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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橋?qū)Π兜目茖W家

2022-03-30 22:41談衍良
花城 2022年6期
關鍵詞:王成鰱魚

談衍良

一年前,我參加過一場“七島大橋組”技術研討會,在回校的飛機上,孫老師對我說,搞科研就像種田一樣。我說明白,都很辛苦,多勞多得。孫老師說,這倒也沒錯,但更重要的是,種田有一個特點,就是要把前一茬都給割了,下一季才能種得下去,不然,就只能一起枯死。我說,可是稻田邊上可以種青菜,稻田里面還可以養(yǎng)螃蟹。孫老師說,但很多時候,我們是往土里插螃蟹,在水里養(yǎng)稻谷。

那是一個9月,新生報到,我們一下飛機就回到實驗室,孫老師對他的新研究生們說,研究腐蝕,就是讓鋼鐵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就像每個皇帝都希望自己能夠長生不老,所以世界上才有了醫(yī)生,有了基因工程師,這都是些很偉大的職業(yè),你們以后都能成為鋼鐵的醫(yī)生,鋼鐵的基因工程師。孫老師看向我,我點頭。他接著說,我們肯定會讓未來的鋼鐵變得越來越好,變得比塑料、比陶瓷都要更好,可能有一天,會出現(xiàn)一種永遠不腐蝕的鋼鐵,那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功勞。我又點頭,心里想,到了那時候,我們是不是就沒用了。但我沒說出口,孫老師沉默了一會兒,說,也有可能在這之前,鋼鐵就被復合材料徹底取代了,但科學就是這么一回事兒。我看著孫老師,他的眼角和肩膀都往下垂,但是嗓門很大,讓我覺得有點兒難過。

其實,腐蝕研究是件特別簡單的事兒,我今年碩士二年級,已經(jīng)在孫老師這兒干了一年半,工作一成不變。每天早晨,我把鐵片磨成小方片,泡進各式各樣的鹽水里,給它們加熱、通電,然后等著。有時候等到中午,有時候等到下午,也有可能等到晚上,總之是等到它們腐蝕的那一刻。腐蝕的形態(tài)很多,有時候是光滑的表面上長出一個黑點,有時候是銀白色的鐵皮變得暗黃,我記下這些變化,記下時間,然后重新把它們磨成小方片。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想,我往土里埋的究竟是螃蟹還是稻秧?但沒有答案,所以最近已經(jīng)很少再想這個問題。

我這一年半的實驗最終有了一個結果,就是鋼鐵上的縫隙在重金屬環(huán)境下可以阻礙腐蝕的發(fā)生。孫老師聽完我的匯報之后說了兩點:第一,這個研究很有成熟科研工作者的風范;第二,這個研究和戴維的畢業(yè)論文結論沖突,如果現(xiàn)在發(fā)表,他的實驗還得重做,可能來不及畢業(yè)。我和戴維當了兩年多的同門師兄弟,唯一的交集是在上個夏天,我群發(fā)消息邀人一塊兒去酒吧,只有他一個答應。深夜十點,我倆風風火火趕到大學路,結果剛一推門,他望見閃爍的射燈,臉都嚇白了。我說:“你至于嗎,對面有個母嬰樂園,咱們干脆去喝杯奶唄?”他看著我點了下頭,說:“好啊?!?/p>

后來我才知道,戴維小時候是個留守兒童,從來不知道怎么拒絕人。按照孫老師的要求,他的畢業(yè)論文準備了六十四組實驗,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五十多組,每一個步驟都比我精確十倍,花的時間也多十倍,所以成果很漂亮,只是對縫隙腐蝕的判斷標準錯了,一下就全錯了。我坐在孫老師面前想了半天,想起種田,他讓我割稻子,割完才能種上新的。我注視著戴維,他低頭,間或瞟我一眼。我說,孫老師說過,我們是鋼鐵的醫(yī)生,醫(yī)生不該對病人說謊,但是,這事兒對你影響很大,你要做自己的主人。

其實誰都能料到,戴維不會選擇拒絕。讓一個善人投降的最好方式,就是把選擇權交到他自己的手上。我看著他耳朵慢慢變紅,指甲在手腕上掐出月牙,下牙床把上嘴唇咬出齒痕,然后他終于開了口,說,沒事兒,我延期一年畢業(yè)也沒事兒,明年答辯的時候你幫我做秘書吧,我等了這么多年,也不差這一會兒,沒事兒,以后你會成為科學家的,我不清楚,但是真的沒事兒,真的。說到這里,戴維突然安靜下來,孫老師說,“那就委屈你了”,而我什么也沒說。我記得曾經(jīng)聽誰講過,在很多鄉(xiāng)村地帶,農(nóng)戶爭奪田地是要動刀子的。這話說得應該沒錯,因為我知道,科學研究就像種田一樣。

自那天以后,我就再沒做過實驗,每天只在辦公室里搞些文字工作,有時候是寫論文,有時候是寫劇本。論文和劇本一樣,都是編故事,論文是有科學依據(jù)的故事,劇本是有情感依據(jù)的故事,最后都能被演出來,像真的一樣。有時候?qū)O老師在周會上問我,最近有沒有新進展,我說暫時沒有。他其實是在督促我,但是作用有限,因為戴維不久以后就不見蹤影,聽說是因為抑郁,而我真的不喜歡割稻子的感覺。過了幾個月,戴維沒有一點兒消息,我?guī)退旬厴I(yè)論文的緒論部分給寫了,如果他這時回來,可能還趕得上畢業(yè)。到了九月底,孫老師對我說:“你找個時間去一趟舟山吧。我們的實海樣板已經(jīng)掛了兩年,應該取一批回來看看。四個位置,每個位置六塊,四六二十四,一個人背得動。”我說:“不能讓人寄回來嗎?”孫老師說:“那兒的人不懂,怕弄錯,而且梭子蟹上市了,這個季節(jié)的公蟹肉最多,還最便宜。舟山海景也不錯,掛片的小島叫饅頭山,島上有個沙灘,沙灘上的貝殼是藍色的?!?/p>

我就是在這片有藍色貝殼的沙灘對岸認識了林克勝。林克勝比我大兩歲,開一家雜貨店,同時還管理兩艘柴油船,往來于無名小島與舟山島之間。他長得不像一個店老板,反而像個男明星,說不出哪里特別,但總想讓人多看兩眼。那是國慶節(jié)結束后的第一天,氣溫二十六攝氏度,我穿著一件短袖走在海濱大道上,居然冷得發(fā)抖。我一路沖刺,闖進大道上唯一的一家商店,甩起門簾,身體立刻暖和起來。店里零零散散擺著幾個貨架,貨架上擺了許多包裝老土的餅干,但被臺鉗、打孔器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機械團團包圍,伸長了手才能勉強夠到。貨架的最深處站著一個鐵皮人,它生銹的胸口上貼了一張白紙,紙上寫著:“超級人類大衛(wèi)Ⅲ世”??赐赀@一切,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過于寬闊的柜臺背后站了一個平頭男人,個子挺高,穿一件褪色的藍工作服,但是臉很年輕,還很白皙,像仙人掌開花一樣讓人不知所措。我記得有個長了一對小虎牙的演員,扮演過一個住在島上的青年,喜歡玩摩托車,看來他演得不錯,因為林克勝也是一個住在島上的青年,喜歡玩機器人。機器人和摩托車是同類。

他看見有客人進門,于是露出一個沒有虎牙但依然燦爛的笑容,他說:“你是要坐船,還是修電器,還是隨便看看?”我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溫暖的來源是一臺手推車,車上豎著幾塊鐵皮,鐵皮中間連著電線,發(fā)出嗡嗡的震動聲。林克勝走到我身邊,說:“這是我自己搭的,高溫產(chǎn)生裝置(改造者Ⅱ型),效率很高還不太費電,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長得丑了點兒。我打算改進一下,給它搭個殼子?!闭f完,他從貨架底下取出一沓銀白色的鐵板,光滑柔順,看著就讓人想要捋一把。我說這是鍍鋅板吧,那你焊接的時候要小心點兒,最好戴個口罩。林克勝眉梢一抬,說:“你平時也搞發(fā)明嗎?”我沒有直接否認,只說我是去對面島上取樣板的,順便度個假,你知道這附近哪兒有螃蟹吃嗎?最好是梭子蟹。林克勝放下鍍鋅板,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說:“方圓一里以內(nèi),我這兒的螃蟹是最好的,提前一天預訂就行?!蔽衣犃诵Τ雎暎f得還挺嚴謹,其實離這兒最近的餐廳也得有九百多米,一里是五百米,相差兩倍。林克勝也笑起來,從柜臺里掏出一小袋鰻魚干塞給我,說:“歡迎你來我這兒吃飯,就當搭個伙也行。我叫林克勝,還有個燈泡要修,你可以先在這兒歇會兒?!蔽覜]來得及回應,他就揣起梯子往里屋一鉆,不見蹤影,我沖著門里喊:“我叫樂正光,明天中午來你這兒吃梭子蟹,要兩只,都是公的,蒸的時候多放姜?!绷挚藙贈]回應,但我總覺得他答應得很痛快,不知是什么原因。

在林克勝的店里吃過幾頓飯之后,我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是他家唯一的客人,他的雜貨店位置太偏,還沒有招牌,商品更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知道目標顧客究竟是誰。我每天進店逛兩次,一是因為和林克勝待在一塊兒還挺開心,二是因為我來舟山不是純粹的度假,還有出差的成分,為了避免愧疚,我就在這兒望兩眼掛樣板的小島,再看看林克勝的五金產(chǎn)品,這一天就算是干過正事兒了。林克勝似乎沒有這方面的顧慮,整天就是在擺弄他那些小機器,對什么事兒都不太上心。雖然全神貫注是個優(yōu)點,但我對這家店的前途實在擔憂,于是我對林克勝說,你的店雖然沒啥邏輯,但是風景可以,簡單宣傳一下,說不定能成為網(wǎng)紅景點。林克勝說,要是我這么干了,誰開船送你上島,誰陪我聊天搞發(fā)明?倒是挺有道理,說得我還有那么點兒感動,但好的作品還是得讓人看見,他造了個原創(chuàng)立式取暖器,還加了個外殼,知道的人卻只有我們兩個,有點兒白費勁的意思。林克勝不再說話,只是把衣服袖子脫了,露出他的大胳膊,我以為他要拍桌子,甚至直接拍我,但他只是走到房間角落,拿起榔頭開始打釘子。我一下泄了氣,決定明天上島,取上樣板就直接返程。我站起身,林克勝也打完了釘子,徑直走到我面前,拽著我進了里屋。里屋其實不是一間屋子,而是一個露臺,露臺接著一座斷橋,高懸海上。我看見白色的浪濤拍打礁石,一道緊接著一道。林克勝攬住我的肩膀,說:“你們搞科研的,平時都干點啥?”我一時語塞,想要說些高深的詞語,但腦子里全是“磨鐵片”“泡水里”“干等著”,不上臺面。林克勝看我沒回答,就接著說:“我覺得搞科研就像種田一樣?!边@話把我嚇了一跳,我甩開他的胳膊,盯著他的眼睛說:“因為都很辛苦,多勞多得?”林克勝笑出一口白牙,說大概是這意思,只要用心對待每一棵稻子,每一棵稻子就會結出最好的米粒,搞發(fā)明,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應該去研究院當一個科研工作者,但當我再次注意到他的笑臉時,我意識到,林克勝應當是屬于大海的。

在我的童年時代,呆頭鵝王成也時常會對我說這句話:“林克勝,你是屬于大海的?!蔽铱偸遣灰詾槿?,畢竟我家住在鎮(zhèn)上的六層居民樓里,距離大海有一千多米遠,而許鋼就住在鰱魚浦上?!澳阍趺床徽f許鋼屬于大海呢?”王成回答不了,于是我才知道,這句話是他從小衛(wèi)口中原封不動學來的。

