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于201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克拉拉與太陽》是他獲獎后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人工智能克拉拉作為第一敘述者，延續(xù)了人與非生命的主題。本文從反烏托邦主題入手，分析科技高速發(fā)展對人們精神倫理上的沖擊與對人性道德的反思。從克拉拉的角度看待科技發(fā)展的實質(zhì)，從而反映作者石黑一雄對人類科技巨大發(fā)展的沉思。

一、石黑一雄簡介

石黑一雄作為日裔英國作家，自20世紀80年代在英國文壇嶄露頭角，之后便一直以高水平的創(chuàng)作屢屢斬獲各種文壇大獎。他迄今為止共創(chuàng)作了8部長篇小說，因其作品繁雜多樣，文筆看似平淡，實則于無聲處見驚雷，筆觸細膩，享譽世界文壇?！犊死c太陽》是石黑一雄于2021年3月推出的一部長篇小說，乍一看是一部有關(guān)未來社會與人工智能的小說，無論他筆下的故事發(fā)生在怎樣的時空背景下，其本質(zhì)是以一貫之的?？此泼篮闷届o的社會，人類與太陽能人工智能機器人（AF，即artificial friend，直譯為人造朋友）友好相處，隨著科技的發(fā)達，人類會不會不滿足現(xiàn)狀為了一己私欲去破壞這個世界應有的軌道，反烏托邦主題可以帶給人類更深的思考并且考慮到一些現(xiàn)實問題。

二、反思科技：反烏托邦主題的核心指向

“烏托邦”出自空想社會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中，本意是“沒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是人類思想意識中最美好的社會。進入20世紀以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科技的迅猛發(fā)展打破了社會原有的沉寂，知識分子開始重新審視社會深度問題，反烏托邦文學應運而生，成為作家抨擊黑暗現(xiàn)實的有力工具?！胺礊跬邪睢笔欠疵娴睦硐肷鐣?，物質(zhì)文明高于精神文明，科技在給人類帶來極大便捷的同時也摧殘著人性?？萍及l(fā)展邁向正軌的同時也對環(huán)境造成了污染。小說中第一次提及“庫廷斯”機器的時候，它就在為人們工作。他產(chǎn)生的巨大噪聲嚇壞了櫥窗里面的兩個AF。這個機器造成的巨大污染是難以恢復的，并且給行人及周邊所有生物帶來的確是麻煩。那臺庫廷斯機器“先是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嗚鳴，這聲音遠沒有之前的打鉆聲可怕，也不比經(jīng)理的真空吸塵器更嚇人。但三根短煙囪從它的頂篷里伸了出來，濃煙開始從那里面滾滾而出。起初那還只是一小團一小團的白煙，但很快就變成了黑煙，直到升騰而起的不再是一團團游離的煙云，而是渾然一體的一整股濃濃的煙柱”。毀掉了一臺“庫廷斯”機器，人們又推出了一臺升級款，機器制造的灰霧正從窗外飄過，人們已經(jīng)難以看清眼前的畫面。新機器的機身呈現(xiàn)另一種色度的黃色，它的尺寸略大一些，它制造污染的能力比起第一臺機器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科技發(fā)展是把雙刃劍，既要享受它帶來的無限恩惠，也要接受它的可怕負面影響。

在日新月異的科技時代，人們的衣食住行都依靠科學技術(shù)，科技已漸漸腐蝕人心，人們對生活也是追求極致，部分的工作已經(jīng)不需要人親自完成，有些人因此失業(yè)在家。喬西的父親因為智能機器人的生產(chǎn)失業(yè)，父親所在的社區(qū)是同樣聚集了因科技發(fā)展而被迫下崗的人，失業(yè)的人數(shù)在不斷上升。海倫為了兒子里克上學，約了之前的情人在劇院門口見面，克拉拉見到了無數(shù)抗議者，他們抗議智能機器人搶了他們的工作并且還要搶走劇院里的座位。智能機器人的出現(xiàn)給人們帶來了危機感，無處宣泄的人們只能聚集在一起提出抗議。

三、倫理與科技的碰撞

科技與倫理發(fā)生碰撞之時，是該為了滿足自己私欲去選擇科技，還是選擇倫理道德的束縛？人類又如何去界定智能生命？“他們”是機器、工具還是人，或者介于兩者之間？看似美好的“新社會”，科技的濫用卻喚醒了人性之惡，人們對于烏托邦理想社會的幻想使得反烏托邦的色彩越來越濃重。在這個喪失人性的反烏托邦世界里，人性的道德已轟然倒塌，科技發(fā)展和倫理沖突也愈演愈烈。

