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丹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春秋時期,晉獻公“詛無畜群公子”后,晉文公為適應晉無公族的情況,對晉國的用人政策進行了改革。一方面提出要“昭舊族”“友故舊”,通過“賞功勞”的原則大力提拔公族舊枝和非公族同姓舊臣,使這些舊臣“實掌近官”和“掌其中官”;另一方面提出要“禮賓旅”,“旅,客也”,即對異國羈旅之人待之以禮。相對于累世為官的本國舊臣,這些異國羈旅之人均為初到晉國為官者,因此我們稱之為“新臣”。晉國用人政策受到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然而前輩學者的研究,或側(cè)重于對春秋時期晉國用人政策的特征及影響的靜態(tài)闡述①程有為《晉國人才思想與舉用制度述論》(《史學月刊》1990年第3期),曾論述過春秋時期晉國人才思想與舉用制度的具體表現(xiàn)及其在晉國迅速崛起與成就霸業(yè)過程中的影響。周蘇平《春秋時期晉國的軍功制度及其影響》(《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4期),著重探討了春秋時期晉國用人政策中推行的軍功制度及其影響。郭麗萍《論春秋時期晉國政治文化的超前現(xiàn)象》(《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指出了春秋時期晉國存在宗法制的先期解體、尚賢唯功的用人之風、尚法的文化先例等文化超前現(xiàn)象。,或集中于對春秋某一時期內(nèi)晉國用人政策的探討②李玉潔《春秋時代晉國尊賢尚功與世卿世祿制度探析》(《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分析了春秋前期晉國的用人政策,認為晉國雖然建立了尊功尚賢制度,但由于當時世襲制度不能消除,由此導致了“三家分晉”的結(jié)局。楊小召《春秋中后期晉國卿大夫家臣身份的雙重性》(《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1期),闡釋了春秋中后期晉國卿大夫家臣中出現(xiàn)部分家臣身兼家臣和公臣雙重身份的特殊現(xiàn)象。謝乃和《春秋時期晉國家臣制考述》(《史學月刊》2011年第10期),探究了春秋中后期晉國的家臣制度,指出晉國家臣制模擬并揚棄了公臣制度,從而使晉國家臣制度呈現(xiàn)集權(quán)型的特征,成為戰(zhàn)國三晉官僚制度的重要淵源。,沒有對整個春秋時期晉國用人政策的動態(tài)演變作一完整勾勒,進而造成對晉國用人政策產(chǎn)生的歷史作用的認識略顯片面。因此,本文擬在前輩學者的研究基礎(chǔ)上,對春秋時期晉國用人政策的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作一全面考察,探討晉國的用人政策究竟是怎樣變遷的,促使晉國用人政策革新的因素有哪些,以期深入把握晉國用人政策對其歷史走向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
自晉文公后,“敘舊”與“禮新”是春秋時期晉國用人政策之通例,根據(jù)《國語·晉語四》中“胥、籍、狐、箕、欒、郤、柏、先、羊舌、董、韓,實掌近官。諸姬之良,掌其中官。異姓之能,掌其遠官”的記載,將晉國“敘舊”與“禮新”的現(xiàn)象分述如下。
在“實掌近官”的十一族中,胥氏之胥臣曾任司空,且跟隨晉文公流亡,《左傳》僖公二十三年,重耳奔狄時從者有司空季子,司空季子即為胥臣。城濮之戰(zhàn)時,胥臣已擔任下軍佐,《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胥臣以“下軍之佐當陳、蔡”。晉文公作五軍時,胥氏族人胥嬰任新下軍將。胥臣之子為胥甲,晉靈公時,晉人討不用命者,流放胥甲于衛(wèi),立其子胥克。但胥克因有蠱疾而被郤缺所廢。晉厲公時,胥克之子胥童已淪為厲公外嬖,幫助厲公誅殺三郤后,“公使胥童為卿”[1]989,但很快被欒書、中行偃殺害。至晉平公時,胥午任曲沃大夫,胥梁帶平定烏余叛亂,此后胥氏家族不見于記載。