我第一次見到小衛(wèi)是在城里的大象鼻子滑梯上,那時候我還在念小學,每個周末,許鋼都會從鰱魚浦那兒偷偷劃只小船出來找我和王成玩兒。大象鼻子滑梯是每個孩子心中的圣地,也許因為我們住在海島中央,而大象則象征著遙遠的大地,它很高、很大,有一群高年級小孩兒霸占著它,所以我特意和這群大孩子搞好了關系,只要有我出面,就總能見縫插針玩上兩把。也有些時候,我想好好享受藏身于滑梯頂?shù)挠拿馗校S鋼就會被我派去招惹他們,做做鬼臉、拍拍屁股,把他們引去很遠的地方。許鋼沒什么特長,但只要是我讓他干的事兒,他沒有一件完成不了。王成腦子比許鋼聰明,但不如許鋼活絡,所以在滑梯問題上沒什么建樹,不過我相信每個呆子都有厚積薄發(fā)的潛質(zhì),會在最關鍵的時刻派上用場。那天,我們一到大象邊上,就看見一個黑瘦小孩兒被堵在一排人墻背后,他往左一步,人墻就往左一步,他往后一步,人墻就往后一步,小孩兒進也不能退也不能,急得原地打轉,后脖頸漲得通紅。我上前問他們發(fā)生什么事,沒人理我,我又讓許鋼找準人墻里最胖的那個,往他腰間戳一指頭,竟然也沒啥效果。我正準備放棄,王成卻突然從我身后沖了出來,飛起一腳,直接把胖子踹翻在地,胖子的魁梧身軀一倒,整堵人墻都被順勢扯到了地上。不愧是王成,出手即是不凡,我興奮之際回頭一看,那個黑瘦小孩兒已經(jīng)獨自沖向大象鼻子,爬了上去,我戳了戳王成,說:“他一點兒沒領你情?!蓖醭刹怀雎?,看著小孩兒又從大象屁股那兒爬下來,手里捧著本書,塞進他的手里。

我問小孩兒,你為什么要來大象鼻子,他說:“圖畫書上的大象都是側著身子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大象的正臉是什么樣,我想知道它的長鼻子究竟是什么樣的結構,是不是和嘴巴連在一塊兒?!蔽矣謫枺@么多人欺負你一個,為什么不跑。他說:“如果今天跑了,以后我就更沒有機會來到這兒?!闭f完這一句,他終于抬頭看我,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就是每學期都在我們年級拿第一,在大會上領獎的那家伙。我說:“你知道三顧茅廬的故事嗎?”他說:“我知道,這是第一次,但我不是諸葛亮,所以一次就夠了。”

這次告別之后,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作“小衛(wèi)”,聽說小衛(wèi)的父母都在上海工作,幾乎從不回來。第二天,我駕船帶著王成和小衛(wèi)登上鰱魚浦,許鋼在那里等著我們,我們四人在沙灘上站成一個正方形,許鋼一只手撓頭發(fā),一只手挖鼻子,王成盯著潮水雙眼出神,只有小衛(wèi)望著我,像是在等我發(fā)號施令。我說:“不管是《西游記》,還是《三國演義》,主角團里,都至少得有四個人。這四個人里,最重要的就是謀士,諸葛亮有隆中對,你有什么絕招?”小衛(wèi)說:“我可以幫你們寫作業(yè),還可以教你們學化學,你們知道什么是化學嗎?”我答不上來,但聽著感覺挺像那么回事兒,如果有一天我們出了名,大家都會覺得我們是個科學小組,不是一群混混,我們的主題就這么定了下來。可能是因為那天王成的飛踢太震撼人心,小衛(wèi)和王成的關系尤其親密,小衛(wèi)研究化學的時候,王成就在邊上跟著看,一旦進入這個狀態(tài),就沒人叫得醒他們。我想,既然化學要成為我們的標簽,我身為隊長就更該多學一些,于是我聽小衛(wèi)上了幾個月的課,沒學會化學,只學會假裝專心,不搭理人。有天晚上他們說起電子,于是我問王成,什么是電子,是不是每種金屬里都有電子。王成瞥了我一眼,說,電子就是負電荷。我假裝恍然大悟,但負電荷比電子還多一個字,兩個糊涂變成三個糊涂。自那以后,我也就沒再與他們一起學過化學,我想,劉備既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能打的,但只要有我在,我們就永遠是那個獨霸一方的小團隊,那就夠了。

到了我們初中畢業(yè)那年,小衛(wèi)和王成已經(jīng)開始盤算在海邊建一座小實驗室,我問他們要做什么實驗,他們答了一長串,我一句沒聽明白。其實我也有一個計劃,就是為住在鰱魚浦上的許鋼造一座橋,許鋼家是鰱魚浦掛片實驗點的駐島看守,家里有很多雜活要做,上學還得自己劃船。為了替許鋼分擔家事,王成在島上學著掛樣板,還好那天天氣不熱,他從早上八點學到晚上八點,我在邊上看都看會了,王成卻還是手忙腳亂。但王成不愧是個呆子,他連著練了三天,終于成功把鋼板系到麻繩上,而且自那以后,他打的結就再沒有松過。那天,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打結者EX,可惜這個名字才用了兩個星期,我們的小團隊就解散了,因為后來王成被拘留了一個星期,放出來的時候,小衛(wèi)已經(jīng)被他的父母給接去了上海。自那以后,王成整天行蹤不定,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少了許多,整個腐蝕掛片實驗點也都搬離了鰱魚浦,連帶著許鋼一起去了十公里以外的饅頭山。四人組就這么散了,可他們好像都不太在意,只有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些日子。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小衛(wèi),我想,如果他真的不再回來,樂正光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他們都很聰明,都挺喜歡黏在我邊上,還都喜歡吃姜。許鋼還在,王成也還在,還是四個人,我腦子里總是止不住冒出些這樣的念頭,真是癡心妄想。

說到這兒,樂正光拍了拍我的肩,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這五天來,他聽我講了很多故事,但很少做出反饋,有時我總覺得他只是在休息,但我轉頭一看,他竟然在對我微笑,他說:“你給那個長得像機器人一樣的鐵皮殼子起名叫大衛(wèi),就是因為你的朋友小衛(wèi)吧?!蔽艺f:“你是個偵探嗎?”但他又不再吭聲,坐在藤椅上沉思起來,正在此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面臨著一個抉擇,讓樂正光成為偵探,或者讓樂正光成為我的朋友,這也許是一道互斥的選擇題,于是我決定把選擇權交到他的手中。

我爬出柜臺,指向大海的方向,說:“是時候干點兒正事了吧,你是來這兒取樣板的,今天天氣不錯,我的破浪者X-1狀態(tài)也不錯,準備出發(fā)嗎?”樂正光說:“行,但看你的表情,像是有事相求。這樣吧,路上再繼續(xù)講講你的故事,就當是報酬?!蔽掖蜷_工作室的后門,海風撲面而來,斷橋下是我的小船,我攙著樂正光踏上層層疊疊的礁石,他真是個城里人,不知小衛(wèi)去了上海之后,會不會和他一樣,連礁石的爬法都忘了。我又看了他一眼,腳步蹣跚,卻踩得很準,如果現(xiàn)在站在我身邊的就是小衛(wèi),也許我的故事就要從這里開始講起:

高中畢業(yè)之后,我在海邊建起了這座小實驗室,因為不知道小衛(wèi)和王成當年的打算,所以只好發(fā)揮我的個人特長,從電器維修開始,盡量往“實驗”的方向去靠。為了賺錢,只好再加上小賣部的業(yè)務,終于勉強維持下來。兩年以前,我告訴王成,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座小實驗室,建在饅頭山對面的橋墩子上,你可以來做我的助手,就和當年做小衛(wèi)的助手一樣。王成從看守所出來之后,日子一直過得不太好,但他沒答應我,他說:“不好意思,我從來沒做過小衛(wèi)的助手。多謝您了,祝您生意興隆?!?/p>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蹲過七天的看守所,連續(xù)六天,我一言不發(fā),第七天釋放時,蹲在公安局門口的算命先生對我說:“小師傅,你是不是姓王?”我不理他,他又說:“王成小師傅,按我的推算,你是要去見你的朋友?!蔽矣X得好笑,不知他是從哪兒打聽來的消息。我故意擤鼻涕擤出很大聲音,算命先生卻假裝沒聽見,接著說:“我一天只算三卦,今天的份都用在你身上了,還是麻煩你聽完最后一卦。依我看,你整個人都和橋犯沖,以后能坐船就不要坐車,能過隧道就不要走大橋,不然恐怕會有不幸。”說完他不再出聲,夕陽下一片死寂,我突然覺得有點兒難過,扭過頭來讓他再說兩句。他說:“我這三卦算完了,接下來就只能隨口聊聊。你認識海洋大學的蒯建中教授嗎?他家住在濱海別墅區(qū),房子很大,我經(jīng)常在那兒給人算命。我一共給他算過三卦,第一是他的名字,第二是他以后能成為一個化學科學家,第三是他根本不懂化學。我一說完,他就要請我去他的大房子里吃頓飯,他去買幾個菜,我先進屋休息休息,后門沒鎖,直接開門進去就行??赡苁亲咤e了房子吧,我躺在大沙發(fā)里等了兩個多小時,等來兩個警察,說我入室行竊,查了我兩天?!蔽艺f:“那你挺無辜,不像我,我是真的偷了東西,偷東西是為了造橋,不知你是怎么猜到的。”

一周之前,我有三個朋友,他們各有各的名氣。小衛(wèi),每次考試都拿第一;許鋼,家里有一座小島;但最有名的是林克勝,因為他長得帥,還講義氣,是我們的帶頭大哥。我們四個從上小學時候就是朋友,后來考上同一所高中,校舍在舟山市中心,離我家還挺近,但許鋼住在鰱魚浦上,每天劃船來回,早上五點就要起床。林克勝說:“這么多年以來,我頭一回想干一件大事。我們要給許鋼造一座橋,從鰱魚浦通到岸上的大橋?!蔽覀兗娂娰澩?,不過材料費是個大窟窿,林克勝讓小衛(wèi)出個計策,小衛(wèi)不吭聲,于是我搶先說:“許鋼家周圍掛了那么多的鐵片,摘下來賣掉幾個也沒人能發(fā)現(xiàn)?!睕]有人同意,也沒有人反駁,于是林克勝站在礁石上,開始分配任務:林克勝擔任領袖,負責畫設計圖,同時負責大橋建設的整體規(guī)劃;許鋼是鰱魚浦的主人,肩負著地形勘探的重任,還要給大家打掩護;我可以向家里多要些零花錢,順便負責購置材料,搬運到島上;最后是小衛(wèi),可以做些計算工作,但軍師更重要的職責是奇策偷襲,所以偷鐵的重任,只能落到他的頭上。

說真的,小衛(wèi)干不了這活兒,他沒啥力氣,跑步也不快,但小衛(wèi)從來不對我們提出反對意見,只知道點頭。林克勝志得意滿,許鋼對他言聽計從,我想,能保護小衛(wèi)的就只有我。回家之后,我單獨找到小衛(wèi),對他說,你就待在家里,哪兒也別去。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看見他沖我點頭,總覺得他眼眶有點兒濕,不知是不是臺燈在他眼角暈開的白光。我想他已經(jīng)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回來之后,你給我講講什么是晶體結構,在家好好備課吧。

不知小衛(wèi)后來有沒有把這節(jié)課給備好。我回到城里之后,第一個去的就是小衛(wèi)家,卻只看見一隊搬家公司和一個空屋子,搬家公司說是要搬去上海,上海不遠,但我也去不了。我沖進他家,從層層疊疊的包裹中翻出那本《化學基礎原理七十講》,打開封面,第一頁寫著小衛(wèi)的名字,還寫著我的名字。

