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平
從醫(yī)院出來,李浩直奔發(fā)小劉洪的會所,見面就對劉洪說,你得幫我找一個人。此前李浩從未登門相求,這是他頭一遭向劉洪開口。劉洪很是重視,立即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詢問究竟。
據(jù)李浩說,這個人是他和劉洪的同班同學——在龍泉區(qū)附近的村小念書時,三個人在同一個班里,也算是發(fā)小之一。是個男生。但名字李浩怎么都想不起來了。相貌依稀有些印象。李浩大致說了說,是按照一個醫(yī)生對人體的基本描述來的,很直觀,沒有人文學者那種感性的意象。但這樣一來,劉洪就更迷糊了。半大小子大都面目模糊,精瘦、大腳,拖著兩條清水似的鼻涕——這可以是李浩,也可以是劉洪,可以是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男同學。
果然,當劉洪從手提電腦里翻出一張掃描的小學合影,李浩對著后兩排密密麻麻的男生,遲疑了。他的右手食指懸在半空中,像一個迷途的獵人,舉目四望,全是似曾相識的崇山峻嶺,云山霧罩、幻象叢生,一切都求而不得。他試著指認了其中的兩位,劉洪準確地說出了他們的姓名以及目前所從事的職業(yè),有一位是初中體育老師,私下開辦了乒乓球培訓班;另一位是基層公務員,眼下在巡察辦工作。李浩搖了搖頭,頹然放下手指。
劉洪是個生意人,開著一家不知所云的咨詢公司,做著類似掮客的行當,這就決定了他的人脈圈廣袤無垠。這也是李浩第一個想到來找他的緣由。劉洪任由電腦打開著,屏幕上的黑白合影被放到最大。他叫人給李浩泡了一壺太平猴魁,讓李浩坐下來喝著茶,再捋一捋思路,他去應酬一下另外幾位朋友。
劉洪講話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到位,應酬這兩個字,讓李浩跟他之間那種自家人的親昵與隨意一下子就凸顯了出來。當然,劉洪去往隔壁茶室的時候,李浩依稀聽見他在解釋華西的專家,李浩能夠想象到聽眾肅然起敬的語氣和目光。這些年來,李浩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這樣的情況,當別人提及他供職的華西醫(yī)院,那座在西南地區(qū)享有盛譽的著名醫(yī)院,他頓時就會成為介乎人與神之間的第三種存在,既是物質(zhì)的,又是精神的,更是具備奇跡屬性的——哪怕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奇跡。
劉洪的會所,準確地說,是相鄰兩套房子打通的大平層住宅,位于浣花溪附近,十分搶手的地段。房子是租來的,還是買來的,李浩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每次見劉洪,都是在這里。會所中除了幾間單獨的茶室,還有兩間小餐廳,劉洪請了專職的廚師,有點像私房菜,但從不對外營業(yè)。李浩在這兒吃過好幾次飯,都是劉洪張羅的。一些患者的家屬,是劉洪的朋友,手術前千方百計要見一見主刀大夫。這種時候,往往是劉洪夾著他那只爛大街的郭德綱款公文包,早早候在李浩的辦公室,等他查完病房、開完組里的術前研討會、跟博士們討論完論文體例。李浩做完這一切,方才不情不愿地賣個面子,坐上由專職司機駕駛的賓利,跟著劉洪去他的會所,見一面望眼欲穿的患者家屬。
還真就只是見一面。術前與患者家屬的交談,李浩是謹慎的。他不能不謹慎。找到他來做手術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毛病。李浩能夠用語言表達的,絕對只能是數(shù)學,而不是語文。他的每句話都跟概率相關。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他不是在做術前談話,而是在完成一道艱深晦澀的方程式。
劉洪沒讓李浩單獨待上幾分鐘,轉(zhuǎn)眼就過來了,說是那幾位朋友想拜見一下華西醫(yī)院的大佬,被他給推了,托詞李浩醫(yī)院里有急事,要趕回去。劉洪做事極妥帖,李浩確實很反感這種所謂的臨時拜見,無論他怎么強調(diào)自己的專業(yè),對方總是不厭其煩地請教他關于血壓、血糖乃至懷孕生子的各路疑問,完全忽略術業(yè)有專攻這回事,好像他就是一個全知全能的赤腳大夫。
茶室不能留了,劉洪領著李浩在走廊里七彎八拐地,進了會所最私密的一處角落,那里被布置成了一間佛堂,四壁不透光,熏香繚繞。依舊有一套花梨木的茶案,兩人盤腿坐下來,劉洪沒再追問李浩要找的那個人,而是說起另外一件事。
王玉梅來我這里打聽過你。劉洪說。
李浩心里愕然,面上卻是平靜的。劉洪說什么,他就聽著。劉洪停下來,他也不問。
那壺太平猴魁沒帶過來,劉洪也不去管它,重新凈壺、溫杯,泡了普洱中的極品老班章。式樣古拙的茶盞,靜靜地圍成一圈。劉洪看著李浩喝下幾口茶湯,這才接著說下去。
我覺得她也就是隨口那么一問,就沒多想,跟她說了一下你所在的科室和門診時段——其實不管我說不說,到網(wǎng)上一查,你的信息都有。劉洪自語著。
那倒是。李浩點點頭。
看樣子沒去找你吧?劉洪盯著他。李浩搖搖頭,說,沒有。
那就好。劉洪道,真要見了面,估計兩個人也不知道該說啥。說到這里,劉洪突然繃不住,失笑道,我說李浩,你就不怕她帶著鏹水去尋你?
李浩云淡風輕地說,我怕什么?
劉洪伸出手來,朝他肩上輕輕捶了一拳,當年到底是你對不住人家!
李浩不以為意。他和王玉梅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劉洪電腦上那張合影,李浩第一眼就看到了王玉梅,站在第二排,正中間,短發(fā)、尖尖的下巴,雙手背在身后,看起來是個無比斯文和清秀的小姑娘,其實淘得跟男孩子不相上下。李浩腿上有塊疤,那是小學一年級跟著王玉梅下河戳魚時,被王玉梅的魚鉤給生生戳破的,血流如注,差點兒當場去世。從此以后這就成了他們班的一個哏——王玉梅釣魚,釣回來一條娃娃魚。
王玉梅二十二歲那年,有了身孕,孩子是李浩的。李浩也是二十二歲。他沒要那個孩子,王玉梅做完人流,他連王玉梅都不要了。在那段往事里,李浩是不折不扣的混蛋。那件事以后,起初還有同學老是拿著王玉梅向李浩打探,李浩倒是不找借口,不想要了,就是不想要了,渣得很徹底,也很坦蕩,人家反而沒趣,漸漸地,就不再提起。
這么多年過去了,說起王玉梅,李浩還是那種淡淡的態(tài)度,劉洪以為他不想聽,自然就轉(zhuǎn)了話題,接著說李浩要找的那個人。找一個小學同學,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尷尬的是,李浩說不清楚標志性的信息。這可就麻煩了。
不要緊,咱哥倆也沒啥機會好好聊聊,你要不忙,慢慢順著往下說,總能說出個一二三。劉洪安慰他。
李浩說,不急,我準備休個年假,時間是有的。
劉洪一聽,忍不住拍了拍手,說,休假好,你這該有八百年沒休過假了吧?說說看,你想去哪兒?我陪你轉(zhuǎn)轉(zhuǎn)。實在想去國外度假,我找朋友弄架私人飛機,咱往新西蘭去一趟,那邊疫情沒那么嚴重。
李浩說,我哪兒都不想去,就找這個人。
劉洪說,這個容易,聽過六度空間理論沒?
李浩說,我只知道四色定理。六度空間理論也是數(shù)學類的?
四色定理是世界近代三大數(shù)學難題之一。李浩上高中的時候,仗著年少氣盛,花了不少時間去瞎琢磨,一度甚至以為自己已經(jīng)無限接近真相。后來他才知道,其實一生會有很多這樣的時刻,皆是錯覺。
劉洪笑著說,你這個大專家,還真被你說中了,這也是一個數(shù)學領域的猜想,意思就是,你和任何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又叫作六度分割理論,或者是小世界理論——這世界確實不太大,對吧?
李浩說,聽起來像經(jīng)濟學理論。
劉洪說,最近我在西南財大讀MBA,跟班里的同學踐行這個理論,結(jié)果很驚人,我們簡直可以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連非洲酋長都不在話下。
聽到這里,李浩想說什么,忍了忍,終于沒有出口。沒想到劉洪開口道,起初我是想去北大清華上的,給疫情攪黃了,網(wǎng)絡授課達不到社交效果,所以選了家近的,先上著,往后再說。
李浩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問這個?
劉洪抬抬眉頭,因為你了解我,啥啥都不行,裝×第一名。
李浩口中的茶噴濺而出。劉洪是個善于自嘲的人,這恰好就是他們友誼的邏輯起點。毫無疑問,劉洪擁有跟他的職業(yè)相匹配的世故與圓滑,企圖心亦是明顯的。最近這幾年,李浩愿意跟他交往,時不時幫他撐個場子,無非是由于他在虛偽之外的那種渾然天成的有趣。
從前劉洪不是這樣的,記憶里他的成績很差勁,在類似藍翔技校之類的職業(yè)學?;斓匠赡暌院螅桨沃萑サ官u了幾年蟲草,小小賺了一筆。這是他口述的發(fā)家史的一部分。跟李浩重逢的時候,是劉洪家的一個近親需要入住李浩的科室,那時劉洪已經(jīng)是一個有身家有底氣的中年人,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溫和謙恭地向李浩說起自己的姓名。歸來不再是當初的少年,披荊斬棘以后,連鮮衣怒馬都已丟失,李浩差點兒沒認出眼前這個早早謝頂?shù)呐肿印2贿^,這不打緊,重要的是,有先前的底子鋪墊著,又有劉洪的察言觀色,重新建立起一段交情并不是一樁太困難的事。
劉洪用手機查了一遍萬年歷,提議道,下下個周末是端午節(jié),全國人民都有三天假,抽一天,我來組織一下,搞一次小學同學會,大家聚在一起,方便你現(xiàn)場找人。
萬一他不參加怎么辦?李浩愣了一下,說出另一種可能。
劉洪想一想,承認李浩的想法是有合理性的。他們那所村小,只到三年級,三年級一過,便風流云散。在那以后,一次正經(jīng)的同學會都沒有召集過。整個班里,除了跟王玉梅有過深入骨髓的一段,唯一與李浩有來往的,就剩下劉洪了。更多的同學,潛入了光陰深處,交疊錯綜,不知所終。
個子高嗎?劉洪望著李浩,認真地問了一句廢話。這肯定是一句廢話,一個小學低段的孩子,身高這種事,只能是參照系。
劉洪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沒有等待李浩回答,開始問別的內(nèi)容。他說,你還能想到什么細節(jié)?比如,他坐你旁邊還是誰的旁邊?他家住哪兒?山頂上還是半山腰,還是山腳下?跟誰家比較近?