籍氏、董氏見于《左傳》昭公十五年,周景王責備晉國副使籍談數(shù)典忘祖時說:“且昔而高祖孫伯黡,司晉之典籍,以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晉,于是呼有董史?!奔蠟闀x國公族,王符《潛夫論·志氏姓》曰:“及襄公之孫孫黡,皆晉姬姓?!盵2]270孫伯黡到籍偃之間的籍氏之人的任官情況不見于史籍。晉悼公即位后,使籍偃為輿司馬。晉定公時,“上軍司馬籍秦圍邯鄲”[1]1773,籍秦為籍偃之孫,亦擔任上軍司馬。董氏世代擔任晉國史官,晉靈公時,仍有秉筆直書“趙盾弒其君”[1]724的太史董狐。狐氏、先氏、羊舌氏在晉獻公時已分別擔任御戎、車右、軍尉之職。晉獻公與太子申生伐臯落氏時,“狐突御戎,先友為右,梁余子養(yǎng)御罕夷,先丹木為右。羊舌大夫為尉”[1]295。韋昭在《國語·晉語四》注:“狐氏,重耳外家也,出自唐叔,與晉同祖?!盵3]366狐突之子狐毛和狐偃跟隨重耳流亡,晉文公作三軍時“使狐偃將上軍,讓于狐毛而佐之”[1]487。晉文公還使狐毛之子狐溱為溫大夫。狐偃之子狐射姑在晉襄公時被任為中軍將,由于陽處父的諫言,改任中軍佐,后狐射姑因派狐鞫居刺殺陽處父,晉殺狐鞫居,狐射姑奔狄。先氏,鄧名世在《古今姓氏書辯證》中認為“出自晉公族”[4]119。晉文公作三軍時,先軫被任為下軍佐,后又升任中軍將。晉文公作三行時,先軫之弟先蔑將左行,作五軍,又令先都佐新下軍,其后人先且居、先克、先縠皆在襄公、景公時期擔任將佐。晉景公時,“晉人討邲之敗與清之師,歸罪于先縠而殺之,盡滅其族”[1]821?!妒辣尽罚骸把蛏嗍希瑫x之公族?!盵5]221楊伯峻在《左傳》閔公二年注:“羊舌大夫,據(jù)《唐書·宰相世系表》,名突。為羊舌職父,叔向祖?!盵1]295羊舌職在晉悼公時被任為元尉佐,而后其長子羊舌赤代父職為中軍尉佐。次子叔向曾傅太子彪,太子彪即晉平公,晉平公即位后,叔向被任命為太傅。羊舌氏最終滅族于叔向之子楊食我。柏氏為晉公族,據(jù)李翱所寫《唐故特進左領(lǐng)軍衛(wèi)上將軍兼御史大夫平原郡王贈司空柏公神道碑》記載:“柏氏系有周,叔虞封晉,其支子有受邑于伯為采地者,因以為姓,后世生宗?!盵6]伯宗為晉景公時的大夫,晉厲公時,伯宗為三郤所害,其子伯州犁奔楚?;嫌谑芳涊d中被任為官始于晉文公清原之蒐,令箕鄭佐新上軍,晉靈公時,箕鄭父由于參與叛亂被殺。晉平公時,《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范宣子殺晉大夫箕遺等欒盈之黨,梁履繩疑箕遺為箕鄭之后。欒氏,晉國公族,其始祖為晉靖侯之孫欒賓,欒賓曾傅曲沃桓叔。晉文公被廬之蒐時,欒枝任下軍將,其后欒盾、欒書、欒黡、欒盈均曾擔任將佐。欒氏一族至欒盈時被滅,晉平公時,“晉人克欒盈于曲沃,盡殺欒氏之族黨”[1]1194?!妒辣尽罚骸班S氏,晉公族郤文之后。”[5]218郤芮、郤乞、郤稱在晉文公前擔任晉大夫,三人都是晉惠公的擁護者,為其出謀劃策。晉文公歸國后,郤芮焚公宮之謀泄露,郤芮被秦穆公誘殺。雖然郤芮被殺,但是郤氏一族的勢力依然強勁,晉文公在作三軍時“乃使郤縠將中軍,郤溱佐之”[1]487。郤芮之子郤缺雖因其父之罪而躬耕于田畝,但由于胥臣的舉薦,后亦被文公任為下軍大夫,晉襄公時“以一命命郤缺為卿”[1]550,又將其父之采邑冀地歸還于他。至晉成公時,郤缺為政。晉景公時,郤缺之子郤獻子為政。晉厲公時,形成“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寵大矣”的局面。但也正是由于郤氏“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的強盛而為晉厲公所忌憚,最終晉厲公聯(lián)合身邊的嬖人“一朝而滅之”[2]439。韓氏為晉國公族,始祖為桓叔之子韓萬,《左傳》桓公三年記載在曲沃武公伐翼時,韓萬御戎。晉惠公時,韓簡在秦晉韓原之戰(zhàn)時率軍出戰(zhàn)。韓氏起家較晚,至靈公時,韓萬之玄孫韓厥在趙盾的引薦下才被任為司馬,晉景公作六軍時,韓厥、韓穿才為卿,至晉悼公即位時,韓厥擔任執(zhí)政,其長子韓無忌為公族大夫,韓無忌之子韓襄后來亦任公族大夫。韓厥告老后,其子韓起繼承卿位,晉平公時韓起任晉國執(zhí)政,至此,韓氏家族實力發(fā)展得已頗為強大,正如楚薳啟彊所言,“韓襄為公族大夫,韓須受命而使矣?;濉⑿蠋?、叔禽、叔椒、子羽,皆大家也。韓賦七邑,皆成縣也”[1]1405。韓起之后,韓氏又歷經(jīng)幾代發(fā)展,最終成為分裂晉國的三家之一。