二年級的時候,我是方圓一里內(nèi)聞名的聰明孩子,為了維護聰明的形象,我拿了我爸的化學課本,坐在院子里假裝讀書。小衛(wèi)在院子里遇到我,腦袋湊到我肩膀上跟著讀,我問他讀懂沒有,他說半懂。我說,那你比我厲害,我是半懂的半懂,這本書借你吧,每個星期六我都會去大象鼻子,你就在那兒還我。我從沒見過比我更聰明的小孩兒,我心想,等他把書還我的那天,我要好好考考他。他拿了書之后,一句話也沒有說,第二個星期六,他把書藏在了大象鼻子上,七八個想要登上大象鼻子的大孩子全被他一個人攔了下來。他等了我兩個小時,可當他把書交還我手的時候,依然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準備好的三個難題一個也沒說出口,因為他在封面上貼了一張便條:第二十頁上的筆記寫錯了。那是我爸做的筆記,在他念大學的時候。

我一直相信,小衛(wèi)的沉默就等同于承諾,但其實,沉默就是沉默。小衛(wèi)走了,他的房間變成一摞紙箱。我坐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打開《化學基礎原理七十講》,前六十講小衛(wèi)都教過我,沒什么難度。于是我直接翻到第六十一講,一共四頁紙,翻來覆去,讀了兩個小時,然后合上書,閉上眼,我想起標題是“氧化反應的更多種形式”,剩下的,一個字也沒記住。直到這一天我才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化學天才,甚至也算不上化學愛好者,我喜歡化學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小衛(wèi)。我總是想,小衛(wèi)是個天才,如果我也能成為一個天才,那該多好啊。但小衛(wèi)已經(jīng)走了,我再也不知道天才的未來該是什么樣。

因為偷鐵的事兒,我的高中把我退了學,第二年我重新考高中,只考上一所次一等的學校,是海洋大學的二附中。有時候我還會在路上見到林克勝,他每次都把我攔在半路,問我說,當年你和小衛(wèi)要在海邊建一座實驗室,不知具體是什么實驗。我裝作不想回答的樣子,其實是回答不了,早就忘了。倒是有個問題我很想問問他,那是蒯教授說過的一句話,叫作“科學研究就像種田”。我想,種田是這世上最平凡的工作,而科學研究是這世上最神圣的工作,兩者無論如何都不能相提并論。林克勝小時候種過田,也許他能解讀出其中深意,可我每次一見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走,也許是他總喜歡提起小衛(wèi)的緣故。

蒯教授年紀不大,但很顯老,他在海洋大學研究金屬腐蝕,這是一個繁雜而充滿未知的領域,但在那時,我對腐蝕的認識就是鰱魚浦。那艘往返于鰱魚浦的破船,滿身銹斑,但每天都能在海上跑幾個來回;鰱魚浦上的那些鐵板,看著光潔發(fā)亮,卻被各地的實驗員們當了垃圾。剛進大學的時候,我對蒯教授說了這段話,他問我有什么感想,我說,可能只有船沉到海里的那天,我們才能知道它是真的腐蝕了。蒯教授拍了拍我的肩,帶我坐上車,一路開到濱海別墅區(qū)。那是他的房子,總共三層,還有一個地下室。地下室里,燈光若有似無,幾乎看不見路,四周掛滿搖搖欲墜的鋼板、鋼管、鋼錠,有些還挺光鮮,有些已經(jīng)看不出鋼鐵的樣子,銹得像塊破布。蒯教授說:“給你安排一個任務,以后你每周來一次,記錄一下所有樣品的狀態(tài),不會太麻煩,也就四五百個樣品吧?!?/p>

只有要求,沒有回報,一般來說,沒人會答應這樣的胡話。我站在枯萎的鐵板中央,卻抬不起腳步。水汽涌進我的鼻腔,這一瞬間,我想起了好多事兒,我想起小衛(wèi)皮膚很黑,為了變得和他一樣,我每天都在沙灘邊上曬太陽,卻始終沒法像他一樣變黑,而是紅腫、脫皮。如果我每天都在地下室工作,皮膚一定會越來越白,小衛(wèi)留在我身上的印記也會漸漸消失。我還想,如果我不再試圖成為一個科學家,是不是就能開始新的人生?

離開看守所的那天,那個算命的對我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人生中的一座危橋,就不要再想著回頭?!蔽艺f:“你不是一天只能算三卦嗎?”他說:“我的一天是從下午四點開始的。”

我打開我的夜光手表,那時正是下午四點整,隱隱的藍光映出刻在鐵板上的編號:BM1169。這是一段再普通不過的數(shù)字和字母,沒有人會記得它,就好像小衛(wèi)不會記住平凡的我,王成是一個好普通的名字,但它,依然是我自己。于是我看向蒯建中教授,向著他的方向邁了一步。

在那之后,我的生活越來越忙,白天上課,晚上在蒯教授的地下室里整理樣品。我把各種鋼鐵分門別類地歸整在一起,騰出了不少空間,蒯教授就又陸陸續(xù)續(xù)運來新的鋼鐵,把地下室填得更滿,一兩年之后,地下室里終于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再到后來,我就總是一腳踩在地上,一腳踩在鐵架子上,左手捧著鋼板,右手拿著筆記本,一個晚上就這么悄然溜走。有時蒯教授會來地下室看我,說:“最近有沒有什么疑問?!蔽艺f沒有。他就說:“多提問題,你的知識才能不斷升級。”但他不知道的是,像我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提出問題的能力。我的觀察記錄寫滿了十來個筆記本,字母和數(shù)字是抄來的,鋼鐵的形態(tài)描述也是抄來的,日期,當然更是抄來的。我就只是排列組合,不斷地排列組合,先吃飯后刷牙,后吃飯先刷牙,再到一邊吃飯一邊刷牙。蒯教授說,也許有一天,當我窮盡了這世間的一切組合方式,我的筆記本就成了萬物的辭海。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因為日期每天都在改變,我的記錄是永遠不會重復的。

重復的工作進行了五六年,有天清晨,蒯教授派我去一趟饅頭山,聽說他要去開一場很重要的大會,回來之后,我們就能擁有一片真正的試驗場地了。我心里有點兒高興,可能是因為我真的已經(jīng)好久沒有離開過地下室和筆記本。我坐著教授安排的快艇上了島,迎接我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穿一套襯衫和西裝短褲,但是沒穿鞋,腳踩在沙地里。他說:“王成,更白了。”我抬頭仔細看他,才認出他是許鋼。許鋼說:“前幾天,小衛(wèi)來過電話,他要到饅頭山上來調(diào)研,今天你也來了,挺好。小衛(wèi)研究金屬腐蝕,是個科學家。王成,你是科學家嗎?”我看著他細長的臉,總覺得他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天邊掛著個火紅的太陽,壓得好低好低,幾乎要把我給一口吞沒,我拉開外套的拉鏈,用手掌往臉上扇了扇風。許鋼說:“這樣,手機號碼給我,好久沒在一起了?!彼蛭矣蟽刹?,我立刻往后退了兩步,半只腳踩進了海里,我說:“不行,不用,他肯定挺忙。別的都算了,這樣吧,你就幫我請教他一個問題——”說到一半,我腦袋發(fā)暈,可能是暈船,許鋼用他沾滿沙土的手攙住我,我說:“搞科研就像種田一樣?!毕穹N田一樣,許鋼重復了一遍。我說,對,像種田一樣,你幫我把這句話帶給他,然后再問問他,我這樣干,是不是永遠也沒法成為和他一樣的科學家?

回到蒯教授的別墅時,他已經(jīng)開完大會,正在廚房里煮一鍋黃鱔,鱔魚早就死了,我卻總覺得它還在跳。我站在廚房門口,說:“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教您?!必峤淌谡f,這是你第一次向我請教問題。他的嗓音有些沙啞,眼眶發(fā)腫,但我沒有在意,只是問:“我以后能成為一個科學家嗎?”蒯教授一個顛勺,翻出一陣濃郁的醬香,然后他關上火,油膩的雙手搭上我的肩膀。他說,有個辦法,你馬上就要成為真正的科學家了。

自我有記憶起,我家的墻角就放著一把鋤頭,木桿子很粗、很長,頂上的鐵片卻很薄、很小,長滿黑銹,像是一撮劉海,掛在一個禿了一半的腦袋上。我兩個月大的時候,我爸提著這把鋤頭下地,鄰居看到了就會來找我媽,說:“我看你們家老蒯提著把破鋤頭到處走,我跟他說,往東二里地老劉能修,他不理我?!蹦菚r我媽正在給我喂奶,一腳把鄰居給踹了出去,說,你們不懂,這種帶把的東西,都是越用越好用。不論她說得對或不對,那天之后,我爸就再沒回來,只留下這把鋤頭,一頭掛在柳樹上,一頭沒在河道里。

十四歲那年,我和我媽在家編竹籃子,我劈竹子,我媽編,編到第三個籃子的時候,院子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其實院門開著,家門也開著,門外一個是我的班主任兼化學老師,另一個是個光頭。光頭給我一張獎狀,上邊寫著:“蒯建中,浙江省少年科學家,一等獎”,他對我媽說,以后你兒子就要去杭州念高中了。我聽了覺得害怕,說我不去杭州,我當不了科學家。班主任瞪了我一眼,說,你知道個屁。我低頭不響,于是他彎下腰,沉下聲,說:“學成以后,你就能造飛機、造輪船、造大橋,再好好考慮考慮吧?!边@十幾分鐘里,我媽一聲沒吭,直到他倆走遠,我媽才流下兩行眼淚,她一邊哭,一邊把我牽到河邊,這條河近兩年枯了不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把人淹死。她說,生你之前,家里來過一個算命的,說我們家人和橋犯沖,能蹚水過河就不要走橋,你爸不信,后來橋斷了,他掉進了河里。我媽是個踏實的女人,很少說話,我想她的意思是,我成了科學家以后,一定要造好橋,造怎么也不會斷的大橋。臨行的那天,她給我燒了一條紅燒黃鱔,黃鱔,長得就像一座橋。

我拿到少年科學家稱號,是因為一個課題,叫作《鋤頭耐用度與造型的聯(lián)系》。我在我們村和隔壁四個村子找了幾十戶人家,記下每一把鋤頭的形狀、使用年限,還有損壞的部位。光是調(diào)查,沒啥思考,其實就是交個差,光頭卻說他從沒見過初中生能寫出這么充分的調(diào)查報告,后來,我參加了三次全國化學競賽,沒有拿獎,就回到了舟山念大學。時隔三年我再次回到村里,回來的那天,我媽又給我做了那道紅燒黃鱔,放了很多大蒜的那種。平日里,她依然每天坐在屋里編籃子,我想幫她劈竹子,她卻說,你是個科學家,不該劈竹子。我說沒事兒,其實研究大橋和編籃子一樣,都有很多重復勞動,她卻有些惱怒,一把搶過我手里的竹子丟在地上,說:“什么籃子,什么大橋!”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沒再回答。臨行那天,我想讓她知道我這兩年學了不少,于是我說,竹子的纖維很長,一絲一絲,中間都是共價鍵連接,共價鍵,是世界上最結實的橋。