李浩負責任地想了一圈,什么都沒想起來。劉洪徒勞地翻看著手機,試圖從聯(lián)系人里找出一個可提供咨詢的線索。他在翻看手機的時候,李浩站起身來,走到佛堂的盡頭。那里有一扇窗戶,不止一扇,那一面都是窗戶,被窗簾遮蔽起來,給人一種四面都是墻壁的感覺。
佛堂很靜寂,但這也是假象。李浩拉開一點點窗簾,立即就有鋪天蓋地的車流、光線、顏色和各種各樣的建筑的輪廓與倒影喧囂而來。不光如此,窗欞下有一排花架子,開著好些藍紫色的花,大朵大朵繁茂的花,花瓣卻出奇地細碎脆薄。那花形李浩仿佛在哪兒見過。花名卻說不上來,作為一個鋼鐵直男,他對花草所知有限。
這花叫什么?李浩提高嗓音,問劉洪。劉洪走過來,看了一眼,說,老兄,這是繡球。李浩說,繡球長這樣?挺好看的。劉洪說,不是普通的繡球花,這種是無盡夏。
李浩有一瞬間的恍惚,相似的對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就在那間大病房的窗邊,一位名叫王蘇的患者,在兵荒馬亂的病房窗臺上,放了兩盆花。病房里的窗臺都是內(nèi)置的,為了防止病人尋短見,窗戶只能推開很少的一點點。那兩盆花,只能隔著玻璃曬太陽。
那一天,李浩在查房的時候,對著患者王蘇說了一些醫(yī)學術語,王蘇有沒有聽出里面的嚴峻性,他不得而知。他發(fā)覺那女人有一種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冷靜。他見過的患者太多了,冷靜的也不是沒有。無論是悲天蹌地,還是冷漠以對,都沒什么奇怪的。醫(yī)院是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在這里,在成群結(jié)隊的陌生人中,憂傷往往是不確定的,也是模糊的。
面對患者,李浩的內(nèi)心沒有波瀾。在他眼里,這個人和那個人沒有區(qū)別,區(qū)分度在于腫瘤的形狀、位置與分型分期。就是這樣。
但那個叫作王蘇的女人,還是令他失神了一下。不是別的,而是她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倔強。他們都戴著口罩,在病房里,病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像大夫一樣全天候戴著口罩。有一次查房,極偶然地,他看到她的臉。單是看臉,已經(jīng)知道,這個患者的前半生一定不會是坦途,她受過傷,額頭大片的痕跡與口鼻處經(jīng)過整形后的別扭線條,都是不美的。很不美。然而,有什么是從她第一次問診就讓李浩心頭微微蕩漾的。到底是什么,李浩說不上來。他情愿相信這是從醫(yī)生涯里尋常的悲憫。從她悲慘的前半生聯(lián)想到她的后半生,癥結(jié)就在于此,身為大夫,李浩清醒地知道,她很難有什么后半生了。她的原發(fā)腫瘤在一個兇險的位置,而擴散以后的癌細胞,已經(jīng)把她的身體變成了一片混沌的泥淖,猶如一片寂靜的荒山野嶺,什么都不必再追問,草木皆是答案。
當他交代完病情,轉(zhuǎn)過身,迎面就看見了那兩盆花,一盆是粉白色,另外一盆,也是粉白色?;ㄅ柚?,是病房里常見的飯盒、毛巾,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那兩盆花顯得別具匠心。他看了一眼,順口說了一句,這花養(yǎng)得不錯。王蘇順著他的視線,靜靜地說,無盡夏是很慈悲的品種——不必用心去養(yǎng),也能活著。這話仿佛有些禪意,但他沒有深究,繼續(xù)查看下一位病人。他身后是組里的一幫年輕大夫,有他的固定助手,也有本院輪轉(zhuǎn)的,有外院進修的,也有規(guī)培生,還有他的博士生碩士生。他們都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就是他們每個人的教科書。一本教科書是不能出錯的,更不能有旁門左道的內(nèi)容在里頭。
但李浩記得,那花是純白與淡粉的,不是眼前這種藍紫色。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劉洪說,是有那種色的,也是無盡夏的一種,還有一個名字,叫無盡夏新娘。
李浩蹙了蹙眉頭。一個病入膏肓的女患者,在病房的窗臺前,養(yǎng)著兩盆叫作新娘的花。他沒能順著想下去,因為劉洪問了這個下午一直想問的問題,我說李浩,你著急找這人,是要做什么?
李浩回答的第一句話是,不著急。
這是事實。李浩沒有著急的意思,他就是想找而已。他打算給自己放個假,專心致志去找。專心致志,也還是不著急的意思。他一向是這樣的,一個階段里,只能聚精會神做一件事。他對自己的評價是,笨拙。雖然他是一個上手術臺的大夫,可是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靈巧的。他的所有本領都是死磕出來的。他已經(jīng)習慣了死磕。
劉洪等了一會兒,移開目光,不讓他感到尷尬。對這個問題,劉洪以為他不會再做解答。劉洪跟他是不一樣的,劉洪情商很高,無論有多想知道,也不會直愣愣地追著問。然而,李浩還是說了,李浩說,有些年頭了吧,突然有一天,我想起有這么一個人,從小我們的關系應該是不賴的,經(jīng)常一起玩兒的幾個人里面,就有他。時不時地,我會閃過這個念頭,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能夠再見一面就好了。我就想見他一面而已。
劉洪一邊聽,一邊頷首,末了笑著輕攬住李浩的肩膀,說,懂了。先前你來一講,我也就記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個玩伴,很皮實,比咱倆還要鬧騰,對吧?后來不知怎么的,大家就沒了聯(lián)系。放心,我陪你找,其實我也挺想見見他的。
劉洪的話,也許不是真的。因為李浩記得劉洪從小并不屬于經(jīng)常跟自己玩兒的那個圈子。但劉洪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李浩斷定他想起了那個男生。在不在一塊兒混無所謂,一個班里統(tǒng)共幾十個學生,劉洪肯定能夠大致分辨出每個同學的特征。在這一點上,李浩對劉洪的記憶力是有信心的。
在咱班里,你們這對組合,是最讓人震驚的,成績最好,也最皮。劉洪接著補充道。
他的成績很好?你確定?李浩不太置信。
你倆,總是在第一和第二的排位上輪換著。劉洪說。
李浩遲疑了一下。他五歲就上小學了,比別的孩子明顯遲緩了不少,小學前半段過得稀里糊涂,別說沒考過前三名,就連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都花了足足半學期的工夫。
是得找到他,當年的冠亞軍,一個已經(jīng)是華西的大咖,另外一個是何方神圣,很值得探究。劉洪又說。
李浩不想再就此糾纏,他已經(jīng)聽出來,劉洪是在敷衍他。或許劉洪對這件事并不在意,首先是,劉洪會認為他說的那些找人的理由本身就站不住腳,他是在說謊。只有李浩知道,這就是他回答自己的理由,很簡單,跟那些深邃的哲學、倫理學、社會學都沒有關系??墒且粋€成年人,用好奇心來為自己的行為做注解,通常都是不能夠讓人信服的。
李浩覺得找人的原因可以擱置起來了,不管劉洪信不信,都不要緊。下一步,是如何去找,從濃霧、群山、叢林一般遙遠的記憶與渾濁的塵世中,將這個人準確地拎出來。
無論如何,先得把名字想起來。劉洪抱著雙臂,在暗沉沉的佛堂中踱步。他的嘴里不時冒出一個名字,都被李浩給逐一否定了。劉洪說的那些名字,李浩差不多也想到過,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這時,佛堂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穿長裙的女人從逆光中走來。劉洪不知什么時候?qū)⑼聿桶才磐桩斄耍耸莵碚埶麄內(nèi)ビ貌偷?。這女人面生,眉眼婉約動人。劉洪身邊的女人顏值都很高。但李浩從來不去仔細分辨。這一朵花和另一朵花的差異,是一個沒意義的命題??墒?,無盡夏又是不同的,藍紫色與粉白色,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
劉洪告訴李浩,今晚沒別的客人,就他們一桌。劉洪說了幾個人,是平素劉洪約李浩喝酒時,常來陪酒的幾個朋友,次數(shù)一多,李浩似乎也跟他們很熟悉了,盡管李浩壓根兒分不清楚他們誰是誰。但既然混了個臉熟,李浩也就不再有面對陌生人的戒備,他很愿意無欲無求地跟著他們喝幾盅。他想的是,喝到微醺,說不定看到無盡夏的這一刻,從心里生出的那種難以言說的惆悵,就能被酒精給稀釋掉了。
李浩去見的第二個人,是派出所的侯警官。據(jù)劉洪說,侯警官只比他們低三個年級,彼此在村小算是擦身而過。不過從初次見面的情形來看,侯警官對李浩的大名簡直如雷貫耳。
侯警官不比劉洪的含蓄,一上來就對李浩一頓赤裸裸的猛夸,說自己有好幾次都準備去找他幫忙,最近的一回就發(fā)生在去年春天。侯警官的外婆摔傷,九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家里的老壽星,必須得去最權威的醫(yī)院。要不是初診醫(yī)院不建議轉(zhuǎn)院,他當場就通過劉洪聯(lián)系李浩了。
我跟那大夫說,你可別蒙我,咱們在華西醫(yī)院是有人的。我同學,大名鼎鼎的一級專家!掛號費都是九十塊錢那一檔次的!侯警官拍著桌子,好像李浩不是李浩,而是診治侯警官外婆的骨科大夫,需要狠狠地震懾住。
沒轉(zhuǎn)院是對的,因為老太太運氣好,就是普通的足踝裂傷,一年過去了,如今老太太安然無恙。李浩不是骨科大夫,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徑地尬笑。侯警官嗓門之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感覺派出所里除了那條體形碩大的警犬,其他人都在傾聽他們的談話。
要找人,來我這里就對了。侯警官終于切入正題。
李浩松了口氣。
侯警官坐到電腦前,打開系統(tǒng),在鍵盤上一通操作,頭也不抬地說,身份證號碼估計您不知道吧?那您告訴我名字,同名同姓的肯定有,我一個一個地篩查,很快就能搜出來。
李浩摸摸鼻尖,有些狼狽地說,就是名字沒太想起來。
侯警官呆了一下,盡量若無其事地接著問別的資料。出生年月?不詳。別說月份,就連年份都說不清。盡管是同班同學,李浩就比劉洪小了整整兩歲,這誤差,等于啥信息都沒提供。家庭住址?不詳。當年,方圓五十公里左右的孩子都在同一個村小上學,那種距離,也可以不提了。身高體重?有什么特殊的印記?李浩一概說不上來。
侯警官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有沒有過犯罪記錄?緊接著他加了一句,要有的話,反而好辦了,這附近有前科的,在我這兒多少都能掛上號,這就跟您那里是一個道理,身子骨弱的,只要去華西醫(yī)院看過病,肯定會留下就診記錄。后面這譬喻,純屬文不對題,侯警官卻把自己給逗樂了。
李浩意識到,侯警官的系統(tǒng)里,很難查到他說的那個人。原本他以為在派出所里能夠找到任何丟失的人或物,顯然侯警官沒有這樣的法力。是他自個兒誤解了一些事。他曾經(jīng)跟公安系統(tǒng)的官員吃過飯,也是千繞萬繞找到他的患者家屬,席間,那些警銜很高的警察給他科普最先進的偵緝手段,信誓旦旦地保證,在現(xiàn)有的偵查手段下,沒有破不了的案。由此,李浩對那個神奇的戰(zhàn)線心懷敬畏。
但是,他忽略了一個關鍵因素,破案不是炫技,不是每個案件都會用到高精尖的手法,那是需要高成本的。譬如,布下天羅地網(wǎng)去追緝偷走了幾個包子的小偷,這不是神武,這是對警力的極大浪費。
侯警官是劉洪介紹的,劉洪本來是想打一通電話,不用勞神費力跑到派出所來,李浩不肯。李浩覺得找人是慎重的,不是兒戲,連面都不露一下,肯定不合適。劉洪要陪他來,他也不肯,那顯得太過興師動眾。他讓劉洪打電話說了要查一個小學同學,就這樣自己開車過來了。
看得出來,侯警官被難倒了。他發(fā)揮了偵破技能,打了數(shù)個電話,從區(qū)里的教育局到檔案館,想要查找李浩就讀那個班級的全部同學名單。侯警官暫時一無所得,因為對方的答復都是在電子化檔案以前,很多資料的保管是不規(guī)范的,需要去找。
這種找,就是大海撈針的找法。侯警官苦笑了一下。李浩覺得很抱歉。侯警官是一個神氣活現(xiàn)的基層警官,官至派出所副所長,工作中亂七八糟的案子已經(jīng)夠多夠煩了,他憑什么無端端地給人家來了這么一樁懸案?