“諸姬之良”當指魏氏、荀氏等族。《史記·魏世家》云:“魏之先,畢公高之后也。畢公高與周同姓?!盵7]2207其后代絕封,后裔畢萬已為匹夫,曾擔任車右,跟隨晉獻公滅耿、霍、魏,事成之后畢萬被賜予魏,以為大夫。魏犨曾跟隨重耳流亡,晉文公即位后,令魏犨為車右。魏氏發(fā)跡較晚,至晉景公時,魏锜求公族卻依然未得,悼公即位后,才命魏锜之子呂相將新軍,使魏犨之孫魏頡為新軍佐,使魏犨之子魏絳為元司馬。至晉頃公時,魏絳之子魏獻子才擔任晉國執(zhí)政。又歷經(jīng)幾代發(fā)展,魏氏成為分裂晉國的三家之一。荀氏,《漢書·地理志》注引《竹書紀年》云“武公滅荀以賜大夫原氏黯,是為荀叔”[8]76,據(jù)屈會濤考證,荀氏為姬姓[9]210。《左傳》僖公九年,“獻公使荀息傅奚齊”,荀息即為荀叔。晉文公作三軍,“荀林父御戎”[1]488,后晉文公又作三行以御狄,荀林父將中行,荀林父一支遂以官為氏,又稱中行氏。晉景公時,荀林父升任中軍將,其后代荀庚、荀偃、荀吳都曾任晉國將佐。晉悼公即位后,任荀賓為戎右,荀家、荀禬為公族大夫。中行氏滅于荀寅,晉定公時,荀寅在鐵之戰(zhàn)中戰(zhàn)敗,出奔齊國,中行氏自此在晉國滅亡。荀氏另一分支為知氏(亦作“智”),其始祖為荀首,因被封于智,以邑為氏,故稱智氏。晉景公時,荀首任下軍大夫,晉厲公時,其子知罃任下軍佐,晉悼公即位后,知罃升任中軍佐,而后又擔任執(zhí)政,其后代知盈、知躒均為晉國將佐。知智氏亡于知瑤,《史記·晉世家》載:“哀公四年,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共殺知伯,盡并其地。”[7]2020至此,知氏滅亡。
在晉文公以前,晉國便有禮遇異國羈旅之人的傳統(tǒng)。如趙氏,據(jù)《史記·趙世家》記載“趙氏之先,與秦同祖”,可知趙氏為嬴姓。趙氏自周穆王“乃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為趙氏”后,世代為周王室御者,而后“周幽王無道,去周如晉,事晉文侯,始建趙氏于晉國”[7]2135。趙夙曾為晉獻公御戎,伐霍、魏、耿,獲勝后晉獻公賜趙夙耿。至晉文公時,趙氏已在晉為官數(shù)代,身份已經(jīng)從新臣轉(zhuǎn)化為舊臣?!蹲髠鳌焚夜迥?,晉文公“使趙衰為原大夫”,《左傳》僖公三十一年,晉文公“作五軍以御狄”時“趙衰為卿”。晉襄公時,晉蒐于夷,趙衰之子趙盾被任為中軍佐,后陽處父改蒐于董,趙盾改任中軍將。成公即位后,趙盾請以其弟趙括為公族,自己則為旄車之族。此外,趙同、趙嬰齊、趙朔、趙旃、趙穿等均在晉國擔任官職。晉景公時,趙氏遭遇下宮之難,晉人“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7]2139,后在韓厥的諫言下,景公乃立趙武。至趙武之孫趙簡子時,趙氏已成為權(quán)傾朝野的大族,又歷經(jīng)幾代的發(fā)展,趙氏成為分裂晉國的三家之一。再如士氏,本為陶唐之苗裔,《左傳》莊公二十三年,楊伯峻注引《通志·氏族略四》云:“至成王遷之杜,為伯。宣王殺杜伯,其子隰叔奔晉,為士師,故為士氏?!笔可J在晉獻公時升任大司空,后來士蒍之子士縠繼承父職,《左傳》文公二年,“穆伯會諸侯及晉司空士縠盟于垂隴”。士氏在晉文公時也已轉(zhuǎn)化為舊臣,但似未受到重用?!蹲髠鳌焚夜四辏清е畱?zhàn)時,士蒍之孫士會暫代舟之僑戎右之職。晉景公時,士會任中軍將,且為大傅。此后,士氏家族開始顯赫起來,士會之孫士匄在晉平公時任執(zhí)政,士匄之子士鞅在晉定公時擔任執(zhí)政。士氏亡于士吉射,因士吉射與中行寅攻打晉定公,遭到晉人的反擊,最終逃往齊國,士氏自此退出晉國政壇。
晉文公提出“禮賓旅”后,晉國便更加積極地吸納異國羈旅之人為官。孫林父本為衛(wèi)國卿大夫,因在國內(nèi)政爭中失敗,遂“以戚如晉”[1]1227,《國語·晉語八》范宣子問事于孫林父時,其自稱為旅人?!秶Z·楚語上》記載蔡聲子向令尹子木闡述“楚材晉用”的事實,他列舉了楚人王孫啟、析公、雍子、申公巫臣、椒舉奔晉,晉國皆用之?!蹲髠鳌废骞?,鄭國“羽頡出奔晉,為任大夫”?!秶Z·晉語八》載“秦后子來仕,楚公子干來仕”。以上這些例證說明,春秋時期晉國吸收異國羈旅之人為官已十分普遍。