這是我和我媽說的最后一句話,幾個月后,她突然犯了肝病,倒在家里,一個星期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直接就下了葬。我回到家,看見桌上擺著半個籃子,每一縷竹絲都很細很細,像線一樣,我提起這半個籃子,它一下散成一個繡球,嘩啦一聲落在地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座房子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變過,土黃色的墻壁蒙著一層灰,頭輕腳重的鋤頭靜靜佇立在角落,院子里層層疊疊擺滿竹籃,籃子里堆著一層落葉。我叫了一輛卡車,把竹籃運到市里賣給了批發(fā)商,賺到的錢剛好夠付運輸費。自那之后,我就像很多真正的科學家一樣,讀研究生,讀博士,去海外鍍金,然后回到大學當講師。我三年之后升上副教授,成為金屬腐蝕課題組的負責人,手下管著四五個學生,每個都比我聰明得多,都比我更像一個科學家。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會想起我的母親,想起她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什么籃子,什么大橋!”我想,在她的心目中,編籃子與造大橋是天壤之別。但那時候,我每天的工作只是把鋼鐵切成小片,從這頭運到那頭,沒有科學,沒有公式,沒有論文,只有重復。有一天傍晚,我在家門口遇見一個算命的,他說我以后會成為一個科學家,但是我不懂科學。我覺得他說得真對,于是讓他成了我手下的一個雜工。那年我四十三歲,剛當上教授,并且確實不懂科學。

其實我對金屬腐蝕這個領域沒什么感情,我考上大學那年,光頭老師說:“小蒯,你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踏實肯干。”他的意思很明白,我除了踏實肯干以外,就再沒有別的優(yōu)點,于是我聽了他的建議:金屬很重、腐蝕很漫長,所以金屬腐蝕是最適合我的專業(yè)。我當年的同學們大都喜歡創(chuàng)造,總想要發(fā)明一個把金屬變輕、把腐蝕研究變快的方法,但沒有一個成功,我的學弟、學生,也都是一樣。直到我當上教授那年,系里來了一個叫王成的小孩兒,他給我講了個故事,說他家有兩艘船,沒生銹的那艘沉了,滿身銹斑的那艘還開得挺好。我問他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道理,他說,只有船沉了,才能證明船會沉。我覺得他說得真對,所以帶著他進了我荒廢已久的地下實驗室,讓他記錄鋼板腐蝕數(shù)據(jù),每周一次。幾百塊鋼板全都記錄一遍,一個星期也就過去了,循環(huán)往復,永無止境,王成就這樣干了八年。

兩年前的春天,我接到大橋局的會議邀請,他們準備在舟山建一座連接幾個小島的組合橋,形式類似環(huán)城高架,名叫“七島大橋組”。在小島之間架橋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跨海,必然會遭到海水和海風的侵蝕,一般的碳鋼不過幾個月就會生銹,低牌號不銹鋼也就能支撐個七八年,高牌號不銹鋼則沒有先例,我正是要為他們解決這個問題。

出發(fā)參會之前,我做了兩個準備。第一,是花了兩年的實驗經(jīng)費在饅頭山準備了一片試驗場地,王成已經(jīng)在替我操辦;第二,是寫了一份演講稿,演講稿的主旨是:嚴謹是工程的根本,安全是大橋的基石,要想證明一種鋼鐵在海上一百年不生銹,就得讓它在海上待上一百年。這話聽著有點兒嘩眾取寵的意思,其實不是,我們之所以認為身邊的大樓的安全期限是八十年,是因為鋼筋混凝土建筑的大規(guī)模使用至今也不過八十多年。說到這兒,會場必會陷入僵局,畢竟沒人能為一座大橋等上八十年,但耐蝕性認證又不可或缺。我提出了一個無解的難題,下一步就是親自把它化解?,F(xiàn)在,我的地下室里已經(jīng)積累了十年的數(shù)據(jù),只要不終止試驗,就能提前十年預知大橋生銹的時間,十年,對于籌備全面維修重建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

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大橋建設中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會議當天,一切發(fā)展正如我所料,演講完畢,臺下掌聲漸漸響起,總工程師走上臺與我握手,說:“謝謝蒯教授的良苦用心,我從您身上看到了科學家的嚴謹?!蔽艺f:“我也要感謝您。我小時候有個夢想,就是造大橋。我覺得,做科研就像種田一樣,很久以前播下的種子,今天有了收獲的機會?!闭驹谥v臺中央,我想起上次回到村里,我家的破屋依然佇立,鋤頭倚在墻角,通體漆黑;田間小溪上依然懸著一座斷橋,兩根木樁間,只剩一根爛透的麻繩,河里沒有魚,更沒有黃鱔。在這樣的一片土地上,沒有科學,只有親身實踐。我還想起我掉進河里的爸,想起我媽,想起我班主任,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等到大橋建成的那一刻,一切答案都會明了。讓事實證明一切,這正是科學的真正含義。

就在最后一刻,在潮涌的掌聲中,透出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我定睛看向臺下,他染了一頭黃毛,眼睛挺大,一副年少輕狂的樣子。他手里拿著個話筒,開關沒開,但聲音依然清晰,他說:“各位老師好,我剛才簡單計算了一下,要證明一百年的耐腐蝕性,只需要大約七百五十天的時間?!蔽覇査鞘裁慈耍@話又有何根據(jù)。他說:“我是孫老師的學生,樂正光?!本o接著就講出一大堆外國人的名字,字母、數(shù)字、公式,我想會場里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但不知為何,我對這個毛頭小子的發(fā)言毫不懷疑。

樂正光說,他的師兄戴維曾經(jīng)發(fā)表論文,證明了點腐蝕可以用于表征其他類型腐蝕的發(fā)生時間,同時,孫老師最近開發(fā)的點腐蝕加速實驗技術已經(jīng)比較成熟,目前能穩(wěn)定做到十五小時實驗模擬一個月實海環(huán)境,現(xiàn)在他們兩位正在調(diào)研實際情況,大約一周內(nèi)就能給出最終結論。語畢,會場鴉雀無聲,只等我的答復。他只是一個學生,其實我不必那么認真,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握緊話筒,手心冒汗:“但是,你用到的大量理論在實踐中還是會有偏差,實海測試,仍然非常必要。”我不知自己臉色如何,語速是不是太快,但樂正光微笑著對我鞠了個躬,說:“您說得沒錯,我們會考慮同時進行兩種實驗,謝謝您了?!?/p>

我在掌聲中走下臺,掌聲卻并不屬于我,我望向那個金毛,他端坐在會場最后一排,面無表情,宛若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我躺進椅子里,閉上雙眼,深呼吸,這樣的結果并不出我所料,但我相信,等到大橋建成的那一刻,一切答案都會明了。

我和林克勝坐在柴油船上,發(fā)動機突突地響,我坐在板凳上上下跌宕。他左手掌舵,右手往嘴里送云片糕,時不時也給我遞上一片,沒啥味道,但里邊有核桃,是脆的。他一路上又講了不少小故事,來來回回,就是他那三個朋友,那個叫小衛(wèi)的,聽著是少年天才,還有那個叫王成的,不知怎么就想要當科學家了。我說你們這兒的人都什么毛病,一個個都要當發(fā)明家、科學家,就不能來點兒實際的嗎?林克勝說:“有機會和他們認識一下,光哥你就知道了?!蔽艺f,我全名也就三個字,樂正光,叫哥就沒必要了。

林克勝和他的弟兄們今年都是二十八歲,我今年二十四,按理說我可以管林克勝叫哥,但論心理年齡,他該叫我小叔。十四歲那年,我從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考上上海最好的高中,鎮(zhèn)上幾十個人一塊兒歡送我,堵在一條二車道馬路中央。有個老人說我以后會成為總理,他兒子則認為總理有點兒過了,但總經(jīng)理沒問題。我說,這些我都沒興趣,我以后就想當個科學家。那時候我是真心這么覺得,所以很快就成了化學實驗室的??停茖W家就該待在實驗室里,這是人民群眾的樸素認知,也是我的美好幻想。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實驗室做晶體生長,腦袋伸進通風櫥里,這是個錯誤操作,但反正四下無人,窗外很黑,燈光很亮。實驗老師突然往我肩上拍一下,嚇我一跳,但他是個臨時工,在學校地位很低,所以我只是看著溶液浸透濾紙,一滴一滴落進燒杯,沒打算理他。這是個年輕的胖子,手勁很大,他說:“化工廠里,工人只要在控制臺上按一下,幾十噸塑料拉稀一樣往下掉。還有大學里,就一個傻×實驗,來來回回做上幾百遍,最后他媽就變成一張破表。”雖說這人態(tài)度一向惡劣,但也沒一氣兒說過這么多臟字,我想他也許是失戀了,于是應和著問他,那新材料如何。他說:“新材料?我一個燒杯,里邊二三十種新材料,就看你想不想要。大學四年,碩士三年,我學了七年有機合成,寫了四篇論文,第一篇說我的新材料能用,第二篇又說它不能用,第三篇說其實還是能用,第四篇說用不用兩可,對環(huán)境有要求。太他媽傻×了,還不如當個老師呢。其實我還寫了第五篇,老套路,就是在同一個圈里打轉轉,所以干脆送給一個本科生,結果發(fā)表在材料學最好的刊物上,聽說那家伙現(xiàn)在去美國讀博士后了。”說完這句,戛然而止,他猛地站了起來,踱出門去。

后來,我再沒見過這個實驗老師,教導主任說他被辭退了,因為他的簡歷上說自己是個黨員,實際上卻只是個入黨積極分子,誠信有問題。我在網(wǎng)上搜索他的名字,四篇論文倒是真的,但都是英文,我就看了個開頭,沒啥意思。

我說:“所以,從十五歲開始,我再沒想過要當什么物理學家、化學家?!绷挚藙賳栁遥骸翱赡悻F(xiàn)在搞這些研究,以后不也得當科學家?”我說,沒這個想法,剛才那個故事的意思是,科學可遇不可求,五篇論文,誰也不知道哪篇才是真有價值的。我來這兒,是給七島大橋組的鋼材做個可靠性驗證,這是運用科學,不能叫研究科學。但運用科學也有訣竅,當時和我們競標的有一個海洋大學的蒯教授,他提出的方案是,在大橋邊上,提前十年放一批鐵片,鐵片一斷,就說明大橋十年之后會斷。你覺得這叫科學嗎?這叫刻舟求劍。他就像晚秋的稻子,稻米已經(jīng)很少,秸稈卻越來越長,所以我毫不猶豫把他給割了,但我其實不喜歡割稻子。半年以前,我寫了一篇論文,把我?guī)熜值难芯客品?,而且是無意的。我?guī)熜纸写骶S,他很認真、很有天賦,只是運氣不如我,所以延遲了一年畢業(yè),聽說現(xiàn)在抑郁了。我想,如果搞科研就是要把別人給搞抑郁,那我寧可不干這一行。

船頭微風吹拂,林克勝一把把我拽到他身邊,拿他的大手拍我的背,說:“一碼歸一碼,把他搞抑郁了不是你的問題。凡事向前看,我?guī)湍阆朕k法,讓他好起來就得了?!边@話一出,我突然有點兒想哭,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并不是多復雜的道理,從他嘴里說出來卻尤其讓人心動。我說,這些天多謝你了。林克勝說,不用,都說了向前看,過去的事情,就當它不存在。我抽了抽鼻子說對,就當不存在。林克勝傻笑一聲,把我的背脊牢牢勾住,一邊捏著我的胳膊一邊說,太好了,那我還有一件過去的事情要告訴你,你就當它不存在。

停頓一秒,林克勝深吸一口長氣:“大概一個星期前吧,你今天準備取走的那批樣板,你知道的,就是你拿來做什么橋的實驗的樣板——它們?nèi)?,全都不見了?!?/p>

“全都不見了,”我說,“請問,林克勝同志,那你怎么還沒不見呢?”