《克拉拉與太陽》中，從開篇選擇克拉拉開始，母親早有預謀：喬西去世之后讓克拉拉去“延續(xù)”她。選擇克拉拉是看中了她和別的AF不一樣，她有著觀察和學習的熱愛，她能夠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邊的一切，與這家店里所有的AF相比，她的理解能力目前是最為成熟的。她一直在讓克拉拉刻意模仿喬西。人類自身的匱乏及愿望是深藏在強烈的欲求之下的、那種可悲的矛盾性和荒誕感，這一點在喬西母親的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位公認為極度自私與以自我為中心的母親，一個深陷進化升級的“幸福迷局”自始至終執(zhí)迷不悟的后現(xiàn)代冷酷女性，卻又極其看重甚至依賴她的“女兒”。這位母親一邊榨取著傳統(tǒng)的血親人倫帶給她的一切情感需求，一邊試圖利用高科技將這種情感放置在能夠與自我滿足構(gòu)成完美平衡的天平上。當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兩個女兒都因為“提升”技術(shù)而死亡或即將死亡時，她仍然頑固地寄希望于從克拉拉對女兒的“模仿”中獲得一份可以被“模仿”的親情。換句話說，她在請求克拉拉幫助她欺騙自己，不是欺騙一時，也不是一日、一周、一年，而是漫漫余生。

小說中卡帕爾迪先生也是這類人的代表。他相信AF能夠帶給他們的好處遠遠超出了他們當下的認知范疇，他完全相信這個“新喬西”不會是一個模仿品，她真的就是喬西，是喬西的一個“延續(xù)”?？ㄅ翣柕舷壬J為，“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核中都藏著某種無法觸及的東西”這一說法是不存在的?！皢涛鞯膬?nèi)核中沒有什么是這個世界的克拉拉所無法延續(xù)的。”卡帕爾迪先生自稱理性的信徒，堅信每個人的內(nèi)核深處并沒有什么獨一無二、無法轉(zhuǎn)移的東西，所謂的人心只是一個古老的修辭，一個等待著被科學和數(shù)學徹底粉碎的迷信。他否定了人該有的一種東西——人性。喬西的父親從一開始就強烈反對喬西的母親和卡帕爾迪先生的計劃，竭力想要找出AF無法代替人類的理由。他將人心比作一棟奇怪的房子，里面的房間套著房間，無論克拉拉探訪喬西的內(nèi)心多少回，總有一個房間是她從未進入過的。無論克拉拉多么努力地嘗試，總有一樣東西是她無法觸及的，她永遠都無法觸及他們內(nèi)心對于喬西的感情。這就是人區(qū)分于智能機器人的差別。無論制造出來的智能機器人與親人的外形、樣貌和說話方式如何相像，但始終做不到就是本人。無論克拉拉對喬西的“還原”有多么逼真，她在本質(zhì)上也不過是喬西的一尊遺像。這種自我欺騙的科技與傳統(tǒng)倫理相沖突，對任何一方都不公平。

四、人性的叩問與反思

隨著科學的不斷進步及生活水平的持續(xù)提高，人們對生命價值的理解更加深入。人類在科技面前迷失了自我、變得扭曲，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人性無善惡，但人始終要回歸固有的本性，這才是人的定義。

石黑一雄在《克拉拉與太陽》中這樣介紹：“克拉拉是一個專為陪伴兒童而設計的太陽能人工智能機器人（AF），具有極高的觀察、推理與共情能力?！彼龑涛饔懈叨鹊呢熑涡暮蛺坌囊约芭c之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偉大的奉獻、犧牲精神，同時她還對人類具有博大、深沉的情懷。她會觀察與喬西相關(guān)的一切人或者事物，并且禮貌待之?？死粏涛鬟x中，進入喬西家中后就以陪伴、愛護喬西為己任，似乎她一切思想和行為的出發(fā)點都是緊緊圍繞著這個終極目的?！拔液芨吲d自己是喬西家唯一的那個，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喬西身上?！彼聠涛魃‰y過，“但喬西必須明白：我再找不到一個比這里更好的家了。也再找不到一個比喬西更好的孩子了。我非常高興等到了你”。