您能告訴我,這人干了什么有損您的事兒?欠了您的錢還是別的什么?侯警官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李浩明白,他跟劉洪一樣,從一開頭,這問題就如鯁在喉,這就是所謂的動機。凡事皆有動機。不過,李浩還真是說不清楚。就是在一個貌似跟以往沒有區(qū)別的日子里,他決定要找到這個人。如此而已。
不,那倒沒有,我們從小學三年級分開,就再沒見過。李浩立即說。
侯警官如釋重負。純粹想見個面,是吧?侯警官了然道,幾十年沒見的同學,惦記起來,也是人之常情。李浩默認這個說法。
我能加個您的微信嗎?侯警官掏出手機。李浩沒有拒絕。侯警官掃了他,李浩通過,兩人在微信里互發(fā)了一個握手的表情。
那個,我這兒一有消息,就跟您聯(lián)系。侯警官說。
我想起來,他很喜歡畫畫。李浩沒有告辭,而是陷入了沉思。
畫畫?侯警官一頭霧水。
是的。李浩說,你大概也知道,學校的美術老師是從市區(qū)里調(diào)過來的,放學以后,他會在山崖邊找一個地方,支起畫架,畫素描。我和那個男生都喜歡跟著美術老師,也支一副畫架,信手拈來,隨便畫點兒什么。
李浩回想起那時的場景,美術老師隨手涂鴉,或者是什么都沒畫,連畫架都很可能不存在,他倆就那樣在暗黃的斜陽與孤獨的山石間,陪著美術老師。早年的龍泉山似乎沒什么奇突的景致,山不是巍峨的山,潺潺溪流是沒有的,林木瘦削而單調(diào)。這山的海拔也不高,沒有云霧繚繞的山巔,也沒有水杉銀杏那些珍稀樹種。不知道美術老師孜孜不倦地是在摹畫著什么,他的畫板前,仿佛呈現(xiàn)的是怎么畫都畫不完的仙境。
這些天,每當李浩想起那個忘卻姓名的男生,就會聯(lián)想到美術老師。教他們的時候,美術老師還是一個中師畢業(yè)沒幾年的大男孩,留著一頭卷曲的長發(fā),穿破洞的牛仔褲,戴著碩大的銀耳環(huán)。校長找他談過好幾次話,他還是那樣打扮著。畫畫李浩沒太多的興趣,但是,美術老師不只畫畫,他還彈吉他。抱著吉他,且彈且唱,那種姿態(tài),簡直帥炸蒼穹。
李浩曾是那樣喜歡吉他,那個他要尋找的男生也很喜歡。美術老師偶爾把吉他交給他們,讓他們試著彈奏幾個音節(jié)。
他還彈過吉他。李浩說。
畫畫,吉他。這些無厘頭的元素,侯警官沒有放在心上,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李浩,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前一陣子,有一位您的同學,也來打聽過您。
李浩一怔。
是一位姓王的女同學。侯警官看著他,似笑非笑。
李浩想起王玉梅。您的戶籍早就遷出龍泉區(qū)了,沒法兒查,不過我建議她去找劉洪,劉洪跟您是好朋友。侯警官說。
果然是王玉梅。
王玉梅打聽到他的地址,卻終究沒去找他。李浩心想,快到五十歲的人了,怎么活,都該活通透了,誰都明白,見與不見,并不重要。即使見了面,又能說些什么呢?今日的李浩與昔日的王玉梅不再有糾葛,愛過她的,是從李浩的身體里消失的少年,是從前藏在白襯衫底下那顆驕傲而干凈的心。那是留在日記本里的愛情,抽象、虛空,隨著年紀增長,就連日記都不再有她的存在,那里頭有生,有死,有嘈雜的世間萬物,唯獨沒有一個停留在過去的女孩。李浩是一個大夫,不是一個詩人,他從不容許自己多愁善感。
那位姓王的學姐,是我表姐介紹過來的,也是好多年沒回來過了,侯警官說,你們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不會長留此地。
哪里哪里。李浩虛應著,他回到自己的思路里,繼續(xù)跟侯警官說,那會兒,我倆都跟著美術老師學過彈吉他。
您還會彈吉他?那真是多才多藝呢。侯警官來了興致。
只會很基礎的旋律。李浩有些不好意思,談話似乎跑偏了。
那么為什么要找到這個失聯(lián)多年的男生呢?李浩也反反復復問了自己很多次。沒來由地,他想到王蘇的孩子。一個男孩子。一個普普通通的患者,他竟然牢牢記住了她,以及她的孩子。
其實在她出院以后,李浩一度完全忘記了這個患者。開頭兩天,進入那個病房,他還能看到那兩盆花,她沒有帶走它們,然而并沒有人去澆水,花影輕輕地、緩緩地鋪陳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房中?;ǘ涞故菦]有枯萎,不過,后來它們不知去向。
那天早晨,查完病房以后,李浩回到辦公室里,他的桌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盆粉白色的花,正是那種叫作無盡夏的繡球。無盡夏新娘。一個穿藍色T恤的年輕男孩等在那里。李浩認得他,是王蘇的孩子。王蘇住院時,身旁是這孩子晝夜不離地守護著。每次李浩進去查房,那孩子就會站起身來,很有禮貌的樣子。
李大夫,這是送給您的花。男孩子彬彬有禮地說。
李浩不愿意在工作地點接受任何禮物。但是,他好像無法拒絕一盆花,那顯得太不近人情。于是他說,謝謝你,你媽媽還好吧?
男孩子說,我媽媽已經(jīng)往生了。
這也沒什么奇怪的,這樣嚴重的病情,走到了最后,難免是這種結(jié)局。震動李浩的,是這孩子的說法。他用了這么抒情的一個字眼,往生。由此帶來的是一種徐緩、安靜的狀態(tài),死亡的恐懼在這里被消解了,它像水流一樣,生生不息。
逝者如斯夫。
男孩帶來的不光是一盆花,還有一大袋靶向藥。原版的,每一粒都很貴重。那是李浩的醫(yī)囑,王蘇去買了藥,可是,她只來得及服用其中的一小部分。藥品沒法退換,這孩子決定將藥物捐獻出來,給其他的患者服用。
這就棘手了。藥方是李浩開出來的,他負責開方子,跟藥物是沒有關系的。李浩建議孩子通過別的渠道去捐獻,例如紅十字會。那孩子犯難了,他請求李浩接納下來,因為陪伴患病的母親,他已經(jīng)耽誤了很多功課,他要趕回學校去了——這孩子在北京舞蹈學院攻讀音樂劇方向的研究生,馬上就要畢業(yè)答辯。
一個年輕的舞者。李浩注視著他秀氣的面目與纖細的四肢。這將是一個無比美好的職業(yè)。李浩答應了他。李浩把藥物交給了醫(yī)院辦公室,又把花送給了清潔工,他覺得后者比他更適合照料這些脆弱的生命。然后,男孩子帶來的第三樣東西,一臺幾乎嶄新的進口吸氧機,李浩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因為吸氧機,李浩才知道,王蘇死在家里。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種多么可怕多么殘忍的死法,如果沒有呼吸機的輔助,就像在水中被活活憋死。臨終前,上了呼吸機,在或長或短的昏迷中死去,與意識清醒地窒息而亡,那是完全不同的。
李浩忍不住責備這個男孩子,出院的時候,他曾經(jīng)交代過,轉(zhuǎn)院去基層醫(yī)院。當然,更為深層次的理由是,對于失去救治價值的患者,李浩從不認為他們應當占據(jù)更多的優(yōu)質(zhì)資源,在他的從醫(yī)履歷中,死亡通常發(fā)生在猝不及防的時刻,否則,終歸是來得及轉(zhuǎn)運至重癥監(jiān)護室的,或者是回到居家地的基層醫(yī)院,李浩直接面對的死亡極其有限。對于王蘇這樣的患者,病情是可以預見但不可逆轉(zhuǎn)的,剩下來要做的,不是治療,而是臨終關懷。那不是他所研究的范疇。醫(yī)學有著嚴格的分界。
李浩讓她出院,讓她轉(zhuǎn)去患者相對較少的醫(yī)院。他讓她稍微好受地等待著必將到來的一切??墒?,他沒有料到,離開這兒,她便徑直回家,依靠藥物與吸氧機。結(jié)果,在出院的第五天,她就死于窒息。原本,這個時間可以延長到十天、二十天,甚至是五十天。
她的死,打亂了孩子的學習秩序。他剛安頓好母親,返回北京,一下飛機就接到訊息,又直接飛回去,連機場都沒出。這孩子輕言細語地告訴李浩,我媽說過,連李大夫您都束手無策的疾病,其他醫(yī)院也就不用去了。
就是這句話,讓李浩在那一整天都處于惴惴不安之中,他難得地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發(fā)了一會兒呆,看著雨水從最高的那片樹葉落下。王蘇的那份信任太沉了,是他無法承受之重。他知道,他的患者大多是篤信他的,但他們的篤信是建立在祈求他對抗死亡的基礎之上,如若是被他委婉地勸說出院,便知他山窮水盡,從而對他的醫(yī)術產(chǎn)生懷疑。他們多半會去北京的協(xié)和、上海的華山,或者飛去國外。沒有誰輕言放棄。他還從來沒有遇見過像王蘇這樣的患者,毫不遲疑地,將生與死都交付給了他,像是一顆風干的桑葚,把一生都濃縮成一種微小的、絕對的甜蜜。
他不能不回憶診治的所有過程?;颊叱踉\與治療是在深圳,到了他這里,先是門診,接著入院,他負責任地為她全部重新檢查了一遍,深圳的診斷沒有錯,沒有手術價值,且預后不良。要是非得挑出瑕疵來,那就是不應該讓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出院,她和她的無盡夏一起住在那間大病房里,病房的周轉(zhuǎn)率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墒?,李浩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念頭。他不可能讓她一直住在醫(yī)院里,畢竟外面不知有多少尚有生存希望的患者在等著那張床位。
李浩不斷地建立起新的假設,又不斷地推翻。就是在見過那個男孩的那一天,下著雨的夜晚,他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突如其來地生出了要找到那個發(fā)小的愿望。雨已經(jīng)停歇,夜色溫柔。他渴望跟誰談談,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于是,他想到了這個人。在那以前,他想到過他,這人在他的腦子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過若干次,每回都被別的事情給打斷了。他無法想起更多的細節(jié),他甚至不能確定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過。然而這個夜里,在見過王蘇的兒子、聽聞王蘇的死訊以后,他的意念變得強烈,想要轉(zhuǎn)過身去,跨過飛逝的時光,見到他,與他談談孤獨與衰老,或許還有厭倦與懷疑。
然后,他向上級提交了休假報告,在那個溫熱喧騰的傍晚,第一時間去找劉洪,告訴劉洪,他想找個人。他的小學同學,一個曾經(jīng)跟他形影不離的發(fā)小。劉洪對他說了小世界理論,這理論讓李浩很感興趣,他聽過類似的說法,但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劉洪沒有一籌莫展,他介紹李浩認識侯警官,侯警官出生在龍泉區(qū),又就職于這里的派出所,與他們一樣,侯警官曾經(jīng)就讀于那所簡陋的村小,教室外面經(jīng)常有烏鴉飛過,它們掠過白色的槐花,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我們都喜歡彈吉他,也喜歡畫畫——看美術老師畫畫。李浩再次向侯警官梳理了一遍重點。
侯警官的兩只手交叉環(huán)抱在胸前,李浩想起不知在哪本心理學的著作中看到過,這個動作象征著焦慮。那么,侯警官是焦慮的。李浩意識到,侯警官從開初的興致勃勃,到好幾次想要禮儀周全地送走他,這中間的過程無疑是煎熬的。李浩沉浸在找人的欲望中,故意忽略侯警官的肢體語言。后者總結(jié)性的話語、反復起身接水、開合很大很夸張的手勢,他全都視而不見。侯警官是在工作與社交。他是在回憶。
這附近新開了一家火鍋店,請您去嘗嘗,咱們邊吃邊聊,我這兒正好有兩瓶貴州土酒,您放心,這是我自個兒收藏的,私人請客。侯警官從桌下摸出兩瓶茅臺。
李浩謝絕了侯警官的邀約,他聽到侯警官中途接過兩三次電話,對方大約是催促他去開會,都被侯警官給推擋了。侯警官說服不了他,試圖把那兩瓶茅臺塞給他,保證那是正宗的,請他嘗一嘗。
我相信這假不了,沒人敢糊弄警察。李浩笑著說,不過,咱留著下回找機會聚。咱清清爽爽的,好吧?
后頭這句話,是李浩的口頭禪。他推辭宴請或者是紅包的時候,都是這樣講的,不會拒絕得那么直截了當,也就不會顯得那么居高臨下。
但效果一直都是顯著的。侯警官訕訕地收起了酒,空著手送他出來。李浩的車停在樓前的停車場上,左右兩邊都是警車,一輛轎車,一輛中巴。在派出所門口,幾個警官聲勢浩大地押回來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侯警官輕聲道,那是一個吸毒人員,要被送去強制戒毒。
您的事,我聽我表姐說過兩句,要是那個姓王的女人回來打擊報復什么的,您盡管招呼一聲,我立馬趕到。車子發(fā)動前,侯警官突然把頭探進駕駛室里,笑瞇瞇地對他耳語道。這個下午,這是侯警官唯一壓低嗓子說過的話,略微有些嘶啞,顯得鬼鬼祟祟的。李浩覺得他還是敞亮著嗓門說話比較適宜。
謝謝你。李浩只能這樣說。
在龍泉區(qū)的地盤上,誰都甭想動李哥您一根指頭——只要在成都,這就不行!侯警官仿佛受到了他的鼓勵,一下子變得慷慨激昂起來。李浩并不懷疑他的話,作為一名警察,他的威懾力不容小覷。李浩碰到過醫(yī)患糾紛,一馬當先將他從一團亂麻的險境中拯救出來的,不是醫(yī)療鑒定,而是警服與警棍。
李浩此行的目的忽然凌亂起來,他是來找人的,還是來尋求法律庇護的?事隔經(jīng)年,一個叫作王玉梅的女人四處探尋他,在其他人看來,她不會懷著善念。畢竟,他曾深深愛過她,也深深傷害過她。李浩想起她柔軟的肌膚。她的長相不屬于驚艷型的,但是,親近以后方知,她的身體與眾不同,性感到了骨子里,像是盛夏里一碗皮酥肉爛的綠豆排骨湯,清涼又滋補。
這個女人,他是愛過的,最終他們還是分開了。他還愛她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這些年里,他幾乎喪失了愛的能力,他致力于更為幽深的事物,不再思考世界給予人類那些最為簡單的快樂。在他看來,無論是格局還是視野,男女之間的那點糾纏實在太過微渺。那倒不是指,他傾向于宏大的、遼遠的事物,不是的,他洞燭幽微、體察細小,他對診斷與治療是如此著迷。他天生就是一個拯救者。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必將面對空無一物的人生?