時間接近正午,白日昭昭。饅頭山上有座小樓,是許鋼的家,面積挺大,家具卻沒幾樣。我坐在客廳中央,左邊是林克勝,右邊是個穿著船工衣服的黝黑男人,應該就是許鋼。另外還有證物若干,包括麻繩、鐵架、從鐵架上敲下來的一盆藤壺,全部擺在我的正前方。人證物證俱在,我卻找不出什么線索。林克勝拿著個扇子假裝給我扇風,小嘴不停,“消消火、別著急”,翻來覆去,全是廢話。我讓他趕快閉嘴,隱瞞不報,情節(jié)已經(jīng)非常惡劣,竟然還想繼續(xù)打馬虎眼。許鋼倒是態(tài)度不錯,上躥下跳,急得團團轉,但也只有態(tài)度不錯,兩個破本子上字跡密密麻麻擠成一團,只能看清幾個紅圈,圈上拉出箭頭指著兩個字,“丟了”。林克勝踮著個腳湊到我身后,下巴頂在我的肩上,我一把把他拍開,說:“別浪費時間了。先來說說我找到的線索,你們倆專業(yè)搞掛片實驗有些年頭,能跟我講講這片海域里哪種形式的腐蝕發(fā)生概率最高嗎?”

許鋼支支吾吾,林克勝目瞪口呆,眼神像氣球似的飄到天上,看他們的表情,恐怕是腦子里真沒裝貨。這樣一來就排除了他們倆監(jiān)守自盜的可能性,因為這起連環(huán)盜竊案有一個常人很難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就是所有被偷走的樣板,在海洋中最先發(fā)生的腐蝕類型,都是點腐蝕。

“所謂點腐蝕,就是只在一個點上發(fā)生的腐蝕,像是針扎一樣,看著沒多大傷口,但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段話我和戴維也說過一次,他卻認為鋼鐵和人類有著根本性的差別,他說,人體與世界有著無窮多的聯(lián)系,每天都有新的細胞誕生,每天都有舊的細胞死去,死亡,是循環(huán)的終結;但鋼鐵是靜止的,它就像一個氫氣球,里面是氫氣,外面是空氣,只要扎破一個小孔,氣球就消失了。

我是自那以后才知道,所有鋼鐵表面都有一層膜,這層膜里,是只屬于鋼鐵的小小世界,但只要有一個小孔,讓鋼鐵與大氣相連,兩個世界就成了一個世界,小小的鋼鐵在無垠世界中消逝無蹤——這就是點腐蝕的真正含義。戴維可以說是我的啟蒙導師,領會到這一點后,我立刻開始深入研究點腐蝕。可惜我實驗功夫不到位,鋼片四周總是留著一道小縫隙,七八個月過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研究的其實都是縫隙腐蝕。舉個例子,這就像是林克勝本打算做一桌全蟹宴,結果剛炒完第一道蔥姜梭子蟹,就發(fā)現(xiàn)蟹已經(jīng)用完了。說到這句,林克勝耷拉的眼皮猛地抬了起來,說你怎么連這都知道?我說我不知道,這就是個比喻,但你要真有這想法也不錯,多努力努力,希望我能有幸享用這頓大餐。但轉念一想,以林克勝的廚藝,要真做起全蟹宴,指不定還得往蟹殼里打幾根釘子。想到這里,頓覺有些好笑,但扭頭一看,許鋼正坐在一邊,兩只胳膊撐著腦袋,眉心都揉成了紅的。

突然沒了笑的心思,繼續(xù)講戴維的故事。后來他也到饅頭山上來過一次,那時候?qū)嶒炦€沒開始,大概是為了考察海水環(huán)境,但我覺得其實沒什么考察的必要,畢竟這些鋼最終也就是要用在這片海里,原湯化原食。林克勝眼睛一瞪,扯起嗓門大喊一聲:“這片海里?”我說你這人嘴上說著想給許鋼造橋,真要造了你倒不知道,七島大橋組明年就要開工了,這七島里的第一座,就是饅頭山。如果樣板真找不回來,實驗可能就得從頭開始,但無非也就是延期一兩年吧,反正你們已經(jīng)從讀書的時候等到了現(xiàn)在,也不差這一會兒。

林克勝沒有回答,只是張了張嘴,雙眼瞪著大理石地板上沉默無語的藤壺。許鋼反倒是抬起了頭,看向我,視線既渙散,又集中。我說,許鋼同志,想起什么了嗎?許鋼仍然閉口不答,于是我也不再說話,盯著人員登記表上的每一個字來回地看?!凹热粵]有,那就讓我來說說我最懷疑的對象吧。”我站起身,拂開林克勝的指尖,踱到許鋼的面前,穿堂風把我的頭發(fā)卷成一個旋渦,但許鋼幾乎沒有頭發(fā),所以是靜止的,現(xiàn)在,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近三個月內(nèi),這個叫王成的家伙上島七次。既然這是取樣記錄本,那么,饅頭山掛片點管理員許鋼同志,我想知道他取走的樣板分別是哪些牌號,經(jīng)過哪些表面處理,掛片時間又是多久,可以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嗎?”

第一起失竊案發(fā)生在7月16日,發(fā)現(xiàn)人是來自北京科技大學的兩個碩士,一個是白面書生,一個是雙下巴。那天下著小雨,我建議他們等幾個小時再出發(fā),雙下巴卻說:“許鋼師傅,我們已經(jīng)是第三次取樣,不用勞你操心?!蔽野汛T诟诉吷?,白面書生抄起鐵鉤子,把浮標連帶著底下的麻繩一塊兒往上拽,拽出一連串的海草,海草上還長滿貝殼。雙下巴說:“才五年就腐蝕成這樣?”白面書生撥開海草,里頭單是光禿禿的一根麻繩,繩上還打著幾個空蕩蕩的死結,鐵片已經(jīng)沒了。

林克勝的結論是,浮標位置離岸太遠,容易遭遇魚群,掛在繩上的鐵板被魚頭一個一個撞進海底,找不見了,北科大的張教授不太認可這個說法,但也沒有追究。可是后來,8月7日,又有一組樣板消失不見,中南大學送來的三十六塊不銹鋼,十八塊掛在海底,十八塊掛在海面上,位置離得很遠,卻在同一時間消失無蹤。第三次,9月12日,中科院金屬所也丟了六塊大氣環(huán)境樣板。大氣環(huán)境樣板總數(shù)不下五百,卻只有這六塊消失不見,完全不合常理。

這兩段話,林克勝監(jiān)督著我練了四五次,幸好沒有忘詞。樂正光沉思了一會兒,然后說:“答非所問,但是不錯。還有別的嗎?”我看了林克勝一眼,他雖然神情恍惚,但還是給我打了個暗號,先是點頭,再是搖頭,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我可以說出任何我想到的故事。

那是個夏日的正午,海風把小島都給吹得披頭散發(fā),我接到兩個任務,一個來自林克勝,一個來自我的父母。我父母去臺州參加遠房親戚的婚禮,留了個船夫在島上做看守,他們說這船夫喜歡喝酒,人不靠譜,我得保護鰱魚浦,別讓海里的樣板遭了賊。他們每次出遠門時都這樣說,但這次不一樣,因為林克勝和我們一起商量了在鰱魚浦造橋的計劃,我的任務,就是配合小衛(wèi)把樣板全都偷走。

林克勝喜歡把我們四個比作三國人物,他是劉備,小衛(wèi)是諸葛亮,我沒讀過《三國演義》,但我知道張飛是次一等的角色,沒什么特別,就是跟對了人。林克勝告訴我:“這么多年來,我總想著要干一番大事,直到今天才終于找到了一件。這座大橋是我們友情的證明,也是我們一炮走紅的起點。記住,失敗一次還有機會,但不能受傷,你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大家,全靠你了?!?/p>

天氣好熱,我滿臉是汗,林克勝和王成已經(jīng)回家,小衛(wèi)跟著我一塊兒走出廚房,一邊問:“許鋼,你有沒有一個這輩子一定要做一次的事情?或者說得俗氣一點,有沒有夢想?”我想了想,發(fā)現(xiàn)沒有,但如果小衛(wèi)告訴我一個正確答案,那我也可以有。我給小衛(wèi)煮了碗面條,湯里放一把蛤蜊,殼很大,肉很小,還放了很多姜,小衛(wèi)喜歡吃姜,他的小臉埋在碗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我問小衛(wèi),這些鐵板被偷走之后,會到哪兒去。小衛(wèi)說,大概是廢品收購站,然后可能被煉鐵廠買走,煉成另一種鋼。

我說,那偷東西的人呢?小衛(wèi)搖搖頭,他也不知道,盜竊判刑,根據(jù)金額決定。

我說,那這些鐵板有金額嗎?小衛(wèi)說那當然,我們偷鐵板,就是為了賣錢。

我說,所以,我們偷了鐵,就有了金額,有了金額,就會被判刑,對嗎?小衛(wèi)不說話了。我和小衛(wèi)的對話總是這樣,我問,他答,如果他不回答,就意味著我說對了。小衛(wèi)是我們這兒最聰明的人,我沒法做出決定的時候,他總能給我一個最終答案,如果小衛(wèi)沒有上島偷鐵,我也算是成功保護了他。我說,判刑不行,我送你回去吧,你不要再上島了,如果你再上島,我就會把你趕回去。小衛(wèi)點著頭,眼眶有些濕潤,我想是因為面湯很燙,蒸汽凝結在小衛(wèi)的臉上,看著就像眼淚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照例到海灘邊散步,船夫躺在沙灘灘頭,船頭擺著兩個空酒瓶子,晃蕩晃蕩,昨天的錨繩掛在東邊的木樁子上,今天卻到了西邊,而且綁得很馬虎,潮汐正把船一寸一寸往海里吞。我趕緊蹚著水爬上船,解開錨繩,踩著發(fā)動機,從鰱魚頭駛到鰱魚尾,一路風平浪靜,但拿竹竿一探,水底下的鋼已經(jīng)少了一大半。小衛(wèi)說過,這些鋼鐵是有金額的,而且在鰱魚浦上比在廢品站更有金額。這句話有些復雜,但我想他的意思就是,我應該把這些被偷走的鐵板找回來,這其實沒什么難度,因為所有鐵板上都刻著“中科院金屬所”六個小字。我們這是個小城市,我跑了三家廢品站,然后等了幾個小時,犯人就被找到了。其實我早該想到犯人是誰,但是已經(jīng)晚了,因為這些鋼板是有金額的,所以王成被判刑了,判刑是一件很壞的事情,這個我知道。

因為這起案件,我父母和那個船夫都被撤了職,實驗點也遷到了饅頭山,搬遷工作總共花了三年,直到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正好又要招一個新守島人。面試考官問我應聘的理由,我說:“我犯過兩個錯誤,都和這座島有關系。一是讓鐵板丟了,沒有完成我父母的任務;二是讓我朋友被抓了,沒有完成林克勝的任務,我是來彌補過錯的?!泵嬖嚬僬f:“如果以后還有面試的機會,不要把實話都說出來,還好應聘的只有你一個人,明天就來上班吧?!?/p>

我就這么當了七年的守島人,再也沒有犯過一次錯,現(xiàn)在的饅頭山比當年的鰱魚浦更大、更整潔,完成了更多的科學實驗。饅頭山替代了鰱魚浦,但王成是個人,人是不能被替代的,所以我沒有辦法。小衛(wèi)當上博士之后,有一次來饅頭山實地調(diào)研,他長高了,也不那么黑了,很像個博士的樣子。我對小衛(wèi)說:“自那以后,我只見過王成一次,他皮膚慘白,被島上的太陽一曬,就幾乎要暈倒?!毙⌒l(wèi)說:“他以前身體很好,可能中暑了?!蹦翘炱鋵嵅粺?,但是太陽很大,王成還穿了罩衫,穿了長褲,所以有點道理。我又問,像種田一樣搞科研,是不是不能成為科學家?小衛(wèi)說,這個比喻很好,但和成為科學家沒有聯(lián)系。他說話不帶情緒,可能科學家都是這樣,精確,直白。其實,我是想讓小衛(wèi)幫幫王成,王成真的很想成為科學家,但小衛(wèi)沒明白我的意思,或者他明白了,畢竟小衛(wèi)是最聰明的人,所以我想,他是不動聲色地拒絕了我。