在這之后，克拉拉堅信，只有太陽可以給予喬西特殊的滋養(yǎng)，讓她康復。她兩次前往麥克貝恩先生的谷倉懇求太陽的憐憫?！拔抑捞栍卸嗝吹赜憛捨廴尽Ｖ浪嗝吹刈屇銈暮蛻嵟?。瞧，我見到了而且確認了那臺制造污染的機器假使我能夠設法找到這臺機器并且摧毀它，終結(jié)它的污染。那么，作為回報，您是否愿意考慮給予喬西特別的幫助？”為了完成與太陽達成的約定，克拉拉和父親終于找到那臺機器，但摧毀那臺機器需要的東西是克拉拉體內(nèi)的P-E-G。雖然克拉拉頭腦充斥著巨大的恐懼，但她想給喬西最好的結(jié)果，還是決定試一試。第二次去谷倉，這些字句從她的腦海中閃過：“我不介意損失了寶貴的液體。我情愿獻出更多，獻出全部，只要那意味著您會給喬西提供特殊的幫助?！绻蔷褪橇艚o我們的唯一出路，我一定會盡我的全力。”她對喬西的愛是純潔無瑕的，無論克拉拉面對怎樣的境況，她都會以一顆寬容之心待人。最后喬西恢復健康要去上大學了，不再需要克拉拉的陪伴，她便被丟棄在堆場?？死诙褕鲇龅搅司脛e的經(jīng)理，臨終之際她沒有抱怨，而是很平淡地說出了這些話：“是的，我相信我提供了良好的服務，讓喬西避免了孤獨。我盡了我的所能去做對喬西最有利的事情?！彼恢钡阶詈筮€是懷著感恩的態(tài)度，并沒有指責喬西的拋棄，體現(xiàn)了她無私的品質(zhì)。

對比AF的品質(zhì)，人類在這部作品中暴露了某些人性的缺陷。石黑一雄把克拉拉描述成一個沒有私心的人，并不是把她當作一個機器人，在此過程中，他讓克拉拉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敏銳地觀察身邊所有人，借此折射出某些人心理的黑暗。他們把AF看作一件可以買賣的物件，并沒有將他們當作朋友?？死谏痰昀镉^察了許多這樣的組合：“盡管一個女孩在對她的AF微笑，可她實際上卻在生他的氣;也許就在她微笑的同時，心中卻在想著一些殘忍對待他的想法。”克拉拉看到對面人行道上有一個14歲的女孩身邊沒有大人，跟在她身后保持三步遠距離的是一個男孩AF。他落在后面絕對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為那個女孩規(guī)定了他倆就該這么走路。男孩AF的步態(tài)中透露著疲憊?？死唤苫螅骸拔覐膩頉]有想到過一個AF會跟了一個鄙視他、巴不得他走開的孩子，可兩人卻依然繼續(xù)待在一起?！彼麄儧]有人類細膩的感情，但也該被公平對待。當克拉拉想要了解姐姐薩爾去世的原因時，母親的眼神變了：“你沒有權(quán)利知道……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是這樣?！笨死c人一樣有著各種復雜情緒，甚至有著比人類更強的情緒捕捉能力，能細膩地分析出人內(nèi)心隱含的心理。母親當初選擇克拉拉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延續(xù)“喬西”，沒有人征求過克拉拉的意見，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就該為這些付出一切代價。人類對AF的境況是不聞不問的，但完全接受AF的存在這回事情的，并且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了AF給予的“恩惠”。人類剝削了智能機器人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

五、結(jié)語

瞿世鏡在評價石黑一雄的小說時說：“和許多淺薄的青年作家相比，石黑一雄卓爾不群，顯示出一種嚴肅而深沉的睿智的大師的風度。石黑氏作品柔和舒緩的節(jié)奏和對于人性的深刻洞察，構(gòu)成了一種人生悲喜劇。”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就是透過克拉拉的回憶，用平淡舒緩的口吻講述了發(fā)生在她身邊的一系列事情。在作者筆下，克拉拉是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的，他們是被邊緣化的“群體”，無權(quán)決定自己的未來，掌握權(quán)在人類手中?？死瓝碛兄祟愐詾榘恋乃忻篮闷焚|(zhì)：善良、無私、博愛。對比之下，人類自私的一面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自私是人類沉重的負擔并且擺脫不掉，正是由于自私的欲望與“提升”的渴望并存，人類的心中才會充滿各種矛盾。人類不能迷失在當前帶來的巨大成果和收益，讓人類生存的本能控制了人性因素，變得非人性，從而喪失了人類獨有的人性和人心。無論世界怎么改變，人類都不能違背自己的初心，要保持自己身為人獨有的人性。

（牡丹江師范學院）

作者簡介：董嘉慧（1995—），女，遼寧錦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