李浩駕駛著那輛已經(jīng)有七八年車齡的路虎越野,行駛在從龍泉返回市區(qū)的繞城高速上,感到一絲輕微的迷惘。
好久不見。李浩跟常羲握了握手。常羲身著一件寬松的黑色香云紗袍子,裙擺輕輕拂過腳面,她穿一雙黑色繡牡丹的布鞋。有些人是可以用點線面來指代的。常羲就是這樣的人。一些不連貫的黑線。烈焰般的嘴唇與指甲油。足夠了。有時簡約,反而是詩情畫意的。不像另外的一些人,須得滿滿的圖畫才能繪制完成,譬如醫(yī)科大學教案中的人體解剖圖。王玉梅就是那樣的人,她過于生動和豐富,在他們相愛的那段辰光,她曾試圖擠進他的全世界。那是一段不太愉悅的經(jīng)歷,他感覺疲憊而煩亂。
常羲就是侯警官口中提到過的表姐。這是劉洪從通訊錄里找到的下一個人,也是他們的小學同學,青梅竹馬。然而李浩打死都想不起來,當年在一群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中間,常羲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事實上,與常羲的交集是有的,李浩在進入華西醫(yī)院工作后,常羲還打電話采訪過他,關于一起醫(yī)療糾紛。那會兒,常羲是成都一家報社的記者。一個文字工作者。
那次采訪過后的十幾年,常羲銷聲匿跡。重新出現(xiàn)在李浩眼前的,是一個玄學大師。常羲在三圣鄉(xiāng)租下了一棟精致的宅子,開設了常羲工作室。
常羲的名氣比你想象的還要大,一些香港明星都來找她看風水。見面以前,劉洪強調(diào)過。于是李浩知道,常羲是那種未卜先知的大神。對于這種角色,李浩一向是抵觸的,或者說,他不屑一顧。倒不是說,他是絕對的唯物主義者,相反,他崇奉心理暗示的力量。不過,他是個具有科學精神的人,不會把時光虛擲到空談上。
劉洪用以說服李浩的理由是,小學時,常羲是班長。身為學生團體的最高管理者,她應該會對每個同學的印象都更為深刻,找出那個男生的概率就大大地增加了。
果然,常羲掏出了一份泛黃的點名冊,侯警官沒有找到的名單,在常羲這里是有的。那真是一件古董,上面的字跡都已不甚清晰,難得常班長還保存著——也不對,常羲不姓常,她的本名在漢語中有極高的重合率,屬于大路貨?;貧w初心以后,她給自己取了新的名字,常羲。在開車來這里的路上,等紅燈的間隙,李浩百無聊賴地百度了一下,發(fā)覺這是一個有野心的女子。在《山海經(jīng)》中,常羲是月亮的母親,一共生下來十二個月亮。
對于新的職業(yè),常羲用的也不是轉(zhuǎn)型、改行這種慣常的說法,而是回歸初心。李浩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很難有人讓他吃驚。然而,“凡爾賽”整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倒還真是不多見。
他們在院子里坐下來,照例是圍著一張石頭茶案。常羲用一雙溫婉潔凈的纖纖素手沏了一碗桃花色的茶,一邊絮絮說起家族的榮耀。她這是女承父業(yè),傳承了父親的衣缽。常羲的父親,李浩依稀記得,是一個鐵匠。藏在鐵匠靈魂深處的《周易》,誰都沒能看出來。
李浩和常羲畢竟是小學同學,很快就聊起了一些別的同學的八卦。常羲對著花名冊,一一介紹著那些同學的去向。李浩認真聽了一遍,確信沒有他要找的人。抑或是,他要找的人就潛伏在里面,卻沒有被他及時捕捉到。
他把在劉洪與侯警官那里梳理過的內(nèi)容重復了一遍,常羲聽完,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美術老師,你常常跟在他后邊。李浩心里一喜,想著這事有眉目了。他說,你再想想,我不是一個人跟著美術老師,還有一個男生,隨時跟我們一塊兒的。
常羲皺著眉頭想了想,末了說,不對,只有你。我沒記錯的話,咱班里就數(shù)你最閑,誰都是放學回家割豬草、燒飯、領著弟弟妹妹玩,只有你,無所事事。
李浩承認她說得對。李浩的父親在獸醫(yī)站工作,有固定的薪水,家里沒有田地,也沒有更小的孩子,他什么都不用做。不過,有一點常羲漏掉了,還有一個同樣游手好閑的小家伙,就在他的身旁,他們一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美術老師的畫筆。
常羲想不起這個人。她決定顯擺一下她的技藝。她翻開一本豎排版的古書,為李浩測字。李浩從密密麻麻的古體字中隨便挑出一個,常羲端出來一盤子清脆作響的木刻,每一塊都刻著字。她念念有詞,從那些木刻中找出對應的一塊,上面寫著,鏡花水月。
常羲不動聲色地說,李浩,你要有思想準備。這句話很像電視劇里的大夫?qū)l死患者家屬說的話。李浩也像電視劇里的那些瀕死患者家屬一樣洗耳恭聽。常羲說,你要找這個人,有相當?shù)碾y度。
李浩說,這我知道。
常羲收拾起木刻,看著他。常羲說,一個多月以前,有個同學來找我測過字,也是找人,也是抽到了這一塊。我不知道最后她有沒有找到你。
李浩問,你是說王玉梅?
常羲反問,這么說,她見到你了?
李浩坦白,沒有。但是,劉洪和你的表弟侯警官,都告訴過我,她在找我。
常羲默然。
李浩說,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們,王玉梅怎么樣?她過得好嗎?
李浩覺得有義務問一問,王玉梅大費周章地找他,而在他這邊,卻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這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傳出去,恐怕不太好??v然不能夠戲劇化地關切對方,必要的探聽還是要有的,這是對于他的初戀情人王玉梅女士起碼的尊重。李浩很愿意為她著想。
常羲說,她挺好的。自從改名以后,她的運勢就完全不同了,一路飆紅。她在深圳住了很多年,聽說開了一家皮革廠,掙了不少錢,買了幾套學區(qū)房,隨便賣掉一套,就夠在成都買一棟頂級豪宅了。
李浩從這段話里摘出了重點,追問常羲,王玉梅改名了?
常羲說,改了,當初還是我爸幫她測的字,王玉梅這幾個字跟她的生辰八字大沖,改成了王蘇,蘇聯(lián)的蘇,蘇州的蘇,一個氣勢磅礴,一個小巧玲瓏,可鹽可甜,宜家宜室,跟王玉梅不是一個等量級的——你瞧,名字這東西,用久了,就成了人的一部分,就像你做手術,廢掉的器官,得摘除,換成別人的器官就好了,哪怕是人工的都行。
因為李浩是大夫,他們都喜歡用手術來跟他打比方,也許他們以為這樣很高級。李浩根本沒有聽出其中的譏誚,他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到比地平線更低的地方去。
那個臉上有燒傷的女患者。王蘇。頓了頓,李浩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這世界那么大,不會那么巧的。那不是同一個人。此王蘇非彼王蘇。如果是,他一定可以認出她,畢竟他們彼此深愛過。有一天,化成了灰,他都應該認出她才是。
她這一生也挺曲折的,那么好看的一張臉,一場大火燒成了那樣,再多的錢,再強大的整容技術,都沒有辦法復原了。常羲感嘆了一句。
李浩作聲不得,他驀然明白從第一次跟王蘇接觸,心里那種微微的蕩漾。似是故人來。她那兩盆叫作新娘的花。她的學舞蹈的兒子。她對他無條件的信任。李浩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這座寂靜的小院、穿黑袍的常羲,還有那些花瓣與蝴蝶。他想起她臉上被硬扯在一塊兒的上唇與鼻子,難受得想吐。她還沒有化成灰,她只是受過傷,又患了重病,一個枯瘦的老女人。他竟沒有認出她來。她就在他身旁,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他,為了病床的周轉(zhuǎn)率,讓她出院。這就是愛情的窮途末路。
她來找我的時候,也是抽到了這一塊,鏡花水月。常羲再次說。她審慎地觀察著他的表情,這讓李浩對她的專業(yè)性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一個大神,不應該產(chǎn)生共情,更不應該有同理心。她那譴責的小眼神,只能證明她的段位還需要進一步的修煉。
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常羲說。
李浩直覺道,不對呀,她有一個兒子。
常羲注視著他,這么說,她到底還是找到你了?
李浩不置可否。
常羲道,有兒子,不等于結(jié)了婚。
她那神情,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眉飛色舞。李浩在心里說,縱然是十二個月亮的媽媽,也還是八卦得夠可以的。
她的兒子已經(jīng)讀研究生了——她都跟你說了吧?她到我這兒來的時候,是她兒子陪著的。那小伙子長得真精神。常羲每說一個字,都很勁道。她跟侯警官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浩聞到了烘焙的氣息。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嗅覺,常羲的助手送過來一大盤手工烘烤的茶點。常羲說,你嘗一嘗——他們母子也很喜歡我這里的點心。
李浩猜測,這兩個女人就見過一面。常羲并不知道王蘇已經(jīng)不在人世。常羲的木刻不會告訴她這些訊息?,F(xiàn)在,李浩已經(jīng)明白,那種繞梁三日的情緒從何而來。她的眼神,她的靜默,這些,都是他無比熟悉的。她說著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但她的聲音,沒有變。
李浩拼命張望著歲月的遠處,他不得不承認年紀與經(jīng)歷就像一場沙塵暴,將全部的過去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他簡直想不起那張遙遠的面孔。在他眼前的,是王蘇受傷的臉。她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說不定,她就是想要死在他的醫(yī)治之下,千里迢迢從深圳回到成都,被他接診,再被他趕出醫(yī)院。也算死得其所。
她不必這樣。李浩喃喃地說出聲來。
常羲不解地看著他。
李浩說,她簡直不必再來找我。
到了某個階段,誰都會念舊的,這是自然規(guī)律,跟新陳代謝是一個道理。常羲說,就像你,不也在四處尋找一個小學同學嗎?
所有人都喜歡在李浩跟前抓住一切契機,反復賣弄醫(yī)學術語。這是很滑稽的。李浩從不指出他們不恰當?shù)恼f法,在這一點上,他很仁慈。
我還記得,他學會了一首好聽的曲子,叫作《丁香花》。李浩說。他不想再掙扎在王蘇或是王玉梅的身上。
常羲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首曲子,我也會彈。三年級的六一兒童節(jié)上,我和他聯(lián)袂表演了那首曲子。
是的,我記得那是一臺盛大的演出,朱老師給我們每個人都用紅紙涂上了紅臉蛋。常羲說,我們表演的都是集體節(jié)目,個人演出的只有你。
美術老師借給我們他的吉他,那是我們第一次單獨擁有那個大家伙,根本扛不動,我倆用一根扁擔一人一頭地挑到教室里去,教室門進不去,朱老師幫我們打開了窗戶,才把吉他給弄了進去。李浩越說越興奮,他感覺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扁擔另一頭的男生。
常羲與李浩所說的朱老師,是他們的班主任,同時兼任著村小的教導主任與副校長。那所小學的老師,不超過十個人。
你表演的,是唱歌,《每當我走過老師窗前》,唱到一半,你忘詞了,我跑到臺上,幫你唱完了整首歌。常羲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他,似乎忘詞這件事,就發(fā)生在此刻。
李浩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記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細微的罅隙,任何言語都無法將之彌合。他決定放棄。他說,音樂課也是美術老師在上。
這倒是沒錯。常羲立即指出了美術老師統(tǒng)共就會唱三首歌。他們的音樂課沒有課本,美術老師在一年的授課中,翻來覆去地教唱那三首歌,其中有兩首都是費翔的歌曲,《每當我走過老師窗前》是美術老師會且僅會的一首童謠。李浩隨即指出了另一點,那就是,他們的音樂課一般都會被偷梁換柱,改成自由活動,或者是體育課。美術老師也兼任體育老師。
從窗戶將吉他扛進教室的事情,李浩沒法在常羲這里得到有價值的佐證。常羲甚至不能證明李浩曾經(jīng)彈過吉他。李浩也對這一點產(chǎn)生了懷疑。小學三年級以后,他確實沒有再接觸過任何樂器。他在市區(qū)工作的母親,將他轉(zhuǎn)學到了春熙路附近的一所重點小學,為了跟上新學校的教學進度,李浩的母親在多年前成了最早的一批“雞娃”女斗士之一。
離開那所村小的同時,李浩也離開了自己的父親,往后的時光,他就在母親身邊度過。他的母親曾是一個浪漫的文藝女青年,在攀登峨眉山的時候,結(jié)識了李浩的父親——一個居住在龍泉山上的獸醫(yī),祖宗八代都是獸醫(yī),擅長為母牛接生和治療雞的瘟疫。結(jié)婚并生下李浩之后,他的母親意識到了兩人之間巨大的差異,再也沒有竹外桃花、花間明月,白米、油鹽、衣裳、慵懶的卷心菜,一間廚房可以是婚姻的全部。
偏偏李浩的母親出自書香門第,是市區(qū)里的一名大學教師,教授的是數(shù)學,而李浩的父親對于數(shù)字的概念更多地運用在計算家畜的交配與繁衍。熱戀時,李浩的母親蹬著一輛男式自行車,迎風而上,單程接近兩小時,就為了去往龍泉山看一眼那個雙目炯炯的獸醫(yī)。獸醫(yī)是一個羞澀的男子,他從不主動,也不堅定,默默承受著數(shù)學女老師熾熱而短暫的愛。
這對俗世男女沒能逃脫自亙古而來的規(guī)律,他們被濃稠的黑夜收留。當愛與恨變得同樣囂張,李浩的母親終究還是選擇了自己所熟悉的階層與生活,并且?guī)ё吡死詈啤?/p>
李浩覺得自己記不起那個發(fā)小的名字不足為奇,畢竟他倆的分別與李浩父母的分別重疊了起來,后者引發(fā)的傷害與痛楚席卷了他的童年,足以將別的痕跡毀尸滅跡。
李浩崇拜過的美術老師,則在龍泉山上度過了漫長的青年時代,在成為一個父親之后,依然是一個梳著長發(fā)、抱著吉他、在山邊支起畫架的潮男。他從村小調(diào)去了另外一所小學,還在龍泉區(qū),教書之外,他辦了一個畫家工作坊,賣畫,也收學生。這些,都是李浩從王玉梅那里聽說的。
山中的八卦,王玉梅在其后的年月中陸陸續(xù)續(xù)說給李浩聽,那是在他們的戀愛史中最為重要的話題之一。美術老師結(jié)了婚,又離了婚,他的妻子是他的中師同學,在更遠的簡陽教美術。他們要見面,須得翻過一座龍泉山。美術老師離婚以后,有了新的女朋友。他一直更換著女朋友,沒有再結(jié)婚。二十年以后,他和前妻的女兒因為一部熱播劇一夜爆紅,那個流量女明星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涕淚交流地痛斥親生父親在自己成長歷程中的殘酷缺位。
后面這一段,不是王玉梅告訴李浩的,因為美術老師的女兒躥紅的時候,他們之間早已經(jīng)音信杳無。那是劉洪跟李浩說起的,李浩沒有聽過那部作品,也不知道那個女星,他一向只看電影,從不看電視劇。在過去的這些年里,王玉梅與劉洪都先后跟他提到美術老師,但是,他們一次都沒有說到過那個跟李浩一起觀瞻美術老師背影的小伙伴。那個小男生,像是龍泉山上的一棵樹,是理所當然被漠視的背景。
李浩,其實咱們也算是同行,都是治病救人的。告辭時,常羲對李浩說。
李浩敷衍地說,是。李浩在心里說,這算是哪門子同行?