再之后的事情,我還沒有想好該不該說,樂正光卻已經(jīng)打開手機,海洋大學材料科學系官方網(wǎng)站。蒯建中課題組人員名單里,排在最后一位的名字,叫作“王成”。樂正光說:“謝謝你了,住在島上也挺辛苦,有空來上海玩,我?guī)愠匀珖詈玫睦璋湍鄄??!?/p>

樂正光站起身,往門外邁步,我急著張開嘴,卻一時不知道該發(fā)出什么聲音。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比如,我去了岸上之后,這座饅頭山誰來看守?如果王成又被抓住,這次會被判刑多久?他走了四步,我就想到了四個問題,這是我十年來頭腦運轉最迅速的一次,我喊住正跨過門檻的樂正光:“你一回去,他就來了。我給王成的信號是,林克勝的柴油船到港,他就出發(fā)?!薄笆橇挚藙俚牟裼痛皇橇挚藙匍_著柴油船?”樂正光沒有回頭,而我用點頭回答了他,他好像能夠看見似的,緊接著說:“那就由你開著林克勝的船回到岸上,我們守株待兔?!睒氛馓鹗?,呆坐在一邊的林克勝看見他的姿勢,也緩緩抬起了手。樂正光湊上前去,與林克勝擊掌,掌聲有些沉悶,然后他抓住林克勝的手,把他拽了起來??諘绲拇髲d里只留下我一個,穿堂風呼嘯而過,擊中了我空蕩蕩的頭顱。

蒯教授問過我,一個人誕生的方法有幾種。我說是兩種,順產(chǎn)和剖宮產(chǎn)。他又問,那死亡的方法又有幾種。我先想到刀槍、毒藥,又想到疾病,發(fā)現(xiàn)沒有盡頭。死亡是無法歸類的,腐蝕也是一樣,蒯教授說,王成,你有一句話打動過我,只有船沉了,才能說明船會沉,腐蝕也是一樣。這是真理,科學家就是要把真理傳達給每一個人。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腐蝕,只知道生銹,蒯教授的地下室里,那幾百塊鐵板都是在等著生銹。在海洋大學,只有蒯教授會把他的樣品放進別墅地下室,其他教授都是放在島上,或者放在樓頂,這都是用經(jīng)費換來的,蒯教授沒有經(jīng)費。人也是用經(jīng)費換來的,所以蒯教授也沒有人,別的教授手下多少有幾個講師、實驗員,還有很多學生,但蒯教授只有我,還有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只負責做些雜務,比如倒垃圾、交水費。算命先生和我說過,蒯教授能當上教授,完全是因為他年紀大了,院長不忍心把他趕走,他也一樣,能在蒯教授手下當值,是因為年紀大了。我不太相信,因為那天他已經(jīng)算過三卦,算命先生每天都只能算三卦,這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規(guī)律。

算命先生其實是個普通的男人,長得很老實,但他每次出門的時候都要穿上破破爛爛的袍子,再戴上一頂灰白色的帽子,手里拿一根幡,說是幡,其實就是根木頭棒子,掛了片白布。和他走在一塊兒的時候,路人總會用同情的眼神瞟我,但我不是一個可憐的人。我問他為什么要裝神弄鬼,不能好好做一個普通人。他說,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普通人,他以前是個農(nóng)民,后來跟著江湖騙子學了算命,江湖騙子是假的,他是真的,后來又跟著蒯教授搞科學,蒯教授是假的,他是真的。我不許他繼續(xù)詆毀蒯教授,蒯教授是個極其嚴謹?shù)娜?,所以大智若愚,但真正的科學不是奇技淫巧,沒有捷徑。算命先生說,蒯教授把你調(diào)教得很好,他有句名言,“搞科研就像種田”,你種過田嗎?我騙他說種過,無非就是播種澆水施肥收割,他一眼就看穿了,說我騙人,騙人很好,不論是科學還是算命,都要騙人,但騙了人就不能被識破,你還太嫩。

我最后一次和他見面是在鰱魚浦對面的橋墩子上,那是林克勝用他攢下的幾百塊錢造出來的,就是幾根鐵柱,插在地里,漲潮的時候則是插在水里。鰱魚浦荒廢之后,這里再也沒有人駐足,只有汽車在背后的公路上呼嘯而過,從不停歇。算命先生把三輪車停在路邊,脫了鞋子,走進海里,手上提著兩塊鋼板,一塊是SS2205,一塊是SS2507,都是很高級的不銹鋼。他一直往前,直到海水觸碰他的膝蓋,他松開雙手,鐵板落進渾黃的水中,消失不見。我差點喊出聲,但是沒有,他回過頭來看我,說,不錯,你知道以后該怎么辦。我不出聲,心想我知道個屁,這么好的鋼就被他丟了,如果放在地下室,它還有幾年的數(shù)據(jù)可以記錄。他翻過礁石走到我面前,抄起木棒開始作法,說是作法,其實就是頸椎運動,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他說:“據(jù)我推算,饅頭山上有一批樣品,是蒯教授最急缺的牌號,來自上海,一個叫小衛(wèi)的人送來的?!?/p>

上初中的時候,小衛(wèi)和我做過一個約定,以后我們要一起建一個化學實驗室,誰先成為科學家,實驗室就叫誰的名字。我一口就答應了,因為小衛(wèi)實驗室這名字確實不錯,但現(xiàn)在,我改了主意,王成實驗室這個名字,其實更加霸氣。我繼承了算命先生的破船和木棒,還比他多了許鋼這個朋友,要拿到幾片樣板是很容易的事,今天已經(jīng)是第八次了。林克勝的小艇還沒到港,我就發(fā)動起了馬達,小船跌跌撞撞地沖進大海。今天要收集的樣品主要是300系不銹鋼,雖然并不稀有,但是泛用性最廣,批量也比較大。七天前,我從小衛(wèi)的樣品架上找到一批超強奧氏體不銹鋼,它們在海水里浸了接近兩年,卻還是光潔如新,就連附在表面的藤壺都沒能將它損傷分毫,雖是好事,但超強奧氏體實在太貴,只能說是理所應當。這么一想,小衛(wèi)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科學家,畢竟樣品種類單一,時間也很短,與我相比沒什么競爭力?,F(xiàn)在樣品已經(jīng)被我拿走,他連手頭這點兒可憐的信息也喪失了,可以說是必敗無疑。

想到這兒,我腦子一愣,突然記起那本《化學基礎原理七十講》,最后十講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學會,但這也不妨礙我即將成為一個科學家。小衛(wèi)又瘦又小,沒有我們,他的整個童年都不會過得順利,所以我們誰也不虧欠誰,現(xiàn)在,就是堂堂正正地決一勝負。每一次駕船出發(fā)時,我只要在心里把這段話過上一遍,風浪就都會消失不見。十分鐘的海程,我把船停在饅頭山北岸,那是一排峭壁,里頭嵌著一座石梯,我把船拴在岸邊,開始排摸方位,左邊是海面區(qū),右邊是海水區(qū),各取一半樣品。島上突然起了一陣大風,一層落葉墜到我的船上,幸好峭壁擋風,船身沒有搖晃。

十年前,許鋼就親自教過我給鐵板松綁的技巧,麻繩鐵架物歸原位,不留痕跡。對我來說這是童子功,如今又已經(jīng)重新訓練了第八次,單手翻閱記錄本,單手把樣板拽上岸,已經(jīng)不成困難。今天總共收獲二十八塊樣板,時間是四到八年,有的已經(jīng)全面潰爛,有的只是表面發(fā)黃,看著像是附著了一層薄薄的污垢。這就是廣撒網(wǎng)的好處,蒯教授總把科研比作種田,但只盯著自己的田里的稻子,就永遠不會知道玉米的產(chǎn)量有多高,永遠不會知道西瓜有多甜。收割完成,我駛向鰱魚浦對岸的橋墩,用清水把它們擦洗干凈,照相,然后一如既往,在我的筆記本上記錄時間、形貌、牌號、編號,然后把這些盜竊的證據(jù)丟進海里。

記錄到今天的第十二塊樣板時,我發(fā)現(xiàn)樣品表面生銹與否沒有任何規(guī)律可言,即便是所有條件都完全相同的兩塊鋼板,銹蝕程度也常常是天壤之別。不知小衛(wèi)會對此有何看法,但我想,只要有更多的實驗數(shù)據(jù),任何異?,F(xiàn)象背后都能找到規(guī)律,可能是記錄有問題,也可能是樣板處理有問題?!耙部赡苁钦5膶嶒炚`差”,是的,正是因為實驗誤差的存在,才需要更多實驗的支持。我猛然回頭,礁石上站著兩個人,應和著我的自言自語,一個是林克勝,還有一個黃色頭發(fā)的男人,蒯教授說過,上海有個黃色頭發(fā)的學生,叫樂正光,他妄圖用一年時間完成我們一生的工作,異想天開,是科學的敵人。

樂正光從礁石上一躍而下,差點兒摔個趔趄,他說:“你觀察很敏銳,這個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點腐蝕的隱蔽性和突然性。顧名思義,點腐蝕只在一個點上發(fā)生,而‘點’這種存在往往肉眼不可見,只有當鈍化膜完全穿透,點腐蝕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才會向外擴散,成為你眼中的銹蝕。從流血到死亡,往往只在一個瞬間,你認為沒有腐蝕的樣板,其實已經(jīng)千瘡百孔,也許只要再過幾天,就會像你右手邊的樣板一樣,潰不成型。果然,就如戴維所料,蒯教授不吸取教訓,興師動眾搞那么多樣板,其實根本沒抓住重點,連點腐蝕的時機都找不出來,還把學生給教壞了。”

我瞥了眼流淌在手中的銹水,又紅又黏,鐵板摔到船上,砸出一聲巨響,我突然語塞,沒法開口,只想后退。一步、兩步,再往后就是深海,但我還是止不住后退,林克勝沖到船上扯住我的肩膀,說,別緊張,只要把造大橋用的樣板找回來就行,知道嗎,“七島大橋組”的實驗樣板,找回來就完事兒了。

頭腦一片空白,什么大橋組,聽都沒聽過。我指了指大海,六只眼睛順著手指,落在渾濁的水面上。馬上就要漲潮了,沙灘上泛起泡沫,樂正光說:“等到晚上吧,我給孫老師打個電話,蒯教授這么干確實過分,唆使年輕人盜竊,已經(jīng)屬于刑法的范疇了。”林克勝把我扶上船頭,他們一會兒笑,一會兒大叫,我們當年就是這樣,林克勝喜歡笑,而我喜歡大喊大叫,小衛(wèi)比我們沉穩(wěn),但也總喜歡看著我們,好像從來都不厭倦。林克勝從落葉堆里翻出一個刷著黃漆的電路板,樂正光對我擺了個介紹的手勢,大概是林克勝那些沒用的新發(fā)明之一吧,看著像個定位器,今天派上了用場,他得驕傲個好幾年。至于大橋,我記得我第一次偷鐵就是為了造橋,沒想到今天還是,那次沒造成,只留下這個橋墩,我想,這次的大橋大概也不會建成吧。那倒不壞。我甩開林克勝的臂膀,脫下鞋子,邁上岸去。樂正光向我跨了一步,但林克勝攔住了他,然后我再沒回頭,走上了那條望不見盡頭的公路。