綜上,晉文公“敘舊”中的“舊臣”主要為上述的十一族和“諸姬之良”。在這十一族中,狐、欒、郤、羊舌、韓、籍、柏、先諸氏基本可以確定為晉國公族,胥、箕、董尚不明確為何姓,但筆者認同《世本八種·秦嘉謨輯補本》中這十一族應皆為晉國公族的觀點①宋衷注、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以諸書校之,則籍、狐、欒、郤、柏、羊舌、韓皆公族,則胥、先、箕之亦為公族可知。晉有董澤,或公族有食采以為氏者,非董因之董,且叔向言慶而不及里,本文公別近官而不及趙、荀、士諸家,則舉為公族以為類耳。”(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20頁)。“諸姬之良”當指非公族的姬姓舊臣。因此,從晉國公族實掌近官,非公族的姬姓舊臣掌其中官,異姓羈旅之人掌其遠官來看,晉文公制定的用人政策中仍存在按照血緣親疏、臣服先后決定官職大小的舊觀念的殘余。
從上文不難看出,春秋時期晉國舊臣中實行的是世卿世祿制度,世卿世祿制乃是以宗法血緣為基礎(chǔ)的選官制度,而晉國“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1]1522的處境及其“疆以戎索”的為政方針[1]1716,使其相對容易擺脫宗法分封制的羈絆。晉國自曲沃代翼后,宗法血緣觀念逐漸淡漠,正如驪姬所言,“自桓叔以來,孰能愛宗?唯無親,故能兼翼”[2]265。到晉獻公時期,桓、莊之族勢力強盛,壓迫公室,為獻公所患,故晉獻公采用士蒍的建議,使“士蒍與群公子謀,譖富子而去之”[1]247,而后又殺亦屬桓、莊之族的游氏二子,最后“盡殺群公子”[1]253,對晉國公族予以了沉重打擊。晉獻公晚年,又發(fā)生了驪姬之亂,對公族進行了進一步的清洗,“自是晉無公族”[1]726。自此以后,晉國公子除繼立為君者外,其余庶子在晉國政壇便再無立足之地。面對這種情況,晉文公確立了新的用人政策:既通過“敘舊”提拔公族舊枝和非公族的姬姓舊臣,又借助“禮新”吸收異國羈旅之人。然而,這些“公族舊枝與獻公以后歷代晉君的血緣關(guān)系早已疏遠,根本不可能依據(jù)宗法關(guān)系對他們進行再分封”[10],至于非公族的姬姓舊臣和異國羈旅之人,則更無法按照宗法血緣來分封。所以,晉文公即位后,雖然仍奉行“大夫食邑”[2]350的世祿制,但分封標準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史記·晉世家》記載晉文公“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7]1994,所謂“大夫食邑”已不再依據(jù)血緣受封,而是憑借功勞獲取。
實際上,“賞功”的任人原則自晉獻公時便開始實施,晉文公則是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作“被廬之法”對以“賞功”為基礎(chǔ)的世卿世祿制做出了鞏固和發(fā)展,此后的歷代晉君大多沿用此法。如上文所引,趙夙和畢萬本為晉獻公之御戎與車右,因滅耿、霍、魏,所以分別被賜予耿與魏,以為大夫。士蒍因幫助晉獻公鏟除群公子有功,《左傳》莊公二十六年載“晉士蒍為大司空”,楊伯峻先生注:“士蒍新有功,由大夫升為卿?!睍x文公在即位之初亦明確提出要“賞功勞”[2]350。晉文公在城濮之戰(zhàn)獲勝歸國后“大賞”[1]515,《史記·晉世家》載:“行賞,狐偃為首”[7]2001。先且居依靠三賞,即“軍伐有賞,善君有賞,能其官有賞”[2]358,被晉文公任為上軍將?!蹲髠鳌焚夜吣辏瑫x文公“大蒐以示之禮,作執(zhí)秩以正其官”,杜預注:“執(zhí)秩,主爵秩之官?!盵11]365《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孔子稱“文公是以作執(zhí)秩之官,為‘被廬之法’”,且“認定‘被廬之法’合乎‘唐叔法度’,而周初唐叔自王室所受之法度,自然是官爵邑三位一體的分封世襲之法”[12]。結(jié)合上述,可知晉文公作“被廬之法”的目的是從國家制度層面對以“賞功”為基礎(chǔ)的世卿世祿制進行維護。晉襄公時,趙盾始為國政,提出“本秩禮,續(xù)常職,出滯淹”[1]596,據(jù)孔穎達疏:本秩禮者,時有僭踰,貴賤相濫,本其次秩使如舊也;續(xù)常職,職有廢闕,任賢使能,令續(xù)故常也;出淹滯,賢能之人沈滯田里,拔出而官爵之也。