常羲的眼神很冷冽,像是看出了李浩的心思。她說,有好多的疾病,現(xiàn)有的醫(yī)學手段都是無可奈何的,而我,能讓絕望的靈魂得到安慰與希冀,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是你工作的延續(xù)。
李浩看著她,不明白她要表達什么。
常羲說,我們可以建立起合作關系,治不好的病人,送到我這兒來,通過靈修的方式,說不定還能適度延續(xù)生命,再不濟,也能安然離去,減少痛苦。
這是李浩聽過的最荒謬的合作,但常羲說得那么篤定,仿佛極具合理性。他意識到常羲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他無法回復,打岔地看向院中的花圃,他下意識地尋找著那種名叫無盡夏的繡球花。常羲的院中并沒有。明亮的光線中,那些紛繁的花朵是如此的陌生。
誰都不會想到,她竟然會一個人養(yǎng)大孩子,還養(yǎng)得那么好。常羲在他身后低低地說,她又提到了王玉梅。
李浩不想再持續(xù)下去,他迅速作辭出來。這是星期三,他的車子限行,他是打車過來的。他沿著荷塘邊的小徑步行了一段,這正是成都一年當中最好的時節(jié)。微微的陽光穿過樹葉,天氣好得就像是轉(zhuǎn)個彎,就能遇見誰,那個要找的男生,或是王玉梅。
很多年以前,他和王玉梅也來過三圣鄉(xiāng)。那會兒這一大片都是農(nóng)田,錯落的農(nóng)舍升起淡淡的炊煙。王玉梅喜歡一種叫作馬蹄蓮的花,修長潔白,賣花人用報紙裹起來,王玉梅就抱在懷中。她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他有一輛很酷的山地車,價格不菲,他的繼父是一個有名的學者,對他相當慷慨。
當他想起那些散發(fā)著白色光芒的馬蹄蓮,他也就突然記起了王玉梅的臉。那是王玉梅的臉,不是王蘇的臉。王玉梅從小到大幾乎沒怎么變化過,除了個子一再拔高,她的臉始終是那么清淡。成年以后,她的臉窄窄的,身材瘦瘦高高的,依然把頭發(fā)剪得短短的。
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他們在同一所村小讀書。在他四年級轉(zhuǎn)入市中心的小學時,王玉梅那位在水利研究院工作的姨媽,也想方設法將她接到市區(qū),將她送進與李浩相同的學校。他們還是同班同學。后來,他們同時考進石室中學,讀完初中和高中。念大學時他們分開了,王玉梅考進了一所師范類的高校。大一的暑假,在看完施瓦辛格主演的一部電影之后,在電影院外,街邊的梧桐樹下,他親吻了她。
李浩回想起了這一切,那個寡淡而單調(diào)的親吻,遙遠得像是發(fā)生在上一世。他已經(jīng)走到了公路邊緣,兩邊的車子飛馳而過。這一帶如今是多么的繁華,公共交通也很便捷。綿延不絕的城市真是什么都有,唯獨沒有盡頭。
他站在斑馬線前等紅燈轉(zhuǎn)綠。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這段路幾乎沒有樹影的遮擋,因此陽光肆無忌憚地、筆直地照射下來,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發(fā)覺自己在流淚。
因為王玉梅。更因為王蘇。
那場火災,就發(fā)生在朱老師家。朱老師的老宅在一座叫作石經(jīng)寺的寺廟附近,與王玉梅家比鄰而居。兩家都是原住民,房前屋后種植了大片桃樹。龍泉山的灼灼桃花是一景,但在當年的山中,桃的品種卻單一、瘦小,像那些干巴巴的山與石。
王玉梅與李浩分手以后,回到娘家養(yǎng)胎。在那以前,李浩與王玉梅的父母一起陪著她,來到婦幼保健院做人流。在手術室門外,王玉梅的母親給了李浩一巴掌,王玉梅的父親踢了他一腳。他們異口同聲地叫他滾蛋。李浩沒有滾蛋,他默默走到醫(yī)院門口,就在那里等待著。過了不知多久,王玉梅出來了,她的父母也出來了。王玉梅的臉色是煞白煞白的。李浩以為手術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所有的麻煩,他不知道,王玉梅并沒有做那個手術。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王玉梅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孩子還沒滿月時,隔壁朱老師家的煤氣罐發(fā)生爆炸,火勢蔓延開來,王玉梅從屋里跑了出來。兩家都是木頭房子,房前都是柴草之類的易燃物,野花開在石縫中,成片的草與成片的樹林,但是,沒有河流,沒有溪水。當時朱老師家沒人,王玉梅家也沒別人。王玉梅先是抱著小小的嬰兒站在風里發(fā)呆,接著她又把孩子放回房中。那是刮著風的隆冬天氣,她怕凍著孩子,又怕燒著孩子。她決定先救火。一根燃燒的橫梁掉下來,砸在她的臉上。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從天而降的意外。李浩聽到朱老師說起來,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以后了。朱老師從老屋搬到了城里,跟著女兒住在大面鎮(zhèn)的一個小區(qū)里。
孩子幾個月時,就被王玉梅帶去了深圳,同行的還有王玉梅的父母。那時王玉梅的整形手術只做了一次,一張臉還不能見人。王玉梅在深圳接著做了幾次整形手術。最初她在深圳的一所中學教書,不久后就辭職創(chuàng)業(yè)。她的父母幫她帶了幾年小孩,后來回到了龍泉山,朱老師從他們那里聽到王玉梅的狀況。
最初幫助王玉梅養(yǎng)孩子的,還有李浩的父親。那個沉默寡言的獸醫(yī),托王玉梅的父母給孩子送去錢、玩具和衣服。幾個老人之間,倒是沒什么火氣,大家都是平平靜靜地面對著王玉梅與她的孩子。
父母離婚以后,李浩與父親的來往很少。在他進入中年以前,父親已經(jīng)早早過世,他從未以一個男人的視角,跟父親談一談愛的寬闊、人生的蕭瑟與簡樸,或是談一談王玉梅和她的孩子。
父親再婚以后,生了一個女兒。李浩與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但是,他們的話題永遠只有看病這一件事。妹妹本人或是身邊任何人需要看病,總是打電話給李浩,而李浩不厭其煩地幫著聯(lián)系各科室的大夫。李浩沒有去考慮過情愿不情愿,他就是這樣聽從她的意思,她需要什么樣的專家,他就去拜托人家。
他從來不知道,瘦小木訥的父親在世時,守著這樣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父親一直知道王玉梅生下了孩子,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李浩。
你爸是想替你盡一些責任,讓你安安心心地去闖,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朱老師說,她用了闖這個字眼,好像李浩是騎著一匹馬馳騁在江湖中。年邁的朱老師腿腳不太方便,她一直坐在靠窗的沙發(fā)里,皮肉松軟,看起來像一尊溫柔敦厚的菩薩。
在劉洪的建議下,李浩來找朱老師。作為他們的班主任,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李浩身邊的那個發(fā)小。朱老師沒有讓他失望,朱老師說,我記得。
李浩眼眶一熱,不由得傾身向前,側(cè)耳諦聽。他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太不容易了,終于,有人真正記得那個小男生。朱老師喘了一口氣,咳嗽了兩聲,保姆聞聲過來,倒了一杯溫水,朱老師慢慢喝了幾口水,慢慢揉了揉腿腳,慢條斯理地開口說,是被水草纏住了鞋子、淹死的那個孩子吧?
李浩大吃一驚。
朱老師說,你倆一天到晚都在一塊兒,上課都坐一桌。你的腦瓜聰明,上課聽一聽就懂了,他可就不行了,回回考試倒數(shù)。
李浩失望地看著她。在他的記憶里,沒有這樣一個人。在村小,他的同桌是王玉梅,從頭到尾都是,根本沒有什么蠢笨的男孩子。
朱老師說,你跟美術老師關系特別好,那時候他還沒結(jié)婚吧?下課你就領著好幾個同學去他宿舍,其中就有那孩子。美術老師煮煎蛋面給你們吃,是從學校的倉庫里偷來的木柴,我都知道。
李浩困惑地虛瞇起雙眼。這一部分,簡直亦真亦幻。美術老師的宿舍,他確實去過,同行的,還有那個小男生。問題是,他們不是堂而皇之地走進去,而是爬上院墻,偷看美術老師的房間。美術老師光著上身煮煎蛋面,是用一只酒精爐,而不是什么木柴。美術老師稀里呼嚕地吃面條,也沒有請他們進去吃,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在窗外爬滿藤蔓的院墻上,有兩個搗蛋鬼在觀看——是偷看,而不是什么暗戳戳的偷窺,兩個小男孩懷著對美術老師的熱愛,津津有味地觀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除了成績差,那孩子倒也沒有別的毛病,可惜了,死的時候,還不到九歲吧?看得出來,你倆感情很好,他家養(yǎng)了好些鴨子,鴨子下了蛋,巴巴地帶到教室里,給你做早餐。你也不好好吃,就在鴨蛋上頭畫玩偶。朱老師嘆息一聲。
鴨蛋是有的,在鴨蛋上畫玩偶也是李浩干過的。不過,那鴨蛋是王玉梅帶給他的。王玉梅家里養(yǎng)著十來只瘦伶伶的旱鴨子,放學以后王玉梅主要的功課就是清點鴨子們。朱老師說得言之鑿鑿,難道是他記錯了?他的同桌,不是王玉梅,而是那個小男生?所有發(fā)生在他和王玉梅之間的記憶,其實都是屬于他和那個小男生的?