夜色漸漸降臨,灘涂一路鋪陳,留下螃蟹的小洞,留下淤泥,留下十一塊鋼板。樂正光說,這些全都和七島大橋組沒有任何聯(lián)系,丟失的樣板可能進了大海,再也沒法找到蹤跡??晌也恍牛谑浅鹉竟?,在海水底下掃蕩,每觸碰到一個硬物,我就把手伸進水里,拾到岸上,總共三十多個貝殼,四個玻璃瓶,零塊鐵板。樂正光坐在擱淺的船頭,倒是一點兒也不著急的樣子,還時不時喊我一聲,克勝,打算回去了嗎?我不理他,他就等十分鐘,又喊一次。我一直以為他和小衛(wèi)一樣,是個有責任心的人,但其實不是,他寧可大橋延期兩年建成,也不愿意盡一份力,于是我又往海的方向跨了一步,說,要回去你先回去,然后就別回來了。這不是氣話,畢竟鋼板不是他弄丟的,我沒有理由留住他。

沒有回答,扭過頭去只見一片空曠的海洋。我心頭一顫,沖到船邊,只見他躺在船里,看月亮。我正準備罵人,他卻對著黑夜長嘆起來:“搞科學研究就像種田一樣,割了一茬,才有新的一茬。許鋼,對你忠貞不貳,是個很好的孩子,但我來了以后,他會覺得失望。王成,其實挺不容易,可惜,不知他能否承受這次打擊。他們是前一茬的稻子,而后一茬,只是幾塊鐵板,”樂正光突然看向我,“從理性的角度而言,虧了。”

我聽完更加火大,上午才安慰過一回,下午又犯了兩次,我說:“科學研究是像種田,但你就別研究了。在你這兒,種田就只有割稻子,插秧你知道嗎?澆田你知道嗎?也不知道這個比喻是從哪兒來的,把你給迷了?!睒氛庹f:“其實我一直覺得有點兒奇怪,你好像早就聽說過這句話,雖然我不太想承認,但仔細一想,這句話的起源可能是蒯教授。蒯教授的科研方式就像種田一樣,按部就班,沒有思路,很像他的風格。后來,蒯教授把這句話傳授給了王成,王成不解其意,于是托許鋼請教小衛(wèi)。許鋼順便把這話告訴了你,但你沒當回事兒,畢竟‘努力就有收獲’是個很通用的道理。最后,從舟山考察回來的那天,孫老師把這句話教給了我,他說,割了一茬,才有一茬,但這不是他的風格,孫老師是個樂觀的人,所以,也許這個觀點出自小衛(wèi)之口。結論,小衛(wèi)和孫老師見過面,一個不成熟的推測。”

我看樂正光一眼,他也看我一眼,揚了一下腦袋,于是我坐上船頭,月光灑在樂正光的身上,他穿著白色的衛(wèi)衣,滿身是泥,小衛(wèi)也很喜歡這樣穿衣服,不太講究,但很純粹。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是個快要餓死的獵人,他有三個動物朋友,熊、狐貍,還有兔子。三個朋友都想讓他活下來,熊的力氣很大,從河里捉來了魚;狐貍很聰明,找到了枝頭上的野果;兔子什么也沒有,只能用身體給他溫暖。能在人類歷史中留下印記的人其實也就那么幾類,政治家統(tǒng)治他人、藝術家引誘他人,都是一個集體的意志代表,但科學家,憑的就是他自己。

那時候,我和小衛(wèi),還有許鋼和王成,四個人總是一起行動。搶滑梯、劃船、撿貝殼、抄書,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念初中的時候,我逐漸萌發(fā)了為許鋼造橋的想法,我決心當一個設計師,所以買了很多橋梁模型,木頭棍子榫卯相接,許鋼把他家的大空地借給我,王成送了我一套樂高,我們?nèi)齻€一塊兒埋頭研究,小衛(wèi)卻常常不見蹤影,躲在房間里一個人寫寫畫畫,我看不懂他的符號。一連幾個月,我都沒怎么和他見過面,王成和許鋼勸我不要打擾他,可我覺得不論是什么困難,同心協(xié)力總會更好,于是我沖進他家,他的筆記本上已經(jīng)畫了一座橋,素描的手法,上下寫滿算式。他說:“我?guī)湍氵M行了一些物理計算,要造橋的話,等你畫好了圖紙,再由我來驗算吧。”我把他的筆記本從前到后翻了一遍,才知道我們這幾個月只是在玩游戲,但他卻對大家說:“林克勝是我們的總工程師,這座橋建成以后,可以叫作克勝大橋?!倍B個名字都沒留下,我覺得這不對,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科學家吧。

樂正光說:“沒錯,科學家就是那只兔子。但你的故事版本錯了,兔子什么也沒有,所以它跳進了火堆,用自己填飽了獵人的肚子?!比缓髽氛庵v了個故事,在他的課題組里,戴維是最標準的科學家,他提出了“點腐蝕就像戳破氫氣球”的比喻,卻把完成課題的機會給了樂正光。后來實驗結果沖突,他又主動要求延遲畢業(yè),以樂正光的論文發(fā)表為重。也許無私的人總是不會有好結果,但我不想承認,我揪起樂正光衛(wèi)衣的帽子,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讓他端坐在船邊?!叭绻阌X得虧了,那就賺回來。那個機器人一樣的蒯教授,你搶走了他的課題;你的戴師兄,為了你都抑郁了;還有王成,這次可能真的要進監(jiān)獄。再算上許鋼和我,你都辜負了這么多人,還想不出一個辦法嗎?”

樂正光說:“別的不提,我哪里辜負了你?”

我說:“廢話,我以為你是個科學家,還想和你做個朋友。我?guī)湍銦梭π?,還給你開船,結果屁用沒有,不對嗎?”

其實我說得也不對,但無非就是氣話,我用拳頭往船板上砸了兩下,砰砰作響。樂正光說:“今天的樣板全部都在,但舊的一塊樣板都沒有找到?”我聽了一愣,這思維跳躍太快,倒是有點兒科學家的意思,然后我才點了頭。他又說:“如果是隨機漂流,這樣的概率也的確存在,但我更愿意相信,它們都被藏到了另一個地方。記得在你的故事里,饅頭山之前,還曾有過另一個實驗基地,那是你們童年的據(jù)點,許鋼的上一個家?!?/p>

鰱魚浦,我看向?qū)Π?,那是黑夜之中的一個黑影,像一片枯葉漂蕩在海平線上。樂正光伸出手指,我推船向前,那是一條我十年不曾走過的航道,向右偏轉十五度,接近鰱魚頭后再向右偏轉三十度,拐進鰱魚腹,那是一片沙灘。一路上,我間或看樂正光一眼,他卻好像睡著了一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進入鰱魚浦后,島上露出了一點燈光,那座小樓,那片樣品架,竟然還是以前的樣子。我想起我們在沙灘上奔跑,小衛(wèi)摔倒在地上,我一邊把他扶起來,一邊笑話他,王成不許我笑話小衛(wèi),于是和我打起來。

海上,海中,層層疊疊的樣品架上掛滿了鐵板,沙灘上的男人彎著腰,將鐵板取下,恍然之間,我覺得這個身影應該很瘦很小,但他已經(jīng)長大了。我張開雙臂,向他招手,正要呼喊他的名字的時候,樂正光攔在了我的面前,沖下船去,握住了他的臂膀。

他說:“終于找到你了,戴維師兄。”

我的名字是戴維,張冠李戴的戴,植物纖維的維,英文名叫David,起源于牧羊的國王大衛(wèi)。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像描繪了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但我的朋友們都說,我長得太矮,沒有大衛(wèi)那么大,所以他們給我起了一個新名字,叫作小衛(wèi)。

我出生在舟山市定海區(qū),電信公司附近,那是整個舟山群島的中心地帶,但也依然是個小鎮(zhèn)。我很少見到我的父母,他們在深圳工作過一段時間,后來去了上海,一直很忙。我父親是個戴眼鏡的光頭,他懂得很多道理,但不愛說。而我的母親很愛說話,她是個翻譯,也是我父親的翻譯,她說過最好的一句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但也都需要一樣把小世界和大世界隔開的東西,那就是他們的愿望?!?/p>

廣義地說,我是個留守兒童,但我的童年過得不錯,因為我有三個朋友,一個叫林克勝,一個叫王成,一個叫許鋼。王成很喜歡看書,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讀一本《化學基礎原理七十講》,這是本很清晰易懂的科普讀物,寫得很好。王成問我讀懂了多少,我不想太張揚,于是說,大概一半,他說你比我厲害,我是一半的一半。我沒想到有人會這樣表達“四分之一”,于是王成就這么成了我的朋友,他經(jīng)常和我一起學化學,學得很慢,但很努力,同一堂課可以學上七八遍,直到弄懂為止。有一天我問他,你知不知道為什么金剛石會那么硬,他說,“因為金剛石是世界上最硬的物質(zhì)”,這是教科書上的原話,說了和沒說一樣。正確答案是,金剛石是共價鍵構成,四面體結構,他記住了,但從此以后我就意識到,他并不是真的想成為科學家,只是在模仿我。于是我對他說,以后我們可以在海邊建一個實驗室,誰先成為科學家,這個實驗室就叫誰的名字,剩下的那個,就是對方的搭檔,科學家的搭檔,也是科學家。他很高興,因為成為科學家是他最大的愿望,我聽了也很高興,因為,我總有一天會幫他實現(xiàn)這個愿望。

王成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給我援手,一次是在大象滑梯,一次是在鰱魚浦。但在不關鍵的時刻,我們這個小團隊是靠林克勝維系在一起,他是個小發(fā)明家,還教會我開船,我爺爺生病的時候,他在我們家做很難吃的飯,雖然難吃,但是每天都做,就不難吃了??忌细咧兄螅挚藙偬栒俅蠹乙黄馂樵S鋼造一座橋。這是件很有價值的工作,但他不知道造橋是項多大的工程,我對他說:“造一座橋,可能要花上幾年的時間?!彼q豫了片刻,然后告訴我:“不論多久,我都要為許鋼造這座橋。”其實這世上不存在“不論多久”,人類的壽命不過一百年,地球的壽命也只有九十億年。林克勝很喜歡勾我的肩,拍我的背,但那天他只是站在我的面前,一動不動地說:“沒有開玩笑,這座橋會是我們友情的證明,我總有一天會建成它。”世界每天都在改變,也許科學很快就會發(fā)展到僅憑我們四人就能建成一座大橋的程度,我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立刻和林克勝一起,回到鰱魚浦上。

鰱魚浦是許鋼的家,鰱魚浦是個島,所以許鋼是個島民。我經(jīng)常吃他煮的面,面里會放蛤蜊、花螺、帶魚、螃蟹,有什么放什么,還有很多姜,姜是我最喜歡的植物。許鋼不愛說話,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愿望,直到我即將離開舟山的前一天,我問他:“許鋼,你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做的事情?”許鋼說,如果你告訴我一個正確答案,那我也可以有。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他又問我,用偷來的鐵賣錢造大橋,是對的還是錯的。我說,當然是錯的。那天他照舊給我煮了面,然后把我趕下了島,語氣很兇惡,但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去偷鐵,不想讓我做不對的事。我很想感謝他,還想告訴他我第二天就要去上海了,但說不出口。我沒來得及告別,也沒能知道許鋼最想要的禮物,姜味沖進我的眼睛,把我給弄哭了,還好蒸汽氤氳,在我和許鋼的面前筑起了一座墻。