其實質(zhì)仍是為了保護舊臣中實行的以“賞功”為依據(jù)的世官之制免遭破壞,并且將這些舉措“使行諸晉國,以為常法”[1]597。從文獻記載來看,晉景公亦廣泛推行晉文公確立的“賞功”任人原則?!蹲髠鳌沸迥辏瑫x景公因士伯曾諫言勿殺中行桓子,而后中行桓子打敗赤狄,滅潞,立下獲得狄土之功勞,“晉侯賞桓子狄臣千室,亦賞士伯以瓜衍之縣”?!蹲髠鳌沸?,士會“帥師滅赤狄甲氏及留吁鐸辰”,晉景公請于周王,“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為大傅”?!蹲髠鳌烦晒辏瑫x景公時“晉作六軍。韓厥、趙括、鞏朔、韓穿、荀騅、趙旃皆為卿,賞鞌之功也”?!秶Z·周語中》記載晉景公令士會“修執(zhí)秩以為晉法”,韋昭注:“晉文公蒐于被廬,作‘執(zhí)秩之法’,自靈公以來闕而不用,故武子修之,以為晉國之法也?!笨芍氨粡]之法”又稱“執(zhí)秩之法”。晉悼公稱“武子宣法以定晉國,至于今是用”[2]405,武子即士會,說明士會在晉景公時修訂的“被廬之法”,經(jīng)晉厲公,至晉悼公時依舊沿用。晉悼公認為“夫賞,國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廢也”[1]1092,“賞功”已成為國之典章被君主奉為圭臬。晉悼公即位后,延續(xù)了晉文公對舊臣實行的以“賞功”為依據(jù)的世卿世祿制,在“定百事,立百官”時提出要“選賢良”“興舊族”“出滯賞”[2]403等。同時又令士渥濁“使修范武子之法”[1]955,其實質(zhì)仍是對“被廬之法”的重申和發(fā)展。
由此,自晉文公始,晉國對舊臣的任職依據(jù)從血緣演化為功勞,立功成為舊臣家族維持世卿世祿地位的關(guān)鍵因素。如《左傳》文公八年,晉靈公蒐于夷,欲提拔箕鄭父、先都,又有意使士縠、梁益耳將中軍,先克曰“狐趙之勛,不可廢也”,認為狐偃、趙衰有隨重耳從亡之勛,不可以忘記,于是晉靈公聽從了先克建議,使狐射姑將中軍,趙盾佐之。趙氏在遭遇下宮之難后被滅族,《左傳》成公八年,韓厥言于晉侯曰:“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后,為善者其懼矣?!背杉炯蹿w衰,宣孟為趙盾,于是晉景公念及兩人之功,立趙氏孤兒趙武,又反其田。《國語·晉語七》,晉悼公以呂锜在邲之役、鄢陵之戰(zhàn)中立有軍功,認為“其子孫不可不崇也”,所以任呂锜之子呂宣子為下軍將;又以“武子(士會)宣法以定晉國,至于今是用”,故而“使彘恭子佐下軍”,彘恭子為士會之子士魴;又認為魏顆在克潞之役中的功勛銘于景鐘,“其子不可不興也”,因此使魏頡為新軍佐?!秶Z·晉語八》記載晉平公令于國人曰:“自文公以來有功于先君而子孫不立者,將授立之,得之者賞?!笨梢?,至晉平公時,這些舊臣之后仍可憑借祖宗立下的功勞在朝中獲取職位。
正是由于功勞取代血緣成為舊臣家族維持世卿世祿地位的關(guān)鍵因素,因此,宗子的賢能與否對于能否維系家族長盛不衰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如胥氏,因胥克有蠱疾,及“郤缺為政,廢胥克”[1]761,自此胥氏開始走向衰落。春秋時期晉國舊臣家族為穩(wěn)固世卿世祿地位,在其內(nèi)部擇立宗子時也逐漸擺脫宗法觀念的束縛,向立賢不立嫡方向發(fā)展。如韓厥告老,欲使其長子韓無忌代他為卿,但韓無忌有廢疾,所以固辭曰:“無功庸者,不敢居高位”。《左傳》襄公七年亦載無忌自稱不才,請立其弟韓起,言其弟“與田蘇游,而曰‘好仁’”,最后韓起繼承了其父韓厥之卿位?!蹲髠鳌焚夜哪辏w衰之妻趙姬“以盾為才,固請于公,以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有學者指出:“她(趙姬)看到了一個有才能的人作家族領(lǐng)袖是家族發(fā)展的關(guān)鍵,于是主動采取犧牲宗法關(guān)系的作法?!盵13]趙毋恤本為賤妾之子,趙簡子因其賢能,“乃廢太子伯魯,而以毋恤為太子”[7]2145?!蹲髠鳌钒Ч吣?,知伯質(zhì)問毋恤曰:“惡而無勇,何以為子?”對曰:“以能忍恥,庶無害趙宗乎!”說明毋恤因能忍恥而得以保護趙氏家族不受損害,所以被立為宗子。舊臣家族在選立宗子時盛行的“擇賢”觀念,不僅破壞了其內(nèi)部的宗法制度,也為春秋中后期“政在家門”情況下,舊臣家族突破宗族的范疇,廣泛吸納四方賢才提供了思想來源。