您記得他的名字嗎?李浩試著問道。
這次見面,我才知道,王玉梅去深圳的時候,就提前給自己改了名字,叫作什么王蘇。朱老師搖搖頭,玉梅多好聽啊,我就喜歡梅花——她偏要相信那些神神道道的說法,我是不信的,我這輩子就不信那些歪理邪說。
李浩明白了,朱老師也見到了王玉梅。
果然,朱老師接著說的就是,王玉梅來找我打聽你,我跟她說,我也有好多年沒見著你了,叫她去找別的同學問一問。我跟她說,你們這幫同學,個個都混得風生水起的。
李浩聽出了朱老師語氣中輕微的不滿,看樣子同學們并沒有時常去探視老人家。他在心里忖度了一下,王玉梅應該是先找了朱老師,再去找常羲,接著是常羲的表弟侯警官,最后才是劉洪,經(jīng)過劉洪,她找到了李浩??上В恢滥鞘峭跤衩?,他只看到一個叫作王蘇的重病患者。從理論上來講,即使她變得面目全非,但從她的氣息、她的嗓音、她的身形,他還是應當能夠認出她來。問題是,他確實沒有做到,他的注意力都在報告單的各項數(shù)據(jù)中,在他看來,每個患者都有著相似的肉身與五官。
李浩,你是一個絕頂自私的人。他想起王玉梅說過的話,王玉梅說,李浩,認識你這么久,我太了解你,你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愛情在你的世界里,排名最后,它不值得浪費你的時間。
那時李浩并沒有聽進去。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想象不出來這個女孩子有多么的無恥。二十二歲,未婚,男朋友是李浩,肚子里的孩子屬于別的男人。
李浩是一個健康的男生,但同時,他也是一個自律的男生。他像保護國家級自然風景區(qū)一樣,守護著女朋友的貞潔,雖然他已經(jīng)熟悉了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但他從來沒有完成最后的侵犯。然而,在他獲得了一個罕有的名額,到美國的醫(yī)院做臨床交換生的那一年里,王玉梅懷孕了。
一開始,他得到的不是她懷孕的消息,而是一封分手信。她在信里堅定地表達了分手的決心。這時距離他回國的最后期限已經(jīng)很近了。他沒有回信,他急于完成美國老師布置的一篇論文。在他經(jīng)過二十幾個鐘頭的輾轉(zhuǎn)飛行后,回到成都的第一件事,就是花高價從雙流機場雇了一輛黑車,直奔王玉梅的住處。王玉梅打開門,見到他,沒有一絲喜悅。她瘦了很多,在他眼皮底下,安靜地退后一步,告訴他,她懷孕了。緊接著,她說了那段話,在李浩看來,那就是強詞奪理的控訴。他被她的鎮(zhèn)定給震懾住了。
他會跟你結(jié)婚吧?隔了許久,他才緩緩問出一句話。
王玉梅沒有說話,李浩發(fā)覺她在抽泣。他意識到這或許是一件不幸的事。因此,他對她說,如果需要,他愿意認下這個罪過,陪她度過艱難的一段以后,再離開她。
李浩做到了他的承諾。他沒有去分析這樣做的緣由。愛,還是愧疚?或者兩者都不是。是的,他曾是如此傾心于她,她的肌膚的觸感,她的甜蜜的笑容,她的清香的頭發(fā)。她是一個纏人的小妖精,不吝于全心全意地去表達她的愛意,緊緊黏著他,她挽著他的胳膊,臉靠在他的肩頭,他感到她的依戀。他確認了這種依戀,他放心地去做他覺得對的事,學習、做實驗、閱讀文獻,等等。他不需要膩歪,更不需要太多的陪伴——他不肯為她浪費時間,他有怎么讀都讀不完的英文原版資料。
由始至終,他沒有問過孩子的父親是誰。他一點都沒有打探的欲望。這個女人背叛了他,但是,她遇人不淑。這是他的判斷。
他不是一個無情的人,他要幫助她。他向她的父母宣稱,他悄悄回國已經(jīng)有一陣子,孩子是他們暗度陳倉的后果,不過,他們還太年輕,不打算留下來。他遭到她父母的唾棄。他相信他們的后半生都用來詛咒他了,在他跟王玉梅決然分手以后。
他不知道王玉梅到底還是留下了孩子。更加未曾預料的是,他的父親將錯就錯,延續(xù)著他的謊言。父親知道他歸來的日期,回國后的第三天,他專程去見過父親。然而老人家用誤解遮掩了這樁丑聞。他們父子倆默契地聯(lián)手救下了一個女性的名譽。
這些莫名其妙的真相,讓李浩意識到,這世界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四十歲以后,尤其是在手術室里占有一席之地過后,他一度感受到了這世間的清潔與秩序,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生活的高海拔地區(qū),以俯瞰的姿態(tài)行走著,再沒有什么可以難倒他或是擊潰他。直到王蘇的出現(xiàn)。李浩驟然恍悟,原來,保持住清醒,是一種細小而有耐性的英雄主義。
這句話,是他的前妻說過的。他的前妻是一個金融女博士。他們是同一類人。兒子剛出生時,他手忙腳亂地深陷于奶粉尿不濕屁屎尿的深淵中,忍不住朝著前妻咆哮,指責她對這個家的不聞不問,當那些怨婦體的語言脫口而出,他驚覺類似的控訴從王玉梅的口中高頻次地出現(xiàn)過。王玉梅說,除了實驗,你還會做什么?你就是一個不懂感情的工具人!
這句話,他終究沒有機會對著前妻嚷嚷出來。他理智地處理了這樁不合時宜的婚姻,沒有讓彼此的相處變得更糟。他們結(jié)婚時是理性的,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大齡剩男,她是一個優(yōu)質(zhì)大齡剩女,他們在同一所高校攻讀不同專業(yè)的博士。她生得美,不是媚眼如絲的那種,而是走路帶風、說話鏗鏘有力的女漢子,行事絕不拖泥帶水。經(jīng)過了黏黏糊糊的王玉梅,李浩斷定前妻的這種風格更適合自己?;楹蟮诙?,她獲得了去法國攻讀博士后的機會,經(jīng)過一輪艱苦的談判,她說服了他,讓他放棄了在國內(nèi)攻讀博士后的名額,跟著她去法國陪讀。
李浩的眼光是精準的,前妻果真不屑于兒女情長的調(diào)調(diào),她很快就得到了巴黎金融界一家頂級公司的青睞。他們住進了公司提供的面積奢闊的住宅,在露臺上種了植物,但他確信她沒空看清楚那里究竟種植了一些什么樣的品種,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公司——他們的兒子險些誕生在會議室里。
在被徹底改造成一個超級奶爸之前,李浩及時抽身,逃了出來。他接受了博士導師的邀請,離開法國,回到華西醫(yī)院工作。他提出把兒子帶回國,前妻沒有答應,她沒空照料孩子,但那畢竟是她的親骨肉。李浩沒有跟她搶。那會兒,他們還是夫妻?;貒蟮牡谌?,他們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同年,前妻帶著兒子嫁給了一個法國男人,那個男人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電影導演,擅長烹飪,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
現(xiàn)在,李浩每隔兩年去一趟法國,跟兒子單獨待上一星期左右。兒子十五歲了,正是叛逆期。前妻偶爾會給他發(fā)個郵件,說一些比較嚴重的情形。比如,兒子的好朋友被發(fā)現(xiàn)吸毒。比如,兒子提出買一把槍。前妻希望他與兒子談談。
接到前妻的指令,李浩會放下手頭的事,完成這項任務。有時是在學術會議的茶歇時段,有時是在一次手術與另一次手術的間隙,他掐準時差,打一通越洋電話,跟兒子聊天。這樣的溝通,收效甚微。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能說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他愿意為兒子花錢。愿意在時間允許時,為兒子做一切。但是,他不是一個具有奉獻與犧牲精神的男人,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標。他覺得兒子也應該這樣。
那是他的兒子。至于王玉梅生下的那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與他是沒有干系的。所有人都懷著奇異的目光提到這對母子,他不想分辯。既然在二十多年前,他承擔了下來,他就沒打算做任何的澄清。他想的是,王蘇為什么要生下那個孩子?這將是一個永恒的謎。
王蘇是一個有本事的母親,她把那孩子養(yǎng)得很好,明亮、堅強。那是一個從事藝術的男孩子。李浩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似乎也想過要模仿那個彈著吉他、畫著畫的美術老師,做一個率性而為的男子。他打心眼里喜歡過吉他,他的車載CD里有好幾張吉他彈奏曲。
他在法國與兒子共度假期時,領著兒子去看過吉他表演,他鼓勵兒子學一學彈吉他,他許諾為兒子買一把質(zhì)量上乘的吉他。說實話,假如兒子對藝術有意,他一定會全力以赴地支持他??上切∽痈緵]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李浩,你也算功成名就了,有空的話,還是多跟他們母子走動走動。顯然,朱老師是指王玉梅和她的兒子。朱老師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氣喘吁吁。
出門時,李浩問了問照看朱老師的保姆,得知老太太的慢性支氣管炎每年冬夏兩季準時發(fā)作,已經(jīng)到了肺氣腫的階段。駕車返程時,他隨手翻了翻朋友圈,剛剛加上的朱老師,已經(jīng)用跟自己動作截然相反的麻溜勁兒,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他們師生的合影。
保姆的拍照技術可笑透頂,把自個兒的小拇指都拍了進去。照片附帶了簡短的文字說明,幾個關鍵詞,學生、華西醫(yī)院的大專家、紅包——李浩沒有買牛奶鮮花那些,他給了朱老師一個紅包,里面有兩千塊現(xiàn)金。
見到美術老師之前,李浩是有心理預期的。染發(fā)、假牙、緊身豹紋褲。劉洪不久前才去見過美術老師,說是一個合伙人的女兒,是美術老師女兒的死忠粉,非要纏著劉洪帶去見見明星她爹。劉洪跟李浩說,那就是一個文藝老年人。李浩動用體內(nèi)稀缺的文藝細胞,勾勒出了那么一種矯情的形象。
完全不是那樣。
老頭再正常不過。就連當年的長發(fā)都沒了蹤影。短短的白發(fā),全白。干干凈凈的深色麻布襯衫,一雙舒適的老布鞋,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家里還有一個老太太,也不是濃墨重彩的老妖精,是相貌尋常的老婦人,端茶送水。老頭叫她二姐,不知道是親戚,還是伴侶。李浩對人際關系缺乏敏銳的洞察力,直到離開,他也沒看出兩人之間的真實關系。
小時候,你倆隨時都在一塊兒。美術老師幾乎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
李浩心想,就是他了。劉洪說得對,那個男生既然與他一道跟著美術老師混,沒準美術老師能夠想得起來。美術老師還真沒辜負他。
我經(jīng)常見他來著。老頭的第二句話讓李浩喜出望外,懸著的心落了下去。朱老師還真是信口胡謅的,那孩子,沒有在九歲時淹死。他們?nèi)嗤瑢W,都沒人在九歲時淹死。為此,李浩和劉洪還專程爬梳了一遍,確信他們認得的人里頭,沒人溺水。距離龍泉山不遠的百工堰,早些年,每到夏天,就會傳出兒童溺亡的慘烈新聞,但那些人,他們一個都不認識。那么,一定是一個虛無的影子在朱老師的記憶里被看不見的激流給吞沒了。
你倆找我借過一把綢面雨傘,到現(xiàn)在也沒還我。老頭不緊不慢地說道。
這把從天而降的雨傘,讓李浩一時有點兒蒙。他壓根兒就不記得自己打過傘。很多年前的成都,除了夏天,似乎就沒下過一場完整的大雨,常常是陰天,偶爾下雨,細雨。雨天可以做的事情會更多,踩水坑、玩水槍,或是用一只破碗將雨水收集起來,也不做什么,不過是隨手灑掉罷了。那種奢侈的情調(diào),是往后再未有過的。
就是這樣的傘。老頭招呼一聲二姐,老太太慢悠悠地從里屋拿出一把折疊雨傘。老頭示范給李浩看,一個小小的機關,雨傘彈開,再來一下,從空中聚攏。
材質(zhì)結(jié)實,耐用,各樣顏色都有。老頭說,王玉梅從我這兒撐走了一把灰色的,一個女人,不選紅色黃色綠色,偏要灰色。
李浩敏感地說,她來過您這兒?