那天晚上,王成來到我家,我們倆坐在書桌前,一盞小小的臺燈,面前擺著《化學基礎原理七十講》,講了這么多年,還剩最后十課,也許以后再也沒機會了。我講得很慢,想讓時間過得再慢一些,但有時又講得很快,為了趁著最后的時間把這本書全都講完。我說,晶體結構總共有七種晶系,十四種類型,他卻早已出了神,緊緊注視著我,他說,你就待在家里,哪兒也別去。原來他已經(jīng)猜到我要離開。我好想一口答應,雖然我沒有選擇的權利,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頭,我硬是從臉上擠出一個微笑,他也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回來之后,你給我講講什么是晶體結構,在家好好備課吧?!弊詈?,他給我留下了一個瀟灑的轉身,我終于可以大哭一場了。

留下《化學基礎原理七十講》,留下我的朋友們,童年結束了,我去到了一個很大的世界。很多的高樓、很多的天才,那里的生活像割稻子一樣,一茬接著一茬,留不下任何屬于過去的痕跡。讀博期間,我主攻材料失效分析,金屬方向。在科研人員群體中,我已不再是最聰明的人,完成本職工作也不再容易。我對不銹鋼的各類腐蝕都有一定程度的研究,尤以點腐蝕為重。點腐蝕的關鍵在于:不銹鋼的表面有一層鈍化膜,它隔絕了空氣與金屬內(nèi)部的接觸,構造了一個獨屬于鋼鐵的小世界,而當鈍化膜破裂之時,鋼鐵便只有漸漸被大世界侵蝕一個結局。我有一個叫樂正光的學弟,他對這個比喻很感興趣,所以把點腐蝕選作課題,而我為了避免撞車,轉而研究更復雜一層的縫隙腐蝕。我對這安排很滿意,但樂正光的實驗出了批量的差錯,膠帶沒有貼牢,所以實驗品上全都留下了一圈縫隙,他只好順水推舟,把課題改成了縫隙腐蝕,而我對縫隙腐蝕的研究也已進行了一大半,實在有些可惜。

有一個晚上,樂正光邀我同去酒吧,我答應了他,但看見酒吧里肆意飛舞的閃光燈,我退縮了。我們在商場里逛了好久,終于找到一家咖啡書吧坐下,他問我是不是怕吵,怕亮。我說不是,是因為這樣的場景會讓人忘記自己,徹底消融在這五彩斑斕而發(fā)黑的世界里。樂正光放下手里的書,用咖啡和我碰了一下杯,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是一個腐蝕學研究生,同時是一個編劇,夢想是讓金屬腐蝕的故事登上全世界的大銀幕。畢業(yè)以后,我可能不會再繼續(xù)研究腐蝕,但我會永遠記得點腐蝕是因為鈍化膜破裂而發(fā)生,因為這是個很好的故事,是科學與人類的橋梁。我每個月都會約人一起到酒吧來玩兒,因為自我麻醉也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你覺得,我因此而忘記了自己嗎?”

照著他的話,我開始描繪“戴維”這個名字,我是一個腐蝕學博士生,完。直到這時,我才終于真正理解了我母親的那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但如果沒有堅定的愿望,它很快就會被大世界吞沒,變成沒入天空的氫氣球,變成不起眼的微塵。于是我開始思考我自己的愿望,童年初讀阿拉丁神燈的故事時,我就想,如果許愿“再擁有十個愿望”,結果會是如何,但我不想擁有十個愿望,我只要四個,一個給許鋼,一個給林克勝,還有兩個,都要給王成。

幾周之后,我和樂正光一起參加了“七島大橋組”修建研討會,他比我能說會道,所以由他參會,我負責實地考察,提供數(shù)據(jù)。實驗點選在饅頭山,守島人是許鋼,他已是個成年人,所以變得更像一個島民,他問我,搞科研就像種田一樣,這么干,能不能成為科學家?這句話說得真好,搞科研就像種田一樣,舊的成果被人收割,被人享用,然后不留下任何痕跡。這句話是王成要問的,許鋼說,但我只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為科學家服務,這是不是正確的事。我沒法回答,他就又重復了一次,我這才終于意識到,許鋼的愿望很簡單,就是永遠都要做正確的事。但我還是沒能回答他,因為科學家只是一個職業(yè),沒有正確與否。

我馬上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之后,我會去國外當博士后,兩三年之后,就回國當老師,到那時候,七島大橋組應該已經(jīng)開工,也許已經(jīng)快建成了,我會直接邀請林克勝參加第一次試行,這是他的愿望。許鋼是試驗場地的管理員,鞠躬盡瘁,應當是他心中的正確之事,這是第二個愿望。但我已經(jīng)十年沒有見過王成,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許鋼和林克勝也沒有,他們說,我離開舟山以后,王成就進了看守所,后來很少再聯(lián)系,偶爾見到時,他總是臉色慘白,像是一碰就會倒在地上。聽到這個消息,我有些害怕,我本不畏懼等待,但王成已經(jīng)等了太久,也許已經(jīng)快到終點。自那以后,我隔周回一趟舟山,滿城亂轉,卻始終打聽不到他的消息。恰在這時,樂正光完成了他的論文,結論與我的論文直接沖突,錯的是我,但如果我撤銷論文,就要延遲畢業(yè)一年。他讓我自己選擇,但其實沒什么可選,我只猶豫了一分鐘,就做出決定,延遲畢業(yè)就是延遲出國,這一年里,我要給王成好好講講晶體結構,七大晶系、十四種晶格,還有晶粒、晶胞,我和他約好的。

我只花三個月就重新完成了論文,之后就回到舟山。林克勝開了一家小賣部,他管那叫工作室,我只去過一次,更多時候是住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每天看看書,出去逛逛街,還重新學會了開船,從鰱魚浦到岸邊,再從岸邊到鰱魚浦,每天來回一趟。有一天,我在鰱魚浦上遇到暴雨,我躲進島上的小屋,屋里擺著好多實驗器材,那是舊實驗點的遺物,十多年來竟一點兒也沒有改變?;爻痰穆飞希铱匆姲哆呁V凰倚〈?,船上是一個蒼白的男人,他看見有船駛來,立刻就跑得不見蹤影。我回到岸邊,看見幾塊鐵板沉在水里,被浪潮拍打著,我撿起它們,又在更深的水底搜索了一番,找到上百塊樣板,上邊刻著各個大學和研究所的名字。之后,我又在那艘被拋下的船上找到兩本筆記本,一本是試驗記錄,一本只寫了樣板的標號和掛片位置,標題是四個大字,“偷鐵記錄”,那工整卻幼稚的字體,還有直白到愚蠢的犯罪記錄,一看就是王成的風格,一點兒長進也沒有。我把他的船恢復原樣,又帶上他丟棄的樣板,回到了鰱魚浦。這些樣板的選擇很有講究,配合鰱魚浦上的老物件,也許真能得到不俗的成果。這幾個月里,王成每丟棄一批鐵板,我隔天就會去取走,全部掛在鰱魚浦上,只要所有樣板都沒有遺失,我想,他的盜竊問題也一定會有回旋的余地。根據(jù)這批樣品,我已經(jīng)完成一篇論文,發(fā)表的時候,我會把王成寫為第一作者,他馬上就要成為真正的科學家了。

戴維完成了他的陳述,案件告破,林克勝與我對視一眼,好像指望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密碼。但很可惜,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也許不出半年,他就會忘記“樂正光”這個名字,而我,也必須完成我的任務。七島大橋組是國家重點基礎建設項目,容不下一點差錯,如果延期,就會直接影響幾千人的施工團隊,為此,主謀蒯教授、執(zhí)行者王成,還有知情不報的戴維,都必須承擔責任。“雖然你們都有美好的理想,但很遺憾,科學研究就像種田一樣,只有割了上一茬,才能種出下一茬?!蔽艺f,“具體的處置方法,我會請孫老師決定,他是個公正的人,但也很善良。事情結束之后,也許你們真的可以在海邊建一座實驗室,實現(xiàn)你們的童年夢想?!?/p>

我點了點頭,示意林克勝和我回到船上,他卻紋絲不動,眼睛和眉毛擠作一團,像是在用盡全力思考。我沒有打擾他,沙灘上的風把我們的頭發(fā)都吹成一頂皇冠,我望向遠處的小屋,點點燈火,照亮白墻上的爬山虎。戴維站在斷橋橋頭,海浪濺濕他的褲腳,我與他相處兩年,卻從來沒有這樣好好地看過他,原來當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嘴角總是會露出淺淺的微笑。林克勝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上沙灘?!拔蚁氲搅?,割完稻子之后,還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做,”他指向矗立在海灘上的樣品架,大聲喊道,“就是選種,你要挑出最好的種子,才能在明年種出更好的稻子,對嗎?”

林克勝不懂科學,但這句話我竟無法反駁,順著林克勝的手指,我拿起樣品架上的樣板,整體光潔,但有一條橫線已經(jīng)完全被腐蝕。戴維輕聲說,這是潮汐線,每天有一半的時間在水底,一半的時間在水面,干濕交替,急劇加速了點腐蝕的發(fā)生。多虧王成把樣板丟在岸邊,才意外揭示了這個規(guī)律,如果根據(jù)這個規(guī)律研究,大橋組腐蝕驗證時間又可以縮短三分之二,而且非??煽俊N铱粗麍远ǖ难凵?,不知看到的是我的師兄戴維,還是林克勝口中那個“最聰明的小衛(wèi)”,林克勝總說他們四個是最好的組合,這似乎不只是他的想象。

我注視著戴維的眼睛,他卻沒有看我,我說,科學研究就像種田一樣,是吧。

他說是啊。

我說,每一棵稻子都會被割掉,只留下最好的,成為種子,對吧。

他說是啊。

然后我指了指岸的方向和饅頭山的方向,又指了指我自己,也包括我們,沒錯吧。

他說,是啊。

2020年,我為大橋組項目寫了兩篇論文,今年,我又根據(jù)孫老師的企劃寫了一個關于大橋的劇本。但如果忘記之前發(fā)生的一切,也許有一個更好的方案。潮汐線的腐蝕速率是水底部分的三倍,這部分的可靠性可以保證嗎?戴維點頭。我說好,既然如此,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完全采用實地實驗的方式完成腐蝕性能考察,但這等同于認可了蒯建中教授的理念。不過,那又怎樣呢?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他和王成一起努力了這么多年,就當他們蒙對了一次吧,畢竟窮舉法也是科學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雖然愚蠢,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如果2021年,也就是今年,大橋組就能開始建設,我也愿意當一回蠢人。林克勝,準備起錨吧,我們要去鰱魚浦對岸,把船停在你親手建造的那個橋墩面前。

天色已暗,燈塔的光束在漆黑的海面上書寫詩歌。林克勝的破浪者X-1載著我和戴維,劃出一道雪白色的弧線。船還沒停穩(wěn),我就拉著戴維一起跳上灘涂,手電筒照射著那根半沒于海中的橋墩,泛出銀光。橋墩頂上,隱約刻著幾行字,我蹲進水里,戴維彎下腰,齊聲念出每一個文字:

奠基日期:2008/8/11

總設計師:林克勝

總工程師:王成

場地提供方:許鋼

特別鳴謝:小衛(wèi)

AMX1105不銹鋼制,鰱魚浦大橋

走到橋頭,我撥通了孫老師的電話,心中默算,(2021-2008)×3,三十九年的時光。一座AMX1105不銹鋼大橋馬上就要開工,而這一切都起源于一座斷橋,和斷橋?qū)Π兜乃膫€少年金屬學家。

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響聲,幽邃的海上駛過一艘木船,船頭支著一面破碎的道幡。海水翻涌,船頭叮當作響,月光照射著兩個相對而坐的側影,一個端坐、一個劃槳。我指向他們的方向,林克勝抬頭望去,木船卻已逃離月亮,駛入黑夜?;秀遍g,我聽見身后有奔跑的聲音,于是我牢牢勾住林克勝的肩膀,不讓他回頭。腳步漸漸遠去,海島回到了最初的靜謐,收獲的季節(jié),也馬上就要過去了。

責任編輯 許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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