要之,自晉無公族后,晉文公通過“敘舊”提拔公族舊枝和非公族的姬姓舊臣,由于這些舊臣與晉君之間喪失了血緣紐帶,因而此前基于宗法血緣的世卿世祿制無法運行。為此,晉文公在用人政策上做出了革新,在繼續(xù)奉行世卿世祿制的同時,確立以“賞功”為準的任人原則,并通過作“被廬之法”,從國家制度的層面對此次用人政策改革加以鞏固。“被廬之法”除在晉靈公與晉成公時期曾有中斷外,此后的歷代晉君大多沿用此法,晉景公與晉悼公還命人對其進行修訂,其內(nèi)核仍是維護“被廬之法”的基本精神。由此,自晉文公始,“功勞”取代“血緣”成為維系晉國舊臣家族世卿世祿制的紐帶。舊臣家族為了保證世卿世祿制得以傳承,在擇立宗子時由立嫡演化為立賢,從而使得“賞功”“擇賢”的用人思想在晉國社會蔚然成風,形成“其朝多君子”[1]1296的局面,這對春秋前期晉國的強大與爭霸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如楚子囊稱“晉君類能而使之,舉不失選,官不易方”,故“當今吾不能與晉爭”[1]1061。楚令尹子木說“宜晉之伯也,有叔向以佐其卿,楚無以當之,不可與爭”[1]1251。魯國季武子認為“晉未可媮也”,“勉事之而后可”[1]1296。但是,世卿世祿制的留存,使晉國在春秋中后期產(chǎn)生了“政在家門”的現(xiàn)象,而后舊臣之間為“爭權(quán)”和“奪室”展開斗爭,一些在斗爭中失敗的舊臣逐漸退出政壇,如《左傳》昭公三年,“欒、郤、胥、原、狐、續(xù)、慶、伯,降在皂隸”,《國語·晉語九》載“夫范、中行氏不恤庶難,欲擅晉國,今其子孫將耕于齊”。此外,還有大量舊臣在兼并斗爭中投入強家,逐漸演化為“政在家門”下的新臣。
春秋時期,晉國也存在固定的原則對異國羈旅之人授予相應的官職和秩祿?!蹲髠鳌氛压吣贻d“罕朔奔晉。韓宣子問其位于子產(chǎn)”,子產(chǎn)曰:“卿違,從大夫之位,罪人以罪降,古之制也。”異國羈旅之人由于初到晉國,尚未立功,因此無法按照“賞功”的原則進行任命,所以賦職時便參照他們在本國的官職,倘若羈旅之人是因有罪于本國而逃奔晉國,在任命時便依其罪之輕重降其位之多少。晉國對羈旅之人的秩祿在數(shù)量和標準上也有明確的規(guī)定,如《國語·晉語八》載秦后子和楚公子干來仕時,韓宣子問二公子之祿于執(zhí)掌賦祿的太傅叔向,對曰:“大國之卿,一旅之田,上大夫,一卒之田”。《左傳》昭公元年亦載此事,叔向曰:“厎祿以德,德鈞以年,年同以尊?!贝蟾庞捎诖呵飼r人觀念中盛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1]894的思想,使得晉君對這些異國來奔之人產(chǎn)生忌憚心理,因而以羈旅之臣為代表的新臣數(shù)量相對較少且“掌其遠官”?!秶Z·楚語上》中蔡聲子對楚令尹子木所言“楚材晉用”的王孫啟、析公、雍子、申公巫臣,他們或是在城濮之戰(zhàn)、鄢陵之役等戰(zhàn)爭中出謀劃策,或是在外交關(guān)系中提出聯(lián)吳制楚的戰(zhàn)略,確實對于晉國的稱霸及國家發(fā)展發(fā)揮過重大作用,但終究是曇花一現(xiàn),從文獻記載來看,這些羈旅之臣并未長期活躍于晉國政壇,更沒有憑借功勞而擔任將佐一類的要職。簡言之,相比于舊臣,晉君沒有為新臣提供足夠廣闊的政治舞臺使其發(fā)揮才能。
自晉悼公時期起,晉國公室衰落,“政在家門”,卿大夫之間為“爭權(quán)”和“奪室”,展開了一系列的兼并斗爭。為在激烈的兼并斗爭中立足,卿大夫廣羅賢才,對用人政策做出及時調(diào)整和革新,開始大力推行“禮新”政策。春秋中后期,卿大夫?qū)嵳普?quán)之下的“新臣”已不再只是羈旅之臣,一些公室舊臣及其家族成員,或因在政治斗爭失敗,或為在復雜的國內(nèi)環(huán)境中尋求庇佑,主動或被迫從宗族中脫離出來,以委質(zhì)為臣的方式投入實力強大的卿大夫之家。這些舊臣及其家族成員對于所投奔的卿大夫而言皆為新臣。因此,執(zhí)政的卿大夫一方面繼續(xù)為異國羈旅之人廣開仕進之路,如叛亂失敗逃奔到晉國的魯國季氏家臣陽虎,因其“務取之”的能力,受到了“趙簡主迎而相之”的禮遇[14]297;另一方面,積極吸納前來投奔的公室舊臣及其家族成員為官,如趙簡子為在兼并斗爭中爭取更多的支持者,將許多敵對陣營之人以委質(zhì)為臣和盟誓的方式納入麾下[15]73?!秶Z·晉語九》載趙簡子曰:“吾愿得范、中行之良臣。”公孫尨本為范氏家臣,被趙氏俘獲,《左傳》哀公二年載“吏請殺之。趙孟曰:‘為其主也,何罪?’止而與之田”。公孫尨為報答趙簡子之恩,在鐵之戰(zhàn)時奮勇作戰(zhàn)。《國語·晉語九》壯馳茲在回答趙簡子所問“東方之士孰為愈”時,他自稱為臣,又對趙簡子稱主。韋昭注:“壯馳茲,晉大夫?!蓖瑯樱緸闀x大史的史黯對趙簡子亦稱“主”,而自稱為臣。楊小召認為這二人可能依附于趙氏而具有公臣和家臣的雙重身份[16]。但筆者認為既然壯馳茲和史黯稱趙簡子為主,而自稱為臣,則此時二人極有可能已經(jīng)脫離了公臣的身份,成為趙簡子的家臣。