老頭說,她來跟我打聽你。
李浩無聲地將王玉梅經(jīng)歷過的路線延長了一些,到了美術老師這里。這真是吊詭。他和王玉梅竟然逆向而行。像是一部文藝片,兩個人,背著光,一次又一次地,擦身而過。那意象很美。不過李浩的思路沒有停留在這里,他一心一意要找到那個男生。這想法隨著這些天的找尋,越來越清晰,他也越來越想知道,那個跟他一樣喜愛美術老師的小男生,而今是什么模樣,有沒有經(jīng)歷過生活的嚴刑拷打。
我跟王玉梅說,李浩有好多年沒有回來過,我沒有見到他。老頭說。李浩摸了摸鼻尖,有些尷尬。在跟王玉梅談戀愛時,他倆倒是時?;貋砜赐蠋?,美術老師、朱老師。也不是懷舊,他純粹是被王玉梅牽著鼻子走。王玉梅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子,對很多事都得過且過,常常做一些心血來潮的事,這恐怕也是最后導致分手的根本原因——即使沒有那場傷筋動骨的背叛。
李浩與王玉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李浩的時間精確到秒。這是醫(yī)學生必須遵守的。惜時如金。在他去美國之前,他們約會的模式已經(jīng)變成了王玉梅到學校來找他,陪他上自習或是做實驗。她也不看書,就在他對面,撐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他。
看著你就好。王玉梅是這樣說的。
他隱隱感到不快。他覺得累。缺乏節(jié)制的感情,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包袱。誰都不想馱著包袱走路,走著走著就會生出扔掉的念頭。
他勸她攻讀第二學位,她沒興趣。他勸她考研,她也不干。在他去美國以后,她每天給他寫一封信,積攢起來,打成包裹,一塊兒寄過去。她要求他也要每天給她寫幾句話,哪怕是說說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好。他沒有答應她。他沒有工夫搞那些抽象的纏綿。他把獎學金省下來,給她買了一只輕奢品牌的包包。這是他用來表達愛的方式。在她打來的越洋電話里,他告訴她已經(jīng)買了那只包包,他做主,挑了藍色。她在電話里哭了。不是驚喜,而是嗔怪。她說她不要包包,買包包的錢,用來打電話好了,她想聽到他的聲音。如今想來,即使沒有那個孩子,他們遲早還是會走散的。
李浩,我記得你小時候是班里最淘氣的孩子。老頭死死盯著他,有一回,你把教室里的黑板涂成了紅色。
老頭說得沒錯。李浩記得那件事,村小有一桶紅油漆,是用來刷欄桿的。他偷走那桶油漆,把黑板刷了一遍。他被罰站了整整一個星期。當然,他不是一個人干的,那個小男生是忠誠的同盟。
不過,你相當有音樂天賦,我唱過一次的歌曲,你能原封不動地唱出來。老頭說。
這也是真的。美術老師上音樂課的時候,總是讓他來示范。美術老師組織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合唱隊,他是領唱。
不但如此,美術老師跟他的父親說過,想教他做一些發(fā)聲練習,有機會的話,推薦他去區(qū)里參加六一節(jié)的歌唱比賽。他的父親,那個緘默的獸醫(yī),對此持贊成態(tài)度,他甚至打算攢錢為兒子買一把吉他。然而李浩的母親堅決反對。從一樁不相稱的婚姻中蘇醒過來的大學數(shù)學老師,堅決不讓兒子走一條浪漫主義的老路,她認定了那不是一條路,而是一道火坑。她把他從龍泉山帶走,從他碌碌無為、軟弱可欺的父親身邊帶走,為他請家教,教他英文與數(shù)學,親自上手為他制訂學習計劃表。他在轉(zhuǎn)入市區(qū)的小學以后,成了一枚閃亮的學霸。
而在龍泉山的村小,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肆意、隨性,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個孩子。這中間的經(jīng)歷,從蝴蝶,到繭,從雨滴,到河流,這一切,都是他不太愿意去回憶的。剛轉(zhuǎn)到市區(qū)小學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野孩子,早晨遲到了,能從校門外的銀杏樹上,攀爬墻壁,跳進操場。課堂里的進度跟不上,他就在作業(yè)本上畫畫。
他的母親沒有用過棍棒,相反,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她牽著他的手,牽得那么緊,不允許他掙脫。她在他跟前流淚。她沒有數(shù)落那段糟糕的婚姻,她只是哭泣。他的試卷、他的頑皮,每一次的劣跡,都讓她淚落滿面。他漸漸察覺到她的憂郁。那是他的母親。他不想看見她郁郁寡歡的樣子,也不想看見她的淚水。他覺得自己應該為此付出努力。
他做到了。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很棒。他是他母親的驕傲。唯一令母親遺憾的是,在感情上,他很不順遂。王玉梅不是母親喜愛的女子,他的前妻也不是母親中意的類型。他相繼失去了這兩個女人。他一直都沒有再結(jié)婚。這并不是說,他生活在寂寞中。他有一個相伴了十來年的女友,也是一位大夫,在心血管方面造詣頗深,丈夫早亡,有一個獨生女。
他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她也住在自己家中。他們約會、做愛,除此以外,再無交集。他甚至不認識她的閨密。這種疏離的關系就這樣保持了下來。這讓他的母親很是擔憂,她開始為他顯而易見的老無所依感到惶恐。
只有李浩知道,這種隱秘的狀態(tài),跟他的堅持有關。說不上來是為什么,他屢屢打斷那個心血管女專家關于結(jié)婚的謀劃。幸好她不是一個庸常的中年少女。她有自己的事業(yè),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他更加出色。跟他一樣,她沒有空閑去矯情、去作。當她發(fā)覺改變不了他對于婚姻的消極看法,與此同時,她也沒能找到一個比他更合適的靈魂伴侶,這種時刻,她呈現(xiàn)出了超凡脫俗的睿智與堅韌——她接受了他們的現(xiàn)狀。不出意外,她還將會陪他一段,直到別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將這一切終結(jié)。
再次見到美術老師以后,李浩驀然醒覺了自己對某種狀態(tài)的堅守。他所能夠自由抉擇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在這一點上,母親沒能左右他。他不想在婚姻中委屈自己。他也不想強迫自己重新去接受一個妻子。就是這樣。
全班最調(diào)皮的孩子,長大以后,成了著名的大夫,這挺讓人意外的。老頭說,就像我的女兒,剛生下來,早產(chǎn),胳膊還沒有我的手指頭粗,可是人家現(xiàn)在拍一部電視劇,就能買十套我住的這種房子??梢娊逃@件事,是沒有規(guī)律可循的。這番話,老頭是對那個被他稱作二姐的老太太說的。老頭沒有正式介紹老太太的身份,李浩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
您老的記性還是那么好。李浩試著說,您還記得我那個好朋友的名字嗎?
老頭愣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想想,叫什么來著?就在嘴邊了。是叫李浩?
李浩笑了,他說,李浩是我。
對,對,李浩是你,瞧我這腦筋,不中用了!老頭無奈道。
他最近還來過?李浩有些失望。
來過,我還送了他一把雨傘。老頭很肯定。
他現(xiàn)在長什么樣?
老頭說,胖了,比從前胖多了,肉都是松垮垮的,比你的體形差遠了。
李浩問,他在做什么?
老頭說,這我就沒問了。老頭反問,怎么,你連他的電話都沒有?我可記得,那會兒,你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挺久沒有聯(lián)絡過了。李浩坦承。
要不,你問問王玉梅?老頭提議,對了,王玉梅改了名字,她到我這里來,我還叫她王玉梅,她說她不叫王玉梅了,她叫王蘇,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女兒也是改過名字的。她跟了她媽以后,先是不跟我姓了,等她到了影視圈里,整個名字都改了。這些女孩子,成天地,想精想怪,名字不就是一個符號而已?我叫你李浩,你是你,我叫你張浩,你還是你,我叫你劉浩,你仍然是你。是這道理,對吧?
李浩有一剎那的恍惚,說不定他要找的那個男生,還真是叫作李浩。李浩是一個很大眾的名字,同名同姓也不足為奇。不過,老頭的建議他已經(jīng)沒法采納,他沒法去問王玉梅,因為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
我跟你講,你們班里,我最喜歡的學生,就是你,知道為什么嗎?老頭頑皮地朝他擠擠眼。
李浩笑著搖搖頭,他以為老頭還會說起他的藝術天賦。
因為你小時候腦袋特別大,眼睛也大,長得就像日本動畫片里的一休哥,那臉嫩得能掐出水來,我老掐你的臉,你還記得吧?老頭笑瞇瞇地看著他。
李浩不記得了。在他的印象里,美術老師是一個外表高冷的男人,他像對待成年人一樣跟他們交談。事實上,美術老師是不太跟他們交談的,他似乎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你那個小伙伴,也很可愛,圓滾滾的,講話有點口齒不清,臉上老是糊著蠟筆印,但是,他畫的畫,很有想象力,我送到區(qū)里去參加比賽,得過小學組的第一名。老頭說。
李浩冥思苦想,他奇怪老頭口中這些場景,他竟然都不記得了。他也不知道這個連姓名都不被所有人記得的發(fā)小,還在區(qū)里得到過繪畫比賽的大獎。那所村小的學生,好像是從來就沒有去參加過任何的比賽。
老頭后來調(diào)到了區(qū)里的另一所小學,在城區(qū)里。那里的孩子大多來自一家從達州遷移過來的化工廠。李浩懷疑老頭所說的比賽冠軍,其實是誕生在那群孩子中間。
你倆合起伙來,欺負人家王玉梅,王玉梅也不是好惹的,有一回,用石頭把你倆給打得抱頭鼠竄。老頭促狹地擠擠眼,李浩簡直凌亂了,他完全不記得這樁事,尤其是,那個男生,也是參與者。他覺得從小學一年級第一次見面,他就對王玉梅印象很好。兒童節(jié)學校發(fā)的大白兔奶糖,他沒舍得吃,都給了王玉梅。
打架歸打架,你們?nèi)齻€還老在一起。我就納悶了,你們班都知道你和王玉梅成了,怎么又分開了呢?老頭話鋒一轉(zhuǎn),莫非是你倆一起追求王玉梅,人家姑娘搖擺不定?
李浩突然覺得,這是有可能的。當他去了美國以后,那個潛伏在暗處的發(fā)小,開始頻繁聯(lián)系王玉梅,直到上手為止。但他立即否認了這種推斷。那是他的好朋友,不是他的敵人。如果他跟王玉梅建立了聯(lián)系,他也一定會通過王玉梅找到他。他們失散了多年,他相信,就像某一天,李浩決定去尋找他,同樣地,在同一處時空中,他也一定會想到尋找李浩。
這是一個暮春的午后,窗外的樹木正處在從淺淡的綠色逐漸轉(zhuǎn)深的時刻,漫長的夏日就要徐徐展開。老頭聊著天,竟然眼皮下垂,盹著了。李浩知道那不是缺覺,是老人家常見的腦缺血,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臨床上,他會叮囑患者和家屬觀察。觀察,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意思。
李浩沒有打擾他,站起身,輕聲向老太太告辭。他知道從老頭這里,已經(jīng)無法問出有用的線索。這個被稱作二姐的老太太,默然送他出來,歉意地低聲說,他是這樣的,下午總要打個盹。
老頭住一樓,從屋里出來,要穿過一個狹長的花園,花園邊緣有兩扇柵欄門。走到門邊,李浩問,有定期體檢吧?血壓是什么情況?老太太說,別的沒問題,就是血壓高——藥是每天都在吃。李浩點點頭,降壓藥不能停。老太太說,他記性不好,得我天天監(jiān)督著。
李浩推開柵欄門,老太太開口問,你喜歡什么顏色?李浩收住腳步,不解地看著她。老太太不知從哪里掏出兩把包裝嶄新的折疊傘,左右看看,說,一把是藍色的,一把是灰色的,你喜歡哪個顏色?
