你如果能聽到,哪怕動一動手臂,哪怕稍微睜一下眼睛也好。哎喲喲!”
老爺爺們唱得十分含蓄,他們輕輕地抖動嘴唇,從長長短短的胡子后面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老奶奶們則扯著嗓門兒盡情高歌,圓乎乎的小下巴上上下下地急速收縮。
“你打盹睡得太深沉,曾祖父格里沙,”他們唱道,“太深沉,結(jié)果在睡夢中死去。因此我們現(xiàn)在來和你告別,哎喲喲,來和死去的格里沙告別?!?/p>
曾祖母阿尼西婭坐在棺材旁邊,她的眼淚哭干了,眼睛紅紅的。她還在生掌舵人的氣,因?yàn)樗瓦@么自作主張地死了。盡管她很惱火,但是獻(xiàn)給曾祖父格里沙的喪歌還是把動人的柔情注入了她的心田,因此阿尼西卡忘卻了委屈,隨著大伙兒唱道:“雖然不知道為了什么你死了,我們年老的曾祖父格里沙,但我們?nèi)匀粣勰?,原諒你,讓你走——徹底離開小院,既然你那么渴望見到光明。只不過干親家普洛尼亞爺爺說,陰間好像一片黑暗,他在胡扯——既然那里是光明的,又怎會一片黑暗?①”
“我們將見證光明!”“合唱隊(duì)”里有人拉長調(diào)子唱道。
接著,掌舵人的小廂房里驟然響起了歌唱光明的歌聲。這歌聲越來越嘹亮,人們的嗓音越發(fā)渾厚、高亢而堅(jiān)定。老爺爺和老奶奶的歌聲中已經(jīng)不再有淡淡的憂傷,而是洋溢著激情,莊嚴(yán)而熱烈。
淘金者(尾聲)
曾祖父格里沙的院子,是蜜蜂和蜻蜓的王國!在記憶之光的照耀下,一座島嶼從黑暗中升起,散發(fā)著奪目的光芒,島上的每一片草葉也都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仿佛腐爛的歡樂幽靈般魅力無窮。一位不知疲倦的淘金者,妄圖登上這一小塊被時間的旋渦奪去的彈丸之地,進(jìn)而深入到它的金礦中。
淘金者啊,淘金者!他渴望幸福、愛情和快樂,然而這些奇珍異寶的所在之地,不論現(xiàn)在、過去還是未來,都與他無緣。他向往那里,在那里,奇珍異寶有可能向他大放異彩。
曾祖父格里沙的小院?。∫晃徊黄诙恋目腿?、你聞所未聞的另一個時代的居民,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來尋訪昔日沉沉暮色中的你。他滿懷憂傷,站在你的大門前,就像從前那些站在這里祈求施舍的流浪樂師、叫花子、流浪漢一樣。淘金者啊,淘金者!老人們吃驚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這塊幸福的綠洲上曾經(jīng)的住戶。你好啊,你好,曾祖父格里沙的小院!你們好啊,阿尼西婭·謝苗諾芙娜,格里高利·潘杰列耶維奇,謝苗·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葉菲列姆·薩維利耶維奇。你們好啊,穆哈奶奶,菲利克斯·阿爾卡季耶維奇,瓦爾瓦拉·安德烈耶芙娜和尼古拉·馬卡洛維奇。你們好啊,這塊土地上所有的居民和勞動者。在你們獲得重生的那個復(fù)活節(jié),你們將會把什么贈與這位不速之客?將用什么來褒獎這位淘金者所付出的勞動呢?是他從忘川河中淘取出你們的生命所需的金色谷粒!他沒有權(quán)利獲得你們無私的愛,卻膽敢用你們心愛的小孩、那個內(nèi)心隱隱約約感受著現(xiàn)實(shí)之無常的小孩的口吻,來談?wù)摵拖胂竽銈?;他沒有能力以陽光的心態(tài)看待你們往日的生活,沒有指出其中的悲劇因素和必然的苦難,然而竟敢心情愉悅、無憂無慮地談?wù)撌裁此ダ?、死亡和毀滅。他這么做,你們能原諒他嗎?
“上帝會寬恕你的,淘金者。你走吧,離開小院!假如你確實(shí)是那個孩子,在我們面前像一顆閃爍不定的小星星,照亮了我們晚年黑暗的日子,那么你已經(jīng)從我們這里獲得了你所能獲得的一切——不會有更多的收獲了。走吧,走吧,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活在屬于你自己的當(dāng)下。為了這些被記憶寵愛的鬼魂,你忽視了一些人一些事,比如你的繼子。你回去吧,因?yàn)樵谀抢铮趯儆谀阕约旱漠?dāng)下,閃耀著永不磨滅的光芒,排擺著我們永恒的復(fù)活節(jié)盛宴?!?/p>
責(zé)任編輯 梁寶星
①科里亞,尼古拉·馬卡洛維奇的名字中“尼古拉”的昵稱。
②這個“活物”指的是“我”,曾祖父的“五歲大的小曾孫”。
③阿尼西卡,阿尼西婭的昵稱。
①烏薩塔婭巫婆,本意為“長著胡子的巫婆”。俄羅斯民間傳說中常見的女巫形象。
②舊時的哥薩克習(xí)慣在剃光的頭頂上留一綹長發(fā)。
①格里什卡,格里沙的昵稱。
①葉戈盧什卡,葉戈?duì)柕年欠Q。
①葉菲列姆卡,葉菲列姆的昵稱。
①在俄語中,“陰間”一詞包含有“世間”及“光明”等多重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