綜上可知,春秋中后期,晉國卿大夫門下出現(xiàn)了眾多來自異國和異族的新臣,這必將破壞執(zhí)政卿大夫家族內(nèi)部原本以同族成員為主的組成結(jié)構(gòu),淡化族人的血緣觀念,加速宗族的瓦解。如趙簡子家臣董安于為趙氏而死,換來了“知伯從趙孟盟,而后趙氏定”的局面,為此趙氏竟“祀安于于廟”[1]1779。這一做法在春秋時期“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1]365的背景下堪稱創(chuàng)舉,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異姓配享宗廟,反映宗族可以容納異姓,宗族的性質(zhì)在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可見,此時之宗廟正在演變?yōu)檎喂餐w的象征,而不再是它本來意義上氏族共同體的象征”[17]。
春秋中后期,卿大夫宗族性質(zhì)從血緣共同體到政治共同體的轉(zhuǎn)變,促使了橫亙于新臣和舊臣之間的血緣鴻溝消失,由此帶來的是他們之間的差異逐漸縮小,從而在用人政策上實現(xiàn)了“親疏一也”,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在任人原則上,徹底打破了血緣觀念的束縛,實行普遍意義上的“唯才是舉”和“賞功”原則。在“唯才是舉”方面,《史記·晉世家》載六卿分祁氏、羊舌氏之田以為十縣,“各令其子為大夫”[7]2018。《左傳》昭公二十八年亦載此事,雖然任命的縣大夫為六卿之子,但他們皆是有力于王室者、“不失職,能守業(yè)者”、以賢舉者。魏獻子使其子魏戊擔任縣大夫,卻擔心這樣會被人認為是結(jié)黨營私,謂成鱄曰:“吾與戊也縣,人其以我為黨乎?”說明當時的社會輿論已經(jīng)對憑借家族地位即可在朝中獲得職位的世官制嗤之以鼻。成鱄認為魏戊之為人“遠不忘君,近不逼同,居利思義,在約思純,有守心而無淫行”,他又以武王為例,認為其“夫舉無他,唯善所在,親疏一也”[1]1663,指出任命魏戊是因其德才兼?zhèn)?,而非依靠血緣?!秶Z·晉語九》載史黯亦將獻能、進賢、擇才等視為事君之要務,完全摒棄了“親親”?!百p功”方面,在晉君掌權(quán)時,受賞的對象往往為公室舊臣,卿大夫執(zhí)政后,廣泛推行“賞功”原則。如趙簡子在鐵之戰(zhàn)時宣稱“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1]1801。遂,杜注:“得遂進仕。”即使是此前不得仕進的庶人、工、商也皆可因戰(zhàn)功而得入仕途,從而真正開創(chuàng)了不拘一格降人才之風氣。其次,對于新臣的任用不再拘泥于“異姓之能,掌其遠官”的范疇,而是對他們加以重用。如羈旅之臣陽虎跟隨趙簡子四處征戰(zhàn),最后“興主之強,幾至于霸也”[14]297。訾祏“實直而博”,任范氏家老,范宣子稱其“以相晉國,且為吾家”[2]426,訾祏不僅治理其家,甚至還參與國政。董安于被譽為“簡主之才臣也,世治晉陽”[18]511,《左傳》定公十四年,梁嬰父稱:“不殺安于,使終為政于趙氏,趙氏必得晉國?!庇纱丝芍?,春秋中后期卿大夫?qū)嵳普?quán)后,對新臣予以了充分的重視,使他們擔任要職,各盡其才,這些新臣在卿大夫兼并斗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從范宣子稱其家老訾祏“以相晉國,且為吾家”來看,在春秋中后期晉國“政在家門”的情況下,卿大夫家內(nèi)的新臣已不再是不問國事的家臣,在一定程度上已兼具了公臣身份。