李浩不明所以。
老太太自語道,就是灰色吧。她把左手的那把雨傘遞給他,接著解釋說聽見他要來,老頭早就叮囑了一定要記得送傘給他。
李浩想起老頭說過的話,王玉梅得到過雨傘,那個被忘卻姓名的男同學也得到過??磥硭蛡阍诶项^這里是有特殊含義的,只是不知道這里頭藏著什么緣故。
李浩稍微推辭了一下,老太太也不多說什么,不容分說地將那把傘塞進他的手里,轉(zhuǎn)身就關了柵欄門。透過柵欄門上牽絲攀藤的薔薇花,李浩看到老太太快步朝里走去,腰板挺得筆直,有著跟她那個年齡不相稱的輕盈。
李浩遲疑了一下,拿著那把灰色的雨傘,轉(zhuǎn)身朝前走。走出一段,他猛然發(fā)覺從老頭家通往小區(qū)出口的道路兩旁,全都栽種著繡球花,微藍的、絳紫的、輕粉的、淡青的,正是那種叫作無盡夏的品種,一簇一簇,密密麻麻的,一朵牽連著另一朵,不分邊際,難以分割,而每一簇,都美得驚心動魄。
那個院落的規(guī)模,是美術老師的一樓小花園無法比擬的。更為夸張的是,院外并沒有別的宅子,連接著一大片空曠地帶,有樹林,有緩坡,坡下就是池塘,池塘里有灰白色的鴨子游來游去。李浩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老板才從竹林深處鉆出來,手里的塑料袋中裝著好些新挖的竹筍。
老板真是老板。早年是煤老板,賺了錢,囤了二十幾套房產(chǎn),做著悠閑的包租公。這處祖宅,已經(jīng)簽訂了拆遷協(xié)議,遲遲沒有動工,老板就在院子里種了很多很多的薰衣草,他并不住在這里,但院子被他打理得像是普羅旺斯。
老板從前不是老板,院子外面也不是寂寥的荒林。村小就在那片樹林里。村小被并入中心小學以后,校舍漸漸垮掉,成了危房,不知什么時候被拆除了,起初還有殘余的磚墻,漸漸地,連影子都不剩,仿佛那里從來就沒有過一所小學。
老板的年紀比李浩大不了多少,村小存在時,他還是個少年,他的父親是村小的看門人,負責清掃教室、做些雜役??撮T人的老屋緊靠著村小,是一棟青色的瓦房,門前盡是蓬亂的灌木叢,房中的生活是極簡至微的,汲井水、生柴火,一只冒著熱氣的煤球爐燉著一鍋冰糖雪梨。這家有一個佝僂著脊背、常年咳嗽的老爺爺。
看門人的兒子念到小學三年級,村小沒有更高的年級了,他也就沒有再念書。李浩念小學時,他家喂了幾只雞,時常跑到學校里來,他一路叫著,也尋到學校來,有時就跟李浩他們一起混著。他個頭大,卻很天真,也不欺負小朋友,倒是會被李浩他們當成馬匹,騎到他瘦弱的肩膀上,去攀爬更高的桑樹,把半生不熟的桑果摘下來。
李浩是在跟美術老師的閑聊中聽到了老板的名字,美術老師告訴他,自己搬了家,王玉梅找不到地方,便是被老板給帶去的。老板與美術老師過從甚密,他開著一間茶館,美術老師時不時地會去打麻將,桌上缺人了,他也湊個數(shù)。兩人還算是牌友。
王蘇看上了我的院子,就在這里租了一間屋。老板是第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將王玉梅叫作王蘇的故人。李浩聽到王玉梅的時候,很平靜。然而他聽見王蘇,心頭就會有種鈍鈍的痛感。這個叫作王蘇的患者,死于對他的絕對信任。每個人都是要死的,王蘇也是要死去的,她原本就已經(jīng)不久于人世??伤乃婪ǜ怯嘘P的。沒有人責怪他,王蘇不會,王蘇的孩子更不會——那男孩子恭謹有禮,眼里都是對他的崇敬。但是,他很難釋懷。
我說了,都是老朋友了,不要談什么租金,盡管住下來,這里暫時也沒別的人,想住多久住多久。她不干,硬是要跟我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簽合同。老板說著,當真取出合同給李浩看。
合同是標準合同,有租期,有金額。李浩看到了王蘇的身份證號碼,他定睛細看了一遍,那上面的出生日期他很熟悉。王蘇住進醫(yī)院里的時候,由助手登記過身份證,如果他去看一看,他會知道這個女人與王玉梅的生辰是一樣的。如果他留心多關注她,說不定他會認出她來。但他們之間,在他單方面宣告病情之外,僅有的交談,只是關于病房窗臺上的那兩盆無盡夏。無盡的夏日就要來臨,時斷時續(xù)的蟬鳴、滿頭大汗的奔跑、正午冒著熱氣的池塘、覆蓋在層層毛巾底下的奶油冰棍,那些,都是多年前的夏天。而王蘇偏偏死在了春天。
合同簽了一年,王蘇說要一次性給一年的錢,我說不急不急,住到要走的時候再結(jié)算好了,她不肯,就先給了三個月,說是她在深圳幾套房出租,都是按照這規(guī)矩,一個季度一個季度地繳房費。不過,她也就給了這三個月,人就不見了,接下來還住不住,也沒有打聲招呼。我這房子是很搶手的,上個月,還有一對帶小孩的夫妻,看中了我這院子,要整棟房子租下來,我惦記著王蘇那一間,不好違約的,就沒答應。我這算是有情有義吧?王蘇這人,就差那么點兒意思了,我打她手機也打不通,號碼都注銷了。你看看,這算怎么一回事?耽擱我做生意的。這里本來就是租一天是一天,不知道哪天推土機就來了。老板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車轱轆話。
李浩拿出手機,掃了老板的微信,把剩下的九個月房費轉(zhuǎn)了過去,告訴老板房間一年期滿以后,隨便他租給誰。李浩沒有告訴老板,王蘇再也不會回來住了。
王蘇是在深圳自己的家中去世的,那個男孩子告訴過李浩,他是專程飛來成都,帶給李浩無盡夏、吸氧機與靶向藥。這不是王蘇的遺言,李浩問過,她一句話都來不及交代。這是那個俊秀的男孩子自作主張。王蘇說過,李浩治不了的病,也就不用再徒勞折騰了。王蘇在兒子心目中把李浩塑造成了神祇一般的存在。
老板一邊連連說這怎么好意思,一邊就點擊收款,完了還問了一句,王蘇在找你,她要是再過來,我能把你的微信推給她嗎?
李浩不動聲色地說可以。
老板說,王蘇一來,就跟我打聽你,問你有沒有回來看看村小的舊址。我說好久沒有見過你了,我就叫她去問一問老師們,看看他們跟你還有沒有聯(lián)系。
現(xiàn)在李浩已經(jīng)完全清楚王玉梅的路徑,她找的第一個人,就是這位村小附近的老板,接著是美術老師、朱老師、常羲、侯警官、劉洪,從劉洪那里,王玉梅知曉了李浩的準確訊息,找到了他。這樣看來,劉洪的六度空間理論倒是有些道理。
李浩告訴老板,他也去見過了老師們,朱老師和美術老師。老板笑起來,說,你一定也得到了一把雨傘?李浩說是。老板說每位去美術老師那里的訪客,都會得到一把雨傘。在美術老師的家中,有一個單獨的房間,用來堆放雨傘。周遭的人大多知道,美術老師前幾年被一個搞傳銷的年輕人忽悠,花大價錢買下了這些號稱既能防紫外線,又能過濾雨水中有害物質(zhì)的神傘。美術老師當成珍稀的禮物贈送給客人們。
李浩感到一絲輕微的失望。他并不想知道雨傘的來歷,他在想象中已經(jīng)完成了對雨傘的闡釋。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美術老師這份禮物的寓意一定如此??上д嫦嗪翢o詩意。
二姐的身份,老板也說不清楚。這就好歹還剩下一點懸念,美術老師到底沒有淪落成一個直白的人,畫畫技巧中最講究的一招,就是留白。
王蘇得到的那把雨傘,還在她的房間里。老板說。老板沒完沒了地說起王蘇。李浩意識到在這里所有的人,都認定了王蘇那個孩子是屬于他的,他是一個有罪之人,對這個女人和孩子始亂終棄。而王蘇就像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那個執(zhí)守于古典愛情的女性,她堅守著愛,也堅守著一種深厚綿長的悲涼意緒。
王蘇跟老板討論得最多的就是李浩。王蘇感到自己對不起李浩。在他最辛苦的求學時代,她總是用小女生的情緒給他添亂。那時她還沒有領悟到人生的意義,她一度以為男歡女愛便是生命的全部。直到她在深圳開始創(chuàng)業(yè),幾天幾夜沒時間合眼時,她終于相信了當年李浩的疏慢,不是不愛她,而是有比愛她更重要的事情。
這種女人多好啊,她竟然老是責怪自己。老板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李浩作聲不得。
我是粗人,不明白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讀書人,心思怎么那么繁雜。其實錢多,有錢多的活法,錢少,有錢少的活法。我這個人,不恨錢,但也不貪錢,你看這些花花草草,人家都勸我賣掉,我可舍不得。老板邏輯混亂地說著。李浩看出來了,這是一個活得欲蓋彌彰的男人。
李浩望著滿地搖曳的花影,想起他與王蘇之間稀有的幾句對白。在他知道了無盡夏的花名以后,他們還說過幾句話。他說的是,我是從來都認不清這些花的。王蘇說,認識這些花沒什么了不起的,您做的是懸壺濟世的事,功德無量。這種諂媚的語言他聽得多了,不為所動,禮節(jié)性地回復了一句,話不能這么講,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價值。
就是這么多了。這是他們僅有的交集。
其實他關注的從來就不是一個叫作王蘇的患者與她的花,當他在窗臺上看到那兩盆花的時候,他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巴黎。在他與前妻和兒子共同生活過的公寓中,有過好幾盆一模一樣的花,放在窗邊,前妻要求他為它們修枝與澆水,前妻沒有時間來做這些,但她喜歡家里有花?;ㄩL得極好,他像做實驗一樣盡職盡責。然而在整個養(yǎng)育的過程中,他從來沒有問過前妻,那種花的名字叫什么。當他決定放棄他的責任,包括給兒子做飯,也包括照料那些花,他從來沒有細細想過,兒子或是花,離開了他,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
王蘇推薦了繡球花給我,有一種叫作無盡夏的,好看又好養(yǎng)活,明年這地方要是還沒有拆除,我就打算把院墻再擴一擴,就有地方種繡球了,很多租房子的人,就是沖著我這院子來的。老板眼中閃著狡獪的光。
李浩不想再提到王蘇,至于王玉梅,他更不愿意去想起,關于她,他覺得自己沒什么好說的——在他們所有的交集中,總是逆向而行,找尋著不同的事物。
李浩開始打探他要找的人。老板說了一大堆名字,有他們班的,也有其他班的,有的李浩認識,有的李浩不認識。不認識的名字里面,有沒有李浩要找的人,他不太確定。
他們也來租過我的院子,好多你們班的同學,都來過,臨時舉辦派對什么的。燒烤工具,我這里都齊備。我念著大家都是老朋友,給他們一律打八折,但有些人實在是不自覺,把我的工具毀壞了,也不說一聲。老板嚕蘇著。李浩想的是,再說下去,他或者又會需要幫那些看不見的小學同學賠償工具的修繕費用。
李浩提到了朱老師講起的那個九歲時淹死的孩子。老板幫他確認了這一回事。老板的回憶跟劉洪和他的回憶有出入,老板認為那就是李浩他們班級的同學。三年級結(jié)束時,在李浩轉(zhuǎn)學離開以后的那個炎熱的夏天,那孩子下河游泳,被一團沼澤纏住了腳,淹死在水中。
那是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孩子,頭發(fā)像海帶一樣漂在水上,太嚇人了。老板接著說。
李浩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放了回去,顯然,這不是他要尋找的人。老板指著墻外的池塘,說,別看水不深,那里頭幾乎每年都會淹死人,男孩女孩都有。一到夏天,就得嚴防死守孩子們偷偷去游泳,但是防不勝防,還是會有意外發(fā)生。
李浩揣摩著老板的意思,那是不是意味著,即使在九歲那年淹死的,不是他要找的男孩,可在隨后而來的每一個夏天,那個小男生都有陷進水草、消失在水流中的風險?抑或是,他根本就藏在那深不可測的水草之中,根本不打算讓李浩找到他。無論李浩怎么尋覓,他都不會現(xiàn)身。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跟上李浩飛奔的腳步,他安之若素地停留在村小,停留在李浩離開這里的那一年。
李浩心灰意冷地告別了老板。劉洪的理論,在王蘇的身上是有效的,在他這里,卻出現(xiàn)了小概率結(jié)果。經(jīng)過了六個人,李浩終究還是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不僅沒有找到,那個人仿佛離他越來越遠。李浩往前每走一步,他都在悄悄往后退,藏在人群里,藏在河流中,藏在水草間,漸行漸遠。
休假的這些天里,醫(yī)院已經(jīng)打過好幾次電話,李浩負責的病人,出現(xiàn)了一些突發(fā)狀況,李浩在電話中遙控指揮他的助手們?nèi)ソ鉀Q。這也是他從來不肯休假的原因。他沒有辦法做到徹底與世隔絕。
李浩打算提前結(jié)束他的假期。做出這個決定以后,整個人輕松多了。這些天來的寥落,不知是尋人未果導致的挫敗感,還是休假帶來的負面情緒。無論如何,他將在第二天清晨早起,回歸到他所熟悉的環(huán)境與軌跡中去。
假期結(jié)束的前一晚,他早早就上了床,靠著床頭,用投影看了一部電影。是一部老電影。他看過很多次了。從前,跟王玉梅一同看過,之后,與前妻一起看過,不久前,還與現(xiàn)女友一道看過。那是一部節(jié)奏像流水一般順暢而又風格溫淡蘊藉的作品。這些年,看電影幾乎是他唯一的消遣。
入睡以后,李浩做了一個夢。先是重復了電影中看過的片段,接著,他來到了一處池塘,夜色中,四周是幽深的樹林,沒有風,也沒有一絲聲響。池塘里漂浮起一個小男孩的頭顱,看得出來,是在水中拼命掙扎。不知為什么,李浩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臂,用力將那顆腦袋往水中按下去。水很臟,一點兒都不透明,但他竟然能看到水底暗無天日的浮萍,浮萍倒映著月光。他把小男孩朝那浮萍深處按壓下去時,水波蕩漾起來,月亮碎成了好幾個。在池塘的水底,小男孩的身體從一個月亮漂向另一個月亮??墒?,當他松開手,那個小男孩又浮了上來,面孔朝上,這一回,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的,居然是王蘇兒子的臉,他心中驚駭,但轉(zhuǎn)瞬之間,又變成了他自己的兒子,再一看,竟是他自己的臉,一張成年人的臉!
李浩大叫一聲,醒了過來。他出了一身的汗,心跳如鼓。床頭柜上的鬧鐘剛好響了起來,是一陣柔和的鳥鳴聲。夜光針指向六點整。
在工作日里,這就是他起床的鐘點。簡單洗漱與早餐以后,他將在六點半準時出發(fā),避開早高峰,把車子停在華西醫(yī)院員工專用的露天停車場。七點鐘的例行早會以后,就是一天當中的第一次查房了。
責任編輯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