但卿大夫執(zhí)政下的新臣與此前晉君統(tǒng)治下的公臣不可同日而語,二者有著明顯的區(qū)別。首先是控制程度不同,卿大夫?qū)﹂T下的新臣控制更強。如陽虎初被趙簡子接納時,左右曰:“虎善竊人國政,何故相也?”對其“陪臣執(zhí)國命”的行為都心存顧慮,然而趙簡子卻能“執(zhí)術(shù)而御之,陽虎不敢為非,以善事簡主”[14]297。《國語·晉語九》載“趙簡子使尹鐸為晉陽,請曰:‘以為繭絲乎?抑為保鄣乎?’”表明尹鐸亦不敢對采邑內(nèi)部的事務自作主張,需要向家主請示,由卿大夫最終定奪。此外,委質(zhì)為臣的新臣通常秉持著“委質(zhì)而策死”[2]445、“事君以死,事主以勤”的信條,[2]422如董安于稱“我死而晉國寧,趙氏定”,于是“乃繞而死”[1]1779。從以上諸例可以看出,卿大夫采用“執(zhí)術(shù)”“委質(zhì)而策死”等手段對新臣進行控制,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新臣形成尾大不掉的情況。其次是存在于此前晉君統(tǒng)治下的公臣中的世卿世祿制逐漸消亡?!秶Z·晉語四》記載“官宰食加”,韋昭注:“官宰,家臣也?!睋?jù)謝乃和考證,“官宰食加”,即家臣從私家那里獲得以田邑為主的食祿?!皬臅x國私家職官可隨時調(diào)動來看,祿田并不世襲,可謂職舍祿去,有別于春秋世族世祿的常形?!盵19]41同時,掌權(quán)的卿大夫也從國家制度的層面破除世卿世祿制?!蹲髠鳌氛压拍辏w簡子“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秉持傳統(tǒng)禮法的孔子將此斥責為“今棄是度也”,認為“民在鼎矣,何以尊貴?”“鑄刑鼎”實際上是對晉文公以來實行的以維護舊臣家族世卿世祿制為目的的“被廬之法”的破壞。最后,伴隨晉國“縣”的性質(zhì)發(fā)生從縣邑之縣向郡縣之縣的轉(zhuǎn)型[20],官吏的性質(zhì)也從根本上發(fā)生了變化。如《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魏獻子為政,任命“賈辛為祁大夫”,而后賈辛將到祁縣上任,見于魏子,魏子曰,“今有力于王室,吾是以舉女。行乎,敬之哉!毋墮乃力”,“完全是上級勉勵下級的話”[21]。不久,“梗陽人有獄,魏戊不能斷,以獄上”。魏戊為梗陽大夫,當其縣內(nèi)有案件無法斷決時,要上報中央決斷,“這一方面表示魏戊是國君的命官,同時又表明中央與地方之間存在行政關(guān)系”[20]。綜上,在三家分晉后,這些卿大夫門下的新臣的身份不但從家臣轉(zhuǎn)為公臣,而且還朝著集權(quán)制國家下的新型官僚不斷演化。
春秋時期晉獻公“詛無畜群公子”,從此“晉無公族”。面對此種情況,晉文公提出了以“敘舊”與“禮新”為核心的用人政策,從而使晉國擁有了大量的人才,為春秋前期晉國的強大與稱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但晉文公對用人政策的改革并不徹底,在用人思想上尚未完全擺脫血緣觀念的羈絆,也未能破除世卿世祿制,從而使晉國產(chǎn)生“政在家門”的現(xiàn)象。春秋中后期,執(zhí)政的卿大夫為了適應兼并斗爭的需要而廣泛招攬人才,使得其門下聚集了眾多來自異國和異族的新臣,促使宗族性質(zhì)發(fā)生轉(zhuǎn)變。與此同時,卿大夫徹底沖破了血緣觀念的桎梏,在任人原則和官職賦予方面做出了革新,在用人政策上真正實現(xiàn)了“親疏一也”。這對于春秋中后期晉國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使晉國沒有像固守宗法分封制下重用同姓親族的諸侯國一樣走向衰落,反而使晉國彰顯出強大的生命力,雖然春秋末年三家分晉,但分裂后的韓、趙、魏三國仍為戰(zhàn)國時期的雄國。要之,春秋時期晉國的用人政策在一脈相承中又有變革,只有對其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與考察,才能全面而深入地認識晉國用人政策在國家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厘清用人政策與春秋時期晉國歷史走向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